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就這樣安靜地躺在地面上。
安靜地躺在滿地閃閃發光的玻璃殘渣上。
我並沒有感覺到痛。
也沒有感覺到失望。
只是身體裏開始生長出了一個旋渦。
一天一天地發育滋生起來。
01
人的身體感覺總是在精神感覺到來很久之後,才會姍姍來遲。
就像是光線和聲音的關係。一定是早早地看見了天邊突然而來的閃光,然後連接了幾秒的寂靜后,才有轟然巨響的雷聲突然在耳孔里爆炸開來。
同樣的道理。身體的感覺永遠沒有精神的感覺來得迅速,而且劇烈。
一定是已經深深地刺痛了心,然後才會有淚水湧出來哽咽了口。
天邊擁擠滾動着黑里透紅的烏雲。落日的光漸漸地消失了。
十分鐘之前,各種情緒在身體裏遊走衝撞,像是找不到出口而焦躁的怪物,每一個毛孔都被透明膠帶封得死死的,整個身體被無限地充脹着,幾乎要爆炸開來。
而一瞬間,所有的情緒都消失乾淨,連一點殘餘的痕迹都沒有留下。而在下一個時刻洶湧而來的,是沒有還手之力的寒冷。
濕淋淋的衣服像一層冰一樣,緊緊裹在身上。
烏雲翻滾着吞噬了最後一絲光線。
易遙呼了口氣,像要呵出一口冰碴兒來。
02
靠近弄堂的時候就聞到了從裏面飄出來的飯菜香。
街道邊的燈光陸續亮起來。
暮色像窗帘般被拉扯過來,呼啦一聲就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易遙彎下身子鎖車,目光掃過放在齊銘車子後座上的那個精緻的盒子。
“送人的,還是別人送你的啊?”
易遙指了指齊銘的後座,問道。
“這個?哦,顧森湘給我的。上次我們一起數學競賽得獎,領獎的時候我沒去,她就幫我一起拿了,今天在辦公室遇見她,她給我的。”齊銘拿着盒子晃了晃,裏面發出些聲響來,“聽說還是一個小水晶杯,嘿嘿。”
齊銘把車靠在易遙的車旁邊,彎下腰去鎖車:“上次我沒去領獎,因為少年宮太遠,我也不知道在哪兒。不過顧森湘也不知道,她也是搞了半天才到那裏,結果頒獎典禮都已經開始了。呵呵。”
齊銘直起身子,拿着盒子翻轉着看了一圈,搖搖頭:“包這麼複雜幹嗎啊,你們女孩子都愛這樣,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麼。”
易遙心裏某一個暗處微微地凹陷下去,像是有一雙看不見的腳,緩慢地踩在柔軟的表面上。
“女孩子的心一點都不複雜。”易遙抬起頭來,半張臉被弄堂口的燈光照得發亮,“只是你們有時候想得太複雜了,有時候又想得太簡單了。”
齊銘露出牙齒笑起來,指指手上那個東西:“那這個是簡單還是複雜啊?”
易遙微笑着歪過腦袋:“她既然包得這麼複雜,我看你就不要想得太簡單了吧。”
齊銘攤了攤手,臉上是“搞不懂”的表情。末了,又回過頭來面向易遙:“今天還沒問你呢,怎麼搞成這副樣子?”說完抬起手,摘掉易遙頭髮里的東西。
易遙扯過車筐的書包,說:“我書包掉池子裏去了,我下去撿,結果滑倒了。”
“哦,這樣。”齊銘點點頭,朝弄堂里走去。
易遙在他背後停下腳步。
臉上還是微笑的表情,但是眼眶依然不爭氣地慢慢紅起來。
那種說不上是生氣還是被觸動的情緒,從腳底迅速地爬上來,融化了每一個關節。讓易遙全身消失了力氣。
只剩下眼眶變得越來越紅。
——為什麼我無論說什麼,你都會點點頭就相信呢。
易遙揉揉眼,跟上去。
老遠就看到李宛心站在門口等齊銘回家,還沒等齊銘走到門口,她就迎了出來,接過齊銘的書包,拉着他進門,嘴裏叨念着“哎喲祖宗你怎麼現在才回來,餓不餓啊”之類的話。
易遙動了動嘴角,臉上掛出薄薄的一層笑容來。
齊銘回過頭,臉上是無奈的表情,他沖她點點頭,意思是“喏,我回家了”。易遙微笑着點點頭,然後轉身走向自己家的門。
從書包里掏出鑰匙,插進鎖孔里才發現擰不動。
易遙又用力地一擰。
門還是關得很緊。
屋子裏並不是沒有人。易遙聽見了被刻意壓低的聲響。
那一瞬間,所有的血液從全身集中沖向頭頂。易遙把書包丟在門口,靠着門邊坐了下來。
03
“爸又沒在家?”
