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領隊的那隻螞蟻,爬到了心臟的最上面,然後把旗幟朝着腳下柔軟跳動的地方,用力地一插——
哈,佔領咯。
01
不知道什麼地方傳來鐘聲。來回地響着。
卻並沒有詩詞中的那種悠遠和悲愴。只剩下枯燥和煩悶,固定地來回著。撞在耳膜上,把鈍重的痛感傳向頭皮。
睜開眼。
沒有拉緊的窗帘縫隙里透進來白絲絲的光。周圍的一切擺設都突顯着白色的模糊的輪廓。
看樣子已經快中午了。
與時間相反的是眼皮上的重力,像被一床棉絮壓着,睜不開來,閉上又覺得澀澀地痛。光線像一把粗糙的毛刷子在眼睛上來回掃着,眨幾下就流出淚來。
易遙翻個身,左邊太陽穴傳來刺痛感。
“應該是擦破了皮。”
這樣想着,抬起右手想去摸,才感覺到被牽扯着的不自在。順着望過去,手背上是交錯來回的幾條白色膠布。下面插着一根針。源源不斷地朝自己的身體裏輸進冰冷的液體。可以明顯地感覺到那根扎在血管里的堅硬的針,手指彎曲的時候像是要從手背上刺出來。
塑膠管從手背朝上,被不知哪兒來的風吹得輕輕地晃來晃去。
接通的倒掛着的點滴瓶里剩下三分之一的透明液體。從瓶口處緩慢而固定地冒着一個一個氣泡。
上升。噗。破掉。
右邊少年的身影在陽光下靜靜地望向自己。
聲音溫柔得像是一池37攝氏度的水:“你醒了。”
他們說把手放進37攝氏度的水裏面其實還是可以感覺得到熱度的。不會完全沒有知覺。
易遙抬起頭,齊銘合上手裏的物理課本,俯下身來,看了看她的手背。檢查了一下看有沒有腫起來。
目光像窗外寂寥的冬天。呼嘯着的白光。在寒冷里顯出微微的溫柔感來。一層一層地覆蓋在身上。
“醫生說你營養不良,低血糖。”齊銘站起來,走到房間角落的矮櫃前停下來,拿起熱水瓶往杯子裏倒水,熱氣汩汩地往上冒,凝聚成白霧,浮動在他目光的散距里,“所以早上就暈倒了。不過沒什麼太大的問題。這瓶葡萄糖輸完就可以走了。”
齊銘拿着水杯走過來,窗帘縫隙里的几絲光從他身上晃過去。他對着杯里的水,吹了一會兒,然後遞給易遙。
“你和你媽又吵架了?”
易遙勉強着坐起來,沒有答話,忍受着手上的不方便,接過水杯,低頭悶聲地喝着。
齊銘看着她,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你先喝水,我要去上廁所。”齊銘起身,走出病房去了。
門關起來。光線暗掉很多。
忘記了開燈,或者是故意關掉了。
其實並沒有區別。
只剩下各種物體的淺灰色輪廓,還有呼吸時從杯里吹出的熱氣,濕答答地撲在臉上,像一層均勻的薄薄的淚。手背血管里那根針僵硬的存在感,無比真實地挑在皮膚上。
易遙反覆地彎曲着手指,自虐般地一次次體會着血管被針挑痛的感覺。
真實得像是夢境一樣。
霧氣和眼淚。
其實也沒有什麼區別。
02
齊銘上完廁所,從口袋裏掏出幾張處方單據,轉身繞去收費處。找了半天,在一樓的角落裏抬頭看到一塊掉了漆的寫着“收費處”三個字的掛牌。
從那一個像洞口一樣的地方把單據伸進去,裏面一隻蒼白的手從長長的衣服袖管里伸出來,接過去,有氣無力地啪啪敲下一串藍章。“三百七十塊。”看不到人,只有個病懨懨的女聲從裏面傳出來。
“怎麼這麼貴?就一瓶葡萄糖和一小瓶藥水啊。”齊銘摸摸口袋裏的錢。小聲詢問着裏面。
“你問醫生去啊,問我做啥啦?又不是我給你開的葯。奇怪你。你好交掉來!後面人排隊呢。”女人的尖嗓子,聽起來有點像林華鳳。
齊銘皺了皺眉,很想告訴她後面沒人排隊就自己一個人。後來想想忍住了。掏出錢遞進去。
洞口丟出來一把單據和散錢,硬幣在金屬的凹槽里撞得一陣亂響。
齊銘把錢收起來,小心地放進口袋裏。
走了兩步,回過頭朝窗洞裏說:“我後面沒人排隊,就我一個人。”說完轉身走了。淡定的表情像水墨畫一樣,淺淺地浮在光線暗淡的走廊里。
身後傳來那個女人的尖嗓子:“儂腦子有毛病啊……”
醫生的辦公室門虛掩着,齊銘走到門口,就聽到裏面兩個醫生的談話。夾雜着市井的流氣,還有一些關於女人怎樣怎樣的齷齪話題。不時發出心領神會的笑聲,像夾着一口痰,從嗓子裏嘿嘿地笑出來。
齊銘皺了皺眉毛,眼睛在光線下變得立體很多。凹進去的眼眶,光線像投進黑潭裏,反射不出零星半點的光,黑洞一般地吸納着。
“醫生,易遙……就是門診在打點滴的那女生,她的葯是些什麼啊,挺貴的。”齊銘站在光線里,輪廓被光照得模糊成一圈。
剛剛開藥的那個醫生停下來,轉回頭望向齊銘,笑容用一種奇怪的弧度擠在嘴角邊上。“年輕人,那一瓶營養液就二百六十塊了。再加上其他雜費,門診費,哪有很貴。”他頓了頓,笑容換了一種令齊銘不舒服的樣子接著說,“何況,小姑娘現在正是需要補的時候,你怎麼能心疼這點錢呢,以後還有的是要用錢的地方呢,她這身子骨,怎麼扛得住。”
齊銘猛地抬起頭,在醫生意味深長的目光里讀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醫生看到他領悟過來的表情,也就不再遮掩,挑着眉毛,饒有趣味地上下打量他,問:“是你的?”
