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沉悶
第4章沉悶
烏鴉總管雖然總穿着一身黑袍,也不愛笑,看上去很喪氣,人卻是很好的。像白光胡純這樣的,原本是沒資格參加百妖大會的,可烏總管說,來都來了,就留下見見世面吧,於是二人就在上菜通道邊上,獲得小小席位。
其實來的這些妖,胡純和白光平時都見過,畢竟都是嘉嶺名妖,可一旦出現在盛會上,都好像有些不認識了。裝扮得太華麗了。這時候就看得出嘉嶺跨峰接海,綿延數州了,山裏海里城市鄉村的奇珍異寶都被裝飾在妖們的頭上身上。
其中最扎眼的要數山霸輝牙了,一身紫光玄金甲配赤紅鱗色披風,坐在他老婆弄出的漫天紅光里,像盞銅燈般閃閃發亮。他長得不錯,但是身材魁梧,肌肉發達,就顯得智慧不太夠的樣子。尤其他老婆氣質那麼仙,往他身邊一坐,襯得他更加俗氣,就是一山裡土妖。
胡純眼睛不夠用,被這個晃瞎眼,又被那個嚇掉魂,白光也顧不上吃,張着嘴,來回看。
妖們互相寒暄恭維,上前給輝牙來雲見禮,陸續就坐。
蝴蝶精們跳起了胡旋舞,喜鵲精們演奏起九鈴曲,蜜蜂精在天上飛來飛去,把花瓣像下雨一樣撒下來。雖未開席,氣氛卻已熱鬧到極點,歡聲笑語直衝雲霄。
等妖們來得差不多,胡純以為輝牙要宣佈開席的時候,她竟然驚愕地看見了炬峰。炬峰是從她們這側通道落下雲頭的,所以也一眼就看見了她,兩下都比較無語。
“您老也來了啊?”胡純在炬峰貼着她尾巴走過的時候,出於一貫的巴結德行,笑眯眯地向他打了個招呼。
炬峰覺得她話裏有話,丁神雖然在地頭上品階較低,但蘿蔔頭鹹菜也是菜,混得再慘也是神仙,不該和妖精們你來我往自降身份。所以他眼睛冷冷地向下一瞟,哼了一聲,昂首走了過去。
胡純真是冤枉,她可沒炬峰想得這麼多,反而覺得炬峰來得名正言順。這一山的飛禽走獸添丁喪子不都是炬峰的責任嗎,他來熟悉一下所轄眾妖,也是盡職盡責,忠於工作。對於炬峰的傲慢,她也沒生氣,畢竟人家也是濯州子孫叔叔,脾氣大點兒正常。
妖怪們對他也很尊敬,見他到來都紛紛起身,向他施禮問候,就連輝牙都從上首的席面上走下來迎接,親自把他送到貴賓席位上。
可是大家談論的話題卻不是他的到來,所有人都在說:炬峰大人來的話,神主也會賞光降臨吧?
胡純豎尖耳朵,到處聽消息,所獲頗豐,比如:炬峰大人和神主在天上的時候就認識。再比如:炬峰大人在神主大人面前比較說得上話。
大家的預測成真了,天色一暗,陰霧滾滾而來,擋住了來雲公主的霞光,原本歡快喜慶的朝霞天,變成陰風怒號黑霧壓頂的風雷日。陰霧中一隊黑衣仙童點着防風琉璃燈,引着一位黑衣男子緩緩落在山崮邊。
排場很大,氣勢很強,把所有人都震住了,沒人說笑,都站着垂首肅立,恭迎神主駕到。
胡純站着的時候,沒有桌子高,靠在桌腿上,有偷窺全場的感覺。
她真是很懷疑這位神主大人,不是她見識少,她真沒見過一位神仙是這個風格的,陰界的除外。他比烏鴉總管還令人高興不起來。
長得么——
因為躲在角落,胡純可以肆無忌憚地打量神主大人,長得確實是好,那點兒仙氣全在臉上。妖怪再漂亮,比起天上神仙總還是少了些韻味。神主大人是小白臉型的,一身華麗黑袍,樣式簡單,飄逸拖地,原來來雲娘娘是模仿他,只不過來雲娘娘穿的是晚霞,這位大人穿的是烏雲。頭上的墨玉冠也是高高的,烏黑的長發從冠里披下,一絲不亂地垂在後背,在這樣一派的黑色中,隱隱有光,更顯得發質極佳。
一身黑色襯得他臉特別的白,於是眼睛和嘴唇就很顯著了,眼睛黑得像寶石,嘴唇紅得像水蜜桃的尖尖,雖然嘴巴不悅地抿着,卻不經意地有那麼點兒俏皮,大概實在是看着年輕,也就二十齣頭的模樣,才會有這樣的感覺。