“他啊,還在飯店裏,忙死了。”母親從微波爐里拿出剛剛轉熱的紅燒肉,“你快點吃。”
齊銘剛在飯桌邊上坐下來,手機就響了,齊銘起身去拿手機,李宛心皺着眉頭寵溺地責怪着:“哎喲,你先吃飯好,不然又涼了呀。”
齊銘翻開手機蓋,就看到易遙的短消息。
易遙聽見開門聲,抬起頭,看見齊銘換了軟軟的白色拖鞋站在他家門口。他伸出手朝向自己,手臂停在空中,他的聲音在黃昏里顯得厚實而溫暖,他沖易遙點點頭,說:“先來我家吧。”
易遙抬起手,用手背擦掉眼眶裏積蓄起來的眼淚,從地上站起來,撿起書包朝齊銘家門口走過去。
換了鞋,易遙站在客廳里,因為衣服褲子都是濕的,所以易遙也不敢在白色的布藝沙發上坐下來。
齊銘在房間裏把衣櫃開來關去,翻出幾件衣服,走出來遞給易遙,說:“你先進去換上吧,濕衣服脫下來。”
李宛心自己坐在桌子邊上吃飯,什麼話都沒說,夾菜的時候把筷子用力地在盤子與碗間摔來摔去,弄出很大的聲響來。
易遙尷尬地望向齊銘,齊銘做了個“不用理她”的手勢,就把易遙推進自己的房間,讓她換衣服去了。
易遙穿着齊銘的衣服從房間裏出來,小心地在沙發上坐下來。
齊銘招呼着她,叫她過去吃飯。話還沒說完,李宛心重重地在嘴裏咳了一口痰,起身去廚房吐在水斗里。
齊銘回過頭去對廚房裏喊:“媽,拿一副碗筷出來。”
易遙倒吸一口冷氣,衝著齊銘瞪過去,齊銘擺擺手,做了個安慰她的動作“沒事”。
李宛心回來的時候什麼都沒拿出來,她一屁股坐到凳子上,低着眼睛自顧自地吃着,像是完全沒聽到齊銘說話。
齊銘皺了皺眉頭,沒說什麼,起身自己去了廚房。
出來的時候,齊銘把手上的碗和筷子擺在自己邊上的位置,對易遙說:“過來吃飯。”
易遙看了看李宛心那張像是刷了一層糨糊般難看的臉,於是小聲說:“我不吃了,你和阿姨吃吧。”
齊銘剛想說什麼,李宛心把碗朝桌子上重重地一放:“你們男小伙懂什麼,人家小姑娘愛漂亮,減肥懂,人家不吃。你管好你自己吧,少去熱臉貼冷屁股。”
易遙張了張口,然後什麼都沒說,又閉上了。她把換下來的濕淋淋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塞進書包里,一邊塞,一邊把衣服上還殘留着的一些水草扯下來,也不敢丟在地上,於是易遙全部捏在自己的手心裏。
李宛心吃完,坐到易遙邊上去,易遙下意識地朝旁邊挪了挪。
李宛心從茶几上拿起遙控器,把電視打開,《新聞聯播》裏男播音員的聲音在房間裏響起來。
“怎麼不回家啊?”李宛心盯着電視,沒看易遙,順手按了個音樂頻道,裏面正在放《兩隻蝴蝶》。
“鑰匙忘記帶了。”易遙小聲地回答。
“你媽不是在家嗎?剛我還看到她。”李宛心把遙控器放回茶几上,用心地聽着電視裏庸俗的口水歌曲。
“可能出去買東西了吧。”易遙不自然地用手摳着沙發邊上突起的那一條棱。
“下午不是來了個男的嗎,有客人在家還出門買什麼東西啊?”李宛心似笑非笑地咧開嘴。
易遙低下頭去,不再說話了。
過了會兒,聽見李宛心若有若無地小聲念了一句:“我看是那個男的來買東西了吧。”
易遙抬起頭,看見李宛心似笑非笑的一張臉。心裏像是漏水一般迅速滲透開來的羞恥感,將那張臉的距離飛快地拉近。
拉近。再拉近。
那張臉近得像是貼在易遙的鼻子上笑起來,甚至像是可以聞得到她嘴裏中年婦女的臭味。混合著菜渣和廉價口紅的味道。
易遙突然站起來衝進廚房,對着水斗劇烈地乾嘔起來。
齊銘突然緊張地站起,正想衝進廚房的時候,看到了母親從沙發上投射過來的銳利的目光。
齊銘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行動有多麼地不合時宜。
齊銘慢慢坐下來,過了幾秒鐘鎮定了以後,抬起臉問母親:“她怎麼了?”
