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彩虹(1)
第27章彩虹(1)
1
陸陳風用修長的手指轉動了一下琥珀色的酒杯,有點無聊的感覺。
舞會還沒有開始,從樓上的走廊看下去,流光溢彩的大型水晶燈彷彿鋪就人間銀河,過於耀眼的感覺令人置身不真實的世界,每一張美麗的面孔都像面具,再甜美的笑容也不覺生動。
陸陳風長長的嘆了口氣。
身為家世清白,性格嚴謹的商業新秀,他對這樣的舞會一向並不熱衷,然而受他最欣賞的年輕畫家周全的邀請,那當然有所不同。
“嘻!”身後某處傳來一聲輕輕的笑聲,陸陳風立刻敏感的側過頭去。
走廊一端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穿着白色衣裙的女孩,看起來大概十二三歲的年紀,但也可能更小一點。
她正坐在靠近欄杆的另一張咖啡桌上,穿了漂亮小皮鞋的小腿一晃一晃的,柔軟的碎發在她燦若星辰的潔白臉頰上盪過,她呼的一下嘟起粉嫩的嘴唇把它吹開去。
陸陳風一時間仲怔。
同樣是被燦爛燈光輝淹沒的女子,眼前的這個卻有着水晶般的透明肌膚與眼睛。
“你好!”陸陳風禁不出主動出聲招呼。
“你好,你也覺得這個舞會很無聊嗎?”女孩轉過臉來,很認真的問他。
不等他回答,女孩又偏過頭去看着下面的人群,微皺着小眉頭說:“可是她要參加,我總是沒辦法。”
陸陳風一下子就笑了。
他是很好看的男人,笑起來的時候很少有女性能夠抵擋。
女孩也禁不住好奇地扭過臉來看着他。
“她是誰?”他問,說話間已經走到女孩的身邊去。
女孩卻驀地伸出雙手,摟住了他的脖子,像樹袋熊一樣滑下地來。
這個動作多少讓陸陳風有點尷尬,雖然對方未成年,而自己的年齡已經足以做她的叔叔,但少女像梔子花般的體香仍然令他短暫窒息。
“她是我姐姐。”女孩似乎渾然不覺不妥,突然伸手一指。
燈光就在這一刻暗了下來,四周同時亮起了柔光壁燈,人群的注意力都漸漸集中在了出現在一樓大廳中央的一對璧人身上。
男人英俊瀟洒,頭髮微卷,正低頭溫柔的看着身邊的女人,那樣專註濃情的眼神在他放蕩不羈的生活中從未見過,他正是陸陳風的朋友,本場舞會的主人周全。
而他身邊的女人,青絲細挽,脖頸修長,當她抬起頭來彷彿尋找什麼似的將目光投向二樓時,陸陳風只覺得剛剛暗下去的燈光彷彿一瞬間全部復亮了。
不不,她比那水晶燈還要耀眼。
身邊的女孩已經揚聲:“半夏,我在這裏。”
言罷她也不顧陸陳風的表情,拉着他的手就蹦蹦跳跳的下樓去。
“晚晚,不要亂跑。”叫半夏的女人明顯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溫柔動人。
陸陳風看得呆了,連周全向他打招呼都沒有注意。
“半夏,這是我今天的舞伴哦。”叫晚晚的小女孩搖了搖陸陳風的手,把他從仲怔中喚醒。
半夏。
半夏?!
商半夏驚訝的把目光盈盈的移到這個穿着白衣的男子臉上。
“你……”
“你好,我叫陸陳風。”
梔子的香氣突然間濃郁起來,鋪天蓋地。
半夏光華閃動的眼眸里,突然有東西迅速的流走,轉瞬只剩空白。
陸陳風,是他。
原來生命低頭抬頭間,已易經年。
“你好,我叫陸陳風。”二十歲的陸陳風艱難的欲撐起身子,努力保持着微笑向眼前的少女道謝。
十七歲的少女半夏跪在他的身邊,有些不知所措的扶住他,誰料他身子一沉,自己也被帶倒在他的身上。
全身濕透,肌膚相親,彼此都能聽到如雷的心跳聲。
陸陳風覺得自己要再次暈過去了。
作為某商業集團的繼承人,他居然天生恐水,不會游泳,更可悲的是,來這個海邊小城僅一周,卻童心大發跑到海邊畫什麼海鷗。
所以,溺了水也是活該的。
可是,如梔子花般清香的少女,於水底托起他的時候,他竟然有了恍然一夢的驚喜感。
她是美人魚,還是小公主?