齊銘什麼都沒說,轉過身,拉開門走了出去。醫生在後面提高聲音說:“小夥子,你們年紀太小啦,要注意點哦。我們醫院也可以做的,就別去別的醫院啦,我去和婦科打個招呼,算照顧你們好……”
齊銘跨出去。空曠的走廊只有一個阿姨在拖地。
身後傳來兩個醫生低低的笑聲。
齊銘走過去,側身讓過阿姨,腳從拖把上跳過去。抬起頭,剛想說聲“抱歉”,就正對上翻向自己的白眼。
“哦喲要死來,我剛拖好的地,幫幫忙好。”
濕漉漉的地面,擴散出濃烈的消毒水味道來。
03
——是你的?
04
齊銘進房間的時候,護士正在幫易遙拔掉手背上的針頭。粗暴地撕開膠布,扯得針從皮膚里挑高,易遙疼得一張臉皺起來。
“你輕點。”齊銘走過去,覺出語氣里的不客氣,又加了一句,“好嗎?”
護士看也沒看他,把針朝外一拔,迅速用一根棉簽壓住針眼上半段處的血管,冷冷地說了一句:“哪兒那麼嬌氣啊。”轉過頭來看着齊銘,“幫她按着。”
齊銘走過去,伸手按住棉簽。
“坐會兒就走了啊。東西別落下。”收好塑料針管和吊瓶,護士轉身出了病房。
易遙伸手按過棉簽:“我自己來。”
齊銘點點頭說:“那我收拾東西。”起身把床頭柜上自己的物理書放進書包,還有易遙的書包。上面還有摔下去時弄到的厚厚的灰塵,齊銘伸手拍了拍,塵埃騰在稀疏的幾線光里,靜靜地浮動着。
“是不是花了不少錢?”易遙揉着手,鬆掉棉簽,針眼裏好像已經不冒血了。手背上是一片麻麻的感覺。微微浮腫的手背在光線下看起來一點血色都沒有。
“還好。也不是很貴。”齊銘拿過凳子上的外套,把兩個人的書包都背在肩膀上,說,“休息好了我們就走。”
易遙繼續揉着手,低着頭,逆光里看不見表情。
“我想辦法還你。”
齊銘沒有接話,靜靜地站着,過了會兒,他說:“嗯,隨便你。”
手背上的針眼裏冒出一顆血珠來,易遙伸手抹掉,手背上一道淡黃色的痕迹。
但馬上又冒出更大的一顆。
易遙重新把棉簽按到血管上。
05
十二點。醫院裏零落地走着幾個拿着飯盒的醫生和護士。
病房裏瀰漫著各種飯菜的香味。
走出醫院的大門,易遙慢慢地走下台階。齊銘走在她前面幾步。低着頭,背着他和自己的書包。偶爾回過頭來,在陽光里定定地看看自己,然後重新回過頭去。
日光把他的背影照得幾乎要被吞噬乾淨。逆光里黑色的剪影,沉澱出悲傷的輪廓來。
易遙朝天空望上去,幾朵寂寞的雲,停在天上一動不動。
06
回到學校的時候差不多午休時間剛剛開始。
大部分的學生趴在課桌上睡覺。窗戶關得死死的,但前幾天被在教室里踢球的男生打碎的那塊玻璃變成了一個猛烈的漏風口。窗戶附近的學生都紛紛換到別的空位子去睡覺。稀稀落落地趴成一片。頭上矇著各種顏色的羽絨服外套。
易遙的座位就在少掉一塊玻璃的窗戶邊上。
從那一塊四分之一沒有玻璃的窗框中看過去,那一塊的藍天,格外地遼闊和鋒利。
她從教室外面走進來后就直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把包塞進書桌里,抬起頭,剛好看到齊銘拿着水杯走出教室的背影。
她剛坐下來,就有幾個女生靠攏過來。
本來周圍空出來的一小塊區域,陸陸續續地添進人來。
化學課代表唐小米把一本粉紅色的筆記本放到易遙桌子上,一臉微笑地說:“喏,早上化學課的筆記,好多呢,趕快抄吧。”
易遙抬起頭,露出一個挺客氣的笑容:“謝謝啊。”
“不用。”唐小米把凳子拉近一點,面對着易遙趴在她的桌子上,“你生病了?”