李宛心盯著兒子的臉看了半分鐘,剛剛易遙的行為與兒子的表情,像是一道有趣的推理題,李宛心像一架攝像機一樣,把一切無聲地收進眼裏。
她面無表情地說:“我怎麼知道,噁心着了吧。這年頭,噁心的事多了。”
04
城市的東邊。更加靠近江邊的地方。
從江面上吹過來的風永遠帶着濕淋淋的水汽。像是要把一切都浸泡得發黃髮軟。
接近傍晚的時候,江面上響着此起彼伏的汽笛聲。
顧森西把車速放慢,靜靜地跟在顧森湘旁邊騎。風把他的劉海吹到左邊,又吹到右邊。
“頭髮長啦。”顧森湘回過頭,對弟弟說。
“嗯。知道了。那我明天下午去理髮。”顧森西回過頭,露出牙齒笑了笑。
紅燈的時候兩個人停下來。
“姐,你今天怎麼那麼晚才回家啊?”
“被老師叫去辦公室了,說是新的數學競賽又要開始了,叫我準備呢。”顧森湘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
“真厲害啊……”顧森西斜跨在自行車上,把領帶從襯衣上扯下來,隨手塞進口袋裏,“這次肯定又拿獎了吧。”
顧森湘笑了笑,抬起手腕看了看錶,說了句“啊這麼晚了”,然後就不說話了,焦急地等着紅燈變綠。
騎過兩條主幹道,然後左拐,就進入了沒有機動車的小區。
騎到小區門口的時候,顧森西突然想起來:“哦,昨天媽媽的那個杯子不是摔壞了嗎,要去幫她再買一個嗎?”
“哦對哦,昨天摔碎了。”
“姐……我身上沒錢。”
“好,那我去超市買,你先騎回家,免得媽等急了。”
顧森西點點頭,用力蹬了兩下,車子就一個拐彎看不到了。
顧森湘看着弟弟笑了笑,然後掉過車頭往小區邊上的超市騎過去。
顧森西掏出鑰匙,還沒來得及插進鎖孔,門就突然從裏面拉開來。
是媽媽打開的門,她急迫的表情和那半句“哎喲怎麼現在才……”在看到門口是顧森西的時候迅速地垮了下去,她把頭探出門外朝走廊里看了看,然後回過身來,皺着眉問顧森西:“你姐姐呢?怎麼沒和你一起回來?”
“姐姐在後面。”顧森西彎下腰換拖鞋,“馬上就到。”
他走進客廳里,把書包從肩膀上卸下來,朝沙發上一扔。
“回來啦。”父親抽着煙從房間裏出來,“那快來吃飯。等你們兩個,還以為你們有什麼事呢。”
桌子上擺着平常的幾道菜,不算豐盛,卻也不簡單。
顧森西摸摸肚子,拿起碗朝嘴裏扒飯。
父親從柜子裏拿出那瓶喝了一個月都還沒喝完的白酒,倒了一小杯,也坐下來,夾了一顆鹽水花生。
母親從門口回過頭來,皺着眉頭說:“你們兩父子,餓死鬼投胎啊。湘湘還沒回來呢。”
顧森西沒接話,低頭繼續吃着。
父親“呵呵”地打着圓場:“沒事沒事,又沒外人,你也過來啊,先吃着。森西估計也餓了。”
“就你餓,別人都不餓!就你沒吃,別人都吃了!”母親背過身去,站到門外張望着,沒頭沒尾地丟這麼句話過來。
顧森西停下手中的筷子,他在想這句話是對誰說的。
走廊里傳來電梯到達的“叮”的一聲,然後電梯門打開來,顧森湘朝家門口走過來。
母親趕緊兩步迎了上去,抓着手一連串的:“哎喲湘湘啊,你怎麼晚回家也不說一聲啊,女孩子家的,這多危險啊,你又不是森西……”
顧森西在廳里吃着飯,也沒停下來,但耳朵里卻一字不漏傳進了母親的話。
父親“嘿嘿”地笑着,朝森西碗裏夾了一塊紅燒肉。
顧森西抬起頭,朝父親咧開嘴燦爛地笑了笑。然後他站起來,朝門外喊:“姐姐,快進來。”
森湘坐下來,母親關好了門,剛在桌邊坐下,又馬上起身去了廚房。森湘回過頭喊:“媽,你還幹嗎呀,過來吃了。”
廚房裏傳出母親“就來就來”的答話。
之後,母親端着一個熱氣騰騰的大盤子出來,放到桌子上后,看清楚了裏面是兩條鯉魚。
“來,趁熱吃啊,剛一直放在鍋里熱着,一直等你回來啊,就怕冷了。”
顧森西的筷子在空中停了一小會兒,然後伸向了那盤白灼藕片。