待他真正看清將自己救上來的人的面目時,這種驚喜感轉化成一種莫名的心跳與幸福。
如海藻般長及腰部的黑髮,純白接近透明的小小的臉,驚慌而關切的大眼睛,不同於任何海邊少女的細緻的腳踝。
她像詩,像夢。
商半夏,分明是江南女兒的閨名,她卻為何化成人魚,出沒於這荒涼海邊?
“謝謝你。”他虛弱的吐出這一句,眼睛卻緊緊的盯着她,不肯稍離。
她復又驚慌,羞澀,不知躲閃。
那時的他,正年輕,風華無雙,有着冒險的熱血和勇氣。
那時,半夏從陸陳風所在的大城市來到這海邊的一個偏僻村落居住,已經兩年。
母親倉促離世,將她託付千里之外獨居漁村的離婚父親,而父親終日不離醉鄉,自己的生活尚難保證,根本無心照顧孤女。
她早已不上學,有時就跑到這遠遠的海灘上找些零工來做,現在又有了一個妹妹,她便連這海灘也不常來了。
“晚晚,她叫晚晚。”說起那個小嬰兒,是她的眼睛最亮的時候。
“呀,晚晚要餓了,我回去了。”她忽又驚慌的跳起來,他也跟着跳起,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無大礙。
“我送你回去。”他說。
“不。”她斷然拒絕,低垂的目光落在自己裸露的雙足上,海邊潮濕的細沙自足趾間溢出,只憑增秀美。
“那,明天你來這裏,我總要感謝你救命之恩。”他急。
她不回答,跑開去,想想又停住,回頭朝他羞澀的笑笑,然後就像一陣江南的楊柳風般,漸漸消失在海霧漸起的遠方。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像王子和小人魚,而他,自信滿滿可以給予她美好的命運。
2
“後來,你就沒有再見過她?”說這話的時候,商晚晚正高興的坐在那所貴族中學漂亮的長階頂端,一口一口的舐着手中粉色的雪糕。
陸陳風看着遠處那些打着籃球卻仍然頻頻朝這邊偷瞄的小男生,禁不住微笑了起來。
毫無疑問,晚晚和半夏當年一樣,有着令人一見傾心的魔力,只是半夏的氣息是青澀而溫柔的,而晚晚,更像是迷迭香和薄荷草的混合體,時而清新時而迷幻,卻足以讓那些剛剛步入青春期的小男生瘋狂。
“他們很喜歡你。”陸陳風微笑着伸出一隻手,點了點遠處的男生們,晚晚卻突然側過頭來,像小貓一樣做勢要咬他的手指。
“不許調皮。”他心裏一震,卻不動聲色的收回自己的手指。
她皺起小鼻子,朝遠處的那些小男生丟個不屑的白眼。
“我不喜歡他們。”她驕傲的宣佈,如同公主:“我喜歡你,半夏也喜歡你。”
陸陳風的眼裏有驚雷滾過。
但是,三十多歲在商場打滾多年的成功男人,從來不會輕易泄露心事。
只是,在這樣幼小如花蕾的少女面前,需不需要設防?
