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章
六一章
濃黑襲來。
林池揉了揉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遲疑了一會腦袋才遲鈍的反應過來。
對了,陌輕塵怎麼不在。
外面喧嘩起來,但是因為離得有些遠,也聽不清聲音。
林池翻身下床,想去找點吃的,手就驀然被人握住,她遲滯了片刻,就聽見耳邊響起低沉冷硬的聲音:“小姐,跟我走。”
是索瞳。
林池被拽了兩步,才忙道:“你是……怎麼進來的?”
索瞳挑眉示意遠處,簡單道:“聲東擊西。”
“先放開我。”
“小姐。”冷冷的語調里有些不滿。
林池甩開索瞳的手,揉着手腕道:“……我暫時不想離開。”
“為什麼?”索瞳頓了頓,薄唇抿起:“……陌輕塵?”
林池囁嚅了一下:“……因為菜很好吃。”
索瞳面無表情:“小姐,你以為我會信么?”
想撒謊撒的真實一點,就不要低垂着頭不敢看他的眼睛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
林池抬起頭:“你回去吧。”
索瞳冷冷道:“小姐,你都忘了么——是為什麼回到明都的?”一字一頓,冷冽而不留情面。
為什麼回到明都。
兩年前掉落山崖,明明已經遠離了這個地方,也遠離了陌輕塵,又是為什麼才回來的。
——報仇,找出當年殺死藺府全家的人。
這的確是初衷沒錯,但經過了太多的事情,心情已經和之前不大一樣了……
“小姐,你是自由的,不適合在這裏。”
索瞳看向林池,被一身黑衣襯托的更加漆黑的雙眸中透出了淡淡說不出的情緒,“兩年前我來接你的時候,只是手觸到肩膀你就反應過來了,而今我拉着你走了那麼長一段路,你都毫無反應。”
是的。
林池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掌,過慣了風平浪靜的生活,連身體都變得僵硬遲鈍。
可是……
“索瞳,我放棄了。”
林池輕輕搖頭,低聲道:“……父親母親已經死了,就算報仇也沒法讓他們活過來了,現在,我只想留在這。”
留在陌輕塵身邊。
過着再簡單不過的日子。
“這真的可以么?讓殺了你全家的仇人逍遙法外。”索瞳抬起林池的下頜,迫她對視,字字緊逼:“小姐,你辛苦了這麼多年是為了什麼?就這樣一朝放棄么?那要如何告慰已經死去的先人?怎麼對得起疼愛你的生養父母?”
……自私。
的確是很自私的念頭,忘記了父母的仇怨,只想着自己幸福而已。
林池握緊手指,掙扎着回答:“仇以後也可以報,現在我想……留在這裏。”
“說謊。”
索瞳毫不留情地道:“留在這你只會越來越軟弱。”
“跟我走吧,小姐。”
林池退了一步,眼神漸漸堅定起來:“不要。”
無論如何,這個時候都不能離開陌輕塵。如果她離開了,陌輕塵會不會又變回那副樣子……
腦海里閃過陌輕塵像死了一樣躺在床榻上的模樣。
“索瞳,你回去吧。”她咬唇,“也……不用再跟着我了。”
其實本來索瞳就沒有一定跟着她的道理,她不過救過他一次而已。
“小姐,你不要我了么……”
索瞳的聲音帶着不可置信。
林池不敢看他的眼睛,動了動唇輕吐出一句“對不起”,轉身便走。
“……那我。”背後的聲音突然冷了下來。
還沒有走出去兩步,林池突然頸脖劇痛,緊接着便眼前一黑,身體向後仰去。
失去知覺前最後一刻,看到的便是索瞳微微有些猙獰的黑化面孔。
——“也沒必要再偽裝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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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
頭好痛。
“餓了么?”索瞳的聲音,大概是在馬車裏,這聲音有些顛簸顫抖,“我們已經出了明都境內,很快就到地方了。”
林池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身處在一輛馬車裏。
索瞳一身玄衣坐在自己的對面,單手撩開了車簾,向外望去,外面已經是一片漆黑,只有隱約幾點燈光亮起,微弱的光線映在索瞳的側臉上,斑駁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索瞳。”
“怎麼了?”索瞳緩緩放下手,轉頭看向林池,那張英挺的臉上掛着從前絕不會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對……索瞳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表情,這一定是錯覺。
一定是我醒來的方式不對。
林池摸了摸額頭,倒回去。
……一睜開眼睛看見陌輕塵坐在那裏才是正常的吧。
“不想見到我么?”索瞳笑了,“沒有關係,以後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
林池立刻再次坐起身:“……索瞳,你到底在說什麼?”