顧森湘皺着眉看了母親一眼,然後伸筷子夾起一大塊魚肚子上的肉放到顧森西的碗裏。
顧森西抬起頭,嘴裏還嚼着飯,含糊地“呵呵”笑着,說:“姐,你自己吃,不用給我夾,我自己來。”
“你當然知道自己來。你只知道自己來!你看姐姐多向著你……”坐對面的母親憋着嗓子。
“媽!”顧森湘從桌子下面輕輕地踢了下母親。
顧森西低頭往碗裏扒着飯。沒說什麼。
吃完飯,顧森湘站起來要幫着收碗,被母親嚴厲地拒絕了。理由是“放在這裏不用你收,我會收,你進房間看書去”。
顧森湘點點頭,朝房間走去,走到一半想起來,拉開書包,掏出買的杯子:“媽,剛回來的路上買的,你的杯子昨天倒水的時候不是摔碎了嗎。”
母親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伸過去接過女兒遞過來的杯子,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線,回過頭看到坐在沙發上把長腿伸在茶几上的顧森西,臉立刻垮了下來。她對着顧森西說:“果然人家說得沒錯,女兒就是媽的貼身寶,要多暖心有多暖心,不像生個兒子,哪兒能想得到媽……”
“那您現在送我去泰國啊,現在還不晚。”沙發那邊顧森西沒頭沒腦地接過來一句。
“你!”母親深吸一口氣,一張臉一瞬間就漲紅了。
“媽!這杯子是森西叫我買的,我根本沒想起來,是森西提醒我的。他身上沒錢,才叫我去買。您別有事兒沒事兒就亂數落人啊……”
“哎喲你就別護着他了,他能想得起來?他整天能想得起一件正事我就每天掃祖墳去。”母親轉身進了廚房,嘴裏念個沒完。
“媽……”顧森湘還想跟進去,話出口,就被顧森西打斷了,森西朝她咧開嘴笑了笑,說:“別理她。你快看書去。”
顧森湘走到他面前蹲下來,心裏像是被人用檸檬汁澆了一遍。
弟弟伸過手,輕輕地把她的手握起來。
顧森西看蹲在自己面前的森湘半天沒反應,低下頭去看她,她抬起頭,眼圈有點發紅。
森西伸出食指在她下巴上挑了挑,說:“美女。”
“帥哥。”顧森湘輕輕地笑出來,抬起手揉了揉發紅的眼眶。
這是顧森西發明的無聊的遊戲。
而遊戲的結束總是顧森西伸出手指,做出個做作的pose,然後說:“欸?你認識我?”
但是今天顧森西換了新花樣,他做作地撩了撩劉海,說:“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顧森湘唰地站起來,拿沙發靠墊砸過去,一連砸了七個。然後轉身回房間去了。
顧森西把靠墊從頭上拿下來,咧開的嘴角慢慢收攏,笑容消失在日漸銳利的臉龐上。
眼睛裏堆積起來的,不知道該叫作難過,還是悲傷。
05
易遙等到了八點半,然後提着書包回家。拿起鑰匙試着開了下門,結果門輕鬆地打開了。
林華鳳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屋子裏瀰漫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
胃裏又湧起一陣噁心的感覺,易遙深吸一口氣,壓了下去。她撩了撩劉海,說:“媽,我回來了。”
桌子上擺着吃剩下的飯菜。
易遙去廚房盛了碗飯出來,將就着吃。
林華鳳看了看,然後說:“你把菜熱一熱吧,都涼了。”
易遙剛夾起一筷子蚝油生菜,又放下,她抬起頭問:“媽,你還沒吃啊?”
“我吃過了。”林華鳳在沙發上躺下來,面朝靠背,“你去熱一下再吃,冬天吃冷的,要壞肚子的。”
“我沒事,不要緊。”易遙笑了笑,起身去廚房盛飯。
易遙打開鍋蓋的時候,聽見了身後林華鳳吼過來的聲音。
“你裝什麼苦情戲啊?你演給誰看啊你!”
