番外之黃粱一夢
番外之黃粱一夢(杜廉篇)二
盧嬌月今日打扮的十分喜氣且漂亮。
一身桃紅色夾襖,配竹青色絨面馬面裙,明明紅配綠很俗氣,可穿在她身上卻看起來格外明艷照人。尤其襯着她那在太陽光底下顯得異常晶瑩剔透的肌膚,更是讓人有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
“嬸子,我出來找點點,這小丫頭也不知鑽哪兒去了。”盧嬌月邊對劉翠蘭道,邊四處張望。
劉翠蘭今天也來吃席了,因為院子裏太擠,她就帶着兩個女兒坐在外面。陳鐵根也來了,正滿臉紅光與榮有焉地坐在男人那桌,和村裏的漢子們邊喝酒邊吹牛。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兒子中了秀才,實際上不過是他出嫁閨女的小叔子。
至於寡婦?寡婦沒來,陳鐵根並不待見將她帶出來。其實也不是沒有帶過,只是總有人用那種意味不明的眼神瞅兩人,次數多了,陳鐵根也知道寡婦是丟他人了。
“沒看她出來,這會兒人多,還是趕緊找找吧,可別孩子讓跑不見了……”劉翠蘭讓桃丫和小丫幫忙找孩子,自己也打算幫忙到處看看,正和盧嬌月說著,就見周進牽着點點走了過來。
“這不是!”劉翠蘭頓時驚喜道。
盧嬌月望了過去,這才鬆了一口氣,對周進嗔道:“你也真是,女兒跟你在一起,你咋不跟我說一聲。”
周進有些無辜:“我正和人喝酒,這丫頭突然鑽我身邊來了,我聽人說你在找孩子,這不就出來了。”
盧嬌月走過去蹲下來,摸了摸女兒小腦袋瓜子道:“以後不準亂跑,去哪兒要跟你娘說一聲,這幾日家裏人來人往的,小心讓拐子把你拐走了。”
點點梳了兩個小揪揪,上面還纏了兩個銀鈴鐺,穿了一身粉紅色緞面小襖,上面綉着好看的蘭草,襯得她如雪般的肌膚和大大的眼睛,看起來粉嫩又可愛,一點兒都不像鄉下女娃子。
也是前些日子附近有個村子丟了兩個孩子,到現在都還沒找到,大家都說是被拐子拐跑了,盧嬌月才格外着急女兒。
“我沒有亂跑啊,我去找爹爹了。”點點眨巴着大眼睛,嫩聲嫩氣地說。
“去找爹爹也要跟娘說一聲,娘看不見你了,會着急的。”
“那好吧。”小女娃慎重其事地點點頭,頭上的銀鈴鐺發出一連串清脆的響聲。
“走,咱們進去。”周進牽上女兒,點點伸出小手去拉娘,盧嬌月拉起女兒手,正打算進院子裏去,突然腳步停了一下。
看到媳婦怔忪的表情,周進不禁問道:“怎麼了?”
盧嬌月望着遠處那一瘸一拐消失的身影,搖了搖頭,和男人女兒往裏面走去。
“沒啥。”
那個人,是杜廉?
*
杜廉走得很急。
若是能跑,他這會兒已經跑上了,可惜他如今腿腳不便,只能這麼一瘸一拐的走着,像似一條落荒而逃的瘸腿狗。
到底為什麼想跑,杜廉也不知道,他只是下意識不想讓那個人看見自己此時這幅樣子。
盧桂麗從後面急急追過來,攔下他:“你咋了?咋不吃了?”
杜廉下意識就摸了摸自己油光光的嘴,一陣惱羞成怒的感覺上了心頭。她看到自己了嗎?看到自己狼吞虎咽在她家吃席?
她是主人家,而他卻是上門混飯吃的破落戶,依稀還記得當初她不願嫁他,自己惱怒的心想,以後等他考中秀才考上進士,他會讓她後悔一輩子。
可當初所有的一切,在此時都變成了笑話。
“我不吃了,我要回去!”
杜廉眼神兇惡,不由分說扒拉開她就往前走,盧桂麗還想去追她,卻被崔氏從身後一把拉住。
“你追他做什麼,這個不識好歹的!”
“可……”
“你可別忘了正事兒。”
盧桂麗只能和崔氏又往二房家那邊去了。
杜廉步履更急,一路出了大溪村。
日頭很大,他走得很快,也因此沒一會兒就出了一身汗。可他卻沒有想停下的打算,甚至腳已經開始隱隱抽疼,也依舊沒有。
他滿心滿肺的憋屈、憤怒、不甘、失望、懊惱,這種情緒已經很久很久沒出現了,他一直以為自己除了麻木漠然,再不能有其他的情緒。卻沒有想到,這些久違的情緒在這個時候如驚濤駭浪朝他淹沒而來。
甚至連身上的襖子,他都覺得開始礙眼起來,恨不得當場撕了去。
她看出來了嗎?她針線活兒好,肯定是看出來的,她會怎麼想自己?