良久,他輕輕的嘆了口氣。
“我後來又在那海灘見過她很多次。”
“我甚至和她約好,要帶她回這個城市,離開那個荒涼的漁村,她可以重新上學,也可以工作,還可以像公主一樣舉辦舞會。”
“可是,出發的那天,我一直在機場等到起飛,她也沒有來。”
“我知道,她放棄了。”
“也許是因為膽怯,也許是……因為你。”
“總之,童話果然是不存在的,而我一生,也就天真過那樣一次。”
她在去機場的高速路上奔跑着,懷裏抱着她一歲的妹妹。
那個夏天還沒有消逝,海邊的烈日將路面烤得火燙。
她邊跑邊哭,瘦弱的胳膊死死摟着懷裏那個幼小的生命,奇怪的是,小嬰兒卻沒有哭,只是拚命睜着大眼睛看着她。
她已經會發出奶聲奶氣的聲音:“姐……姐……嘰……”
就是這樣的聲音,令她在邁出那破舊家門的一瞬雙腿發軟。
她不能丟下晚晚,她太清楚她生活的環境,如果她走了,晚晚一定活不下去。
她終於抱起那孩子,跌跌撞撞的出門去。
無論如何,她要趕到那機場,給那個天神般的王子看一看,她和她的小晚晚。
她哭着設想所有的結局,每一種都晃過他看着她的眼睛。
她希望用她全部的力量支持到真相揭曉,由他來宣讀她們的命運。
他給她的,是一個童話。
一個關於王子和灰姑娘的童話,或者是一個王子和小人魚的童話。
只是所有的童話,為什麼都和腳有關呢?
灰姑娘沒有鞋,小人魚沒有腳。
而她的王子,亦永遠不會想到,赤貧如她,此時只能光着腳飛奔在滾燙如火的高速路上,懷裏還抱着一個周歲的嬰兒。
她感到如同在刀尖舞蹈,她告訴自己這是她必經的的磨難。
她想到達那天光的彼岸。
然而,她的王子,永遠也不會想到。
不能赴約的原因不是因為不夠真誠的心,有時候,灰姑娘缺的,僅僅只是一雙可以趕到舞會的鞋。
在他的飛機飛過這海邊小城的上空時,陽光正流火般融化着她的身體。
她蹲在路邊,死死摟着懷裏的小嬰兒,身體裏的水份彷彿已經全部被蒸干,連眼淚也流不出來。
童話就這樣在兩端破滅。
又或者,從來都沒有過童話。
“你可以告訴他呀。”晚晚玩弄着半夏長長的捲髮,因為懶於打理,她自己的頭髮直到肩部,簡單清爽,這令她很羨慕半夏長及腰際的黑髮。
“告訴他我後來的際遇么?”半夏苦笑一下:“又在漁村生活了五年,直到父親去世,然後回到這個城市,卻又做了別人的情人……幾年後金主發生車禍,留下一些遺產,就這樣過下去了……”
在自己的家裏,半夏在人前所有的光彩似乎都消失了,歲月並沒有在她光潔的臉龐上留下痕迹,卻把所有的蒼桑都刻進了那雙眼裏。
“還有周全呀,他現在很愛你。”晚晚提醒她。
“現在……那還有多久呢?”半夏迷茫的垂下頭去,長長的頭髮自臉頰兩邊散落,令她看起來如此孤苦無依。
“從一開始就是這樣,他是枝頭芬芳的花朵,而我是樹底沉默的黑泥。”她微笑起來,不知是對晚晚還是對自己說。
她沒有注意十三歲的晚晚眼裏一閃而過的火花。
“半夏,你是笨蛋。”她認真的對着鏡子裏的姐姐的臉說。
3
“幹嘛非得這時候叫我出來?”陸陳風學着晚晚的樣子,給大群的鴿子喂豆子。
“因為今天我生日!今天我已經十三歲了!”晚晚小小的身體上站滿了啄食的鴿子,咕咕咕的叫聲和她的笑聲混合在一起。
陸陳風的心裏輕輕的軟了一下。
陽光下的晚晚,像個天使一樣美好。
“生日不用和半夏一起過嗎?”他風輕雲淡的提起她。
“晚餐和她一起,還有周全。”晚晚忙着把一隻灰鴿嘴裏的豆子搶下來餵給一隻白鴿,卻不小心被灰鴿啄疼了手指。
陸陳風好笑的看着她皺眉的表情。
