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如果丁小熊面朝大海
第21章如果丁小熊面朝大海
1
那家小店，真的很奇怪。
它的店門是圓形的，很圓很圓的那種，因此門的底邊非常非常的窄，有人不小心，經常會被絆倒摔跤。
它白色的圓門框邊很粗，上面用各色的油性筆塗滿了搞笑的字句圖畫，最上方的位置畫了一隻做“V”字手勢的神氣活現的黑色的熊，那熊咧着嘴，不懷好意地笑，毛豎得老高。
最奇特的是這家店的店名，它叫“丁小熊最帥”。
我就在午後三點的陽光里慢慢走了進去，真高興店裏有大窗子，非常明亮，陽光像地毯一樣斜鋪在地上，踩過去，似乎能感受到金色的軟。
店四面的木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奇怪的小東西，有青蛙王子倒騎驢的雕塑，有放到嘴裏會把舌頭染成紫色或黑色的糖，有魔王給天使擦鞋邊框的鏡子。
我一排一排仔細地看過去，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就偷偷笑了起來，我使勁抿着嘴，在一個小小的金色烏龜前停了下來。
那個烏龜閃着金燦燦的光，龜背上背着一個錢袋子，可是它的表情多麼嚴肅啊，它抻着脖子，高舉着右前爪，彷彿做哲人狀。它的面前還豎著一塊小木牌，上面寫着“讓我們面朝金庫，春暖花開”。
我樂出了聲，我好久沒有感到這麼快樂了。可是，我的頭頂上突然傳來一個炸雷般的聲音，這個聲音幾乎要把我的耳膜震破。
“哇！你是小偷！”
小偷！
十分鐘后，我捏着那隻小小的金龜，仍然在哭，是那種受盡了委屈肝腸寸斷的嗚咽。店主丁小熊像只沒偷着蜜的小熊一樣焦急地在我面前轉來轉去。他的身體那麼圓，機器貓一樣的腿嗒嗒嗒地轉着圈兒，我的眼睛幾乎要看出陽光里的一個個小圓腳印來。
我偷眼看他那個圓圓的頭，再偷眼看那個圓圓的店門，我的眼睛還在流眼淚，可我的嘴巴已經忍不住要笑了。
多麼不帥的丁小熊啊，可是，他的店叫“丁小熊最帥”。
雖然他改裝了一個惡作劇的鸚鵡模型，只要有人在那個貨櫃前停留超過五分鐘，它就聒噪地大聲號叫：“哇！你是小偷！”把人給嚇一大跳。
雖然我是第一個被他嚇哭的女孩子。
雖然他不知道，我是真的想偷那個小金龜，卻在最後一刻被他的“警察鸚鵡”給嚇壞了。可是，他是多麼可愛的溫暖的男孩子呀。為了向我道歉，他把那隻小金龜送給我了呢。
2
後來丁小熊一直說我極度拜金，他極盡所能地嘲笑我緊抓着那隻金龜哭泣的模樣。我拿白眼丟他，拿高跟鞋踢他，雙手擰他的耳朵，還使出“鑽石星辰拳”。
我就是不告訴他，我為什麼拜金。
我不能告訴他我的單親媽媽多麼不幸福，而她把這個不幸福統統傳給了我。我時常覺得冷，覺得孤單，我們母女倆的錢總是不夠用。我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偷偷從小攤上摸走一些東西，有了錢的時候，我們彷彿會暖一點點。
我一直以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不幸福的，可是遇到丁小熊，我感到快樂。
他彷彿擁有着一桶一桶像彩色雪糕一樣的快樂，他隨手拋幾桶給我，我就快要飛起來。
他在長長的河堤上跳熊之舞蹈給我看，他拍着大肚子，一搖一擺，他的節奏感真好，我快要把昨天吃的飯都笑噴出來。啦啦啦，他還唱五音不全的熊之歌。
第二天我再央求他跳熊之舞蹈，他不肯了，他耍賴。
他說如果你跟着我混，改名叫丁小鹿，我就答應你。
