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我的神明3
奢華的生活過慣了後會覺得疲憊,權利在手的時間長了會覺得無聊。
江安陷入了這種上位人士一般不可能達到的境界,因為他比普通人有更多的時間體會上位人的生活，也比普通人看了更多、體會了更多離別。
那是一種決絕的轉身，之前拚命奪取、享用的權利轉瞬間就什麼都不是了。
金錢是萬能的？權利是萬能的？在黑皮面前，這些都只是鏡花水月,可觀，可碰，一觸即碎。
江安能感覺到,他對權利，對享受的渴望在飛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對親人的渴求。物質需求被滿足后,就得照顧精神需求了，其他人的崇拜、敬仰不能填補他的感情空洞。江安越發迫切地想見到他的妹妹，雖然他已經把妹妹的樣貌忘了大半。
這是伴隨時間流逝而不可避免的情況，妹妹的一些小習慣江安偶爾會印象深刻，但具體的樣貌卻怎麼也勾勒不出來。如果見到一定能認出來。江安擁有這種自信，也擁有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做出大哥哥好樣子來打消妹妹疑慮的自信。
所以，他沒有拒絕刺破胸膛的劍。
“安！”絕望地揮舞着劍的希瑞爾震驚地下意識吼出很多年沒喊過的名字，大腦一片混亂。為什麼不躲開？為什麼扔掉手裏的星辰之劍？為什麼……要露出笑容？
“希瑞爾，我單純、好騙、總是被人當工具使的希瑞爾。”江安瞄了眼身旁倒下的“屍體”，暗自唾棄這位狡猾的命運之神，他那一劍並沒有傷到菲特的要害，而且他還當即扔了治癒術過去，根本死不了，居然還在旁邊一動不動地等着希瑞爾發瘋。“我還是放心不下你，怎麼辦，放不下你。”江安隨口扯着謊，嘴角流出的鮮血讓他有點眩暈。
“不，不，不，這不是真的，”希瑞爾踉蹌後退着，方位正是菲特倒下的地方，“你殺了我的神明，我……我以為你會……”
“你以為我會殺了你，對嗎？”江安掃了眼遠處掙扎爬過來的塔菲，給塔菲送了個別多管閑事的眼神。被刺中心臟還沒死的感覺不怎麼好受，塔菲的能力是不帶鎮痛效果的。“我的摯友，希瑞爾，我說過，我要把你從命運那小子身上拯救出來，現在，我已經做到了。”他斷斷續續地說著。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希瑞爾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問什麼，他的思緒一片混亂，仿若身處最可怕的戰場，找不到方向。
腦袋上的重重敲擊打斷了希瑞爾瀕臨崩潰的情緒，希瑞爾抬頭，望到一個溫柔的笑容，一如只有夢中能見到的往昔。
“活下去，你就明白了。”
活下去？可是……你們都死了，為什麼我要活下去？我要為了什麼活下去？沒有目標，失去信仰的我，該怎麼活下去？希瑞爾想問出聲，但他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獃獃托住友人倒下的身軀。
“滾開！”塔菲捂着腹部的傷口，狠狠撞開了希瑞爾，接過喪失了大部分力氣的江安。
被撞開的希瑞爾依舊獃滯，在心中的疑惑沒能解開之前，他不知道該做什麼。一直以來他的行為都有一個人給指示，命運之神命令他做什麼，他便會去做什麼，像個傀儡，像個木偶，可這就是他的全部。現在安·維爾斯用生命告訴他這是錯的，並殺了……
希瑞爾艱難地轉過頭，盯着菲特的屍體，心中驟然升起無盡的渴望。
請活過來，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神明似乎聽到了他的祈禱，菲特動了動手指，看起來無比艱辛地爬了起來，對他展露出從未見過的，屬於勝利者的笑。
