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家國
荒涼……
觸目荒涼……
這是一片又一片被燒焦的土地,枯槁的樹木,彷彿是花甲的老人一樣可憐的聳立在這裏,可知,不久前,這裏還是一派綠意盎然的美麗景色。
焦黑的土地上可見的是一灘灘已經乾涸或者新鮮的血跡還有破衣殘肢,一幕幕的訴說著這裏發生過的一切。
那是長安城門之外,數月之前,那裏還是一片繁華景色,川流不息的人群,來往的商販會停在路旁的茶館裏喝上一杯熱茶,或者是聚在檯子前聽那美麗的舞姬好聽的歌喉,欣賞好看的舞姿。
但是自從安祿山起兵叛亂之後,一切都變了,人們不在安居樂業,合家歡樂,而是過起了四處逃竄,顛沛流離的生活。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每逢亂世,必將是英雄輩出之時,江湖九大門派皆是派出了門內精英,趕赴長安供御外敵。
華山之巔,屹立在皚皚白雪之上的純陽宮,太極廣場上,也才剛剛解散了聚集的弟子,吩咐其每人都準備好行囊,下山助黎民百姓,度過災禍。
一年約十八、九歲的少年,身着白底藍邊的簡約道袍,他行行複復的不停看向純陽宮掌門李忘生。
李忘生是一個仙風道骨的老人,他一手執着拂塵,另一隻手撫摸着自己的鬍鬚,看向那個猶豫不決的少年,開口問道:“袁鋒,你有何話要說?”
那少年叫做袁鋒,紫虛門下弟子,他皺着眉想了一下,最終還是抵不過心中擔心,走到李忘生的面前,低垂着眼,拱手說道:“弟子只是想,單師兄前兩日已經下山,說是有一件事要去弄清楚……”
李忘生聞言微微一笑,說道:“紫虛門下弟子,便是你與寒易最為親近,他也總是包容你,許是同你說了些什麼吧。”
袁鋒的頭垂的更低了,聲音也小了些,說道:“是,師兄說,他回家去了,一定會在出發前趕回來跟我們一起下山的。”
李忘生看着自己面前站着的小輩,青蔥年少,本是逍遙自在的年紀,卻往往有許多意料不到的事情。
他輕嘆了口氣,說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緣法,純陽宮受山石道人教導,修道法一途,卻是各有各的領悟見解,袁鋒,我且問你,尚可記得入門時,自己答應了什麼?”
袁鋒聞言,先是一怔,而後雙目一亮,抬頭看向李忘生,說道:“大道無常,唯鑒定本心。”
李忘生撫摸着鬍鬚,緩緩的笑了,說道:“是,大道無常,唯鑒定本心。千里之行,發於眼前足下,以手中之劍,求天地至道!”
袁鋒眼中散去了迷霧,顯得愈發的清朗,他嘴角閃現了笑意,拱手對李忘生說道:“得掌門指點,弟子先下去準備行囊了。”
李忘生說道:“去吧,去吧!”
袁鋒轉身離去,渾身都透漏着輕鬆,甚至是對於山下的情況也不再抱着全然是悲觀的想法,或許,他總是在想,有師兄在,便是什麼事情都不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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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安城內,北城的一處院落,看着便像是富足的人家,只是現在戰火四起,所有人都過得心驚膽戰,家中的奴僕也是跑的跑,辭退的辭退,顯得格外凄涼。
那是一座一進的院子,院子不大,卻裝修的格外莊重,大門大開,從外面便可看見裏面的情況。
對門的牆壁上掛着黑色的布條,布條下方擺放的赫然是一排排的死人牌位的桌案,屋外陽光燦爛,好像都照不進去一樣,顯得有些陰沉。
牌位的桌子前方一尺有一個蒲團,上面筆直的跪着一個身穿白底黑邊的莊重長袍,頭束高冠的二十六、七的俊朗男子。
男子身邊往前一些,還有一個穿着錦袍的中年男子。
好像是沉默了許久,那中年男子才有些恨鐵不成鋼的說道:“易兒!你可知錯。”
跪在那裏的男子腰桿筆直,面色肅穆,堅定的說道:“孩兒無錯!”