易遙把碗裏的飯一抬手全部倒了回去,她轉身走出廚房,對着躺在沙發上的林華鳳說:“演給你看!你看了幾年了你都還是看不懂!”
易遙把碗朝桌子上一放,轉身回房間去了。
易遙從房間裏望出去,只能看到門沒有關上的那一小塊區域。
林華鳳的臉朝着沙發的靠背裏面,看不到表情。她的背佝僂着,顯得人很小。
她松垮着紮起來的頭髮里,有一縷白色的頭髮,從黑色的頭髮里,刺眼地跳出來。
易遙抬起手用力捂住了嘴。
面前攤開的試卷上,黑色的字跡被吧嗒吧嗒砸下來的水滴洇散開來。
06
屋子裏空調開太久。悶得慌。而且冬天本來就干,空調再一開久了,整個屋子繃緊得像要被撕開來一樣。
顧森湘起身開了半扇窗戶。外面的冷風吹了進來。
舒服多了。
轉過身,寫字枱上的手機振動起來。
翻開蓋子,屏幕上的發件人是“森西”。
打開短訊,只有兩個字,“姐姐”。沒有標點。但是顧森湘閉着眼睛也能想像得出他一副不高興的表情。
森湘揚起嘴笑了笑,手指在鍵盤上按出幾個字:“你怎麼了?過來吧。”
合上手機,過了兩分鐘,森西在外面敲門。
“不高興了?”
“沒有。”顧森西躺在床上,隨手拿過靠牆放在床上的一排玩偶中的一個把玩着,“多大的人了啊你,還玩洋娃娃。”
“洋娃娃?你們男生都這麼土嗎?你可以叫它們布偶,或者玩偶,或者公仔。”顧森湘有點忍不住想笑。
“我又不關心這個。”顧森西翻白眼。
顧森湘轉過身去,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參考書來。
“其實我能理解媽是怎麼想的。”
顧森西從背後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然後就沒了下文。
顧森湘回過頭去,看見他拿着那個巨大的流氓兔壓在自己的臉上。
“別亂想了你,小孩子懂什麼。”
“你也就比我早鑽出來那麼一兩分鐘。”流氓兔下面傳來瓮聲瓮氣的聲音。
“要是換作我……”他拿開兔子,從床上坐起來,“我也喜歡你。一個是拿着一等獎學金、被學校捧在手裏的高才生,一個是成績雖下不墊底,但上也不沾天的惡劣學生——這是我老師說的——我也會更喜歡姐姐啊。”
“才不是啊,打是親罵是愛,我以後終歸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媽最愛的終歸是你。她現在是被你氣的。要是換了我,你整天這麼遊手好閒,我早把你腿打斷了,還由得你在這裏發牢騷。”
“那你可別潑出去。”森西嬉皮笑臉地黏上來,雙手從姐姐肩膀背後抱過去,把額頭貼到她的後頸窩上蹭來蹭去。
“沒洗澡吧?一身臭味道。快點去!”
顧森西剛直起身子,門被推開了。母親端着冒着熱氣的杯子站在門口,兩眼要冒出火來。
“你自己不念書,不要來騷擾你姐姐!”
“媽,弟弟過來找我有事。”
“他能有什麼事?”
“我沒事也能來找我姐,我和她從娘胎里就一起了,比跟你還親。”顧森西把手插在褲子口袋裏,聳聳肩膀。
母親把杯子往寫字枱上重重一放,“砰”的一聲,裏面的水濺出來一半:“什麼話!”