“嗯。早上頭暈。打點滴去了。”
“嗯……齊銘和你一起去的吧?”唐小米隨意的口氣,像是無心帶出的一句話。
易遙抬起頭,眯起眼睛笑了。“這才是對話的重點以及借給我筆記的意義吧。”她心裏想着,沒有說出來,只是嘴上敷衍着,“啊?不會啊。他沒來上課嗎?”
“是啊,沒來。”唐小米抬起頭,半信半疑地望着她。
周圍幾個女生的目光像是深海中無數長吻魚的魚嘴,在黑暗裏朝着易遙戳過來,恨不得找到一點鬆懈處,然後扎進好奇而八卦的尖刺,吸取着用以幸災樂禍和興風作浪的原料。
“不過他這樣的好學生,就算三天不來,老師也不會管吧。”說完易遙對着唐小米揚了揚手上的筆記本,露出個“謝了”的表情。
剛坐下,抬起頭,目光落在從教室外走進來的齊銘身上。
從前門到教室右後的易遙的座位,齊銘斜斜地穿過桌子之間的空隙,白色的羽絨服鼓鼓的,冬日的冷白色日光把他襯托得更加清癯。
他一直走到易遙桌前,把手中的水放在她桌子上:“快點把糖水喝了,醫生說你血糖低。”
周圍一圈女生的目光驟然放大,像是深深海底中那些蟄伏的水母突然張開巨大的觸鬚,伸展着,密密麻麻地朝易遙包圍過來。
易遙望着面前的齊銘,也沒有說話,齊銘迎上來的目光有些疑惑,她低下頭,把杯子靠向嘴邊,慢慢地喝着。
眼睛迅速蒙上的霧氣,被冬天的寒冷撩撥出細小的刺痛感來。
07
“那個……”唐小米站起來,指了指易遙手中的筆記本,“下午上課的時候我要用哦,你快一點抄。”
易遙抬起手腕看看錶,離上課還有半個小時。明顯沒辦法抄完。而且下午是數學和物理課。根本就沒有化學。
她把筆記本“啪”地合上,遞給唐小米,然後轉過去對齊銘說:“上午落下的筆記怎麼辦?”
齊銘點點頭,說:“我剛借了同桌的,抄好后給你。”
易遙回過頭,望向臉漲紅的唐小米。
目光繃緊,像弦一樣糾纏拉扯,從一團亂麻到綳成直線。
誰都沒有把目光收回去。
直到唐小米眼中泛出眼淚來。易遙輕輕上揚起嘴角。
心裏的聲音是:“我贏了。”
08
被溫和、善良、禮貌、成績優異、輪廓鋒利這樣的詞語包裹起來的少年,無論他是寂寂地站在空曠的看台上發獃,還是戴着耳機騎車順着人潮一步一步穿過無數盞綠燈,抑或穿着白色的背心,跑過被落日塗滿悲傷色調的操場跑道。他的周圍永遠都有無數的目光朝他潮水般漫延而去,附着在他的白色羽絨服上,反射開來。就像是各種調頻的電波,渴望着與他是同樣的波率,然後傳達進他心臟的內部。
而一旦他走向朝向望向某一個人的時候,這些電波,會瞬間化成劇毒的輻射,朝着他望向的那個人席捲而去。
易遙覺得朝自己甩過來的那些目光,都化成綿綿的觸手,狠狠地在自己的臉上抽出響亮的耳光。
被包圍了。
被吞噬了。
被憎恨了。
因為被他關心着。
被他從遙遠的地方望過來,被他從遙遠的地方喊過來一句漫長而溫柔的對白:“喂,一直看着你呢。”
一直都在。
遙遠而蒼茫的人海里,扶着單車的少年回過頭來,低低的聲音說著:“喂,一起回家嗎?”
無限漫長時光里的溫柔。
無限溫柔里的漫長時光。
一直都在。
09
放學后女生都被留下來。因為要量新的校服尺寸。昨天男生們已經全部留下來量過了。今天輪到女生。
所以男生們呼嘯着衝出教室,當然也沒忘對留在教室里的那些女生做出幸災樂禍的鬼臉。
當然也不是全部。
走廊里還是有三三兩兩地坐在長椅上的男生,翻書或者聽MP3,藉以打發掉等教室里某個女孩子的時間。
陽光照耀在他們厚厚的外套上,把頭髮漂得發亮。
齊銘翻着一本《時間浮遊》,不時眯起眼睛,順着光線看進教室里去。
口袋裏的手機振動起來。
翻開屏幕,是易遙發來的短訊。
“不用等我。你先走。我放學還有事。”
齊銘合上手機。站起來走近窗邊。易遙低着頭拿着一根借來的皮尺,量着自己的腰圍。她低頭讀數字的樣子被下午的光線投影進齊銘的視線里。
齊銘把書放進書包,轉身下樓拿車去了。
10
開門的時候母親破例沒有滿臉堆着笑迎上來,而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但明顯心不在焉。因為頻道里正在播着國際新聞。
她的興趣是韓劇里得了絕症的妹妹如何與英俊的哥哥交織出曠世戀曲,而世界上哪個地方被扔了炸彈或者某個國家面臨飢荒她根本不會關心。
齊銘記得有一次也是全家吃好飯在一起看電視,播到新聞頻道的時候正好在說中國洪水泛濫災情嚴重,當時母親一臉看到蒼蠅的表情:“又來了又來了,沒完沒了,不會又要發動我們捐錢吧?他們可憐,我們還可憐呢!”