所有人都不敢說話,會場寂靜無聲,就連輝牙的金甲都沒光了。
雍唯眼睛裏也沒這些妖,在仙童的引導下,坐到給他準備的位置,桌子在輝牙和來雲之上。他坐下后,眼皮也沒抬,闊大的廣袖一甩,陰霧便瞬間散去,仙童的琉璃燈也齊齊熄滅。
來雲召來的霞光再次照拂山崮,大家都暗暗鬆了口氣,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胡純也覺得胸口好像鬆了松,畢竟陰雲壓頂的滋味太沉重了。
雍唯又抬了下手,仙童們便從袖子裏變出一個大大的碧玉托盤,給各桌都送去了一小盒仙丹。
領頭的仙童傲然說道:“這是太乙真人煉製的仙丹,神主賜予你們,與你們同慶盛會。”
眾妖都輕聲歡呼,很短暫,齊齊跪下感謝神主厚賜。
太乙真人的仙丹對下界眾妖來說何等珍貴,也怪不得大家喜出望外。神主大人果然大手筆,見者有份,就連胡純白光這樣的陪客都每人撈到一顆。眾妖道謝后,都一臉鄭重地吃了,胡純也趕緊塞嘴巴里咽下,她正好功德圓滿,借仙丹之力,更能早日擁有人形。
筵席上只有一個人不急着吃,甚至還有些瞧不上眼,撇撇嘴小聲說:“拿這些鍋底料糊弄人。”
此人正是炬峰,他也不怕雍唯怪罪,甚至還故意挑釁,朗聲道:“這貨色我可不吃,來,小狐狸,叔叔賞你吧。”他向胡純一勾手指。
慢說多給一顆仙丹,就是啥都不給,胡純也不敢不過去,說到底她還欠着炬峰的人情呢。她這會兒不過去,炬峰下不來台,她算是沒有好果子吃了,這點胡純還是很明白的。
於是她趕緊裝作受寵若驚,實則膽戰心驚地快步跑到炬峰腿邊,正準備伸爪去接,炬峰卻不怕招人恨地把仙丹丟在地上,讓胡純撿。
眾妖都倒吸一口涼氣,覺得炬峰大概是活到頭了。
神主大人並沒發火,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兒,也不看炬峰。可他越是沒反應,越是嚇人,眾妖都惴惴不安起來,生怕神主一個震怒,招來一排霹靂,大家今天全交代在這兒。
恰逢這個節骨眼,有個嬌俏的女聲說:“我竟比神主大人來得還遲,失禮失禮。”她嘴上說失禮,卻全無覺得自己失禮的態度,笑意緩緩,有股子恃寵而驕的意味。
神主大人也沒說話,只是極其輕微地挪了挪身體,算是邀請她坐到旁邊。
來的這位姑娘,周身都籠罩着仙女的氣息,長得清純甜美,俏麗而不妖艷,端莊卻不失靈巧。她還是一副少女的樣貌,說起話來淺笑清兮,笑語晏晏,卻有一股天生的驕傲,不像胡純,一笑就巴巴結結的。
眾妖都不認識她,神主和她自己也並沒有想要大家認識的意思。她也和雍唯一樣,眼睛裏沒有這群妖,她和雍唯有一點不同,雍唯眼裏誰都沒有,她的眼裏卻有雍唯。她走向雍唯的時候,眼睛裏冒出笑意,一瞬都沒從雍唯身上移開。
直到她路過胡純的時候,她的眼睛不經意向下一瞟,淡淡地看着正把撿起來的仙丹捧在手裏的白狐狸。她一抬手,大大的袖子像一面瀑布一樣展開,煞是好看,胡純卻無法抗拒地飛離地面,被她的仙力縛住,四肢無力地懸在離她手邊一寸的空中。
仙女細看她,卻很嫌棄地沒有用手觸碰她,看了幾眼就遺憾地一皺眉,“毛色倒好,只可惜背上最關鍵的位置掉了兩撮毛,做不得披肩了。”
胡純聽了,怒火攻心,但仙力的差距明明白白地擺在那兒,她就是再憤怒又能怎麼樣?就連掙脫的力量都沒有。可她心裏不服,她修鍊百年,為了功德圓滿付出了很多艱難的努力,可在這樣一個小毛丫頭眼裏,她只是一張皮毛。