“好了,森西你回房間睡覺去。”顧森湘站起來,把他推出門去。
母親轉過身來,臉色發白。過了半晌緩過來了,拿着杯子對森湘說:“這是蜂蜜水,裏面加了蜂王漿的,聽說裏面有那什麼氨基酸,對記憶特別好。你趕快喝了。”
顧森湘剛要接過杯子,母親就拿了回去,臉色又氣得變白:“你看這都灑了一半了,我重新去幫你沖。”
說完轉身出門去了。
又沖了一杯蜂蜜水過來,看着森湘喝了之後,母親才心滿意足地轉身出來,輕手輕腳地帶上了森湘房間的門。轉過身,看到隔壁顧森西的房間門大開着。
裏面沒有開燈。客廳透進去的光把房間裏照出微弱的輪廓來。顧森西鞋也沒脫,穿着衣服仰躺在床上。
“你不看書就早點睡。別去影響你姐姐。”母親壓低着聲音。
“知道了。”
黑暗的房間裏傳出回答聲。
聽不出任何的語氣。也看不到任何的表情。
母親離開之後,顧森西翻了個身,把臉重重地埋進柔軟的枕頭裏。
07
寫完一整頁英文試卷,易遙抬起手揉了揉發脹的眼睛,順手把枱燈擰得稍微亮些。
隔壁看電視的聲音從隔音並不好的牆的另一面傳過來。是粗製濫造的台灣言情劇。
“你為什麼不能愛我?”一個女的在矯情地哭喊着。
“我這麼愛你,你感受不到嗎?”答話的男的更加矯情。
易遙忍了忍胃裏噁心的感覺,拿起杯子起身去倒水,剛站起來,看見林華鳳靠在自己房間的門邊上,一動不動地望着自己。
“沒睡呢?”易遙一邊小聲說著,一邊側過身出去客廳倒水。易遙拔掉熱水瓶塞,抬起熱水瓶朝杯子裏倒。
“我柜子裏的衛生棉是你拿去用了嗎?”身後林華鳳冷冷地說。
“沒啊,我沒用。”易遙頭也沒回,順口答道。
身後林華鳳沒了聲音,整個房間寂靜一片。
等到易遙突然意識到的時候,她兩手一軟,熱水嘩啦一聲倒滿了一整個杯子,手背上被燙紅一小塊。
易遙塞好瓶塞,把熱水瓶放到地上。靜靜地站在沒有開燈的客廳里。弄堂里的光從窗戶透進來,照着易遙發白的臉。她沒有轉過身來,身後的林華鳳也一言不發。
像是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才聽到背後傳來的林華鳳平穩的聲音,她說:“兩個多月了,你為什麼不用?”
08
就像是這樣的,彼此的任何對話、動作、眼神、姿勢,都預先埋藏好了無限深重的心機。
這樣一直持續了十年的母女之間的關係。
不經意的對白,不經意的表情,在黑暗中變成沿着固定好的路線撒下的針,在某一個預設好的時刻,毫不手軟地刺進對方的身體裏。然後去印證對方痛苦的表情,是否如自己想像的一致。
很明顯,林華鳳看到了易遙如自己想像中一致的表情。她一動不動地靠在門邊上,等着易遙。
易遙轉過身來,望着林華鳳,說:“你知道了。”
林華鳳張了張口,還沒說話,易遙抬起臉,接著說:“是又怎麼樣,我就是去找他拿了錢,我自己有錢買衛生棉,不用你的。”
林華鳳慢慢走過來,看着易遙,說:“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挺有本事的啊?”
黑暗中突然甩過來的巴掌,和易遙預想的也一模一樣。
在臉上火燒一樣的灼熱痛感傳遞到腦子裏的同時,身體裏是如同滑坡般迅速坍塌下去的如釋重負感。
而與此同時,沒有預想到的,是林華鳳突然伸過來的手,抓着易遙的頭髮,突然用力地扯向自己。
正對着的,是林華鳳一張抽動着的漲紅的臉,以及那雙在黑暗中,也依然燒得通紅的眼睛。
09
很多很多的水草。
密密麻麻,頭髮一樣地浮動在墨綠色的水面之下。
齊銘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走,無邊無際的水域在月光下泛着陰森森的光。
緊貼腳底的是無法形容的滑膩感。
嘩啦嘩啦的水聲從遠處拍打過來。像是前方有巨大的潮汐。
最後的一步,腳下突然深不可測,那一瞬間湧進鼻孔和耳朵的水,像水銀一樣朝着身體裏每一個罅隙衝刺進去。
耳朵里最後的聲響,是一聲尖銳的哭喊。
——“救我。”
齊銘掙扎着醒過來,耳朵里依然殘留着嘈雜的水聲。開始只是嘩啦嘩啦的噪音,後來漸漸形成了可以分辨出來的聲響。
是隔壁易遙的尖叫。
齊銘掀開被子,裹着厚厚的睡衣打開房間的門,穿過客廳,把大門拉開。深夜的寒冷讓齊銘像是又掉進了剛剛夢裏深不可測的水底。
易遙家的門緊鎖着,裏面是一聲高過一聲的尖叫聲。
齊銘舉起手準備敲門的時候,手突然被人抓住了。
齊銘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被一把扯了回去,李宛心披了條毯子,哆嗦着站在自己後面,板着一張臉,壓低聲音說:“人家家裏的事,你操什麼心!”
