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逝去的仲夏夜(2)
第2章逝去的仲夏夜(2)
“這歌叫什麼來着?調子很熟悉。”等她摘下耳麥,程敏瑜問。
“《好久不見》,陳奕迅的。”
主治醫生聽見,視線從病歷上轉移到她身上:“這歌有粵語版本的,叫《不如不見》,聽過沒有?”
醫生是廣東人,說著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話,這會兒說起粵語歌有些小興奮。
“聽過,我還會唱。”安小朵張口就唱了幾句,字正腔圓的,竟是地道的廣東話。醫生脫口而出:“你識講廣東話?”
“我凈系識講少少。”
程敏瑜驚訝:“你還真會說啊,我記得你不是廣東那邊的啊?哪學的?”
“看TVB電視劇學的,其實就簡單的會說。”
“那很厲害了啊,看不出你還是電視迷。”程敏瑜笑着說。
安小朵沒說什麼,她以前是很少看電視劇的,有段時間經常一個人在山底下值夜班,夜深人靜的,常有奇怪的聲音從樹林裏傳來,她聽着害怕,睡不着,便打開電腦,看同事下載的電視劇。同事是潮汕人,下的都是粵語片,看多了自然就會了。她本身在語言方面是有些天分的,大學時候還選修了法語和日語,或許是因為有興趣才學,不像其他同學帶着功利性去上課,她反而學得又快又輕鬆。
趁主治醫生心情好,安小朵提出將自己下樓散心的時間改在傍晚。
“OK啦,Enjoy。”
倒不是傍晚的空氣好過晚上,而是每天下午一過五點,樓下的草坪上就比平時熱鬧許多,兒童病房區的護士會帶一群小朋友下來玩。安小朵愜意地坐在一旁的長椅上,一邊沐浴着黃昏的餘暉,一邊聽孩童嬉鬧的聲音。
這天程敏瑜剛走開,一個女孩子就跑過來,孩童的嗓音稚氣甜美:“大姐姐,我請你吃蛋糕,今天是我的生日。”說完,她把一個小小的紙碟子放在安小朵手上。
安小朵認得這個聲音,前幾天她們在走廊上碰上,有過簡短的聊天。小女孩叫鄭佳佳,今年十歲,聽聲音就知道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
“謝謝佳佳,姐姐沒有準備生日禮物,就祝你生日快樂吧。”
“謝謝姐姐。”佳佳害羞地跑掉,加入夥伴群里玩起遊戲來,草坪頓時歡聲笑語連成一片。
安小朵拿起小勺子剛吃了一口,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不用接也知道是喬柯打來的,她跌下山時手機掉了,還沒去補卡,喬柯給了她一支,裏面只有他的號碼。
周圍孩童激動歡叫着,她起身,想走遠點再接聽,誰知剛邁出幾步,腳上不知絆到水管還是什麼東西,身體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整個人朝前栽去。
這突如其來的意外讓她心裏叫苦不迭,就在她做好摔跤準備的時候,一件更加讓她始料不及的事發生了——
她並沒有摔到地上,而是跌進了一個熟悉的懷抱里。
懷抱的主人有雙強健有力的臂膀,一聲不吭地將綿軟的她扶起來,然後撿起地上的手機塞進她手裏。
“大姐姐,你摔倒了,疼不疼?”佳佳看見了,跑過來關心她,目光掃到地上,大聲叫道,“好漂亮的戒指項鏈!大姐姐,是你掉的嗎?”
安小朵下意識地將手伸向口袋,裏面只剩下一條散開的手帕,她忙說:“快幫姐姐撿起來。”
佳佳說的戒指項鏈,其實是一枚串在細細銀鏈子上的鉑金戒指,之前鏈子的搭扣壞了,她沒來得及拿去修,只能放兜里隨身帶着。
從佳佳手裏接過項鏈,她仔細摸了摸戒指,確定完好無損才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放回口袋裏。
“大哥哥,你衣服上沾了好多奶油。”
安小朵這才想起剛才自己是拿着蛋糕的,現在兩隻手都空空的,因為看不見,那人又不出聲,她一時間辨不准他站的位置,心裏一陣發慌。
“不要緊。”
終於聽到他的聲音,安小朵的心情複雜起來,有點激動,有點緊張,也有點害怕,她掩飾性地將手插進上衣口袋。
佳佳聽到夥伴的召喚掉頭跑開了,安小朵慢慢地將身體轉向聲音來源。
“你還在用我買的精油皂?”