說了沒幾分鐘,就換台到她正在追的一部韓國白爛劇,看到裏面的男主角因為失戀而哭得比娘兒們都還要動人的時候,她抽着鼻涕說:“作孽啊,太可憐了。”
齊銘匪夷所思地望向她。
依然是橫亘在血管里的棉絮。
齊銘換好鞋,走到沙發前面,問:“媽,你怎麼啦?”
母親放下遙控器:“你老師早上打電話來了。”
“說了什麼?”齊銘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倒了杯水。
“說了什麼?”可能是被兒子若無其事的語氣刺到了,母親的語氣明顯地激動起來,“你一個上午都沒去學校,還能說什麼?”
“早上易遙昏倒了,我帶她去的醫院,又不能留她一個人在那兒打點滴,所以跟學校請了假了。”齊銘喝着水,頓了頓,說,“請了假了老師也要打電話啊,真煩。”
母親口氣軟下來,但話卻變難聽了,她說:“哎喲,你真是讓媽操不完的心,小祖宗。我還以為你一上午幹什麼去了。不過話說回來,她昏倒了關你什麼事兒啊,她媽都不要她,你還管她幹嗎,少和她們家扯上關係。”
齊銘回過頭皺了皺眉:“我進屋看書了。”
母親站起來,準備進廚房燒飯。
剛轉過身,像想起什麼來:“齊銘,她看病用的錢不是你付的吧?”
齊銘頭也沒回,說:“嗯,我付的。”
母親的聲音明顯高了八度:“你付的?你幹嗎要付?她又不是我的兒媳婦。”
齊銘揮了揮手,做了個“不想爭論下去”的表情,隨口說了一句:“你就當她是你兒媳婦好了。”
母親突然深吸一口氣,胸圍猛地變大了一圈。
11
林華鳳在床上躺了一個下午。
沒來由的頭痛讓她覺得像有人拿着錐子在她太陽穴上一下一下地鑿。直到終於分辨清楚了那一陣一陣尖銳地刺激着太陽穴的並不是幻覺中的疼痛,而是外面擂鼓般的敲門聲時,她的火一下子就被點着了。
她翻身下床,也沒穿衣服,直接衝到外面去。
“肯定又沒帶鑰匙!逼丫頭!”
她拉開門剛準備吼出去,就看到齊家母子站在門口。
“哦喲!要死啊!你能不能穿上衣服啊你!就算不害臊這好歹也是冬天好!”
齊銘媽一邊尖嗓門叫着,一邊轉身拿手去捂齊銘的眼睛。
林華鳳砰地摔上門。
過了一會兒,她裹着件洗得看不出顏色的厚睡衣拉開門。
12
頭頂是冬日裏早早黑下的天空。
大朵大朵的雲。暗紅色的輪廓緩慢地浮動在黑色的天空上。
學校離江面很近。所以那些運輸船發出的汽笛聲,可以遠遠地從江面上飄過來,被風吹動着,從千萬種嘈雜的聲音里分辨出來。那種悲傷的汽笛聲。
遠處高樓頂端,一架飛機的導航閃燈以固定頻率,一下一下地亮着,在夜空裏穿行過去。看上去特別孤獨。
易遙騎着車,穿過這些林立的高樓,朝自己家所在的那條長長的弄堂騎過去。
其實自己把校服尺寸表格交給副班長的時候,易遙清楚地看到副班長轉過身在自己的表上迅速地改了幾筆。
易遙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後,沒有說話。
手中的筆蓋被自己擰開,又旋上。再擰開,再旋上。
如果目光可以化成匕首,易遙一定會用力朝着她的後背捅過去。
飛機閃動着亮光。慢慢地消失在天空的邊緣。
黑夜裏連呼吸都變得沉重。空乘小姐一盞一盞關掉頭頂的黃色閱讀燈。夜航的人都沉睡在一片蒼茫的世界裏。內心裝點着各種精巧的迷局。無所謂孤單,也無所謂寂寞。
只是單純地在夜裏,懷着不同的心事,飛向同一個遠方。
其實我多想也這樣,孤獨地閃動着亮光,一個人寂寞地飛過那片漆黑的夜空。
飛向沒人可以尋找得到的地方,被荒草淹沒也好,被潮聲覆蓋也好,被風沙吹走年輕的外貌也好。
可不可以就這樣。讓我在沒人知道的世界裏,被時間拋向虛無。
可以……嗎?
