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3)
第26章(3)
黨果果垂下眼帘,關於“老師又溫柔又漂亮”的評價一下子在心底演變成了“真討厭恨不得撕裂那張笑眯眯的臉”。
“老師,她媽媽不要她嗎?”天真無邪的問話。
“欸,不要這麼說。”老師微笑着摸了摸果果的頭,“大家以後要多幫助果果,知道嗎?”
得到的是整齊的回答:“好——”
即使大家都不明白為什麼果果的媽媽不要她了,但這並不妨礙大家聽老師的話的決心,於是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果果的課桌上有時候會多一個紅彤彤的蘋果,有時會多一個文具盒一本全新的作業本幾支鉛筆。
有一天,果果的同桌,一個眼睛小小、鼻子上有幾顆小雀斑的女生把一條九成新的裙子帶到了學校,認真地跟果果說:“我跟我媽媽說起了你,她說你是一個可憐的孩子。果果,你上次不是說喜歡我這條裙子嗎?送給你。”
小女生的眼睛裏因為幫助了別人而煥發出高貴的光彩。
黨果果看着那條綴着漂亮蕾絲的裙子,甜甜地笑了一笑:“你真好,謝謝你和你媽媽。”
那天下午放學后回到福利院,果果一邊哭一邊用剪刀將裙子絞碎,她鄙夷地看着散落一地的碎蕾絲,臉色冷得嚇人。
——我並不可憐!我不需要施捨!你幫助我只是為了證明你比我幸福,比我擁有更多,比我高貴,我才不要做這樣的參照物,一輩子都不要!
所以,對於黨果果來說,上學時最讓她崩潰的一句話是——
這個送給你。
[七]
太陽福利院已經有十二年歷史了。
在這個城市偏僻的郊區,每天坐的破舊公車也不願意開到門口,總在距離很遠的大路就把從學校返回福利院的孩子們丟下。
還要走很長一段路才能走到福利院。
炎熱的夏天,太陽有些毒辣,這條小小的土路便塵土飛揚,嗆得人睜不開眼睛。
如果下雨了,便要一邊打着傘避雨,一邊小心翼翼地走在滿是泥濘的路上,一腳下去便是一個泥水窟窿,泥漿一下子就灌入了鞋子中。
七歲的果果和七歲的圓圓一起牽着手走在這一段路上。
果果長得很漂亮,長長的丹鳳眼,右眼下有一顆美人痣,雖然鼻子不夠挺,嘴巴不夠彎,臉型略圓了些,但也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相比較而言,圓圓就長得普通許多,但她有一雙清澈靈動的眼睛,大多數時候都不笑,一笑起來卻像是漫天烏雲被瞬間撥開般燦爛。
這天是陰天,有些冷,兩個孩子抖抖索索地往福利院走,邊走邊說著話兒。
“圓圓,你說我們會不會一輩子都待在福利院?”
“不會的。很快就會有人來帶我們走的。”
“你每一次都這麼說。”果果撅起嘴,扳着指頭數數,“我今年七歲了,你也七歲了,聽院長說,過了八歲就幾乎沒有人願意收養我們了。何況這個福利院這麼偏遠,一年到頭都難得見幾個要收養孩子的父母。”
“嗯。”圓圓望着天空,惆悵地嘆了一口氣。
果果也嘆了一口氣。兩個人都沒再說話。
沉默着又走了一會,福利院的大門漸漸地出現在視線中。
果果突然停下了,怔了許久,才說:“我今天看到同桌的媽媽來接她回家,她們兩個人還牽着手。圓圓,你說,被媽媽牽着手走路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就是從那一天起——
我討厭放學時候同桌興高采烈地嚷嚷着“回家了”的神情。
我討厭在我面前談起“一家人周日去了公園”、以及“看,這是我媽給我買的新鞋子”這樣的話題。
那些無意中說出的話語,那些自自然然的表情和動作,都變成了一根根尖利的刺,準確無誤地將前一刻還怦怦跳動的心臟釘死!
