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誰為誰心疼(1)
第6章誰為誰心疼(1)
安小朵從出租車上下來,又彎腰從車廂里抱出一堆衣服。她實在騰不出手關門,便抬腳踢了一下車門。
“哎喲,小姑娘,溫柔一點啦。”出租車司機是個健談的中年人,一路跟她閑聊,這時故意打趣她。
安小朵扮了個鬼臉,轉身走進眼前的高樓建築——Nee的總部。
在門衛處領了一張臨時通行證套在脖子上,她走到一樓前台,跟前台小姐說:“你好,我找設計部主管方文琳,我是何小姐的助理,來還樣衣。”
“請稍等。”
她將衣服放在旁邊的沙發上,等了約莫十分鐘,方文琳從電梯裏快步走出來,一見她就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剛才在跟設計師開會,走不開,這麼快衣服就都試好了?”
“沒關係,”安小朵急忙站起來,“這兩天何小姐沒去片場,所以有時間試衣。”
“她是夠忙的,我現在想請她吃頓飯得排隊預約。”
安小朵笑了笑,她聽Tracy說過,這個方文琳是何碧璽大學時代的同學兼舍友,兩人交情匪淺。
方文琳吩咐前台把衣服拿去樣板房,然後沖她說:“這還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吧,前些天我就聽Tracy提過你,新工作還習慣嗎?”
“挺好的,何小姐很關照我。”
她說的並不是場面話,何碧璽對她確實很好,成為助理這短短一個多月時間裏,何碧璽三天兩頭送她東西,有時候是價格不菲的護膚品,有時候是服裝廠商送的衣物飾品。她起初不肯要,畢竟無功不受祿,可Tracy私底下跟她說:“何小姐給你你就收下,這些對她來說又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你跟她見外她會不高興。”
她只好收下。除去這些小恩小惠,何碧璽還很照顧她,雖說她是何碧璽的法語老師兼生活助理,領的也是兩份薪水,但實際上她做的助理工作很少,只偶爾為之。就像今天這次,要不是何碧璽的專職助理臨時有事,這還衣服的差事根本輪不到她跑一趟。
從方文琳那離開,安小朵順道去銀行匯款,剛辦完業務就接到了Tracy的電話。
“小朵,你晚上有空嗎?”
“有空,怎麼?”
“你去接一下何小姐,她晚上在瑞景參加一個私人聚會,肯定會喝酒,不能自己開車,我跟小米還在外地,本來要搭今晚六點的飛機回去,碰上颱風,飛機停飛了,你晚上開車也小心點。”
“好的,我知道了。”掛了線,她想起來昨晚看天氣預報,是有說颱風今夜可能會登陸梧城,但白天還是風平浪靜的。
回到住處,她隨便煮了點面吃,然後定了鬧鐘,睡到八點起來,簡單梳洗后出門,在Tracy交代的時間內抵達瑞景酒店。
何碧璽喝了酒,早早離開聚會現場,開了間客房在休息。安小朵將車停在停車場,然後搭電梯上去,到了房間門口敲門,給她開門的是黎孝安。與上次見他時猝不及防下的失態相比,這次她鎮定得多,同他打完招呼,說:“我來接何小姐,她現在能走了嗎?”
“小朵,進來。”是何碧璽的聲音。
黎孝安側身,讓出道給她,她只好走進去。
何碧璽就站在飄窗前,頭也不回地說:“小朵,你喜歡看煙花嗎?”
話音剛落,飄窗外的夜空驟然明亮起來,大朵大朵的煙花爭先綻放,花團錦簇,五光十色,璀璨奪目。
安小朵站在她旁邊,看了一會兒說:“我不太喜歡。”
何碧璽有點意外:“為什麼?你不覺得很美嗎?”
“是很美,可是……”安小朵一時詞窮,微微遲疑之後索性直言,“我覺得盛開過後更寂寞。”
“更寂寞……”何碧璽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良久緩緩一笑,“是啊,確實更寂寞,小朵,你有男朋友嗎?”
安小朵一怔,搖了搖頭,想到黎孝安就站在身後,頓時局促起來。
何碧璽微笑:“你這麼漂亮,追你的男人一定很多。要不,我給你介紹一個高質素的?”