那中年男子好像是被這四個字氣到了,他轉過身看着他,抖着嘴角說道:“我單家四脈單傳,至今就你單寒易一個男子,你尚未娶妻生子,便去要長安,你這是要讓單家絕後,你讓我百年之後到了下面,怎麼跟單家的祖宗們交代!”
原來此男子便是下山之後的單寒易,他單家在萬安城內也是富足一方,但是奈何單家幾脈單傳,到了單父這代,也只是生了一個男孩,便再無消息。
單寒易自小體弱多病,單家人便將他送到了華山純陽宮修習道法,修鍊武功,以求修身養性,強身健體。
眨眼間便是十幾年過去,單寒易當年拜入紫虛祁進門下,武學道法皆是修習有獲,下山行走在江湖中歷練的時候也是闖出了一番名堂。
單家人到底是商家出生,並不是江湖世家,對於單寒易在江湖闖蕩雖然不反對,畢竟也曾血性男兒,都是有仗劍江湖的心性。
但是到底還是想着,希望單寒易早日歸來,娶妻生子,繼承家業,為單家開枝散葉,最好是多生幾個大胖小子,改變單家幾代單傳的問題。
可惜的是單寒易意向修鍊武功,參悟博大道法,並不想回家娶妻生子。
雖是知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但是他也不想這麼早就回到家中,所以這一來二去的拖着,就到了現在這種時候。
安祿山起兵之前並非沒有風聲,安祿山屬胡人血統,並非中原人士,有且還手握重兵,得貴妃賞識,皇帝重用。
寵信外藩,自然是受到了不少大臣反對,但是縱然如此,安祿山勢力龐大,暗地與人勾結,亂世之象早已存在,只不過是現在才爆發而已。
豈非正是李唐皇室氣數已盡,自尋了這條死路。
此為亂世,單家自當更加擔心,就算單寒易現在不願成親生子,但是他們也不允許單家唯一的骨血前往長安抵禦狼牙大軍。
單寒易知道父母是不會同意自己去長安,但是他還是要盡到一個生為人子的責任,他希望得到父母的首肯之後,再去長安。
單父一甩手,冷聲說道:“你不用再說什麼了,我是不會同意你去的,我已經幫你安排的親事,這次你既然已經回來了,就給我好好在家獃著,戰火還波及不到萬安城,之後我也自會修書一封送到華山。”
單寒易不動,依舊跪在蒲團之上,細長的鳳眼微挑,卻盡顯清冷之色,“如今天下大亂,易兒無法安心成家,望父親不要這般決斷。”
單父深吸了口氣,像是要壓住自己心中的怒火,他看向單寒易,重聲說道:“我這般決斷?你可曾想過,你若是出了事情,你讓單家如何,你讓你娘親如何。”
單寒易一時沉默,像是不知怎麼反駁,靜默了良久,才忽然說道:“爹,若是國破,我自成家又有何意義,該如何當自己的孩子說,前朝如何,為父如何……”
倘若山河國破,他便是成家立業,又算什麼?身為男兒,不思報國,而是躲在一個安全的角落裏苟且偷生,想着怎樣才能安穩度日?
