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不死鳥·畫鳶(1)
第27章不死鳥·畫鳶(1)
——漫無邊際的火海,濃煙瀰漫,帶血的杜鵑花開得妖嬈燦爛。她倒在一堆屍體中,血腥味腐臭刺鼻,她卻不敢動一下。年幼的她心裏明白,為了保命,她只能當自己已經死了。
花渡
沒有星星和月亮的晚上,夜空漆黑如潑墨,整個山谷籠罩着空冷的氣息。谷中溪流由山中而下,泉水叮咚,襯得夜色更加寂靜寥落。
寧若赤腳走在溪邊鵝卵石上,長裙拖地,寒意從腳底絲絲往上滲,她下意識抱緊雙臂。突然一隻大鳥拍着翅膀從頭頂飛過,撲啦啦一聲,她忍不住高聲尖叫,猛然驚醒過來——原來是做夢。
從床上坐起,額上早已是冷汗涔涔。寧若抱着膝蓋,胸口那股壓抑的感覺一直揮散不去。最近的煙雨樓看似平靜,卻又好像被陰霾所籠罩。
比武招親結束后,為了西北旱災的事,沈昱告別寧若,隨同睿王一起啟程回京。葉滄海一早回到了昌平城,幾天前已經派人下聘,定下了明年三月的婚期。寧若高高懸起的心也因此放下。
逃之夭夭,灼灼其華。在來年桃花盛開的三月,姐姐終於可以得償所願,嫁給自己最愛的人。
一切都是那麼完美,可寧若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她知道謝繪翎就是她內心不安的根源——在準備啟程回雲城的前一天,謝繪翎病倒了。沒有任何徵兆,突然一病不起。若只是生病倒也罷了,她幾乎夜夜做同一個噩夢,短短三天下來,臉色蒼白得不像活人,身上根本看不出一絲血色。
寧若嘆了一口氣,記憶又回到了月前的那一天。後山懸崖邊,簡寧楓笑着問她:“你真以為事情就這樣簡單?如果真是這樣,那你就不是我所認識的澹臺寧若了。”
寧若嗤之以鼻:“該結束的都結束了,真相究竟怎樣好像跟你沒關係吧?”
“我還是那句話,這件事和謝繪翎脫不了干係,信不信隨便你。”
他一提謝繪翎,寧若原本平靜的心中又盪起了波濤,便不再理會他,轉身走人。後面傳來他淡淡的話語:“若贏得比武招親的是我,我要求娶的人不是澹臺寧謐,而是你——澹臺寧若。不過現在看來,這些話似乎沒有多大意義了。”
寧若身子一僵,她笑了笑:“確實沒有什麼意義了,當我還不是驚鴻山莊的小姐時,你為什麼沒有勇氣說這句話?”
“可你也知道,我心繫於你,並非你的身份。”
“那又如何?你簡公子身邊姑娘一堆,哪個不是對你死心塌地的,”寧若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一字一字道,“但你知道什麼是心嗎?我曾經滿懷希望將它放在你的面前,你卻把它丟得遠遠的,絲毫不在乎它也會疼。如今你後悔了,想把它撿回來,可這上面已經刻上了別人的名字!簡寧楓,我澹臺寧若和你不一樣,若非真心喜歡一個人,我斷不會與他共度一生。我答應嫁給沈昱,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我愛他,我比你想像中的更愛他。”說完她轉身離開,再也沒有回頭。
簡寧楓的嘆息消散在風中,漸不可聞。
說出一直憋在心裏的那番話,寧若頓時覺得輕鬆了很多。她和簡寧楓原本是可以在一起的,走到今天這一步或許是有緣無分,又或許,他們註定不是彼此的另一半。
披衣走到窗前,夜行的船隻漂泊在白月峽,燈火點點倒映在江面上,風一吹,暈黃的火光一盪一盪,昭示着江上夜晚的寧靜。馬上就要入秋了,山中夜晚清寒,窗外的風從江面上吹來,帶着絲絲冷意,寧若的睡意頓時被打消了。她打開門,一邊踱步一邊想着最近發生的事,不知不覺走到了後院的湖邊。
荷花已經開敗,菡萏香銷翠葉殘,透出秋的前兆。寧若靜靜坐在夜雨亭中,眼神幽幽,注視着被風吹皺的一池湖水。突然,倒映在湖水另一邊的人影闖進她的視線。她不由的一愣,那張臉她再熟悉不過了。
“繪翎姐姐?”她叫出聲,抬頭一看,卻發現對岸空空如也,唯留下一縷淡淡的不似香味的香味。
有什麼東西掙扎着從心底衝出來,寧若一皺眉,馬上起身朝繪夢軒走去。
“繪翎姐,你在嗎?”她敲了幾下房門。
這時候一聲尖叫從裏面傳出,她來不及多想,順手推門而入。藉著月光她看見謝繪翎坐在床上,捂着胸大口大口地喘氣。
“繪翎姐?”寧若加快步子走到謝繪翎身旁,扶起她,“你怎麼了,沒事吧?”
