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風雨江山(1)

第2章 風雨江山(1)

第2章風雨江山(1)

雍朝東帝七年,重華宮。

更漏長,夜未央,瑤台瓊宇連霄漢,宮門千重深如海。

萬盞金燈照亮深宮大殿,一層層綉紋繁麗的雲帷靜垂於龍柱之間,近旁跪地捧燈宮奴的影子凝滯在巨大的玄石玉磚上,濃重而晦澀。

萬籟俱寂的長夜,四周不聞一絲響動,大殿深處忽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在這樣的寂靜里顯得格外突兀。十幾名已在殿前跪候了半夜的醫女未及抬頭,便聽到長襄侯岄息氣急敗壞的低吼,“都愣在這裏幹什麼!太后至今毫無起色,還不快想辦法!”

眾醫女無人敢發一言,只為首的一個年輕醫女抬頭緩聲稟道:“侯爺,太后沉痾已久,氣血皆枯,我們……實在已無能為力了……”

話音未落,岄息勃然大怒,“本侯要你們來幹什麼的!你們難道不會用藥?”他在殿中急速踱步,原本俊美的臉上神色暴戾,卻再難掩驚慌,“不管你們用什麼法子,給我想辦法!”

那醫女沉默了片刻,再道:“稟侯爺,太后如今的情形,除非有巫族之醫在此……”

乍聽“巫族”兩個字,岄息彷彿是被毒蠍蜇了一下,猛地回身,抬手便向那醫女臉上狠狠扇去。那醫女被打得一個趔趄,撲倒在地,面上頓時一片紅腫。這些人雖是服侍王太后的醫女,在長襄侯面前卻與一般宮奴無二,如此虐罵早已司空見慣。那醫女挨了一巴掌,只撐了撐身子重新跪着,斂眉垂目,再不說一句話。

“活夠了是不是?竟敢在重華宮提這兩個字!告訴你們,太后若有不測,你們一個個全都要殉葬!誰也免不了!活殉!通通活殉!”

怒斥夾雜着男子困獸樣的腳步聲在大殿中空洞地迴響,眾醫女神情麻木,跪於昏瞑的燈火間如同沒有生命的石像,只餘一片無盡的靜默。

深宮冷夜,點點更漏漸漸連成一片,猛然風起,高懸的九枝鳳鳴燈似經不住這突如其來的冷風,忽地熄了數盞。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烏雲蔽月,夜,越發黑得死寂。

漫長的黑暗,深冷的雨,掩不住人盡皆知的結果……

太後身邊男寵無數,或殺或貶無人長久,卻唯有一個岄息深得其歡心,數年來開府封侯恩寵不斷,出入朝堂呼風喚雨,天下無人不避其鋒芒。

太后崩,第一個陪葬的便將是他岄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長襄侯,王太后須臾難離的寵臣,連東帝亦不放在眼中的岄息。

太后崩,便是他榮寵的盡頭,權貴的盡頭,性命的盡頭!

半生繁華,終做灰飛煙滅,風雲叱吒,奈何生死無常。一手掌控了雍朝十餘年的王太后終於熬不過東帝,或者便是今晚了……

岄息強自壓下心底慌恐,臉色逐漸陰沉下來,無人見得的瞬間,目中極快地掠過一絲狠毒。心中念頭方起,突然聽到一個聲音淡淡響起在身後,“這麼晚了還在重華宮,長襄侯可是在為太后準備葬儀?”

飛雪過冰弦,流水濺玉盞。

那聲音入耳清緩,殿中一瞬有風拂入,黑夜冷雨低眉順目退卻,只余無數燈火的影子搖曳於這王宮天闕,寂寂人間。

宮門外,明燈下,天階前,一襲清冷白衣自那夜色深處漸行漸近,恍若淡淡月華穿透重雲,在深沉無邊的暗夜中落下極不真實的幻影,其後另有一人黑衣玄袍,沉默如前人的影子,步履無聲,相隨而行。

乍見那人,岄息眼角一陣痙攣——東帝子昊,先帝僅存的子嗣,雍朝真正的主人,此刻他最不希望見到的人!

夜雨在天地間形成一道細密的幕簾,不時反射出點點輕微的光芒,如絲如刃。

東帝緩步入殿,清俊的眸子微微一抬,他含笑掃視過去,那笑溫雅,卻遮不住眼底透心的冷,看向岄息時,竟讓這權勢熏天的權臣生生打了個寒戰。

岄息的心直沉下去,臉上卻早已轉出笑來,“夜雨天寒,王上該當心自己的身子,太后這裏一切安好,何勞您親自前來?”

子昊看住他,一聲輕笑,“岄息,你在害怕。”

岄息欠了欠身,也是一笑,“王上何出此言?”