他單寒易做不到,倘若真的要這般度日,他寧願戰死沙場,也不願讓他的孩子認為自己的父親是一個懦弱的逃跑者。
那日祠堂的一番談話,終究是單父沉默了,他彷彿是一瞬便蒼老了十幾歲一般,兩鬢都出現了絲絲白髮。
單父坐在床頭髮着呆,單母推門進來就看見了他。
開門的聲音喚回了單父不知道飄蕩到哪裏的思緒,他回過神來,看向單母。
單母當年也是萬安城內出名的美人,便是現在已經中年,依舊面若桃李,儘是婦女風姿,體態雍容。
單寒易長得像他母親,細長微挑的丹鳳眼,挺直的鼻,好看的唇,只有臉面有一絲其父的模樣。
“你去看過他了。”單父忽然說道。
單母走到他身邊,在他旁邊坐下,眉目中都是擔心,“易兒還在祠堂跪着,晚飯也沒有吃,他都一天沒有吃飯了,我擔心他的身子會受不了。”
單父站了起來,有些煩躁的來回渡步,緊緊的皺着眉頭,好似有千般解不開的心結,“你說,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我只是希望他可平安一世。”
單母笑了笑,也站了起來,“我是一個婦道人家,知曉的事理不多,易兒自小身體不好,所以總是比同齡的孩子成熟穩重了一些,我總是會心疼他。”
單母說到此處,心中又想到了當年那弱小的孩子,只是覺得憐惜,但是又想到現在的單寒易,又覺得驕傲,“易兒長大了,男兒自當有自己的抱負和理想,我雖心疼他,但是終究不能讓他一輩子都活在悔恨當中,那樣我只會更加痛恨我自己。”
單父重重的嘆了口氣,滿目艱難,單母見着心中不舒服,走上前去握住了他的手,在他看過來的時候說道:“老爺,鳥兒羽翼豐滿之時,總是會飛出去的。”
“我們,都老了,老了啊!”
單父眼中閃着淚花,像是放棄了什麼,愉悅的同時也再難過,心如刀割一般的難過,但是到底是順了那句話,鳥兒羽翼豐滿了,總是要飛出去的。
夜間的祠堂更加的陰沉恐怖,一個丫鬟提着燈籠走進了這座陰暗的院子裏,心中有些膽懼,便連手中的燈籠都是顫抖的。
她站在祠堂外面張望了一會,祠堂內沒有點燈,只是藉著昏沉的月光隱約看得出屋內跪着一個背影。
閉眼沉思的單寒易聽見聲音,睜開了眼,問道:“誰?”
還在張望的丫鬟被這忽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差點丟掉了手中的燈籠,只是僅余的一點理智讓她握緊了燈籠的手竿,顫聲說道:“少爺,老爺吩咐你可以回房了。”
單寒易聞言只覺得忽然鬆了口氣,輕聲說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稍後我自會回房。”
那丫鬟連忙朝屋內做了一輯,“是,奴婢先退下了。”說罷,連忙便輕手輕腳的離開了這個讓人汗毛直立的恐怖地方。
單寒易從蒲團上站了起來,腳有些麻了,腦袋也隨着他站起來‘嗡’的一響,雙眼一暗,是因為跪了一天還沒有吃飯的結果。
手指抵在太陽穴上,輕輕按摩了一會,覺得腦袋清晰了一些,才抬起頭看向黑暗中祠堂里供奉的牌位。
他走到了桌案前,腳步聲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的清晰,而且黑暗也並沒有阻礙了他的視線,畢竟練武到了他這種境界,黑暗也並不能阻擋他的視線。
他取出了火摺子,點燃了桌案兩邊的燈,然後又取了三隻香,點燃之後恭敬的站在蒲團後面鞠了三躬。
“單家祖先在上,不肖子孫單寒易,怕是終要惹得爹娘傷心了。”
單寒易輕嘆一聲,手中還拿着燃着的香,抿着嘴角看着牌位,卻又好像是穿透的牌位看到了很遠的地方。
“身為男兒,有所為,有所不為,易兒終究是要不孝與單家,因為我做不到看着昔日同門好友在為國拼殺之時,我卻躲了起來,或許我這也是自私的想法吧,只是不想讓自己的心墮入苦海,卻傷害了受之髮膚的至親,但是我單寒易願意在此立誓,此番一定會回來的,便是爬,也會爬回來……”
夜風悠然,是誰吹動了屋內的燭火,讓它搖曳。輕語私喃,是誰在詠調,那前線保家衛國的熱血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