“火,着火了……”謝繪翎眼神渙散,瞳孔中充滿了無限恐懼。
夢中,紅色的火焰躥得老高老高,如張着血盆大口的邪魔瘋狂吞噬着一切。成堆成堆的屍體被燒得嗞嗞作響,散發出令人作嘔的味道。屍體的血腥味和焦臭味混合在一起,瀰漫在烈烈火海中,慘烈而悲壯。
寧若心中嘆息,她知道謝繪翎又做了同一個夢。
一個多月來,夜夜如此,從未間斷。
坐在床前陪了謝繪翎一會兒,等她情緒稍稍穩定,寧若才悄悄離開。一走出房門,猛不丁有人拉了她一把。她驚呼出聲,聲音卻被堵了回去。
“別叫,是我。”聲音很熟悉。
仔細一看,竟是澹臺明宇。
“哥?”
澹臺明宇眼神凝重,眉頭緊緊鎖成一團。他深呼吸一口,“換個地方說話吧。”
從繪夢軒到夜雨亭,寧若一直默默跟在澹臺明宇身後,澹臺明宇卻沒有要開口的樣子,就在寧若準備發問時,他突然轉身,“你也看見了吧。”
“看見什麼?”寧若心一緊,隱隱猜到了大概。
“繪翎!你剛才也在這裏看見繪翎了?”
寧若吃驚:“你……也看見了?”
這麼說來,不是她的錯覺?剛才謝繪翎的確在湖邊?可是為什麼她趕到繪夢軒的時候,謝繪翎卻是一副剛從夢中驚醒的樣子?
“哥,你究竟想說什麼?”寧若蹙眉,焦急地等待着澹臺明宇的答案。
“葛天行說,南疆有一種蠱,名叫‘離魂’,中蠱之人白天和黑夜會分裂成完全不同的兩個樣子。”
不過短短几句話,長時間來一直困擾在心中的謎團卻一下子解開了。寧若渾身冰涼,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好半天她才如囈語般地開口:“繪翎姐姐中了‘離魂’蠱?”
“只是猜測,不過八九不離十。”
寧若點點頭。謝繪翎的病來得那樣突然,找了那麼多大夫都無法查出病因,或許這真的是唯一的解釋。原來簡寧楓一再提醒她小心謝繪翎不是沒有理由的。她猜不出是誰給謝繪翎下了蠱,也猜不出謝繪翎是何時中了蠱,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簡寧楓看到的一定不是正常情況下的謝繪翎。
“你打算怎麼辦?”寧若擔憂地看了澹臺明宇一眼。
澹臺明宇搖頭,“不知道,這件事沒有表面看起來這樣簡單。等葛天行回來再說吧。”
葛天行……寧若莞爾而笑,他離開也有一段時間了吧。那個平日裏嬉皮笑臉,看似永遠都不會傷心難過的他,又有誰能看到他的另一面?姐姐和葉滄海的婚事板上釘釘,他也只是笑笑,自那以後便一心為姐姐醫治臉上的傷疤。
事情永遠都是那麼巧。姐姐的臉上傷是葛天行治好的,而葉滄海臉上的傷是葛天行的大師姐治好的,那個謎一樣的行醫女子——杜採薇。
當年葉家一場大火毀了葉滄海的容貌,也毀了他的一切。面目猙獰的他因為姐姐而活了下來,從此姐姐的身影便駐紮在他心中,千萬年不變。當時的他絕對不會想到,姐姐不僅救了他的命,更改變了他的命。
寧若後來才知道,一如當初姐姐默默安排着她的命運,姐姐的命運也完全掌握在堂哥手上。葉滄海的心思,澹臺明宇並不是一無所知的,他像操縱皮影一樣在幕後控制着一切。
葉滄海每次悄悄潛入煙雨樓看姐姐,堂哥都心知肚明。謹慎心細如他,早就無聲無息地查明了所有,他才是唯一洞悉真相的那個人。就連葉滄海臉上的傷疤“偶然”被杜採薇醫治好,也都是堂哥一手安排的。
誰都知道,女神醫杜採薇從不輕易出手救人。睿王說,杜採薇肯醫治沈晚歌,是因為她欠他一個人情。寧若不清楚為什麼杜採薇願意為堂哥去醫治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但葛天行曾無意中說漏嘴,使她隱隱知道杜採薇和堂哥之間有着不同尋常的關係。
菜肴被一一端上桌,異常豐盛。寧若卻雙手托腮,沒有一點胃口。
寧謐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腦袋,“想什麼呢,不吃飯?”