13
弄堂的門口不知道被誰換了一個很亮的燈泡。
明亮的光線甚至讓易遙微微地閉起眼睛。
地面的影子在強光下變得很濃。像凝聚起來的一攤墨水一樣。
易遙彎腰下去鎖車,抬起頭,看到牆上一小塊凝固的血跡。抬起手摸向左邊臉,太陽穴的地方擦破很大一塊皮。
易遙盯着那一小塊已經發黑的血跡發獃。直到被身後的鄰居催促着“讓讓呀,站這裏別人怎麼進去啦”才回過神來。
其實無論什麼東西,都會像這塊血跡一樣,在時光無情的消耗里,從鮮紅,變得漆黑,最終瓦解成粉末,被風吹得沒有痕迹吧。
年輕的身體,和死亡的腐爛,也只是時間的消耗問題。
漫長用來消耗。
這樣想着,似乎一切都沒那麼難以過去了。
易遙把車放好。朝弄堂里走去。
走了幾步,聽到弄堂里傳來的爭吵聲。再走幾步,就看到齊銘和他媽站在自己家門口,而林華鳳穿着那件自己怎麼洗都感覺是發著霉的睡衣站在門口。
周圍圍着一小圈人。雖然各自假裝忙着各自的事情,但眼睛全部都直勾勾地落在兩個女人身上。
易遙的心突然往下沉。
而這時,齊銘他媽回過頭來,看到了站在幾步之外的易遙,她臉上突然由漲紅的激動,轉變成勝利者的得意。一張臉寫滿了“這下看你再怎麼囂張”的字樣。
易遙望向站在兩個女人身後的齊銘。從窗戶和門裏透出來的燈光並沒有照到齊銘的臉。他的臉隱沒在黑暗裏。只剩下眼睛清晰地閃動着光芒。
夜航的飛機,閃動着固定頻率的光芒,孤單地穿越一整片夜空。
易遙走過去,低聲說:“媽,我回來了。”
14
“真好,易遙你回來了。”齊銘的母親臉上忍不住的得意,“你告訴你媽,今天是不是我們家齊銘幫你付的醫藥費。”
易遙低着頭,沒有說話,也沒有抬起頭看齊銘。她無從揣測這個時候站在母親身後的齊銘是什麼樣的表情。是滿臉溫柔的悲傷,還是寂寂地望向自己呢?
“易遙你倒是說話啊!”齊銘母親有點急了。
“你吼什麼吼。”林華鳳抬高聲音,“李宛心你滾回自己家去吼你兒子去,我家女兒哪兒輪得到你來吼。”
齊銘媽被氣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她壓着脾氣,對易遙說:“易遙,做人不能這麼沒良心,我們家齊銘心好沒讓你躺地上,帶你去了醫院,也幫你付了錢,你可不能像……”那一句“像你媽一樣”李宛心還是沒敢說出口,只得接了一句,“……某些人一樣!你好歹念過書的!”
“媽逼的你罵誰呢?!”林華鳳激動得揮起手要撲過去。
“媽……”易遙拉住她的衣服,低下頭,低聲說,“早上我確實打點滴去了……錢是我借的齊銘的……”
林華鳳的手停在半空裏,回過頭望向易遙。
易遙抬起頭,然後一記響亮的耳光突然抽到自己臉上。
15
黑暗裏的目光。晶瑩閃亮。像是蓄滿水的湖面。
站在遠處的湖。
或者是越飛越遠的夜航班機。
終於消失在黑暗裏。遠遠地逃避了。
“算了算了,話說明白就好,也沒幾個錢。”齊銘母親看見氣得發抖的林華鳳,滿臉忍不住的囂張和得意,“就當同學互相幫助。我們齊銘一直都是學校里品學兼優的學生,這點同學之間的忙還是要幫的。”
對於齊銘家來說,幾百塊確實也無所謂。李宛心要的是面子。
“少裝逼!”林華鳳回過頭來吼回去,“錢馬上就還你,別他媽以為有點錢就可以在我家門口搭起檯子來唱戲,李宛心你滾遠點!”
說完一把把易遙扯進去。
門在她身後被用力地甩上了。
砰的一聲巨響。弄堂里安靜成一片。
然後門裏傳出比剛剛更響亮的一記耳光聲。
16
易遙做好飯。關掉抽油煙的排風扇。把兩盤菜端到桌子上。
她走到母親房間裏,小聲地喊:“媽,我飯做好了。”
房間裏寂靜一片。母親躺在床上,黑暗裏可以看到她背對着自己。
“媽……”易遙張了張口,一個枕頭從床上用力砸來,重重地撞到自己臉上。
“我不吃!你去吃!你一個人給我吃完!別他媽再給我裝嬌弱昏倒。我沒那麼多錢給你花。我上輩子欠你的!”