平時她很圓滑的,也能受氣伏低,可偏偏就在她功德圓滿的時候被人這樣輕賤,一股不平便變作傲氣。趁仙女放手,束縛她的仙力減弱的時候,胡純掙扎着,一后爪蹬在仙女的胸口。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沒想到還有人比炬峰還能作死。
“放肆!”仙女明顯沒想到,一個下界的低等狐妖竟敢當眾蹬了她一腳!這一腳不疼,卻特別丟面子,氣得她都不知道要罵什麼,放肆兩個字出口,她覺得很不解氣。乾脆,手一抓,手心的仙力即刻變得凌厲,已動了殺意。
胡純早知道不好,一落地就急速逃命,只要跑下山崮,周圍地形她熟,隨便找個山洞躲一躲,什麼神主仙女都是要回珈冥山的,未必就因為這點小事就非對她窮追猛打。
她眼看要跑到山路邊,只覺得兩耳生風,後背劇寒,瞬間像有橡皮筋拉着她似的,極快向後飛去,一眨眼就被人揪住頸后的皮毛。
她肝膽俱裂,在一雙眼睛裏看見了驚恐的自己,是神主的眼睛。
“好!雍唯,替我殺了她,就算做不了披肩,做個手筒也好。”仙女頓時又高興起來,言語裏又有了笑意。
席間鴉雀無聲,眾妖雖然沒有說話,臉上都有了忿忿之色。他們中有認識胡純的,也有不認識的,可大家都是嘉嶺的妖怪,深知成精成妖要付出多大努力,這兩個來自天上,生而為仙的人,竟這樣作踐山嶺里的靈物,不免物傷其類,憤恨在心。
“琇喬。”炬峰端起酒杯,緩緩啜了一口,似乎很不滿意,又放下了杯子。“你這樣驕橫,你姐姐知道了,應該不會高興。”
琇喬撅了撅嘴,沒有頂撞炬峰。
雍唯把胡純提到眼前,看了一會兒,冷淡地說:“我不喜歡它的笑臉。”
胡純真覺得自己今天是要沒命了,後頸被神主捏住的地方,像有冰針往肉里刺一樣,又冷又疼,全身都不聽她自己使喚。
琇喬心裏一驚,不自覺地收斂了臉上的笑意,她怎麼忘了,雍唯下界以後,不喜歡看人笑,也不喜歡聽到笑聲,整個珈冥山世棠宮不許見一張笑臉,不許有一聲笑音。
她又想起姐姐玲喬那張冷如山雪的臉,無喜無悲的態度,怪不得雍唯更喜歡玲喬一些,還允許玲喬往來珈冥山。她只能趁下界小妖聚會的時候,來見一見他。想到這裏,琇喬不由滿心酸澀,不用特意收起笑臉,實實在在地笑不出來了。
雍唯空着的手微微一抖,一顆金光燦燦的藥丸就出現在他手心,他用手指一彈,藥丸像自己認識路一樣,飛進胡純嘴裏,不是她咽下,根本是藥丸自己鑽進她嗓子眼裏,咕嚕一聲,不由自主吞進肚裏。
“變成人,就不要笑了。”雍唯嫌惡地一鬆手。
胡純啪嘰掉在地上,因為渾身無力,所以摔得很疼。她扶着腰,沒摔斷吧?咦……毛呢?新鮮的手感讓她震驚,她愣愣地看過去,扶着腰的是手……她有手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很普通的白,頭髮卻很黑,也出奇的長,拖到地上還有好長一截,很亮,比她的毛皮還滑,胡純拖起發尾,像摸自己尾巴一樣,摸得稱心如意。
她的手也很好看,她一凜,想起白光正圓正圓的臉,趕緊胡亂地摸索自己的臉,她摸到了尖尖的下巴,滑嫩的臉頰,好像是瓜子型的。
“你成心找死。”頭頂有人冷冷地說,已經非常不高興了。
胡純認得是神主大人的聲音,她坐在地上,只能仰頭看他,他的眼睛太黑,又太清澈,於是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眼睛裏的自己。
是副好相貌,特別漂亮的,在狐狸精里都算出眾。
她顧不上高興,因為她理解了神主大人的不悅,他明明討厭她的笑臉才賞了她一顆金丹,還命令她變成人就不要笑。
可是……她偏偏生了張永遠都在笑的臉。
即便如此驚恐了,還笑得似乎非常開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