“這還用說,小姐一定是在想沈昱沈公子了。”卿宜笑着打趣。
寧謐、阿汐,還有朝露晨霜姐妹全都笑成一團。
寧若佯裝生氣,瞪了她們一眼。她惦記沈昱不假,可現在的她哪來的心思去管自己的兒女情長。昨晚的一切實在太匪夷所思了,知道現在她還是無法接受謝繪翎中蠱的事實。她一整夜沒睡好,眼皮跳個不停,總覺得會有事發生。
葛天行的到來證實了她的預感。
一襲黑衣的葛天行風塵僕僕,踏進門檻便衝到飯桌邊,端起茶水一飲而盡。他還是老樣子,嬉皮笑臉地打趣寧謐:“好久不見,有沒有想我呀阿謐?”
寧謐沒開口,倒是寧若搶先白了葛天行一眼,嗆他:“少不正經,我姐現在可是名花有主的人了。”
葛天行眼中的情緒一閃而過,隨即哈哈大笑:“開個玩笑不行啊,我一路趕來騎死了三匹馬,都快累癱了,寧若快去給我盛飯。”
寧若哼了一聲,乖乖照做。
“我聽說初雲公主離家出走了,皇帝派人到處找她,”葛天行一邊喝水一邊說,“都快把鄴國翻個底朝天了,還是沒找到。”
咣當一聲,寧若手中的碗落地,應聲而碎。
“你說什麼?翩葉不見了?”
一直以為那種不好的預感和謝繪翎有關,沒想到出事的居然是翩葉。居於深山一個多月,即便是外界早已傳得沸沸揚揚的事,她依舊未曾聽說。
就在寧謐比武招親的那段時間,黎國皇帝派四皇子尹征出使鄴國,並有意與鄴國聯姻。對於兩國聯姻這種利多弊少的事,皇帝自然不會推辭。可偏偏黎王指定的和親人選是初雲公主翩葉,這位從小被寵大的公主說什麼也不答應,趁着侍衛不注意,偷偷逃出了皇宮。
“這的確像是翩葉會做的事。”寧若苦笑。
遠處,風雲變色,看樣子很快就要下一場大雨了。
已然沒了胃口的寧若背過身子,轉身離開大廳,走了幾步之後她突然回頭,“朝露,跟我出來一下。”
斜陽
“二小姐,你真的決定……”朝露看着收拾完的東西,心中有些忐忑。
寧若點頭:“這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尤其是我哥。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三更來這裏跟我會和。”
“可是……”
“下去吧。”
打發走朝露,寧若趴在窗台上,心不在焉地看着襄麟江上的船隻。夜色正一點點吞噬着遠山,起初只是朦朧的一層黑幕,到最後整個襄麟江都被籠罩在墨色之中,江上盞盞燈火慢慢亮起,天上點點繁星漸漸清晰。
葛天行是為了謝繪翎而來的,寧若知道。可是她不敢問他,她期待知道真相,卻又害怕知道真相。究竟隱藏在背後的是什麼人,居然連謝繪翎這般與世無爭的女子都不肯放過?還是他們根本就是另有目的!
一個可怕的念頭從心頭劃過,她猛然一顫,起身奪門而出。
月色迷濛,淡淡的如一層薄紗鋪灑在地上。藍衣女子匆匆走過花園的羊腸小道,雙眉緊蹙,眉梢籠罩着揮散不去的憂愁。
走到繪夢軒的前院,猛不丁一股冷風刮過,寧若回身的時候,只見一個白色的影子迅速朝着與她相反的方向飄去,快得不可思議,奇怪的香味散發在四周,不一會兒便散去了。
“繪翎姐姐!”寧若轉身追上去,“我知道是你,你別走,我有話對你說!”
白衣藍衣,兩道身影一前一後掠過花園,掠過湖邊,直往後山方向而去。
此刻的謝繪翎,輕功好得匪夷所思,就連一向自詡輕功不弱的寧若也追不上。她停下來,深深喘了一口氣,提高聲音道:“謝繪翎,你給我站住!”
話音才落,凌厲的銀光唰地閃過,朝着寧若而去。寧若眼快,閃身躲過,繼而飛速抽出腰間軟劍,只聽見叮的一聲,兩道劍光便交織在了一起。
“果然是你,繪翎姐。”在看清白衣女子的真面目之後,寧若心中澎湃,“是我,我是寧若,你真的認不出我了?”