屬於勝利者的笑，是希瑞爾從那些被他殺死的自由者上感受過的，他一直以為他的神明永遠的高大，肅穆，不苟言笑，可這一刻，希瑞爾跳出了那個自己劃下的圈，被迫看到了曾經難以接受的一切。他的神明會面臨死亡，他的神明會在劍揮過來的瞬間露出驚恐的表情，他的神明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對他笑着，理所當然地發佈命令。
“殺了塔菲，希瑞爾。”
希瑞爾看向塔菲。誘惑之神正抱着安，像擁着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完美的神明之軀微微顫抖着，肆無忌憚地宣洩着禁錮在體內的不安與恐懼。
“我的信徒，我的信徒，告訴我，你沒事。”
希瑞爾突然感到很可笑，“告訴我”，這種句式不都是信徒祈求神明時說的話嗎？
“見鬼的塔菲，告訴你別多管閑事，我現在要死了，馬上就死了，誰管你有事沒事。”江安吃痛地拔出胸口的劍，塔菲幫他續命的行為只會讓他感到更多痛苦。
希瑞爾怔怔看着，他還有心情感到驚訝。安……一直這樣對待他的神明嗎？神明，會發怒的。
塔菲沒有發怒，他快要哭出來，顫抖的身軀與表情讓希瑞爾想起了曾經的自己。在絕望中懇求神明拯救的自己，何其相像。
“不要死，求你，不要死。”塔菲的眼淚終於滴落。
希瑞爾發現，原來神明也會哭，也會流淚，淚水同樣充滿痛苦與悲哀，是晶瑩的透明。
江安抿了抿唇，生命力的流逝不可控制，黑皮已經轉移到休整空間，就等他回去了。再看面前居然哭出來的塔菲，江安嘆了口氣，突然說，“塔菲，原來你是個男人。”
塔菲怔住，話題轉換的太快，他還沉浸在悲傷的海洋。有多少年了，他沒有過如此強烈的願望，強烈到他願意用全部來換取這個人類的生命。
“總是聒噪地擅自在我耳邊說話，嘰嘰喳喳各種聲線都有，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十六歲左右的小姑娘。”江安摸上塔菲英俊完美的臉龐，笑着說，“沒想到是個這麼帥氣的小伙，如果顯出原型的話，你一定能迷倒所有信徒。”
塔菲捉住江安的手，急切地說，“如果你想看，我可以變給你，無論你想要什麼樣貌的，我都可以做到，女人，老人，小孩，動物，只要你喜歡……”
“塔菲，”江安打斷，“放棄吧，你知道，我喜歡未來。”
塔菲看着江安微笑的表情，不再說話，全部的哀傷都收斂了回來，歇斯底里的感情埋葬在心底發酵，而現在，他只能輕輕把面龐貼在江安臉上，小聲地說，“讓我任性一會兒，就一會兒。”
江安暗自呲牙，好在他的忍痛能力一直很強，滿足塔菲的願望也無不可。
希瑞爾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他看向他的神明，菲特似乎在為他的毫無作為感到生氣，再度下令。“殺了塔菲。”
希瑞爾下意識搖了搖頭，反應過來后嚇了一跳，他居然否定了對他的神明？
像是要挽回這份錯誤，希瑞爾嘗試爬起來，往塔菲的方向走去。
“我還想着，等你來了天界，就先帶你四處轉轉。菲尼的花園做的很漂亮，雖然都是些假花，但裏面有個鞦韆，我想你一定會喜歡。”
“我還在擔心，擔心你是否會殺得興起不管不顧地砍了我，準備了三百七十六套求饒方案，結果一套都沒用上。”
“你如果真的喜歡希瑞爾，直接讓我變成希瑞爾不就好了，這麼關心他，我會吃醋的，明明我才是你的神明。”
希瑞爾走不動了，癱軟在地上的雙腳連站立都無比困難，耳邊傳來巨大的轟鳴，崩塌的信仰、支柱的消失、顛覆的情景讓他感到天旋地轉，墮入了混沌的迷濛。
塔菲不知道身後想要取走他性命的人類已經昏迷，就像他不想知道懷裏的身軀已經開始冰涼僵硬一樣，自顧自地數着繁多的計劃，每一個計劃都帶着生命的活力與激情。
聲音漸漸小下去，塔菲緊緊抱住懷裏丟掉了生機的軀殼，從牙縫中擠出了最後一句話，一個問句。
“為什麼神明不能殺死神明？”
沒有人能給他回答，也沒有神能給他回答，世界規律地旋轉着，嚴苛而緊密。
