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再見西辭
第192章再見西辭
醫院走廊上瀰漫著濃重的消毒水味道。
護士和醫生們穿梭在走廊里,一些病人排不到病房就直接在走廊里支起床。
喬遇低着頭,使勁捏着棉衣的衣角,她很緊張。
從顧西辭家裏出來,她就給楊滴的經紀人打了電話。楊滴經紀人在接通一次並通知她被解僱、準備好違約金后,就再也不肯接她的電話,她也是多方打聽,才知道楊滴原來真的被顧西辭打傷住院了。
現在,她已經站在門外等了三個小時。
臨近正午的時候,病房的門終於打開了,楊滴的經紀人畢恭畢敬地隨着幾個衣着華麗的人離開。
門口的保安沖喬遇點了點頭,示意她可以進去了。
這是一間單人普通病房,並不豪華,也沒有擺滿誇張的鮮花果籃,病床靠着窗檯,窗子開得大大的,寒風溢滿整個房間,倒是吹散了許多醫院的味道。
楊滴穿着淡藍色的病號服背對着門口站在窗邊。
“咳——”喬遇清了清嗓子,“你還好嗎?”
聽到聲音,楊滴回過頭,除了有些面色蒼白,他看上去並不像有什麼事的樣子。
一見是喬遇,他勉強沖她笑了笑說:“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喬遇有些拘謹地伸出手將耳邊的頭髮撩到腦後:“我來,是想問問你,可不可以不要追究顧叔叔的責任,你知道他都是因為我,所以才……”
“即便他傷害了我,你也要我放過他?”楊滴皺着眉頭,朝她走來。
喬遇在他高瘦身影壓下來的時候,趕緊伸手推抵着他:“楊滴你別這樣,你知道事情不是那個樣子的。”
“那是哪個樣子,你告訴我?”
“我們不一直都是好朋友嗎?”喬遇鼓起勇氣,抬頭直視他,“你不相信我?”
“你要我怎麼相信你?你明明知道如果我不被及時接走,就會被娛記還有粉絲圍堵,現在是我事業剛起步的時候,你還是跑開了,你只是為了在他面前裝可憐,讓他更喜歡你對不對?你說這是好朋友?”楊滴雙眼通紅,面目可怕。
喬遇別過頭:“我沒有裝,昨天,我沒裝。”
“我不是今天才認識你,喬遇。”楊滴仍然不信,“在冬天裏站幾個小時就暈倒,當你是嬌生慣養長大的?”
喬遇的心好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擊中了,準確無誤,不留餘地。
她咬了咬牙,瞪着他:“教訓我之前,麻煩你管好你的粉絲!”她擼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青紫,“別的地方還有,要看嗎?知道你那些粉絲朝我身上潑髒水,把我摁在地上拳打腳踢扯頭髮的時候,我在想什麼嗎?”她強忍着眼淚,絕不在他面前露怯,“我在想,這輩子要是沒有遇見你,該多好,要是不認識你,該多好。”
那些還未消腫的青紫就這麼呈現在他面前,楊滴一下子就愣住了,這些,他不知道。或者說,他從未想過去了解事情的真相,他只知道,她被顧西辭帶走了,她不曾也永遠不可能再屬於他。
“你是不是也覺得,能夠跟你這個大明星鬧緋聞,是我喬遇上輩子拯救了銀河系才修來的福氣?所以你的粉絲因此嫉妒而合夥圍攻我,也是我應該承受的,我理所應當得到這樣的懲罰,畢竟,我出身低微,所以我活該?”