晚晚生氣的抖落身上的所有鴿子,鴿子呼啦啦一下子飛上半空,又轉眼落在不遠處的地面上,悠閑的咕咕咕。
“今天下午要你陪我過生日。”她忽又笑起來,蹭到他身邊,仰起水晶一樣的臉龐,天真得令人心醉。
“好。”他發現自己無法拒絕她。
“還要一樣生日禮物。”她得寸進尺。
“好。”他又點頭。
她卻就勢纏上來了,細細的手指伸向他的脖子。
“要這個。”她換了童音撒嬌。
小小的潔白的手指上纏着的是一根黑色的絲線,而線的盡頭,從他的脖頸里滑出來的,是一枚小小的戒指,戒面是一顆藍色的石頭,晶瑩有如眼淚。
他的肌肉不易察覺地輕輕收縮了一下。
為何偏偏她要這個。
她仰着臉,天真的表情和眼神,卻分明想看穿他的反應。
他微笑點頭:“好。”
他才不信自己多年修為,在這小妮子面前,會方寸大亂。
陸陳風陪着晚晚在那個遊樂場瘋玩了一下午。
到夕陽漸染的時候,他提醒她該回家吃生日晚餐。
“背背我吧。”她已和他很熟,也不等答應,就往他背上爬,如同一隻熟練的樹袋熊。
他只能苦笑,在人前風度翩翩言行謹慎的男人,在這小女孩面前只余狼狽。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如此的縱容着她,到底是因為她,還是因為十多年前海邊的半夏?
他輕輕的甩頭,不欲去想它。
走到那輛銀色的跑車前,陸陳風拉開車門,把晚晚放進後座,晚晚小小的身體迷迷糊糊的正欲蜷做一團,卻突然間驚跳起來。
原來前座上坐了個女人。
很漂亮的女人,小巧,精緻,看着晚晚的眼神有着滿滿的驚異。
陸陳風有些意外。
“路過的時候很驚訝看到你的車。”女人側頭看着坐進來的陸陳風,語氣有明顯的鬱結。
“哦。”陸陳風的臉已經恢復了平日裏的風清雲淡,眼神里看不出任何起伏。
“午餐后就匆匆離去,說下午有重要會議,是來遊樂場陪小孩子玩嗎?”女人的聲音稍稍提高,但仍然婉轉動聽。
“落桐。”陸陳風的眼神閃了一下,語氣並沒有變化,叫落桐的女人卻分明一震。
“你自己先回去吧。”陸陳風把頭微微轉向窗外。
夕陽已經落下了,漫天的彩霞。
於落桐再沒有多說一句話,拉開車門跳下車去,沖向自己車子的嬌小身影看不出有沒有哭泣。
商晚晚一直安靜的看着這一切,她端坐在後座上,像一個純潔的小公主。
但是她的眼睛裏,卻偷偷的開出小小的花來。
粉紅,帶着刺,也帶着香。
“下午去哪裏了?周全去學校接你也沒見到。”半夏把最後一道菜端上桌,穿着碎花圍裙的她,鬆鬆的挽着長發,素凈的臉龐很有洗凈鉛華的美好。
“和陸陳風在遊樂園玩。”晚晚笑嘻嘻地伸手去抓盤裏的菜,完全是個普通鄰家女孩的調皮樣。
半夏微怔。
“你該叫他叔叔……”她下意識地說。
“他才不是。”晚晚打斷她的話。
復又仰起天真的小臉來:“周全也不是叔叔呀。”
周全很贊同的連連點頭,與這小丫同輩顯然是比做她長輩更令人愉快的事情。
半夏哭笑不得,一轉眼卻看到晚晚潔白的頸上那滴眼淚般的藍色戒指。
“這是?”她有些遲疑的伸出手去,晚晚卻輕巧的閃開了。
她珍愛的撫摸着那滴藍色的眼淚。
“這是陸陳風的啊,他送給你了?”周全很是吃驚。
晚晚得意的點頭。
“我的生日禮物!”她驕傲的宣佈。
周全嘖嘖稱奇:“這戒指從我認識他起他就戴在脖子上沒取下來過,我們還以為有什麼特殊意義呢,沒想到隨手就送給你個小丫頭了。”
他復又轉頭向著仲怔的半夏。
拿出一樣東西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