原本她是想問他為什麼會在這裏,誰知話到了嘴邊卻莫名其妙地變成這麼一句無關痛癢的話,那種精油皂的精油成分很特別,有迷迭香和天竺葵,她剛才一聞就聞出來了。
黎孝安不作回應,目不轉睛地盯着她足足有三分鐘,縱然他來時已知她的現況,親眼見到卻又是另一種感覺。
她實在瘦得過分,精神氣好像被全部抽走,以前那種與生俱來的嬌憨神態也不復存在,只剩下一副空皮囊,一頭烏黑順滑的長發變得暗淡無光,曾經精緻得如白瓷藝術品的面孔如今彷彿被摔裂了一道口子,這麼熱的天她的皮膚居然幹得起白屑,嘴角依稀可見幾道淺淺的干紋。
他記得以前她皮膚很好的,白皙、細膩,每次帶她出去,總有別人的女友前來向她討教護膚心得,把她給嘚瑟的,也因此愈發愛惜自己的皮膚。
“知道嗎,你現在很醜。”
安小朵無聲地牽動了下嘴角,浮起一縷苦澀的笑意。
黎孝安抬起手,似要撫摸她的額角,堪堪碰觸她髮絲的一剎那他猛地收回手,冷冷地說:“怎麼回事?”
“摔了一跤。”
等了一會兒不見他開口,沉默的僵持讓安小朵有些不自在,他冷漠的詢問令她無所適從。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哪怕她只是泡茶被濺起來的熱水燙到,或是切水果時不小心在手指頭上划道很淺很淺的口子,他都會緊張地將她摟在懷裏看個沒完、問個沒完。
然而現在……
想到這裏,她不禁苦笑。
黎孝安盯着她的臉,線條優美的薄唇吐出兩個字:“報應。”
安小朵縮在口袋裏的手緊了緊,短暫的沉默過後,她聽見“叮”的一聲——
這聲音她再熟悉不過。
腦海中自動浮現出黎孝安點煙的樣子,她總覺得他抽煙姿勢比別人要來得好看些、瀟洒些——事實上她覺得他怎樣都好看,舉手投足都特別吸引她。
可惜現在看不到,她心裏無不惆悵。曾經無數次地想過兩個人再見面會是什麼情景,兩年的距離不算很長,但她卻覺得是上輩子的事了。如果可以再見,她一定會若無其事地跟他說:“好久不見,過得好嗎?”
也僅僅是想想,她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那份淡定。
自從元元走了之後,他的脾氣就壞了許多,動不動就拉下臉不說話。她不由得懷念他倚着車身,專註地望着她笑的樣子。嚴格來說他的五官算不上非常英俊,面部線條不夠柔和,氣質又過於冷峻,時常流露出倨傲的神態,讓人難免產生一種距離感,不敢親近。但這些都無關緊要,彷彿是命中注定,她第一眼看見他時就愛上了他。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那天她從王建國的房間裏慌慌張張地跑出來,酒店鋪着紅地毯的長廊非常安靜,燈光有點暗,她聽見自己的心臟在狹窄的胸腔中劇烈跳動,並不是第一次遇到那種齷齪事,只是對方太出乎她的意料。
她只想快點逃出去,眼看就要成功,後面的腳步聲跟上來,一隻黏膩的汗手死死地抓住她一隻胳膊,她剛要掙扎,聽見對方壓低了嗓子警告她:“你學還上不上了?你可要考慮清楚,別說我沒提醒你,今晚你要是敢走,明天你們學校就會要你捲鋪蓋走人!”
安小朵回過頭去,看着昏暗光線下王建國平庸浮腫的臉,胃裏一陣噁心,她急於甩掉他的手,幾乎把吃奶的勁都用上了,無奈力量懸殊,一隻胳膊始終被他抓得牢牢的。王建國被情慾熏得發紅的眼令她感到恐懼,她不明白記憶中斯文儒雅的一個長輩怎麼會變成這副樣子。
僵持之際,空氣中傳來一個低沉又帶着點漫不經心的聲音:“王局,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見你。”
安小朵循聲望去,長廊盡頭緩步走出一個男人,燈光伴隨來人一路由暗轉明,由模糊慢慢變得清晰,她從只聞其聲,到看見他的身形,再逐漸看清他那張稜角分明的臉,心裏豁然湧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微妙感。
王建國擠出一個很不自然的笑容:“是你啊小黎,你怎麼在這裏?”