杜廉終於再也支撐不住,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手疼、腳疼、膝蓋也疼,甚至連臉也是火辣辣的疼。
道上沒有其他人,只有他一個,杜廉索性就這麼放任自己狼狽地趴在那裏。似乎不用露出臉來,他就能保住自己的顏面。
不知過去了多久,遠處響起一陣腳步聲,同時一個小童的說話聲也傳入他耳中。
“咦,那裏爬着一個人……”
杜廉連忙自地上爬起來,連頭都不敢抬,便一瘸一拐地倉皇而去。
“哎呀,是個瘸子!”
“那人可真丑。”
風輕輕的吹過,遠遠的都還能聽到那兩個小童的聲音。
*
杜廉做了一個夢。
在夢裏,他娶了盧嬌月。
他看着他娘磋磨她,看她偷偷地痛苦哭泣,心裏卻充滿了暢快感。
他如願考中秀才,他帶着娘和那個面孔蒼白身體羸弱的她搬去了縣裏。
他活得十分得意,雖之後中舉蹉跎了幾年,到底他是自信滿滿的,他堅信自己能考中舉人,甚至考中進士。
果然,他得償所願。
跨馬遊街的那一日,他覺得自己站到了人生巔峰,他一個寒門子弟,能走到今時今日,他覺得自己比起那個新科狀元也不差。
他想,多虧了他娘,為他汲汲營營。他想,多虧了他爹給他生了個聰明的腦袋,並早早為他啟蒙。
可唯獨,他沒有想到她。
那個她在哪兒呢?反正沒在他心裏。
模模糊糊,他聽見有人在哭,還聽見有人在說,他做夢都在笑呢,你擔心個什麼勁兒。
……
杜廉的夢境還在持續着。
他如願考中了庶吉士,非庶吉士不能入翰林院,非翰林院不能入閣。雖他如今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庶吉士,但杜廉有信心若干年後他能登上閣老那個位置。
而她,顯然有些礙眼了。
在翰林院這種說清貴,清貴無比,說市儈也十分市儈的地方,杜廉已經清晰地認識到,他一個寒門出身的子弟,若是沒有人拉他一把,三年後考評,他很可能就會被丟出京城,扔到不知哪個犄角旮旯的破地方去當一個小官兒。
杜廉無疑是心急的,也因此不放過任何一個給自己找機會的地方,之後座師有意想為家裏那個年逾二十還未出嫁的女兒招他為婿,他自是正中下懷。
而她,已經到了不得不處理的時候。
杜廉該慶幸自己有遠見之名,之前他剛中舉那會兒,不是沒有富戶人家屬意他。可彼時他自信滿滿,自然不想糟踐了自己,為了些許阿堵物就毀掉自身的清白。在他想來,自己值得更好的,包括他娘也每每都嘆道,當初給他娶了盧氏,真是屈了他。
既然屈了,不要了就是。
她生性駑弱,又素來害怕他娘,杜廉很有把握將這件事辦得滴水不漏,妥妥噹噹。
只是讓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娘竟然那麼蠢,明明他再三囑咐要處理得低調些,她竟鬧得衚衕里的鄰居們都來看熱鬧,而她竟決絕至此,寧着拚死,也不願被休。
知道盧氏一頭磕死在自家大門上,而動手之人竟是自己老娘,杜廉除了連聲咒罵,已經沒能有其他反應。
眼見出了人命,當時在場的人立馬去報了官。
順天府的官差上門拿人,將杜寡婦鎖入大牢。
那麼多目擊者,根本不是杜寡婦一個小小的鄉野村婦能夠辯駁的。杜寡婦被安了一個因兒媳不願下堂,才惱羞成怒動手害死兒媳的罪名。西井衚衕那裏可不缺嚼舌之人,將之前杜家發生的一些事,也告知了來問話的官差,這下可好了,根本連翻案的機會都不給。
杜廉急得團團亂轉,卻不知該去哪兒給親娘求一條生路。他初來乍到,毫無根基,而翰林院的同僚因為他攀高枝的行徑,因妒生了嫌隙,幾乎沒人與他來往。
不得已,杜廉求上了座師家。
原想向來待他和藹可親的座師,會幫上自己的一把的,哪知連大門都沒進,就被人攆了出來。
“呸,就你這樣的,還想攀咱家姑娘?真是痴心妄想!”門房滿臉嫌惡,狠狠唾罵。
在京城這地方,什麼小道消息都是傳得極快的,顯然這門房也是聽到了外面的風言風語。門房都知道了,劉侍郎能不知道嗎?