人類失去了兩大領袖，重新陷入混亂，緊接着希瑞爾教皇出現，還未等教廷一方為勝利歡呼，希瑞爾卻突然宣佈退出教廷，給予教廷重大打擊，大6陷入比以往更盛的，真正的混亂。
群龍無首，各方割據的情形維持了整整五年，五年後，一個名為安菲，帶着面具的男人以絕對的武力，強悍的指揮能力迅速統一了大6，建立了無上的維爾斯帝國。
天界，塔菲微笑着對身旁的菲特說，“怎麼樣，被自己最忠誠的信徒背叛的感覺？”
菲特盯着水鏡，水鏡上最後一塊屬於教廷的土地終於淪陷在了維爾斯帝國的軍隊鐵騎下。菲特關閉了水鏡，揉了揉最近不斷使用而有些疼痛地太陽穴，不咸不淡地說，“只是從頭再來罷了。”
塔菲突然笑了起來，他顯得很開心，異常愉快，良久，他停了下來，愉悅地盯着菲特，“嘿，菲特，你知道為什麼神明無法殺掉神明嗎？”
菲特心下疑惑，安·維爾斯剛死的那一年塔菲曾瘋狂刺殺過他，但總無法成功，甚至還沒有安·維爾斯給他造成的傷害多。近幾年塔菲又與他親近起來，在爭奪希瑞爾的忠誠方面與他展開較量，現在他讓塔菲成功了，兩人之間的仇恨應該已經消除了。神明的生活很無聊，菲特自認為這幾年玩得還是很跌宕起伏，精彩紛呈的，雖然最後讓塔菲贏了這點有些不爽。
“怎麼？”菲特認為塔菲只是突然又想起了這個問題，並無可疑之處。畢竟這些年塔菲一直在糾結殺不掉他的事情。
塔菲拍了拍手，清脆的擊掌聲響在空曠的宮殿。菲特低頭看着貫穿了胸口的半截長劍，再抬頭，滿是驚訝。生命力在消失。
塔菲笑着解釋，“因為能夠殺死神明的，是人類。”
菲特好奇地摸了摸胸口，上次被安·維爾斯刺到時也是這種感覺，他一直想知道神明的壽命是否無法終結，甚至不惜利用希瑞爾來達成目的，可惜上次希瑞爾沒能對塔菲下狠手，沒想到這次輪到了自己，更清晰地體會到了生命力流逝的感覺。
塔菲垂下眼眸，沒有去看從菲特身後走出的戴着面具的希瑞爾，有些意興闌珊，“永別了，摯友。”
“嗯，永別了。”菲特很平靜，“或許當時選擇你作為實驗對象是個錯誤，我該知道的，無論我的佈局多麼精巧，都會輸你一籌。”
塔菲搖了搖頭，“你選擇我是沒錯的，我本來就懶得活下去，殺掉我，我不會有任何反抗。”他苦笑，“可你不該，不該把安扯進來，又毀了他。”
“原來我是輸給了他。”菲特的語氣聽不出什麼情緒，“一個人類。”
菲特的身體驟然消散，天地間再沒有一個名為菲特的命運之神。希瑞爾感受着湧入體內的力量，無聲看向塔菲。
塔菲聳了聳肩，“哦，我們……我和菲特曾經做過假設，人類如果殺了神明的話，就能得到那個神明的傳承。”他無所謂地枕着胳膊躺在地上，“或許就是從那時候，我們就萌生了用一個看得過眼的人類代替對方的想法，如果……如果是安……”塔菲閉上了眼睛。
希瑞爾苦笑，命運一詞，他已經接到了啟示。
“你的對手，是安·維爾斯。”
當初菲特接到的啟示大概是“你的對手，是塔菲”吧，可最終菲特還是輸了，輸在狠下心來的塔菲手上。
可安·維爾斯已經死了，他早已在毫無自我思想的時候狠下心殺掉了安，又談何對手呢？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希瑞爾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時刻縈繞在心中的對手，每日醒來都會再加深一層的愧疚，讓希瑞爾惶惶不可終日，只求早日結束這痛苦到毫無邊際的日子。
所以面對塔菲提出的“吶，我們來滅神吧”的計劃，希瑞爾沒有拒絕。
創神歷251年，維爾斯帝國王城，一個乾淨樸素的院子裏，一位鬍子拉碴的老人正在給孫子講故事。
“直至眾神毀滅的最後一刻，命運之神與誘惑之神都是一對不可分割的摯友，他們的友情感動了天地，他們的隕落引得維爾斯王城都在嚎哭。而在災難之月結束的第二天，人類迎來了充滿光明未來的創神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