“來見一個當事人。”
那人似笑非笑的目光轉落在安小朵臉上,微微一怔后旋即笑起來:“王局,這是你女兒?真漂亮。”
王建國的臉難看極了:“不是,老朋友的女兒。”
“王叔叔,我要走了,宿舍十點就要鎖門。”安小朵面無表情。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也好,那路上注意安全。”王建國臉色陰沉,拍了拍安小朵的肩膀,“那個事你不用擔心,我心裏有數。”
安小朵眼底的霧氣一浮,隨即她瞪大眼睛,帶着一絲憤然,把霧氣壓下去,盯着王建國面無表情地說:“謝謝王叔叔,王叔叔再見!”
在身後兩道含着截然不同意味的目光注視下,她抬頭挺胸一步步走遠。
出了酒店,悶熱的空氣撲面而來,安小朵茫然地走着。
她是徹底把王建國得罪了,有什麼後果她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但她並不後悔,如果她的學業要靠這種骯髒的交易才可以繼續下去,那她寧願被開除。
她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公交月台,扭頭正好看見車子開過來停在面前,她猶豫了一下,朝司機搖了搖頭。
車門重新合上,開走了。
月台上只剩她一個人,在候車椅上坐了一會兒,她收到媽媽發來的一條短訊,說已經把下個月的生活費打進她銀行戶頭裏,她扁了扁嘴,哇的一聲哭出來。
過往的行人紛紛投來詫異的目光,但無人為她停留,她也不理會別人異樣的目光,兀自沉浸在自己悲傷的世界裏。
撕心裂肺地哭了好一陣,心口好像沒那麼鬱悶了,她想掏紙巾擦把臉,一摸身邊才發現自己的包不見了,肯定是剛才手被王建國擒住、掙扎的時候掉的。
想到這裏,她的眉間浮現出一抹懊惱之色。
“總算想起包丟了?”一個帶着戲謔的男聲響起。
安小朵一怔,刷地抬起頭來。透過朦朧的淚眼,她看見之前那個英挺的年輕男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男人勾了勾單薄的唇,遞給她一包紙巾:“怎麼每次看到你,你都在哭?”
安小朵腦子還處於獃滯狀態,全然沒領悟到他話里的意思,默默擦掉眼淚,她忽然大聲抽噎了一下。
男人覺得好笑,他一點也沒有掩飾自己的情緒,自自然然地笑出聲來:“安小朵,你真有意思。”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她回過神來。
“我翻了你的包。”男人回答得理所當然。
“那我的包呢?”
“在我車上。”男人抬起下巴指了指不遠處。
她難以抑制地又抽噎了一下,才說:“你是誰?”
男人從西裝口袋裏掏出皮夾,裏面有一張身份證,他放到她眼皮底下給她瞧。
“黎孝安。”她喃喃念完,又看了看他。
他回視她,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住哪?我送你一程。”
安小朵遲疑了一下:“我們不算認識吧。”
“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也知道你的,這樣還不算認識,那要怎樣才算?”
安小朵掏出手機發了條短訊,然後站起來:“走吧。”
“怎麼現在又肯了?”
“我把你的身份證號發到我同學的手機上了。”
黎孝安望着她纖細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絲光芒,大步跟上去,故意問她:“如果今晚你沒回去,那我不就成嫌疑犯了?”
“我也是安全起見。”安小朵一本正經地回答。其實她對他並沒有表現出來的戒備心,雖然初次見面,可直覺他是可以信賴的人,她一向信任直覺多一點,可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或許是不想讓對方覺得自己是隨便的人。
“你求王建國辦事呢?”路上,他隨口問她。
安小朵嗯了一聲。
“他腦門上的包是你砸的?”
“那個煙灰缸還挺順手的。”
黎孝安笑起來:“看不出你人小小的,膽子卻不小。”
安小朵勉強勾了勾唇,忽然扭頭看他:“你跟他什麼關係?不會是一夥的吧?”
“不,我跟他不熟,”黎孝安趕緊撇清關係,“只是工作上打過交道。”
“你幹嗎的?”
“猜猜。”
她搖頭:“猜不出。”
黎孝安也不賣關子,隨即給出答案:“我是一名律師,以前有個學生告他非禮,我幫他擺平的。”
安小朵瞪大眼睛看着他:“助紂為虐啊,停車!”