子昊抬頭,修眸微斂,似是在欣賞這燈火下美輪美奐的華殿,削薄的唇角帶出一彎高傲的淺弧,“你不怕嗎?你的王太后,捱不過今晚了。”

岄息渾身一震,霍然抬眼。子昊俊眸淡挑,對視之間,黑沉沉的瞳仁猶如深不見底的漩渦,一瞬間寒意噬人。

片刻之後,岄息冷笑道:“王上雖有此心,卻未必天從人願。太后不過玉體違和,怕是要讓王上失望了。”

子昊一聲輕嘆,彷彿振劍出鞘后發現對手不堪一擊的失望,夾雜着淡淡不屑,“日摧月毀,星隕山崩,天從吾願,國必有殤。每逢星落岐山,帝都總有生死交替,千百年不變的預兆,今夜也不會例外。長襄侯難道還沒有看清嗎?”他轉頭,微笑道:“離司。”

那為首的醫女趨前柔順地跪至他身旁,子昊抬手輕撫她烏黑的秀髮,如撫摸一隻馴養已久的貓兒,“你們怕是忘了,離司曾經是琅軒宮九公主的侍女,她雖然解不了你們的毒,卻也會用很多葯。現在的她,可是太后最為倚重的醫女。對嗎,離司?”

他低聲的詢問似一道清幽的山泉,琮琮流淌於冰冷的雨夜。離司抬頭柔聲答道:“是,主上。”

深夜中一道明閃劈下,金蛇般的電光裂開濃重的黑雲,照得殿中一片慘白,照出北方一座沉寂已久的宮殿,照見幽密的古木,高聳的玄塔。

岄息看着跪服在東帝腳下的醫女——太后重病年余,藥石無效,剎那間他真正明白了什麼。

琅軒宮,那個已被囚禁了七年的女子,她的一個侍女,難道竟在這不知不覺間翻覆了天日?

悶雷滾滾而來,驟雨凌亂,隨風狂舞,無情地抽打在宮門之上。電閃雷鳴,岄息死盯着離司,彷彿要將這溫柔的女子吞下腹去,突然眼中凶光驟閃,揮掌便往她后心劈落!

這一掌陰毒狠辣,未曾及身,已帶起掌風逼面。離司一肩長發驟然亂舞,眼看將遭毒手,一道墨羽般的劍影破空而至,玄光凌厲,疾射偷襲者的眉心。

岄息猝不及防,被迫回掌,只見兩道人影電光石火般交錯一處,乍合即分。便聽一聲悶哼,岄息連退數步,同時人影一閃,一人從容退回東帝身後燈影暗處,玄衣墨劍,無聲靜立,似乎從未離開過。

一切都在眨眼之間,子昊的手尚未離開離司的發梢,唇角淡笑如舊。離司仍跪於他身側,神色安靜,幾縷長發以輕柔的姿態飄落,最終落上他修削的指尖。

燈下深沉的夜,無邊無盡,外面雨聲更急。

岄息怒極喝道:“墨烆!你造反嗎!”

子昊身後的黑衣人連眼角都不曾有一動,面無表情地看着前方,然周身一股冷冽劍氣迫人生畏,令一切輕舉妄動都惶惶為之退避。

子昊手指輕撫離司仍微見紅腫的臉龐,眼底融有一絲淺淡的憐惜。他慢慢理順了她的髮絲,似是溫潤一笑,隨着眸心收縮那笑驟作冰刃,轉身間衣袖一拂,一股奇寒無比的真氣掃過點點金燈,捲起冷雨片片,直逼岄息而去。

岄息渾身頓時如墜冰窖,只覺心頭氣血亂竄,似有千把利刃直戳進來,生生扎透血肉。剜心剔骨的痛楚,隨着寒意越來越重,竄入血脈中冰冷的煞氣幾乎連呼吸都要封凍至死,他勉力運功相抗,眼見便再難支撐,忽地一道流雲廣袖迎面揚過,硬將他甩出丈余,重重撞上殿柱,一道鮮血張口噴出,若不是身後有柱子支撐,人怕是早已癱軟在地。

子昊墨色的眼眸淡淡一掃,冷冷道:“太后尚在,暫且留你一命。離司既是朕的人,你敢傷她,朕必讓你求死也難。”

岄息緩過勁兒來,咬牙獰笑道:“王上莫要忘了,臣若有不測,你也活不長久!就連太后,如果當真不治,你一樣會生不如死!”

子昊聞言放聲長笑,忽而笑意一收,眼中滿是嘲諷,“不錯,朕若不服你們的解藥,怕是難熬過三日。但你高估了自己,朕今日敢送她上路,就必有計較,與你們同歸於盡,朕並沒有興趣。”話說間他微微側首,唇角一勾,“你聽到了嗎?”

透過疾風驟雨濃重的黑暗,殿外傳來連續不斷的腳步聲,夾雜着鎧甲劍戟摩擦的聲音,宮奴突兀急促的驚呼。被大雨模糊成一片的種種聲音似正在這王宮四處蔓延,不知究竟是風聲、雨聲還是橐橐靴聲,逐漸包圍了王殿宮宇,震動着大地,翻轉這人間天闕中尊榮與屈辱,顛覆這天下間興亡,亂世的滄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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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離(《醉玲瓏》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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