安小朵臉紅:“何小姐,你別逗我了。”
“我是認真的,你告訴我,喜歡什麼樣的男人?嗯?”何碧璽最後那個音上揚,有點打趣她的意思。
安小朵還未開口,忽然外面又是嘭的一聲巨響,夜幕亮如白晝,兩人被轉移了注意力,不約而同望向那盛極一時的美麗。
持續了十幾分鐘,夜幕終於安靜下來,何碧璽意猶未盡地轉身,拾起散落在沙發上的絲巾:“好了,結束了,我們走吧。”
她看了眼黎孝安:“要順便送你一程嗎?”
“不用了,晚點還有事。”
何碧璽率先走出門去,安小朵左腳跨出房門,忍不住偷瞥身後的人,問道:“你帶胃藥了嗎?”
剛剛一進來,她就發覺他的氣色不好,手不自覺地按在胃部,她知道他胃病犯了。
黎孝安似乎沒料到她會問這個,沉默了一瞬,回答:“多謝關心,我很好。”
安小朵抿了抿嘴,將未說出口的話盡數咽回去。
“小朵,真的不用我介紹男朋友?”回去的路上,何碧璽又提起這個事。
安小朵握着方向盤,心裏五味雜陳:“謝謝何小姐,但我有喜歡的人了。”
“是什麼樣的人?”
什麼樣的人啊,安小朵的腦海里浮現出黎孝安的身影,他的輪廓是那樣清晰,他的眉眼像烙印在她心裏,但她無法回答何碧璽的問題,心裏越珍愛的東西就越難用言語描述,只得含糊地應道:“我也說不上來,總之……很好。”
“很好啊,那你要好好珍惜。”何碧璽笑眯眯地看着她。
何碧璽的家,安小朵沒去過,之前她們只在工作室和片場接觸,據Tracy所說,何碧璽是將工作和生活分得很開很清楚的人,她不喜歡在家裏出現跟工作相關的人和事,以往Tracy送她回家,也識趣地只送到家門口。
在何碧璽的指引下,車子最後開進了明珠山莊的別墅區,安小朵到這時才知道她的家竟跟黎孝安在同一個小區,兩棟別墅相距不過幾十米。
安小朵一聲不吭地將車開過去。其實那天,知道黎孝安和何碧璽是認識的,她心裏居然有一絲竊喜,只因為多了一點機會可以看到他。時間讓她認清一個事實,那就是哪怕她逃到天邊,她的心也始終留到那個男人身上,她壓根忘不了他,更加沒辦法停止愛他。
“這邊不好打車,你開我的車回去吧。”臨下車前,何碧璽說。
安小朵知道她是好意,這邊是高級別墅區,進出都是私家車,出租車幾乎絕跡。
關上車門,安小朵坐回駕駛座,忍不住望了眼黎孝安的那棟房子,一樓客廳燈火明亮,這個時間想必是岑阿姨在看電視。車子開近,她不由得抬頭望了望二樓的書房,黎孝安若是在家,有大半時間是在那個房間裏度過的,他工作時無論白天或者晚上都喜歡拉上厚重的窗帘,將外面的光線阻擋得一點都透不進去。
車子順着跑道緩緩開出去,玻璃上有雨點的痕迹,夜幕沉沉地像要直墜下來。沒多久,風勢大起來,雨傾盆而下,看來是颱風逼近了。
將雨刮器打開,路況不好,又是開何碧璽的名車,她小心翼翼地駕駛,比平時多花了一倍的時間才進入市區,幾個商場門口都顯得比往日冷清,很多沿街店面提早結束了營業。
等紅綠燈時,她不經意看了一眼銀泰百貨的櫥窗展示,何碧璽的大幅海報一下映入眼帘,她穿着一襲碎花長裙,頭戴一頂寬檐的編織帽,身姿曼妙,彷彿置身在熱帶島嶼上,明媚的笑容在燈光照射下璀璨動人。
她一時看得入神,差點錯過綠燈。
手忙腳亂掛了擋上路,卻難以集中精神。
行駛到一個路口,一輛摩托車突然橫穿出來,反向車道的小貨車來不及剎車,只得轉向臨道避開,安小朵眼見車頭直衝過來,腦子一片空白,下意識地猛打方向盤。這一秒車頭堪堪避過,下一秒車就毫無意外地衝上了路牙,再偏一點點,車身就要撞上燈柱。
剎車聲接連響起,尖銳地劃破漫天雨幕。
頭重重磕在方向盤上,她眼前一黑,癱在座位上,胸腔的心臟狂跳着,久久不能平復。
車廂內很安靜,也不知是汽車隔聲效果太好,抑或是她耳朵出了毛病。
她想報警,手剛碰到機身,手臂突然一陣劇痛,胸口悶得透不過氣來。