齊銘的手被緊緊地抓着,他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又一聲尖叫之後是玻璃嘩啦摔碎的聲音。林華鳳的罵聲鑽進耳朵里,比玻璃還要尖銳。
“你就是賤貨!我養大你就養成了這樣一個賤貨!是啊!他給你錢!你找那個男人去啊!賤逼丫頭你回來幹什麼!”
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撞倒的聲音,還有易遙尖叫着的哭聲:“媽!媽!你放開我!啊!別打了!我錯了!我不找了!我不找了……”
齊銘隔壁的門也打開了,一個中年女人也裹了件睡衣出來。看見李宛心也站在門口,於是衝著易遙家努了努嘴,說:“作孽啊,下輩子不知道有沒有報應。”
李宛心撇撇嘴,說:“也不知道誰作孽,你沒聽到林華鳳罵些什麼嗎,說她是賤貨,肯定是易遙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齊銘甩開李宛心的手,吼了句:“媽!人家家裏的事你清楚什麼啊!”
李宛心被兒子突如其來的吼聲嚇住了,而回過神來,就轉成了憤怒:“我不清楚你清楚!”
齊銘不再理她,甩開被她緊緊抓住的手,朝易遙家門上咣咣地砸。
李宛心抓着齊銘的衣服往回扯:“你瘋了你!”
齊銘硬着身子,李宛心比兒子矮一個頭,用力地扯也扯不動。
在林華鳳把門突然嘩啦一下從裏面拉開的時候,隔壁那個女人趕緊關了門進去了。只剩下站在易遙家門口的齊銘和李宛心,對着披頭散髮的林華鳳。
“你們家死人啦?發什麼神經?半夜敲什麼門?”
李宛心本來沒想說什麼,一聽到林華鳳一上來就觸霉頭,火也上來了:“要死人的是你們家吧!大半夜吵成這樣,還讓不讓人睡了?”
“哦喲李宛心,平時跩得像頭傻逼驢一樣的人不是你嗎?你們家不是有的是錢嗎?受不了他媽的搬呀!老娘愛怎麼鬧怎麼鬧,房子拆了也是我的!”
李宛心一把把齊銘扯回來,推進門裏,轉身對林華鳳說:“鬧啊!隨便鬧!你最好把你自己生出來的那個賤貨給殺了!”說完一把摔上門,關得死死的。
林華鳳抄起窗台上的一盆仙人掌朝齊銘家的門上砸過去,咣當一聲摔得四分五裂。泥土散落下來掉在門口堆起一個小堆。
齊銘坐在床邊上。胸腔劇烈地起伏着。
他用力地憋着呼吸,額頭上暴出了好幾條青筋,才將幾乎要頂破喉嚨的哭聲壓回胸腔里。
眼淚像是打開的水閘,嘩嘩地往下流。
母親帶着怒氣的聲音在外面響起:“齊銘你給我睡覺。不準再給我出去。”
門外一陣嘩啦的聲音,明顯是李宛心從外面鎖了門。
齊銘擦掉臉上的眼淚。
腦海里殘留的影像卻不斷爆炸般地重現。
昏暗的房間裏,易遙一動也不動地癱坐在牆角的地上,頭髮披散着遮住了臉,身上扯壞的衣服耷拉成好幾片。
滿地閃着光的玻璃殘渣。
10
晨霧濃得化不開。
窗戶上已經凝聚了一層厚厚的霜。
昨天新聞里已經預告過這幾天將要降溫,但還是比預計的溫度更低了些。
剛剛回暖的春天,一瞬間又被蒼白的寂寥吞噬了。
依然是讓人感到壓抑的慘白色的天光,均勻而淡寡地塗抹在藍天上。
齊銘走出弄堂口的時候回過頭看看易遙家的門,依然緊閉着。聽不到任何的動靜。身後母親和幾個女人站在門口話短話長。齊銘推出單車,拐彎出了弄堂。
“哦喲,我看齊銘真是越來越一表人才,小時候不覺得,現在真是長得好,用他們小孩子的話來說,真是英俊。”那個頂着一頭花捲一樣的頭髮的女人諂媚着。
“現在的小孩才不說英俊,他們都說酷。”另外一個女人接過話來,顯得自己跟得上潮流。
李宛心在邊上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
“是啊,我每天早上看見他和易遙一起上學,易遙縮在他旁邊,就像小媳婦似的。”對面一家門打開了,剛出來的一個女人接過她們的話題。
李宛心的臉唰地垮下來:“瞎講什麼呢!”
