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3)
第23章(3)
心底有一個尖利而嘶啞的聲音說,是季南咎由自取,誰讓他擋在前面?但立即地,另一個聲音從胸腔里更尖利更嘶啞地大吼了起來——你是個混蛋!季南只是不想你和別人爭執打架受傷害,他一點也沒做錯!
——你在找借口發泄!你看到了百里和季南曖昧的照片,你受不了圍聚在百里和季南身邊的人用調侃的語氣說著“好般配”之類的話語。你控制不住自己的嫉妒!你是一個純粹的小人!你是一個讓人不得不討厭的人!你是一個連你都討厭自己的人!
百里呢?百里在哪裏?
程立辰垂下眼睛,看到百里正蹲在地上,雙手扶住季南的頭部,以親密無間的姿勢出現在他的視線里。
一種酸酸的、麻麻的、刺刺的感覺盤桓在男生的頭頂,突然變成一把利劍,將他狠狠地剖為兩半。
季南的頭部被百里擋住,他不由自主地想走近兩步,看一看季南。
可是,百里瞧着他,警惕地、像刺蝟一般伸展開了全身的刺,一貫平靜的眼睛裏燃燒着離奇的憤怒,聲音里包含着莫名的疲倦,她說:“程立辰,你瘋夠了沒有?”
——窗外,秋風卷裹着被人撕下來的作業紙、樹葉、膠袋一起飛上了天空。
——可是,那些紙片樹葉膠袋沒有翅膀,沒有羽毛,就這樣孤獨地隨風流浪,倘若有一天風倦了,它們便會被無情地拋落在某一處無人到達的角落么?
[七]
亂鬨哄的人群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匆忙趕至的班主任嚴肅地看着肇事者,直接下了命令:“到辦公室去等我!”
之前班主任已經聽學生反映過,程立辰把同學的書包掛到樹上,將同學的作業本塗上不堪的文字,故意欺負新來的同桌……雖然也找程立辰聊過幾次,但因為這些事都沒有憑據,最後都只能不了了之。他從教二十一年,是學校公認的骨幹班主任,口碑極佳。當時程立辰分數不夠重點分數線,是因為他爸爸資助了學校電教室一大批設施才走的後門,學校領導把程立辰分到他的班級,他當時是有意見的。之後他觀察了程立辰一段時間,越發不喜歡這個學生,在他的工作筆記中,他用“高傲”、“融不進班級圈子”、“目無尊長”、“公子哥”、“不愛學習”這樣的形容詞來概括這個學生。而今天,程立辰還鬧出打架事件了,而且打的還是季南——學校副校長的兒子!
班主任一想到這裏,簡直要被氣炸了,他按捺下怒氣,清楚現在的第一要務是防止事態繼續嚴重化,他喚了幾個強壯的男生一起,扶着季南往校醫務室去。
等到班主任自校醫務室回來,辦公室里一個人都沒有,程立辰並不在!
班主任本就不苟言笑的臉更拉了下來,他迅速地翻出了家長通訊錄,找到了程輝煌的手機號碼。
[八]
程輝煌正在開會,他的手機已經響了好幾次,打斷了他的講話。
一個陌生的X市的座機號碼,在第三次響起的時候,他終於示意圍坐在會議桌的下屬們稍等,接通了手機。
“您好,程立辰的家長嗎?我是他的班主任。”
“您好。”程輝煌一聽是班主任的電話,立刻知道兒子又惹事了,“我是阿辰的爸爸,阿辰不懂事,麻煩老師您了。”
對方先致歉,班主任的聲調柔和了一些:“程先生,我瞧你也是懂禮數的人,不知道程立辰為什麼不像你,他今天早上在學校打了同學,把同學的門牙打掉了一顆。”
圍坐在會議桌旁的公司職員們注意到程輝煌一下變了臉色。
“阿辰,他……和同學打架?”
“根本就是程立辰橫行霸道,同學們開開玩笑,他就動手打人,而且打的還是勸解人,你說這孩子是不是太蠻橫了一些,下手那麼重,現在被打的學生還在校醫務室里昏迷呢!”怒氣明顯又上升了的班主任說道,“你中午到學校一趟吧。”
“老師,不好意思……我現在在H市,能不能明天再去?”