雨越來越大,周圍景緻變得蒼茫,行人稀少,看到事故也是匆匆過去,不做任何停留。一股強烈的無助感、孤獨感,以及埋在心底已久的絕望被齊齊逼了出來,變成一波波無形的海浪,朝她劈頭蓋臉拍下。
她不受控制地回想這兩年陸陸續續發生的一些事——
兩年的時光在人生的長河裏如滄海一粟微不足道,然而安小朵的這兩年卻足以摧毀她的一生。
父親入獄,和愛人決裂,被母親逐出家門……一連串的變故令她的人生昏天暗地。她只是一念之差,命運就把她拖進了無窮無盡的深淵。
彷彿是一個還沒到頭的噩夢,而這個夢的起點是從她在梧城與分離多年的父親重逢那一天開始。
安小朵七歲那年父母離異,她跟了媽媽,不久就搬了家,她再沒見過爸爸,直到兩年多前的一天,她去黎孝安的律師事務所,無意中看到秘書電腦上的屏保圖片,那是一張彩鉛圖,上面有一個小女孩穿着粉紅色的連衣裙站在一棵木蘭樹下,天真浪漫地笑着。
她只看了一眼就呆住。
因為彩鉛圖上的女孩正是安小朵五歲時候的模樣,這張畫是出自她的父親安諍然的手筆,搬家前一直掛在爸媽的卧室里,後來爸媽離婚,她再也沒看見過那張畫。她偷偷翻遍家裏的抽屜也找不到,她想大概是被媽媽丟掉了。但沒想到時隔多年,她會在別人的電腦上看到這幅畫,她震驚之餘追問秘書屏保圖片的來源,秘書回憶說是從別人的博客里看到的,覺得畫中小女孩憨態可掬粉嫩可愛便收藏起來當屏保用。後來她找到了那個博客的主人,順藤摸瓜,終於找到了父親。
誰也不曾想,父女重逢竟會如此戲劇化,安諍然更加想不到當年一時興起作的畫會幫自己找到朝思暮想的女兒,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將畫帶在身邊,有時候他會將這份思念說給房東的兒子聽,對方給他出了這個主意——將畫上傳到網上,或許有一天他的女兒會看到,這本是非常渺茫的機會,但沒想到真的如了願。
安小朵偶爾也會想,如果那天沒有去律師事務所,沒有去玩秘書的電腦,沒有看見那幅畫,沒有跟父親重逢,那現在的一切是不是會不一樣?至少,她不會跟黎孝安分開,爸爸也不用坐牢受苦,元元也該上小學了。然而人生就是一條不歸路,容不得你回頭。走進一個岔路,就要沿着這個岔路下的分支一直往下走,沒有人回得去。
胸口還在痛,趴在方向盤上,久違的眼淚終於落下來。安小朵很久沒有哭過了,自從兩年前黎孝安扳過她的臉,對她說了那句話之後,她即使想哭也強忍着。
“安小朵,收起你的眼淚,它讓我覺得噁心。”
噁心,他連這樣的字眼都用上了,可見他厭惡她到什麼地步。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一點聲音,像是有人在大力拍打玻璃窗,轉過頭,隔着雨水斑駁的玻璃窗,黎孝安的身影映入眼帘。
是幻覺吧?原來不只耳朵,連視覺神經都出毛病了。她無所謂地笑了笑,反正她的人生已經壞成這樣了。
車外,黎孝安的耐性已經快被消耗光,雖然撐着傘,但剛才下車下得急,他的衣服褲腿都已經濕透,看着車內的人,他心裏又氣又急,手機不斷在自動重撥中,可她死活不接,痴痴傻傻的也不知是不是撞出了毛病。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就在他準備砸碎玻璃的時候,終於見她拿起副駕駛座上的手機。
他鬆了口氣,沉聲說:“開門,你沒眼花。”
安小朵的臉變了又變,眸光從迷茫轉為訝異。
她開了車門,又像是想起什麼慌慌張張地抹臉上的淚。黎孝安心裏沒由來地一軟:“先去我車裏,這車一會兒有人會來拖去修。”
他的車裏有淡淡的薄荷氣味,帶着一種清新的冷冽,冷氣開得很大,她一進去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將冷氣調小,黎孝安轉頭,瞥見她發紅的額頭:“撞得厲害嗎?”