杜廉宛如一頭喪家之犬倉皇而逃,次日他照常去翰林院點卯,卻被以品行不端縱容惡婦行兇之名,貶斥回家。
這樣幾乎是斷了杜廉以後后的仕途,再沒有哪個庶吉士是這樣被從翰林院裏攆出來的。杜廉幾乎不用想,就知道是他座師的手筆。
他並不知道,因為這件事,劉侍郎如今也是滿頭包,御史紛紛彈劾他縱容門生行兇,逼死原配,惡行昭彰,無視皇權。坐到劉侍郎這個位置,本就樹敵甚多,有人見有這麼好的把柄送上門,自然放過這個攻殲政敵的好機會。
劉侍郎都不能暢快了,自然不會放過杜廉。
其實這事本身並沒有多麼嚴重,發跡之後停妻再娶的官員不勝枚舉。可關鍵是盧嬌月死了,還是大庭廣眾之下死在杜寡婦手裏,杜寡婦是杜廉親娘,杜廉要攀高枝,杜寡婦為何會下這樣的狠手,自然不用解釋,而杜廉背後是劉侍郎。
本來一件小事,拔出蘿蔔帶出泥,因為牽扯到朝堂上的事,而變得波譎雲詭起來。
作為最小的那隻小蝦米的杜廉,自然早早被犧牲了。
杜寡婦被判斬刑,杜廉被革去功名,發回原籍。
杜廉的夢自此結束。
夢醒之前,杜廉因為身無錢財,落得乞討回鄉。也是時機趕得湊巧,正是寒冬臘月,他還沒離開京城多遠,就被凍死在半路上。
……
杜廉渾身直打冷顫,上牙和下牙相撞磕得咔咔直響,就這麼把他磕醒了,他睜開眼就看見盧桂麗憔悴的臉色和紅腫的眼。
“你終於醒了,你知不知道你已經睡了三天了……”說著,盧桂麗又哭了起來。
崔氏端着一個碗推門進來,見杜廉已經醒了,就對女兒道:“我早就說了沒啥大事,就你緊張他!沒生個少爺命,倒生了個少爺的身子。”
杜廉沉睡不醒,盧桂麗慌得六神無主,這幾日崔氏連家都沒回,就幫着忙裏忙外了,所以格外不待見杜廉。
“我得回去了,你大哥在外面做工,王氏那女人是個不省心的,沒得把我屋裏柜子都給撬了。”見沒啥大事,崔氏摘下圍裙,就匆匆走了。
“你餓不餓?吃點東西吧。”盧桂麗擦了擦眼淚,去把崔氏熬好的粥端過來。
杜廉明明餓得飢腸轆轆,卻憑空添了一些不耐,一把將碗掃落在地上。
怎麼就是夢?
怎麼就是夢!
若是沒有最後的變故,該多好!
之後的日子裏,杜廉有意無意便躺在炕上昏昏大睡,就想再進入那個夢裏,去改變那個結局。可那夢卻是再不可尋,讓他深深懷疑自己是否曾經做過那個夢……
……
杜廉躺在炕上昏昏欲睡,盧桂麗一面挑着豆子,一面絮絮叨叨的說著話。
說了半天,也沒見杜廉吱一聲,她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
那日盧桂麗覥着臉去提了想代賣二房家豆腐的事兒,原本想沒那麼容易辦成,哪知盧明海竟一口答應下來。
一般代賣豆腐的人家去拿豆腐回來賣,都是要用銀錢買的,盧桂麗沒錢,盧明海便給她找了個挑豆子的活兒。每天給她一口袋豆子,讓她把裏面的髒東西挑乾淨,便給她五斤豆腐。
就這麼挑豆子換豆腐回來賣,漸漸盧桂麗手裏也有能買豆腐的錢了。不過二房那邊沒說,她就沒打算停下這個活計,五斤豆腐也能賣幾文錢,蚊子腿再瘦也是肉,盧桂麗已經過怕了那種挨餓受凍的日子。
雖如今她賣豆腐賺的還是不夠她和杜廉兩人吃飽肚子,但再加上崔氏的貼補,也將將夠過日子。
這種日子是之前盧桂麗想都不敢想的,唯獨讓她擔憂的就是杜廉如今的狀態。自打那次醒后,杜廉的瞌睡似乎就變多了,整日裏除過吃喝拉撒,就是在炕上昏昏大睡。
盧桂麗想,莫是他得了什麼病。可如今手頭實在緊,還是等手裏攢夠了錢,再請個大夫來給他看看吧。
這麼想着,盧桂麗將一盆挑乾淨的豆子倒進旁邊的袋子裏,又去口袋裏倒了些沒挑過的豆子出來。順道還看了杜廉一眼,果然他又睡著了。
她沉沉地嘆了口氣,繼續埋頭挑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