楊滴後退一步,有些站不穩:“不是的,我不……”
“那好,那我就當你還念及我們以前是朋友,請你‘高抬貴手’,放過顧西辭,放過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願意為我不顧一切的人。”
她說那些話,好像並不是在跟他打商量,只是在告訴他,他該怎麼做。她篤定的,不過是他們一起長大的曾經以往,她賭他還在意着那些。
楊滴在喬遇跨出門的時候追了上去,從身後拉住她的胳膊:“喬遇,對不起,昨天的事我並不知道……”
“現在你知道了。”她掙開他。
“喬遇!”楊滴用足了力氣拽着她,拽得她手腕生疼,“我知道,今天你出了這個門,有些話我就再也說不出來了。”他抿了抿嘴唇,像是鼓足了勇氣才開口,“我喜歡了你很久,我不求你有回應,我只想知道,你有沒有,哪怕是一個瞬間,也喜歡過我?”
“沒有。”不帶一點思考地回復,喬遇頭也不回地離開。
年少時純真又美好的情意,到此全部結束。
再見,不知要用何種心情去面對。
顧西辭和顧輕和幾乎是同時趕回家中的。
一看到顧西辭,顧輕和像是鬆了一口氣,他彎腰壓着膝蓋喘氣:“小叔,你跑哪裏去了?我到處找你,到京劇院,說你沒去,而且,”他緩了口氣,“而且柳院長現在應該就在咱家,他來堵你了。”
顧西辭冷着臉“嗯”了一聲,抬步便邁了進去。
“那……我就不進去了。”明也苦着一張臉。他的手機被柳院長打爆他也沒敢接,這個時候進去形同找死。
“明也哥,你得幫我小叔分擔一些火力。”顧輕和一把拉住轉身想逃的明也,拖着他一同進去了。
還沒有拐進拱門,明也和顧輕和就聽到從裏面傳出來的聲音:“你給我站住!”
“這件事,我以後再跟您解釋,現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顧西辭的聲音和腳步聲一同響起。
明也和顧輕和趕緊跑進去,柳院長站在天井裏,面色慍怒。
“有更重要的事?”柳院長氣得直哆嗦,“你知不知道,因為你昨天的行為,咱們京劇院在春晚的節目被撤了?”
這是死罪呀!明也心裏“咯噔”一下,趕緊衝上前安撫柳院長順便分散火力:“撤了就撤了嘛,咱們去別的衛視吸引觀眾。”
“胡鬧!”柳院長聽得眼睛一瞪,恨不得一巴掌劈死這不長眼的,“我讓你跟着他是為了讓你把他帶成這樣的?”
明也冤枉地縮着脖子,努力把自己團成一隻鴕鳥。
“你以為節目被撤是一件簡單的小事?只關係到你個人的前途?顧西辭,你知道你現在代表的是什麼嗎?你知道你除了是一個京劇藝術家,還是作為中國國粹代表展示給世界的名片嗎?你這樣魯莽行事,毀掉的不僅僅是你個人的聲譽,更是會將我們這麼多年以來推廣和傳承京劇的艱辛糊得渣都不剩嗎?”柳院長越說越氣,聲音越來越高亢。
顧西辭垂着頭,他確實無話可說。他愧對師父愧對院長,甚至愧對一直堅守的戲劇人生,但是他並不後悔。
“至於你打楊滴的事情,反而不需要太擔心,以我多年積攢下來的人脈和資源,擺平這件事還不至於太難,只是,”柳院長掃了一眼天井下的三個人,“那個讓你為她大動干戈的姑娘適不適合你,這個事情我們暫且不談,但現在你的重心不是放在兒女私情上面,西辭,你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柳院長將顧西辭的護照從口袋裏掏了出來,幾步上前遞給他:“簽證已經在辦理了,二十個國家的文化交流,為期一年,你準備準備。”
瓦尖上垂着的冰條忽然失了力落下來,一聲脆響碎了一地,漸漸地,化水不見。
喬遇不見了。
“我走的時候,喬遇還在的。”
明也撓了撓頭:“不然,我出去找找?”