易遙拿着碗,往嘴裏一口一口扒着飯。
卧室里時不時地傳出一兩聲“你怎麼不去死”“死了乾淨”。那些話傳進耳朵里,然後像是溫熱而刺痛的液體迅速流向心臟。
桌上的兩盤菜幾乎沒有動過。已經不再冒熱氣了。冬天的飯菜涼得特別快。
易遙伸手摸摸火辣辣的臉,結果摸到一手黏糊糊的血。
擦破皮的傷口被母親的兩個耳光打得又開始流血了。
易遙走進廁所,找了張乾淨的紙巾,從熱水瓶里倒出熱水,浸濕了紙巾,慢慢地擦着臉上黏黏的血。
眼睛發熱。
易遙抬起手揉向眼睛,從外眼角揉向鼻樑。
滾燙的眼淚越揉越多。
17
齊銘靠着牆坐在床上。
沒有開燈。
眼睛在黑暗裏適應着微弱的光線。漸漸地分辨得出各種物體的輪廓。
拳頭捏得太緊,最終力氣消失乾淨,鬆開來。
齊銘把頭用力地往後,撞向牆壁。
消失了疼痛感。
疼痛。是疼還是痛?有區別嗎?
心疼和心痛。有區別嗎?
易遙站在黑暗裏,低着頭,再抬起頭時落下來的耳光,無數畫面電光石火般地在腦海里爆炸。心痛嗎?
而下午最後的陽光,斜斜地穿進教室。落日的餘暉里,易遙低着頭,讀着皮尺上的數字,投影在窗外少年的視線里。
是心疼嗎?
18
冬天似乎永遠也不會過去。
說話的時候依然會哈出一口白氣。走廊盡頭打熱水的地方永遠排着長龍。體育課請假的人永遠那麼多。
天空裏永遠都是這樣白寥寥的光線,雲朵凍僵一般,貼向遙遠的蒼穹。
廣播裏的聲音依然像是濃痰一樣,黏得讓人發嘔。
是這樣的時光。鑲嵌在這幾丈最美好的年華錦緞上。
無數穿着新校服的男生女生擁向操場。年輕的生命像是在被列隊陳列着,曝晒在冰冷的日光下。
齊銘看着跑在自己前面的易遙。褲子莫名其妙地顯得肥大。腰圍明顯大了兩圈。被她用一根皮帶馬虎地繫着。褲子太長,有一截被鞋子踩着,沾上了好多塵土。
齊銘揉揉眼睛。呼吸被堵在喉嚨里。
前面的易遙突然回過頭來。
定定地看向自己。
穿着肥大褲子的易遙,在冬天凜冽的日光下回過頭來望向齊銘。
看到齊銘紅紅的眼眶,易遙慢慢地笑了。她的笑容像是在說:“喏,其實也沒關係呢。”
冬天裏綻放的花朵,會凋謝得特別快嗎?
喏,其實也沒關係呢。
19
易遙躺在床上。蓋着厚厚的兩床被子。
窗戶沒有關緊。被風吹得咣當咣當亂晃。也懶得起身來關了。反正再冷的風,也吹不進棉被裏來。
黑暗中,四肢百骸像是被浸泡在滾燙的洗澡水裏。那些叫作悲傷的情緒,像是成群結隊的螞蟻,從遙遠的地方趕來,慢慢爬上自己的身體。
一步一步朝着最深處跳動着的心臟爬行而去。
直到領隊的那群,爬到了心臟的最上面,然後把旗幟朝着腳下柔軟跳動的地方,用力地一插——
哈,佔領咯。
20
學校的電腦室暖氣開得很足。
窗戶上凝着一層厚厚的水汽。
易遙在百度上打進“墮胎”兩個字,然後點了搜索。
兩秒鐘后出來2140000條相關網頁。打開來無非都是道貌岸然的社會新聞,或者醫院的項目廣告。易遙一條一條地看過去,看得心裏反胃。
這些不是易遙想要的。
易遙再一次打入了“私人診所”四個字,然後把鼠標放在“在結果中搜索”上,遲疑了很久,然後點了下去。
21
那些曾經在電視劇里看過無數遍的情節。在自己的身上一一上演着。
比如上課上到一半,會突然衝出教室開始吐。
比如開始喜歡吃學校小賣部的話梅。在沒有人看到的時候,會一顆接一顆地吃。
而還有更多的東西,是電視劇無法教會自己的。
就像這天早上起床,易遙站在鏡子前面,皮膚比以前變得更好了。而曾經聽弄堂里的女人說起過“如果懷的是女兒,皮膚會變好很多哦”這樣的話題,以前就像是飄浮在億萬光年之外的塵埃一樣沒有真實感,而現在,卻像是門上的蛛絲一般蒙到臉上。
鏡子裏自己年輕而光滑的臉,像是一個瓷器。
可是當這個瓷器被摔破后,再光滑,也只剩一地尖銳而殘破的碎片了吧。
易遙這樣想着,定定地望着鏡子裏的自己。
林華鳳也已經起床了。走到桌子邊上,上面是易遙早上起來做好的早飯。
而之前對母親的愧疚,卻也在一天一天和以前沒有任何區別的時光里,被重新消磨乾淨。面前的這個人,依然是自己十五歲時說過的:“我很恨她,但有時候也很愛她。”
“照這麼久你是要去勾引誰啊你?再照還不是一臉倒霉相。和你爸一樣!”