索瞳輕輕擁住林池,在她的耳邊道:“就是你所理解的那個意思。”
……這種感覺實在太奇怪了。
林池掙扎着從索瞳的懷抱中脫開,抬頭看着他,皺眉道:“……不對,你不是索瞳,你是誰?放我回去!”
索瞳並不在意林池的掙脫,唇邊依舊掛着笑:“第一次遇到你離現在好像已經過去了很久,不過我還是記得的……”他伸手拽住林池的一縷頭髮,“那時候我在被追殺,已經躲在雜物堆里兩天了,然後你對我伸出手……”
林池打斷他:“既然是索瞳,那就放我回去啊!”
“你總是這樣,從某種角度來說,還真的是殘忍呢……”索瞳垂了一下眸,幾乎是瞬息間的功夫,他握住林池的手腕,用力一拽。
下一刻,林池已經被他按在了馬車上。
馬車裏墊着柔軟的毛墊,並不覺得很疼,真正讓林池難以忍受的是索瞳突如其來籠罩過來的氣息,帶着侵略意味和濃烈的危險感。
明明是這麼熟悉的人,卻在這一刻變得如此陌生。
“……連聽都不肯聽我說完。”
“……我為你做的明明比那個人要多得多。”
索瞳的手指順着林池的額頭劃過眼睛鼻樑唇畔:“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都無法放棄陌輕塵么?”
林池拚命掙紮起來:“放開我,索瞳。”
“回答我。”
除了面對陌輕塵,面對任何人林池都有信心在力氣上拼上一拼,此刻也不例外。眼見林池要掙脫自己的鉗制,索瞳想也不想,垂頭狠狠吻上了林池的唇。
大概想了太久,索瞳的唇甚至還有些顫抖。
時間持續了短短一瞬。
“啪。”
林池毫不留情的一拳打在索瞳的臉上。
索瞳的臉被打得側了過去,臉頰通紅,唇角微微滲出血跡。
林池用手背抹了抹嘴唇,一言不發的就想要跳車下去。
手腕被再次拽住,這一次林池有了防備,又一拳揮過去,索瞳側身避開,拳風擦過束髮的緞帶,索瞳的黑色長發順着肩膀滑落下來,遮蓋住了半邊的面龐。他低着頭,順着林池的方向只能看見他毫無溫度的唇角。
“放開,你打不過我的,索瞳。”
索瞳輕笑了一聲,語氣輕飄而詭譎:“你想回到陌輕塵身邊,對不對?”
“……如果我告訴你,殺了你全家的人就是陌輕塵,你會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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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一切都好像瞬時變緩。不論是隨着風輕漾的車簾,索瞳慢慢落在馬車上的髮帶,還是他臉上複雜莫測的表情。
“我不信。”
指腹輕沾了沾唇角的血跡,索瞳直視着林池,笑容斂卻,語氣平靜無瀾:“當年藺家也是江南出名的富商,即便是當地官府也要讓上三分,是誰能夠一夜間屠光藺家的人,又是誰可以一夜之間毀屍滅跡,讓人都追查不到?”
“還有為什麼被壓下的資料需要到宮中去找,又是為什麼會被封存?”
去找劉知府追問,結果得到的結果是:刑部有些秘而不發的卷宗是藏在大理寺的。
一路追回明都,找遍大理寺也沒有尋到卷宗。
最後終於在宮中的舊殿裏找到那捲記載着藺家血案的卷宗,卻被水浸泡,濕透得乾乾淨淨……
林池的手慢慢垂了下來。
“……如果你還是不信,那麼這個呢。”
索瞳打開馬車的暗格,從中取出一個捲軸,遞給林池。
林池接過,輕輕擰開捲軸,從中掉出了一冊薄薄的書冊,因為陳舊書頁已經有些泛黃,最外面寫着幾個字:
江南富商藺氏。
沒錯,就是這卷東西。
和她從宮中得到的那一卷如出一轍。
那時候她沒有來得及翻開,然而此時此刻,沒有任何人會打擾,她隨時可以打開。
然而……手指突然顫動着不敢翻閱。
“你是從……哪裏得到的?”