“程先生,是賺錢重要還是兒子重要,你自己衡量吧。”班主任不冷不熱地說完,接着便掛了電話。
程輝煌收了線,二十六樓的會議室陽光充沛,照在他被歲月刻下皺紋的臉上,帶着一種成功男人勝券在握的氣勢。
他揮了揮手,旁邊的副手遲疑道:“程總,這……”
“休息一小時,”
幾十個下屬魚貫退出會議室,程輝煌最後一點偽裝隨着門的合上而卸下,他頹然地坐在椅子上,雙手按着隱隱作痛的太陽穴,一種無力感覆蓋上來。
他看着自己的雙手,和十幾年前不同,這雙手變得肥厚,因為保養得宜,透着鮮亮的顏色,但唯一不同的是,他這雙手一直充滿了力量。他掌握着生意場,那些人情應酬、合約談判、市場走向無不在他的雙手控制之內。
他是成功的男人,他接受下屬仰望的目光,他有一種要將世界踩在腳下的豪情。
可是——
對於唯一的兒子,他有一種強烈的失敗感、無力感。
深夜夢醒,他想起兒子看他時像注視着陌生人的漠然目光,心臟便會像被大鎚敲了一下,陡然無法呼吸起來。
作為一個父親,他所希望的統統實現不了。
——跟兒子一起旅行,和兒子一起聊聊夢想,把自己的人生經驗傳授給兒子,和兒子像朋友一樣去打球跑步游泳下棋……
這些他統統只能想像。
他做過無數次的嘗試,兒子看球賽時,他坐在客廳里也一起為進球而歡呼,但是兒子只是漠然地看看他,而後冷冷地起身,走回卧室,不一會兒,他便聽到卧室里傳來音量特別大的電視的聲音,他只能尷尬地看着索然無味的電視節目。他開車去學校接兒子,因為不知道下課時間,在下着暴雨的大街上等了四十分鐘,然而兒子寧願被雨淋也不上他的車。
從前不是這樣的。
住在平安衚衕時,只要他打電話說要回家的那一天,不論多晚,兒子都會睜着惺忪的睡眼等着給他開門。在外做生意時,他每隔兩三天都會接到兒子的電話,聊的不外乎是“爸我今天考了一百分”、“今天下午要和煲仔、強哥一起去打球”、“媽媽熬了你愛喝的五指毛桃湯,你沒有回來,我吃了你那一份,好飽”之類的話,當時覺得非常平常的一幕,多年後回憶起來卻溫馨得讓人想流淚。
——是賺錢重要還是兒子重要?
——答案當然是毫無懸念的,錢已經夠多了,可兒子只有一個。
[九]
手機彩鈴響了很久,程輝煌聽了一會兒,才聽出是一個童音嗲聲嗲氣地喊着“有色狼,大色狼——”
這樣的彩鈴年輕人居然會喜歡,程輝煌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男人抓着手機的手情不自禁地緊了幾分,在又一次響起彩鈴后,電話終於接通了。話筒那一端靜悄悄的,等了一會兒,程輝煌揉揉眉心,一個“即便撒着嬌生着氣鬧彆扭地叫一聲爸,也總比這樣沉默着好得多”的念頭不可抑制地冒了出來。
程輝煌先開口:“你們班主任打電話給我了,是怎麼一回事?”
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才傳來一句冷冰冰的回答:“就是他講的那麼一回事。”
“為什麼打架?”竭力溫和的口吻,但還是不可避免地帶上了質問的意味。
更長久的沉默。
“沒有為什麼。”仍是冷冰冰的回答。
程輝煌覺得胸口似有一股濁氣,悶得他窒息,他的音量提高了幾分:“你就沒有一點想解釋的?”
沉默,電話里只有沙沙的電波聲。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程先生,我瞧你也是懂禮數的人,不知道程立辰為什麼不像你。
班主任充滿影射意味的話又一次在耳邊響起,像是精心埋下的一個地雷,程輝煌幾乎要把手中的手機扔出去。
——你放下父親的尊嚴,小心翼翼地討好兒子,你懼怕兒子遞來無視的眼神,但一個父親的自尊怎能被長久地踐踏,就像你生生地挖出一顆暖烘烘的心遞過去,卻被棄之如草芥地扔進了發酸發餿的垃圾堆里一樣,你清楚地聽見那顆心在不甘心地吶喊,你再也受不了了。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程立辰的心臟又一次刺痛起來,他想說的話太多了,他一刻也等不了了,“你到底是不是我兒子?天底下哪有一個兒子會像你這樣忤逆?你成績不好,不愛念書,我不干涉你。你性格乖戾,毫無禮數,像長不大的孩子,我也能忍耐。你想買的東西,想做的事,只要不過分我都默許讓你買讓你做了。作為一個父親,我覺得這樣已經夠寬容夠博大了,但你怎麼還是不滿足?告訴我,你究竟想要怎樣才能改?人說養兒防老,我不敢想像,要是將來有一天我要靠你來養了,那會怎樣?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天沒亮就騎着三輪車去郊區買菜販到市場上賣,凍得手上長滿了凍瘡,一碰到就流血,沒結痂旁邊又長出一個。你不再是小孩了,懂事一些,別再惹事鬧事了好嗎?算我求你了!你自己也明白,你媽的事不是我的錯,更不是你宋阿姨的錯,你把怒氣恨意都發泄到我和宋阿姨身上不要緊,但你不能一輩子守着這個結,一輩子活在這個解不開的結中。過去的事我們別再提了,兒子,重新開始,好嗎?”
程輝煌覺得一股寒意自足底,像藤蔓一樣攀爬起來,他握着手機的手指突兀地凸起,猜測果然是對的,他連名帶姓叫起了兒子的名字:“程立辰,程立辰,程立辰——”
沒有任何回應。
鏡頭拉到幾千公里之外。
早在那一句“人說養兒防老,我不敢想像,要是將來有一天我要靠你來養了,那會怎樣”透過手機傳遞到男生的耳朵里的時候,那隻手機就被擲向了遠遠的草叢。
校園某一處寂靜的角落,沒有人,一隻手機躺在荒草叢中,從裏面傳來了一個男人急促到有些嘶啞的叫喚聲。
媽媽說——
你就當從來沒有我這個媽,我也沒有你這個兒子。
爸爸說——
你到底是不是我兒子?
季南說——
別激動,阿辰……
百里說——
程立辰,你瘋夠了沒有?
所有的聲音,在黑暗中散發出幽幽的光,如一個有無數只觸手的怪物,一層一層地把你的世界包裹成一個繭。
一個厚重的,散發出惡臭的繭。
你再也看不到光亮。
你再也聽不到聲音。
你再也聞不到花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