“我爸是夠倒霉的啊。”易遙回過頭來,“要不然怎麼會遇見你。”
一隻拖鞋狠狠地砸過來,易遙把頭一歪,避開了。
她冷笑了一下,然後背上書包上課去了。
身後傳來林華鳳的聲音:“你要再摔就給我朝馬路上的汽車輪子底下摔,別媽逼地摔在弄堂里,你要摔給誰看啊你?!”
易遙回過頭來帶上門,淡淡地說:“我摔的時候反正沒人看見,倒是你打我的時候,是想打給誰看我就不知道了。”
門被易遙不重不輕地拉上了。
剩下林華鳳,在桌子前面發抖。
端着碗的手因為用力而暴出好幾條青筋。
窗外的日光像是不那麼蒼白了。稍微有了一些暖色調。把天空暈染開來。
有一群鴿子呼啦飛過弄堂頂上狹窄的一小片天空。
遠處似乎傳來汽笛聲。
22
下午最後一節課是地理。
黑板上掛着一張巨大的世界地圖。
穿得也像是一張世界地圖般斑斕的地理老師站在講台上,把教鞭在空氣里揮得唰唰響。
易遙甚至覺得像是直接抽在第一排的學生臉上一樣。
不過今天她並不關心這些。
右手邊的口袋裏是上次爸爸給自己的四百塊錢。捏在手裏,因為太用力,已經被汗水弄得有些發軟。
而左手邊的口袋裏,是一張自己從電腦上抄下來的一個地址。
放學看到在學校門口等自己的齊銘時,易遙告訴他自己有事情,打發他先回去了。
齊銘沒說什麼,站着望了她一會兒,然後推着車走了。
背影在人群里特別顯眼,白色的羽絨服被風鼓起來,像是一團凝聚起來的光。
易遙看着齊銘走遠了,然後騎車朝着與回家相反的方向而去。
也是在一個弄堂裏面。
易遙攤開手上的紙,照着上面的地址慢慢找過去。
周圍是各種店鋪,賣生煎的,剪頭的,賣雜貨的,修自行車的,各種市井氣息纏繞在一起,像是織成了一張網,甜膩的世俗味道浮動在空氣里。
路邊有很多臟髒的流浪貓。用異樣的眼光望着易遙。偶爾有一兩隻突然從路邊的牆縫裏衝出來,站在馬路正中,定定地望向易遙。
終於看到了那塊“私人婦科診所”的牌子。白色的底,黑色的字,古板的字體,因為懸挂在外,已經被雨水日光沖刷去了大半的顏色,剩下灰灰的樣子,漠然地支在窗外的牆面上。四周錯亂的梧桐枝丫和交錯雜亂的天線,幾乎要將這塊牌子吞沒了。
已經是弄堂底了。再走過去就是大馬路。
其實應該從馬路那一邊過來的。白白穿了一整條弄堂。
從逼仄的樓梯上去,越往上越看不到光。走到二層的時候只剩下一盞黃色的小燈泡掛在牆壁上,樓梯被照得像荒廢已久般發出森然的氣息來。
“還是回去吧”這樣的念頭在腦海里四下出沒着,卻又每次都被母親冰冷而惡毒的目光狠狠地逼回去。其實與母親的目光同謀的還有那天站在李宛心背後一直沉默的齊銘。
每次想起來都會覺得心臟突然抽緊。
已經有好多天沒有和他怎麼說話了吧。
白色羽絨服換成了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裹在英俊挺拔的校服外面。
易遙低頭看了看自己肥大的褲子,褲腰從皮帶里跑出一小段,像一個口袋一樣支在外面。副班長以及唐小米她們聚在一起又得意又似乎怕易遙發現卻又唯恐易遙沒發現一樣的笑聲,像是澆在自己身上的膠水一樣,黏膩得發痛。
易遙搖搖頭,不去想這些。
抬起頭,光線似乎亮了一些,一個燙着大卷的半老女人坐在樓道里。面前擺着一張桌子。桌子上散放着一些發黃的病歷卡、挂號簽之類的東西。
“請問……”易遙聲音低得幾乎只有自己聽得見,“看……看婦科的……那個醫生在嗎?”
大卷的女人抬起頭,上下來回掃了她好多眼,沒有表情地說:“我們這兒就一個醫生。”
一張紙丟過來掉在易遙面前的桌子上:“填好,然後直接進去最裏面那間房間。”
23
天花板上像是矇著一層什麼東西。看不清楚。窗戶關着,但沒拉上窗帘,窗外的光線照進來,冷冰冰地投射到周圍的那些白色床單和掛帘上。
耳朵里是從旁邊傳過來的金屬器具撞擊的聲音。易遙想起電視劇里那些醫用的鉗子、手術刀,甚至還有夾碎肉用的鑷子之類的東西。不知道現實是不是也會這樣誇張。儘管醫生已經對自己說過胎兒還沒有成形,幾乎不會用到鑷子去夾。
躺在手術台上的時候,易遙聞到一股發霉的味道。白色床單從身體下面發出潮濕的冰冷感。
“要逃走嗎?”