“看下去。”索瞳淡淡道:“我可以用信命擔保它是真的。”
“什麼時候得到的……”
“數月前。”
“那為什麼……為什麼……”不早給我?
索瞳合眸,輕聲道:“我不想你難過。”
沒有理由不相信索瞳,她認識索瞳那麼多年,默契到不用言語就知道彼此想要表達什麼,如同親人般,可是……
……如今站在索瞳對立面的是陌輕塵,是她已經認定愛着的陌輕塵。
一瞬間湧上強烈的窒息感,呼吸急促頭皮發麻。
不知道怎麼翻閱,怎麼繼續下去,哪怕那是她追尋了數年的答案,哪怕她等這一天已經太久太久了。
心底有個聲音一直不斷的對她說:不會的,陌輕塵不會的……
但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心虛。
她敢相信現在的陌輕塵不是屠村的人,可是過去的卻……過去的陌輕塵是什麼樣子,她不是不知道,光是江湖上的傳聞,就足夠駭人聽聞。冷血無情,殘暴不仁,視殺戮為家常便飯,看見不喜歡的事情就乾脆利落的叫人殺了對方……
“不對。”林池握緊書冊,輕聲道:“不可能……”
“沒有道理……”她霍然抬起頭。
林池父母雖然經商,但都是本本分分的商人,從不做傷天害理的事情,也不會得罪權貴,同陌輕塵更是完全沒有交集,陌輕塵無緣無故為什麼會……
索瞳從林池手中拿過書冊,伴隨着沙沙的聲響,翻開。
“要我讀給你聽么……”
他輕揮手,點亮馬車中的燈盞,昏黃的燈光搖曳倒映宛若鬼火。
“江南富商藺氏滅門一案……”
“不用,我自己看。”林池打斷索瞳,從他的手裏搶過。
如果一定要面對,那不如自己去看。
一目十行,觸目驚心。
林池的手指劃過父親母親的名字,停留在自己的名字上,依稀還記得母親握着她的手一筆一劃在白紙上寫着。
藺安樂。
母親不求她榮華富貴,只求她一世安樂。
那般的淺笑晏晏,那樣的如沐溫存。
“屠戮”、“殘忍”、“血濺滿府”、“屍身腐爛多日”……
——如今卻只能看到這樣的字眼接在後面。
林池竭力保持呼吸,快速向後翻閱。
馬車已經停了下來,索瞳沒有提醒林池,只是靜靜等着林池一行一行往下看,他甚至還抬手耐心地替林池泡了一壺茶。
茶香四溢,馬車內一片淺淺暖意。
林池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照在燈光下,血色盡褪,是紙片一樣單薄的慘白。
茶水沸騰,裊裊輕煙飄散升起,在小小車內騰起了淡漠的霧氣。
霧氣隔斷了兩人之間的距離,索瞳抬眸,一桌之遙林池的表情脆弱到讓人不忍去看。眼睛睜大,唇無意識的翕張,臉上的表情像是僵住了,不知是哭是笑,這種彷彿天崩地裂的模樣他其實已經預料到了——他很清楚那份書冊里記載的東西會讓林池多麼無法接受,但這其實並不出自他的本意,他並不想把林池卷進來,也不想看到她難過。
林池合上了書冊。
“小……”索瞳頓了一下,決定換一個他早就想叫的稱呼,“小池,下馬車了。”
林池並沒有留意到他的稱謂變化,緩緩將書冊放下,雙手抱膝,聲音低啞中帶着顫抖:“等等,讓我一個人靜一下。”
索瞳沒有勉強她,從馬車裏取了一塊毛毯,放在林池的膝蓋上,才轉身道:“我一會再來叫你。”
他對林池的感情有多深,就有多了解林池。
林池很堅強,卻也很脆弱。
堅強的無論遇到怎樣的困難和險境都絕對不會退縮、不會示弱、不會依賴任何人,脆弱到只敢在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放縱情緒,就算再用貪吃迷糊洒脫的個性掩蓋,她到底還是個普通的女孩子,會受傷會沮喪會覺得難過會覺得痛苦。
打發了車夫,索瞳就抱着劍單腿撐牆,斜靠在不遠的地方看着馬車。
夜涼風寒,涼意透體襲來,陰風吹亂了索瞳的黑髮,他也渾然未覺。
時間一刻一刻的溜走。
林池在車裏蹲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