“我自己去。”顧西辭說道,他覺得頭有點疼。
“等一下,”顧輕和從房間出來,拿了一張字條,“她好像給你留言了。”
顧西辭許久未動,他隱隱猜到喬遇的留言是什麼,不願面對卻又不得不面對。
喬遇的字和她的人一樣,小家碧玉,清新舒適,她在字條上寫道——
如果讓我再選擇一次,我一定不會在盛夏的七月端着一碗看起來傻×得要死的甜品去敲你的門,也不會神經兮兮地拖着顧輕和去霧山看雲海,更不會沒有會做飯的那個金剛鑽去攬照顧你們的那個瓷器活。最最不會的,卻是停在門口望了你一眼,聽你唱了一段《羅成叫關》。
這樣的話,你就還是那個一心只在唱戲上的顧西辭,我也還是那個莫愁鎮沒事闖闖禍的宇宙美少女。
……
最後,她說:再見了,顧西辭。
“幫我訂一張去莫愁的機票,要快。”顧西辭將紙張疊好揣進口袋,臉上是前所未有的急迫。
“可是,院長他……”明也長舒一口氣,“好。”
朔風南下的傍晚,喬遇回到離開半月有餘的莫愁巷。
巷子裏的青磚石依舊乾淨,而那低聲鳴唱未能南去的鳥,叫聲凄婉又悲壯。
房屋一側枯葉落盡的榆樹,只剩下黝黑的枝條嵌在灰白的天空裏,遠遠望上去,像極了瓷器的裂紋。
“姐?”喬見從屋裏出來,發現坐在榆樹下的喬遇,她正獃獃地望着天空,“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有一會兒了吧。”喬遇回。
“那你怎麼不進屋?”
“這就回去。”
喬遇低下頭,喬見才發現她眼睛腫脹、面色慘白,渾身不知道沾了什麼髒兮兮的,總之一副無比狼狽的樣子。
“你這是怎麼了?怎麼去了一趟B市回來就成了這副模樣?”喬見朝巷口的方向張望,“就你一個人回來的?楊滴哥,還有顧叔叔他們呢?”
喬遇沒有回答,起身進了屋。
堂屋裏,喬愛國眯着眼坐在暖爐邊,神色憔悴。
“爸,我回來了。”喬遇向他打了招呼,就如同以往放學歸來一樣。
喬愛國抬頭,驚得差點蹦起來:“你咋這個時候就回來了?楊滴呢?”
“爸,”喬遇見喬愛國那緊張的樣子,不由得悲從中來,她悲傷地望着喬愛國,聲音哽咽,“這樣的人生,您究竟還要過多久?這種欠債般的日子還要熬多久?不管楊叔叔對您做什麼,讓我和喬見以及媽媽做什麼,再不情願,您也要我們硬着頭皮接下。爸爸,我們可以不依靠楊叔叔生活的,你帶着全家一起生活在這樣的陰影下,難道真的是心甘情願嗎?爸,我們都不希望我們的人生過成這樣的,爸……”
喬遇放聲大哭,她只覺得滿心疲憊和委屈,她第一次放縱自己把心裏的苦楚和抱怨全吐出來。
“喬遇啊,”喬愛國眼眶泛紅,嘴唇哆嗦着,“是爸沒什麼本事,爸對不起你們啊!”