“別這樣,我也是生活所迫,有句話怎麼說的……為了五斗米而折腰,是不是?”他壓根沒要停車的想法,繼續將車開得四平八穩。
“那也不能是非不分啊,停車,我不讓你送了。”
“那不行,你登記了我的身份證號,萬一半路你被壞人拐走了,我跳黃河也洗不清。”
看她一臉鬱悶,他好心情地說:“其實那次的確是那個學生誣賴他,我不算助紂為虐。”
“真的?”安小朵難以置信。
黎孝安笑了笑,沒再多說什麼。
安小朵後來常在想,如果那時候是另一個人撿到她的包來還她,她會不會也像愛上黎孝安一樣愛上他,不過大概是不會的。人海茫茫,要在對的時間碰上對的人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果你撿到的挎包不是我的,是一個跟我差不多的人的,你還會送她回家嗎?”她想聽他的答案。
黎孝安有趣地看着她:“你是說跟你差不多大,還是跟你差不多漂亮?”
“這個……唔,都差不多吧,會不會?”
“不好說,也許會,也許不會。”
“這不等於沒說嗎?”她頓時糾結起來,“你說啊,到底會不會嘛?”
黎孝安每次都是拍下她的腦袋,說她是傻瓜。只有一次例外,那次他應酬到很晚才回來,喝得醉醺醺的,走路都東倒西歪,安小朵忙着伺候他,又是遞熱毛巾又是泡醒酒茶,壓根沒工夫聽一個醉鬼嘴裏究竟在嘟囔什麼,倒是把他惹急了,攔腰抱住了她,吻着她的鬢角,在她耳邊一個勁地嘀咕:“就你這樣我才會送她,換別人我就放酒店大堂了……”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她卻聽得無比滿足。她一直沒有告訴他,在她心裏這個世上也只有一個黎孝安,無人可以替代,失去他,哪怕她擁有整個世界,她的心也是一片荒蕪。
晚上十點,黎孝安還泡在律師行里看文件,辦公桌上的煙灰缸盛滿了煙頭。
桌上其中一支手機的屏幕亮起來,這是他的私人號碼,能打到這支手機上的人不多,他掃了一眼名字,按下接聽鍵。
“查到了什麼?”他直截了當地問。
“半年前她在西南河系鎮的度假區工作,兩月前帶客人上山時出了意外,從斜坡上滾下去,當場昏迷,被送進當地醫院救治,雖然沒生命危險,但眼睛被荊棘割傷了,情況比較棘手,加上那邊醫療設備落後,喬柯就把她轉到本地醫院來了。”
黎孝安仰頭靠坐在大班椅上,掌心裏攥着一枚鉑金戒指,即使冷氣開得這麼大,那枚戒指卻因為被攥得太久而微微發燙。
線那一頭的聲音頓了一頓,接著說:“我跟度假區的人打聽過,喬柯在安小朵出事前就過去了,兩人關係似乎挺密切。”
黎孝安五指握緊,良久才說:“知道了。”
“還要接着查她半年以前的行蹤嗎?”電話里的人試探地問。
“不必了,就這樣。”掐了線,黎孝安端起桌上早已涼透的咖啡,走到落地玻璃前眺望夜景,深藍色的夜幕上有點點繁星隱約閃爍。以前他加班,安小朵過來陪他,她最喜歡席地坐在這個位置,靠着玻璃看書、繪畫,偶爾有流星劃過夜空,她總是忍不住打斷他,叫他看,欣喜得像個小孩子一樣。
“流星有什麼好看的?”他說。
她將額頭抵在玻璃上,笑意盈盈:“可以許願啊,很靈的。”
他覺得好笑:“你信?”
“我信。”她在玻璃上呵了一口氣,然後伸出食指,一筆一劃寫着什麼。
他好奇,湊過去看了一眼:“畫什麼呢?”
“這是你。”她笑眯眯地指着左側穿西裝的小人兒,又指了指右側扎馬尾的,“這是我。”
她停下來,注視了幾秒鐘,傻笑了一下,在兩個人中間補了一顆歪歪扭扭的心。
他捉過她的手指輕咬,笑道:“畫得可真丑。”
她轉過頭,還沒開口,唇齒已被他湊過去堵住,她的唇型很美,小巧飽滿,像花瓣的形狀,發獃時會不自覺地微微張着,有點傻,可是又傻得很可愛……
“叮——”
新電郵的提示聲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他居然在回味和她的過去。
明明是那麼不可饒恕的一個人,他為什麼到現在還放不下?黎孝安從未像這一刻如此痛恨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