側過頭去看到醫生往針筒里吸進一管針葯。也不知道是什麼。反正不是麻醉劑。如果用麻醉,需要再加兩百塊。沒那麼多錢。用醫生的話來說,是“不過忍一忍就過了”。
“褲子脫了啊,還等什麼啊你。”醫生拿着一個托盤過來,易遙微微抬起頭,看到一點點托盤裏那些不鏽鋼的剪刀鑷子之類的東西反射出的白光。
易遙覺得身體裏某根神經突然繃緊了。
醫生轉過頭去,對護士說:“你幫她把褲子脫了。”
24
易遙幾乎是發瘋一樣地往下跑,書包提在手上,在樓梯的扶手上撞來撞去。
身後是護士追出來大聲喊叫的聲音,唯一聽清楚的一句是:“你這樣跑了,錢我們不退的啊!”
昏暗的樓梯里幾乎什麼都看不見。易遙本能地往下跳着,恨不得就像是白爛的電視劇里演的那樣,摔一跤,然後流產。
衝出樓道口的時候,劇烈的日光突然從頭頂籠罩下來。
幾乎要失明一樣的刺痛感。拉扯着視網膜,投下紛繁複雜的各種白色的影子。
站立在喧囂里。漸漸漸漸恢復了心跳。
眼淚長長地掛在臉上。被風一吹就變得冰涼。
漸漸看清楚了周圍的格局。三層的老舊閣樓。面前是一條人潮洶湧的大馬路。頭頂上是紛繁錯亂的梧桐樹的枝丫,零星一兩片秋天沒有掉下的葉子,在枝丫間停留着,被冬天的冷氣流風乾成標本。弄堂口一個賣煮玉米的老太太抬起眼半眯着看向自己。凹陷的眼眶裏看不出神色,一點光也沒有,像是黑洞般噝噝地吸納着自己的生命力。
而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視網膜上清晰投影出的三個穿着嶄新校服的女生。
唐小米頭髮上的蝴蝶結在周圍灰撲撲的建築中發出耀眼的紅。像紅燈一樣,伴隨着尖銳的警鳴。
唐小米望着從閣樓里衝下來的易遙,眼淚還掛在她臉上,一隻手提着沉重的書包,另一隻手死死地抓緊皮帶,肥大的校服褲子被風吹得空空蕩蕩的。
她抬起頭看看被無數電線交錯着的那塊“私人婦科診所”的牌子,再看看面前像是失去魂魄的易遙,臉上漸漸浮現出燦爛的笑容來。
易遙抬起頭,和唐小米對看着。
目光繃緊,像弦一樣糾纏拉扯,從一團亂麻到綳成直線。
誰都沒有把目光收回去。
熟悉的場景和對手戲。只是劇本上顛倒了角色。
直到易遙眼中的光亮突然暗下去。唐小米輕輕上揚起嘴角。
沒有說出來但是卻一定可以聽到的聲音——
“我贏了。”
唐小米轉過頭,和身邊兩個女生對看着笑了笑,然後轉身離開了,走的時候還不忘記對易遙揮揮手,說了一句含義複雜的“保重”。
唐小米轉過身,突然覺得自己的衣服下擺被人拉住了。
低下頭回過去看,易遙的手死死地拉住自己的衣服下擺,蒼白的手指太用力已經有點發抖了。
“求求你了。”易遙把頭低下去,唐小米只能看到她頭頂露出來的一小塊蒼白的頭皮。
“你說什麼?”唐小米轉過身來,饒有興趣地看着在自己面前低着頭的易遙。
易遙沒有說話,只是更加用力地抓住了唐小米的衣服。
被手抓緊的褶皺,順着衣服材質往上延伸出兩三條更小的紋路,指向唐小米燦爛的笑臉。
25
街道上的洒水車放着老舊的歌曲從她們身邊開過去。
在旁人眼裏,這一幕多像是好朋友的分別。幾個穿着同樣校服的青春少女,其中一個拉着另一個的衣服。
想像里理所當然的對白應該是:“你別走了。希望你留下來。”
可是——
齊秦的老歌從洒水車劣質的喇叭里傳出來:“沒有你的日子裏,我會更加珍惜自己,沒有我的歲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曾經風行一時的歌曲,這個時候已經被路上漂亮光鮮的年輕人穿上了“落伍”這件外衣。只能在這樣的場合,或者KTV里有大人的時候,會被聽見。
而沒有聽到的話,是那一句沒有再重複的——
求求你了。
而沒有看到的,是在一個路口之外,推着車停在斑馬線上的黑髮少年。
他遠遠望過來的目光,溫柔而悲傷地籠罩在少女的身上。他扶在龍頭上的手捏緊了又鬆開。他定定地站在斑馬線上,紅綠燈交錯地換來換去。也沒有改變他的靜止。
26
被他從遙遠的地方望過來,被他從遙遠的地方喊過來一句漫長而溫柔的對白:“喂,一直看着你呢。”
一直都在。
無限漫長時光里的溫柔。
無限溫柔里的漫長時光。
一直都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