我思考了很久，那個時候我們已經發展到在一起必要分出高下，比如他使廬山升龍霸我必要來佛山無影腳，所以我擔心跟着他混是一種示弱的開始。
但是最終我還是答應了這個無理要求，從此我在他面前叫丁小鹿。
因為這個名字確實比我原來的名字好聽，小鹿，多麼的乖巧多麼的溫暖呢，我多麼的喜歡啊。
可是我原來的名字裏，都滿含着媽媽給予的辛酸。
丁小熊為此“灰常”得意，他因此而許諾說，如果有一天他發了財，他就要送給我一所大房子，讓我這個拜金小姐爽個夠。
他張開胖胖的雙臂做飛翔狀，他用詩一樣的聲音朗誦：“啊！春暖花開！”
我在邊上配合著感動的嗚咽聲。
從此，丁小熊和丁小鹿一起行走江湖。
註：此排名不分前後。
3
那時候“丁小熊最帥”開在一所三流大學後門那裏的一條巷子裏，但是生意一天天好起來，好得出奇。
我下班後去他的店裏找他，常常能看到他屁顛屁顛地躲在櫃枱後邊數錢。
有一天他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小鹿同學你乾脆辭職來我的店裏工作吧，我想了很久，覺得你的到來可以帶動我的事業更上一層樓，為此，我可以開出一千五的高薪聘請你！等以後我的“丁小熊最帥”發展成了全國連鎖，我還可以升你的職，讓你多管幾家店！
我的牙都快酸掉了，那時候我在一家糕點店上班，我從早上九點到晚上九點都站在那家店裏，每個月只有八百塊錢。
可是我很有志氣地拒絕了。
我說對不起丁小熊同志，其實我也是個有思想的女青年，以後我會開一家店叫“丁小鹿第一”，專門開在你的店隔壁和你搶生意，就像麥當勞And肯德基。
丁小熊又拍着他的肚子大笑了，他笑起來的時候聲音洪亮，左搖右擺，鼻尖都快要撞到我的鼻尖了。
我的臉很燙啊，我的呼吸已經非常急促。
這個時候，羅昆就推門進來了，羅昆一推門進來，就喚我：小憂。
他的聲音輕柔，和丁小熊急吼吼的嗓子截然不同，空氣一下子就能夠隨着他的聲音安靜下來，他念我的名字：小憂。那名字就充滿憂傷。
我討厭媽媽給我取的這個名字，它多麼的煙雨蒙蒙。我願意我叫丁小鹿，被人喚的時候舌尖輕輕捲起來，空氣里會充滿溫暖甜蜜的味道。
但是羅昆只叫我小憂，他從十歲時認識我，他會用乾淨的毛巾給我擦臉，會在過馬路時牽我的手，會給我梳和剪各式的長發。他叫了我十年的葛小憂。
在他面前，我會變得很乖很乖，不頂一句嘴。
我把他介紹給丁小熊：我鄰家哥哥，羅昆。丁小熊一拳擊過來：哥們你好，我是最帥的丁小熊。就這麼，成了三人行。
當我和丁小熊再面紅耳赤地爭論“丁小熊最帥”和“丁小鹿第一”誰是未來連鎖店的霸主時，就多了一個羅昆，一臉無奈地坐在我身邊，摸着我的頭，微笑着，嘆氣。
這畫面彷彿五月的紫色花朵在時間的河裏輕輕地、美好地一朵朵緩緩流過。
然而沒有人能夠在春天裏阻止冬天的到來。
4
那幾日，我一直昏迷不醒，我的夢裏出現大量刺目的色彩團，它們在我眼前交錯出現，我無法尖叫出聲，只能任憑它們疼痛地、撕碎地一次次引爆在我的腦海。如果可以選擇，我願意就此死去，不再醒來。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丁小熊的圓臉在短短几天裏迅速變尖，我頭一次看見他不笑的樣子，我的心突然疼到窒息。我沒有死去，我的記憶也沒有壞，它如此清楚，它提醒着我有一場罪惡的真實存在。
我對丁小熊說我要出去走一走，也許是一年，也許是很久，也許永遠不會回來。我要一個人好好地想一想所有的經過，快樂的、悲傷的、疼痛的、破碎的。
所有的。
丁小熊拚命地在他的衣袋裏掏，他的手指都快絞斷，但是他掏不出機器貓的法寶。