謝繪翎根本不理會她,招式越來越凌厲。寧若有心退讓,而謝繪翎的武功本來就不弱,招招致命,如此一來不多久就把寧若逼到了死角。若有若無的奇怪香味縈繞在四周,妖嬈而糜爛。
“啊——”眼看着劍就要刺來,寧若驚叫,另一道劍光當空劈來,不偏不倚擋住了謝繪翎的劍。
“葛天行?”
“你瘋了嗎!”葛天行難得生氣,“快走!”
說完他拉起寧若的手,趁謝繪翎還沒反應過來,迅速往林子深處跑去。
一路上寧若都在喘氣,她邊跑便喘,最後終於受不了,甩開了葛天行,“讓……讓我歇……歇會兒……”
葛天行狠狠瞪她一眼:“你真的瘋了吧!別告訴我你不知道,現在的謝繪翎已經不是我們所認識的那個謝繪翎了,你還去招惹她!你是活膩了還是怎麼的?”
“我只是想確認一下,”寧若滿心委屈,“我覺得繪翎姐一點都不像中蠱的樣子,她的眼神很清晰,你說她到底是怎麼了?”
葛天行苦笑:“你們這些千金小姐,從小被保護得滴水不漏的,又怎麼會知道外面的險惡。有生之年你若是去一趟南疆,就知道那邊的巫蠱有多可怕了。知道青冥宮嗎?十年前在四大家族和驚鴻山莊聯手之下覆滅的南疆青冥宮。”
青冥宮……一股涼意從寧若的腳底直往上躥,那是謝繪翎生活過的地方。提到青冥宮的時候,謝繪翎曾冷冷地望着遠山,極力讓自己鎮靜下來,她說:“那是地獄,不,那是比地獄還要可怕一百倍的地方!”
從地獄走出來的謝繪翎,內心該是多麼地隱忍。寧若一直覺得,謝繪翎的內心深處一定隱藏着她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只是她不願意表現出來。
葛天行說:“青冥宮有着世間最可怕的蠱——‘罹憂’。它已經失傳好久了,見過的人很少很少,就連我的師父都不知道傳聞中的‘罹憂’究竟是怎樣的。跟‘罹憂’相比,謝繪翎的情況根本不算什麼。”
罹憂……寧若不由得捂住了胸口,有種很可怕的預感從內心深處掙扎着出來。
“小心——”葛天行突然一把推開寧若。
等她回過神來,只聽見兵器相交的聲音,兩道劍光分別是屬於葛天行和謝繪翎的。不知何時,她居然追了上來。
“繪翎姐,你醒醒,是我呀!”寧若握着劍,遲遲不忍下手,眼看着葛天行被謝繪翎逼得步步後退,她手心濕漉漉的全是汗。
葛天行急了:“別犯傻,快來幫我!”
眼前的謝繪翎全然沒有半點平日的影子,武功也一日千里。葛天行武功不算弱,可是在謝繪翎面前過三十招都極其困難。寧若心一橫,拔劍加入其中。
她抵擋得格外吃力,“繪翎姐,求你了,醒醒吧,是我們啊!”
“跟你說了,她現在根本不認識你,你還犯傻呢!”葛天行吼她。
即便兩人聯手,在此刻的謝繪翎面前還是占不上半點優勢,她彷彿已經殺紅了眼,招招緊逼,恨不能馬上置他們於死地。
銀光閃爍,貼着寧若的臉頰擦過,葛天行急忙推開她,剛一伸手,手臂就被拉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葛天行!”寧若驚叫,一分神,劍又朝着她刺來。
“寧若讓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寧若只感覺一股力氣將她推開,她和葛天行一齊往後退了好幾步。
好不容易穩住身子,寧若抬頭,“哥?”
澹臺明宇英氣逼人,力挽狂瀾,一下子便將謝繪翎逼退了幾步。也不知是不是寧若的錯覺,朦朧的月光下,她看見謝繪翎眼神瞬間柔和了好多,在面對堂哥的時候,她眼中全然沒了之前對他們的那種殺氣。
或許,即便是中了蠱,謝繪翎的心中還是有一絲清醒角落的吧。面對所愛之人,她終究是觸動了那一處柔軟。相比之前的招招緊逼,寧若看得出來,謝繪翎招招都在留情,不忍傷害堂哥的心如此明顯。
然而半晌之後,澹臺明宇的劍還是噹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謝繪翎的劍正貼着澹臺明宇的咽喉,只需再上前一分,澹臺明宇就會毫無懸念地死去。可她沒有下手,劍停在遠處,久久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