安小朵搖搖頭,見黎孝安啟動油門,她小聲說:“不用等拖車來嗎?”
“不用,我交代了人來處理。”
安小朵不再多說,默默地蜷縮在座位上,乖巧得像只害怕被再度遺棄的貓。
黎孝安側過身,幫她繫上安全帶,手要收回來時被她一把抓住。
他看着她,不說話。
她的目光有些閃爍,長睫不住顫抖,像是驚魂未定。
僵持了一會兒,他先出聲:“沒事了,放手坐好。”
“你一直跟着我。”她忽然說。
像是秘密被窺破,黎孝安心頭冒出一絲羞惱,雖然不願承認,但他確實鬼使神差地一路尾隨她,他也說不出自己是什麼心理。剛才事故發生得太突然,他眼睜睜看着她的車直直衝向路牙,全身血液彷彿在瞬間凝固,心臟也像是驟然停止了跳動。
幸好……
他心裏鬆了口氣,已經折磨了他一夜的胃痛這時大爆發,他蹙眉隱忍着,視線不經意觸及她慘白的面容,她的眼眶中噙着淚,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樣。一絲尖銳的疼痛躥上來,他分不清是胃痛還是心痛,猛地摔開她的手,緊緊攥住方向盤。
“你怎麼了?”瞧出他的不對勁,安小朵擔憂地望着他。
“沒事。”片刻后緩過來,他啟動油門將車開出去。
半個小時后,轎車停在一所私家醫院門口。
安小朵遲疑着沒下車。這個地方她以前來過,給她留下不太美好的回憶。
“下車。”黎孝安開了車門。
“我沒受傷,不用看醫生了。”她一手抓着門框,微弱地抵抗着。
“下車。”黎孝安痛得幾乎要打顫,他沒有力氣多費唇舌,只重複了一遍,帶着命令的口吻。
安小朵默默下車,跟在他後頭走進去。
李廣生看見安小朵的那一剎那,還以為自己工作太累以至於出現幻覺了。
他一時間搞不清狀況,不明白黎孝安為什麼會突然帶着他仇人的女兒過來。
“她剛才撞車,給她做個檢查。”黎孝安反客為主地坐在李廣生專用的按摩椅上,淡淡吩咐了一句。
叫來值班的護士帶安小朵出去,李廣生關了門,一臉嚴肅地走到老友面前,說:“怎麼回事?你什麼時候又跟她一起了?”
“只是路上遇到。”頓了一頓,黎孝安說,“給我開點止痛藥。”
李廣生嚇了一跳,盯着他:“怎麼了?臉色這麼差?你也撞車?”
黎孝安咬牙說:“胃痛。”
李廣生橫了他一眼,轉身去辦公桌,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小藥瓶,又倒了一杯白開水過來。
“我就說嘛,你氣色比她撞車的人還糟糕,痛成這樣你死撐什麼啊。”
黎孝安一聲不吭地接過藥片和水,仰頭服下。
“你躺一會兒?”
“不用。”
李廣生也不勉強他,老友的脾氣他最清楚。想到安小朵,他愁得眉頭擰了起來,忍不住回到剛才的話題:“你要想清楚,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就離她遠點,你總不希望當年的事再發生一次吧?”
黎孝安臉色微變,握杯的手一緊。
李廣生自覺失言,一時臉色訕訕。自己一個局外人記得的事,當事人又怎麼可能忘記?當年黎孝安抱着一身血已經陷入重度昏迷的安小朵衝進醫院來,他從未在這位認識快十年的老友臉上見過那樣焦灼和恐懼的神態,他甚至隱約覺得如果當時他宣佈搶救無效,那黎孝安估計會當場發瘋了結他這個主治醫生,再了結自己。
安小朵做完檢查,回到李廣生的辦公室,李廣生倒了一杯水給她:“我問過了,沒什麼大問題,額頭的淤青過幾天會自己消掉,或者我私人送你瓶藥油?”
安小朵搖頭:“不用了。”
環視了四周,她又問:“他呢?”
李廣生像是這時才恍然想起來:“哦,孝安啊,他說有事先走了,我也差不多要走了,送你一程。”
“謝謝,不過不用了,我打車回去就行。”安小朵將杯子擱到桌上,“醫藥費……”
“哦,不用,又沒開藥。”
李廣生是這所醫院的高層,他說不用就不用,安小朵也不欲多說:“那,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