說完轉過身,把門摔上了。
剩下幾個女人幸災樂禍地彼此看了看,扯着嘴笑了。
——我看齊銘和易遙就不正常。
——是啊,那天早上我還看見易遙在弄堂口蹲下來哇啦哇啦吐了一地,齊銘在邊上拍着她的背,那心疼的表情,就是一副“當爹”的樣子。
——要真有那什麼,我看李宛心應該要發瘋了。
——最好有那什麼,這弄堂死氣沉沉的,有點熱鬧才好。
11
路過學校門口的小店時,齊銘看了看時間還早,於是從車上下來,鑽了進去。
兩三個女生擠在一排機器前面。
齊銘不好意思也擠進去,就站在後面等。
面前的這排機器是店裏新到的,在日本非常流行的扭蛋。投進去錢,然後隨機掉出蛋來,裏面有各種系列的玩具模型。而吸引人的地方在於,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會得到哪一個模型。
前面的女生回過頭來的時候,齊銘“啊”了一聲,然後立即禮貌地打了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唐小米的臉在齊銘目光的注視下迅速地紅了起來。
“你想買‘這個’啊?”齊銘指了指眼前的機器,因為不能確定到底該怎麼稱呼,所以用“這個”來代替。
“嗯……想買。”唐小米微微低着頭,臉上是顯得動人的一點點紅暈。
“你們女生都喜歡這種東西?”齊銘摸了摸頭,表示有點不可理解。
“女孩子嘛,當然和男孩子不一樣咯。”唐小米笑起來,招牌一樣的動人微笑。
齊銘盯着唐小米看了幾秒鐘,然後一步上前,說:“哦,那我來吧。”
他背對着唐小米,伸出手扭動起機器上的轉鈕。
掉出來的蛋里是一隻熊貓。齊銘拿着朝收銀台走過去。
他並沒有注意到在自己身後突然開始呼吸急促緊張起來的唐小米。唐小米摸出手機,臉上是壓抑不住的興奮表情。
——我和齊銘在校門口的小店裏,他看我想買扭蛋,他就自己買下來了,不知道是不是要送我,怎麼辦?
迅速傳回來的短訊內容是:你買一個別的東西,當他送扭蛋給你的時候,你就拿出來送給他。哈哈,大小姐,他吃錯藥了還是你對他下了毒?
唐小米沒有理睬短訊後半句的內容,她轉過身在旁邊的玻璃櫥窗里拿出幾個藍色的膠帶護腕來,最近學校里幾個醒目的男生都在戴這個。
她挑了一個好看一點的拿起來,然後朝收銀台走過去,靜靜地站在齊銘邊上,低着頭。
裏面的人在找錢,齊銘回過頭,對唐小米笑了笑:“前幾天我一直聽易遙提到這個,我還在想到底是什麼東西,今天正好看到了,買來送她。”說完低頭看到了唐小米手上的護腕,說,“這個是男生用的吧?你買來送人?”
唐小米臉上的微笑像綻開的花朵一樣動人:“是啊,同學快過生日了,他是籃球隊的。”
“嗯,那這樣,我先走了。”齊銘接過找回來的零錢,揮手做了個“拜拜”。
“嗯。”唐小米點點頭。然後從錢包里掏出錢遞給收錢的人。
齊銘撥開店門口垂着的掛帘走出去的同時,唐小米的臉一瞬間暗下來。
她迅速地翻開手機的蓋子,啪啪打了幾個字,然後“啪”的一聲用力合上。
牙齒用力地咬在一起,臉上的肌肉綳得太緊,從皮膚上透出輪廓來。
12
被風不小心吹送過來的種子。
掉在心房上。
一直沉睡着。沉睡着。
但是,一定會在某一個恰如其分的時刻,瞬間就蘇醒過來。在不足千分之一秒的時間裏,迅速地頂破外殼,紮下盤根錯節的龐大根系,然後再抖一抖,就唰的一聲挺立出遮天蔽日的茂密枝丫與肥厚的枝葉。
接着,慢鏡頭一般緩慢地張開了血淋淋的巨大花盤。
這樣的種子。一直沉睡在每一個人的心裏。
等待着有一天,被某種無法用語言定義的東西,解開封印的咒語。
13
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嗡嗡地振動起來。
一隻塗著五彩斑斕指甲油的手,伸過去拿起來,掛在手機上各種繁複的吊墜叮叮噹噹響成一片。
手機屏幕上顯示着“發件人:唐小米”。
信息打開來,非常簡單的三個字,清晰地映在發光的屏幕上。
“搞死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