喬遇兀自哭得傷心,喬見也默默地坐在一邊垂着頭紅着眼。
喬愛國長吁一口氣:“你們不是想回北方嗎?爸帶你們回去好不好?再窮,咱們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他幾乎在一瞬間蒼老下來,從前的熱情開朗,都是一個男人一個父親用臉面尊嚴去換取家庭生存的武器。
劉雲玲從外面買東西回來,躲在屋檐下,捂着嘴泣不成聲。
十年前,喬愛國有個孿生弟弟叫喬愛民。
那年冬天特別旱,草木枯盡,他們家不知道為什麼突發大火,為了自己逃命,他對弟弟伸過來求助的手視而不見。
再回頭,弟弟被漫天的大火吞噬。
而他像一個懦夫一樣,怕得帶着全家連夜逃離,從此充耳不聞北方故鄉的人和事,卻背着劉雲玲資助弟弟的兩個孩子。他不敢對妻子孩子說實話,其實楊天生對他確實一直很照顧,工資、獎金從來都是足額甚至超額發給了他。
他這十年都恨不得死去的那個人是自己,也好過現在承了楊家的恩,卻不敢對家人說清楚。他對家人對楊天生,都懷着愧疚。這些愧疚像煉獄,燒得他從來都不敢去回想,去解釋。
……
而這些,喬遇和喬見都不知道,他們只記得一夜之間,父親就帶着他們離開了家鄉,然後過了十多年再也不曾回去過。
第二天清晨,是個非常好的天氣,喬愛國將房屋的鑰匙還給了楊天生。
“愛國啊,你要考慮清楚,有些事情,面對起來不是那麼簡單的。”楊天生將鑰匙收起,臉上帶着對這個多年老友的不舍。
喬愛國對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天生,我這輩子欠下的債實在是太多了,你的就先不還了。”
楊天生眼眶泛紅:“鑰匙我給你留着,需要的時候,隨時回來。”
喬愛國扭身離去,青石板上傳來了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楊天生炫耀了半輩子,第一次有種抓不住的心酸感。
出了巷子,路就平坦了下來,喬遇靠在喬見的身上,輕輕問:“這麼回去的話,你有捨不得放不下的東西嗎?”
喬見回頭看了看那條走了十年的路,平靜地說:“有。我有捨不得的東西,我有還沒來得及說出的話,我有想要表白的人。”
喬遇笑了笑,不再追問,是啊,捨不得的人,來不及說出口的話,也許這一憋就是一輩子。藏在心裏吧,大家都好好藏着。
看喬遇重新合上的雙眼,喬見很心疼,他看得出喬遇這次回來是不同尋常的,他知道怎麼問她都不會說,但是他也很清楚能讓她變成這樣的,只有顧西辭。
老貨車搖搖晃晃地開出莫愁巷,青磚青瓦的熟悉建築逐漸模糊,喬遇擦擦眼睛,把那些酸澀強行咽下去。
巷尾深處的那個姑娘,再見的時候,不知道還能不能對你說一句,喜歡你很久了,久到都忘記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了……
雪融冰化,有早春的嫩芽冒出頭,有小鳥站在牆頭,歪着小腦袋唧唧叫,彷彿在和他們道別。
這一別,山高水遠,再見無期。
過往的一切好也好壞也好,眼睛一閉,索性忘個乾脆。
沒了人煙的舊房子,就像是行將就木的老者,從外面看過去,了無生氣的樣子。
顧西辭癱坐在院邊的石凳上,看着大門緊閉的喬家房屋,彷彿昨天他還住在裏面,喬遇就坐在他的對面,雙手支着下巴認真地看他勾描臉譜,用軟糯的聲音問:“顧叔叔,你教我畫臉譜好不好?”
於是他便在盛夏的傍晚,握着她的手,一筆一畫地教她。
鹹鹹的穿堂風,即便是隔了這麼久的時間,他都還能回憶起來那個味道。
可能就是在那些看似不經意的瞬間,那個姑娘像海藻一樣瘋狂地佔據着他的那片海域,等他回過神來,發現一切都晚了,她已經扎進他的心裏,扎了根長了葉。
早春的天氣怪異得很,一會兒暖意融融,北風一吹,前一天的暖就像是一場夢。
顧西辭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路燈亮起,臨河而居的人們開了又關起的燈把這一片推向了安靜的頂峰,他才僵硬地起身。
融進夜色里的他,遠遠望過去,縹緲得彷彿下一刻就要消失。
他坐過的石凳上,留下一部最新款的手機,這是他剛剛買的,裏面只有一個號碼,可是這個號碼卻從未打通過。
不過以後,他大概再也不需要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