[八]
有很多的壞習慣。
比如一到超市看見零食就會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狂買一通的想法。
即使是很多年以後,也常常覺得非常的餓,明明吃得很飽,但還是不顧一切地想要吃得更飽,被一種奇怪的“不知道下一頓在哪裏”的念頭驅使,一定要把食物填至喉嚨口才放心。
那些銘刻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的記憶。
相比較“今天要洗二十個孩子的衣服”、“冬天擦玻璃時手被凍得通紅”、“被毒蛇咬了,頭沉得像銹鐵,出院后仍然覺得傷口非常的痛”這些別人看似很嚴重的事情,更讓她無法忍受的是——
“你做錯了事,所以這個星期都沒有水果吃”、“罰你兩天不吃早餐和晚餐”、“從來沒有吃飽過”。
所以,直到現在,她已經有了很多很多的零花錢,任何時候都可以吃得飽,但那種“肚子裏空蕩蕩”的恐懼還一直躲在潛意識裏,時不時就跳出來狠狠地扎她一下。
[九]
最後一次和圓圓在一起,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
那是一個星期五,但福利院的孩子誰也沒有去上學,大家在一間並不寬敞的房間裏圍成一圈坐着,輪流到中間表演,或唱歌、跳舞,或講故事。
果果從廁所出來,輕輕走過長廊時,警覺地停下腳步。
隔着窗,聽見了院長和前來收養孩子的一對不再年輕的父母在談話。
“柳先生、柳太太想要什麼樣的孩子,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女孩都可以,不過很不好意思,我們夫妻並不想收養身體有缺陷的孩子。”淳厚的帶着磁性的男聲沉默了一會,才說,“我和我太太很難有孩子,之前做過人工受精,有過一個女孩,先天心臟不好,五歲就走了,這讓我太太很傷心,一直都提不起精神。”
而一個溫柔的女聲在說:“我們想要一個健康的孩子。”
趴在窗下偷聽的果果心臟怦怦地跳着,她咬住嘴唇,聽到裏面柳太太惆悵地說起她的第一個孩子很聰明,愛穿白色的衣服,叫媽媽的聲音很甜,笑起來總是偏着頭,會唱《蒲公英》……這是一個沉浸在失去孩子的痛苦中走不出來的母親。
果果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今天為了讓自己看上去更有精神一些,她穿上了唯一一件色彩鮮艷的T裇,幾乎是一瞬間,七歲的小女生就下了決定,她急匆匆地跑回宿舍,換上了圓圓的白襯衫,飛快地跑回圍坐了許多孩子的教室,但卻沒有立即推門進去,而是站在門口按着胸口,等喘息平靜了下來,才露出甜甜的笑容。
可是,房間裏突然傳來了清脆如金秋落葉的聲音。
圓圓站在孩子們圍坐的圓圈中間,偏着頭,唱起了《蒲公英》。
“小小的蒲公英啊,你要飛到那裏去……
風啊,吹啊吹,
白色的蒲公英,飛呀飛,
哪裏才是你的家……”
門打開了一條縫,優雅的柳太太正專註地看着圓圓,眼睛裏似有水光。
果果的指甲掐入了掌心,卻渾然不覺得痛。
圓圓唱得多好聽啊,兩個好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想媽媽是什麼樣子,想家是什麼樣子,難過的時候,挨餓的時候,都會唱這首《蒲公英》。可是,此時圓圓投入的表情、唇邊甜美的笑卻是那麼地刺眼。
如果這對夫婦選擇的是圓圓呢?
圓圓是我的好朋友啊,圓圓有了家,就像自己有了家一樣——這樣自欺欺人的話,連自己都不相信。
果果似下定了決心,臉上又重新露出了甜甜的笑,然後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圓圈中間,牽起了圓圓的手,側着頭微笑着,輕輕地和圓圓一起唱起來。
“小小的蒲公英啊,你的家就在這裏……
天空是你的家,大地是你的家。
白色的蒲公英啊,你帶着夢想去旅行……”
穿着白色的襯衫,眼睛又大又圓,笑容清新得像梔子花一樣。
在唱完歌之後,在柳太太走過來之前,果果拖着圓圓的手走到小椅子旁,小心翼翼地讓圓圓坐下,又跑到大辦公桌前用玻璃杯盛滿了水回來遞給圓圓。
“圓圓,你累了吧,先喝口水喘喘氣。”
柳太太站在旁邊,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只唱了一首歌,怎麼會累呢?”
圓圓還沒回答,果果已經仰起了臉,乖巧地說:“阿姨,最近天氣不好,圓圓常感冒,我是她的好朋友,當然要好好地照顧她。”
“好孩子。”柳太太伸出手摸了摸果果的頭。
果果笑了一笑,乖巧地偎依在柳太太身邊,看着坐在小椅子、怔怔地抬頭望着自己的女生,輕輕地說:“圓圓,水涼了就不能喝了。”她的手不經意地撫摸着之前被毒蛇咬過的地方。
圓圓順着她的動作,也看見了那已然變成為不可見的齒痕的傷口,默默地接過了水杯。
“……常常感冒啊?”柳太太蹲下來,關切地問圓圓。
圓圓垂下眼睛,輕輕地“嗯”了一聲。
柳太太猶豫了一下,大概是想起她為身體不好而死了的孩子流過的眼淚,心頭一悸,最後以一句“圓圓是個乖孩子,不過——”下了最終的結論。
——很想大聲地說:“果果撒謊了!我的身體好着呢!”
——很想抱着眼前這個和藹的、優雅的女子,用力地將臉埋在她的胸前:“我想像中的媽媽就是你這個樣子。”
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裏,身體僵硬,臉上的笑容也生硬得像折不下來的線條。
一滴眼淚落在了水杯里,激起一點漣漪,又迅速消失。
——對不起,別人的幸福就像是水中花,看得到,卻摸不到。如果自己沒有辦法親手觸摸到,我絕對不會相信那就是幸福。
如果說我自私,那也是因為我太渴望愛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