時間皆不可倒流，回到他二十二歲生日那噩夢的一晚。
如果不是羅昆先被他們灌醉，如果不是丁小熊叫我先扶羅昆回他的小店休息，如果羅昆沒有愛着我整整十年。
那麼，突如其來的黑暗也許不會籠罩住我們，在羅昆瘋狂的動作下，我片片揉碎似五月里沾滿了血跡的罪惡的花瓣。
如果丁小熊不是在我如殘花般那個晚上突然回來，目睹了這場罪惡的全部真相，我也許，會少恨一點。
但是，一切時間皆不能倒流，所有命運最終無法逆轉。
就像我無法選擇我出生於一個單親母親的懷抱，無法選擇我必須叫葛小憂，無法選擇母親終日酗酒對我不管不顧的情況下，十歲的我在黑暗的衚衕里獨自偷雞摸狗，無惡不作，只有十八歲的羅昆保護着我疼愛着我，在他的手心呵護下我才能慢慢長大；還像我無法主宰自己愛上瘋癲頑皮的你卻始終愛不上恩重如山的他。
我拒見羅昆，向丁小熊告別。
最後一次，我問丁小熊，如果丁小鹿不回來了，丁小熊會一直幸福嗎？
我看見丁小熊哭了，最帥的丁小熊低下頭輕輕哭了。
他一字一字地說：丁小鹿你要回來，丁小熊會等你。
他停一停，再說：但是，如果你不再回來，我向你保證，我也會努力幸福。因為，我相信只有我們努力幸福，我們身邊的每一個人才會覺得溫暖。
所以，丁小鹿，你也要幸福啊。
我們輕輕地擁抱在一起，那麼的小心翼翼。
那是我們唯一的一次擁抱，我聽到我的心終於碎掉的聲音，但是我的眼淚始終沒有掉下來。
5
三年後，我仍然保持着不定期旅行的習慣。
有時候，我走到一座城市，我會在街頭小巷看到一家熟悉的店，它像一隻安靜的機器貓，慢慢地佔領開去，以一個固執的樣子，佔領着一個又一個街頭巷尾。
一座城市，又一座城市。
它們統統叫“丁小熊最帥”。
有很多男生女生被這個奇怪有趣的名字吸引，他們蜂擁着進店來，嘻嘻哈哈，打打鬧鬧着，然後被店裏那些古怪而新奇的小玩意迷住，成為常客，不捨得走開。
我知道丁小熊一定發財了，這麼多連鎖店，這小子，一定樂得屁顛屁顛地數錢了。
可是，他再也不能找到一家店，叫“丁小鹿第一”了。
因為，自我走後，發現我懷孕了，我懷上了羅昆的孩子。
我是無罪的，愛是無罪的，可是，孩子也是無罪的。
所以，我終於嫁給了羅昆，我和他在一座小小的城市定居了，我生下了這個可愛的孩子，我們平靜地生活，羅昆他非常非常疼我，疼到骨子裏，微微地難過。
有時候我出去旅行，有時候不。
只是，我再也不叫丁小鹿了，我放棄了你給我的這個名字，所以，再也不會有丁小鹿的店，她不在了，你找不到她了。
可是真高興，有那麼多“丁小熊最帥”開起來了，彷彿是你，哈哈的大笑、拍着肚子的搖擺舞，無處不在。
所以，我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看着你的幸福，感受着愛我的人的幸福，幸福着我們所有人的幸福。
我的孩子有一天會長大，她也許會去你的“丁小熊最帥”買東西。她會被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吸引，她也會哈哈大笑，感到幸福。
你看，我們都幸福了，多麼好呢。
只是，我不叫丁小鹿了，我向你保證，我為此在長長的夜裏，流過眼淚。
因為我不叫丁小鹿，丁小熊就再也不會給我買大房子，我這麼拜金，我多麼的遺憾。
遺憾我們曾經的約定，再也回不到起點。
回不到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個秋天該很好，假若你此刻仍然在我身旁，假若初見時的一切都沒有走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