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別有內情
第43章別有內情
“現在他人呢?”唐泛問官驛的夥計。
夥計道:“楊御史就在官驛里,沒出去過,預備着大人您回來要召見,讓小的等在這裏,若是瞧見大人回來便先過來詢問一聲,若大人要見他,小的這就去請楊御史過來。”
唐泛點點頭:“去請他過來。”
比起陳鑾,楊濟就有點其貌不揚了。
他年紀還不到四十,卻已經半白了頭髮,不過這不是累的,有些人生來便是少年白,但因為楊濟身形瘦小,所以無形中又增加了不少滄桑的痕迹。
“下官南直隸巡按御史楊濟拜見左僉都御史唐大人。”楊濟行禮道。
“楊御史免禮。”唐泛擺了擺手。“請坐。三兒,奉茶。”
唐泛與楊濟素無交情,也不準備繞圈子說廢話,待二人分頭落座,他便問:“楊御史這是有要事?”
楊濟側坐半個身子,拱手道:“下官先前去崑山縣巡視了,未能與大人碰面,是以回來之後聽說大人找過下官,便前來拜見,沒想到大人又去了吳江縣,幸好這回沒再錯過。下官知道大人此來是為了巡查吳江飢荒的事情,正要與大人稟告此事。”
唐泛端起茶盅喝了一口,頷首道:“你說罷。”
楊濟道:“下官奉命駐守蘇州府,去年太湖泛濫,吳江吳縣等地飢荒,鬧出不少人命,下官趕往那幾個地方之後,發現吳江的情況最為嚴重,當時下官也是莽撞,未經調查,便認定吳江知縣陳鑾玩忽職守,拖延救災,所以上疏彈劾。”
說罷他嘆了口氣:“結果後來卻證明是下官錯了。”
唐泛放下茶盅,指節輕輕叩了一下桌面:“哦?你錯了?怎麼說?”
楊濟道:“陳鑾非但沒有玩忽職守,反倒盡職盡責,已經做到了最好,他將災民悉數遷到城南,又安置了不少從吳縣那邊過去的災民,誰知蘇州府撥下的糧食根本不夠,為此陳知縣不得不搬空縣倉,還去向城中富商借糧,下官親眼目睹,所以才覺得自己先前上疏彈劾所為實在是有失妥當,若是陳知縣為此掉了烏紗帽,那下官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還請大人明鑒。”
唐泛唔了一聲:“這麼說,你覺得陳鑾非但無過,反而還有功了?”
楊濟搖搖頭:“有沒有功,下官不敢論斷,只是下官希望大人能夠查明真相,稟明朝廷,下官願與大人一道具名,彌補自己先前犯下的過失。”
唐泛笑了笑:“是不是過失,尚未有定論,你身為御史,本來就應該糾劾百司,凡百官猥茸貪冒壞官記者,皆須鐵面無私,整飭撫治,何錯之有?”
楊濟一愣:“大人的意思是……陳知縣仍舊有過錯?”
唐泛的目光落在茶湯的顏色上,好似那裏頭開出了一朵花似的,楊濟等了半天都等不到回答,忍不住出聲:“大人?唐大人?”
他這才如夢初醒:“嗯?方才說到哪兒了?”
楊濟:“……”
唐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日剛剛趕過來,今日又去了趟吳江,累了點,就走神了。”
楊濟一臉理解,關切道:“大人可要保重身體啊!”
唐泛忍不住掩口打了個呵欠,歉意道:“見笑了,你繼續,繼續。”
楊濟只好將方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大人方才的意思,下官不太明白,能否請您再說一遍?”
唐泛:“嗯?我剛才說什麼了?”
楊濟:“……您說陳知縣是否有過失,尚未定論。”
唐泛:“是啊,這句話有什麼問題嗎,他有沒有過失,本來就應該有朝廷來判斷的,我雖然是欽差,也只能將自己所見所聞上奏而已。”
楊濟實在弄不懂這個唐泛是真傻還是假傻。
他沒跟唐泛打過交道,只是對方屢破案子,以斷案聞名。
尤其是在香河縣時,幼童死於井中,人人皆以為其失足落井而亡,又或者被人推下井中,唯獨唐泛從屍體的蛛絲馬跡中判斷對方是被人先殺死再拋屍,正是這樁案子,使得唐泛名聲更上一層。
不過現在看來,唐泛明顯更適合去當斷案的刑官,而非跑到這裏來攪混水。
楊濟覺得此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不由隱隱有些輕視之意。
只是話說回來,眼下這件事,一個昏聵沒有主見的欽差,明顯比一個精明能幹的欽差更合適。
楊濟笑道:“大人說得是,不過大人準備如何上奏,能不能先與下官通個氣,如此一來,下官也好緊跟着您,免得走錯了路子。”
說罷他從懷中掏出一份奏疏,雙手遞了過來:“此為下官這幾日重新草擬的奏疏,還請大人過目。”
唐泛接過來放在一邊:“那等我先看一看,你晚上沒事罷,要是沒事的話,咱們晚上一起吃個飯,飯桌上再說。”
此話正合楊濟的意,他的笑容越發真心誠摯了:“那下官就在別院恭候大人傳喚了。”
剛送走楊濟,陸靈溪後腳就回來了。
唐泛問:“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陸靈溪笑道:“我不敢逗留太久,事情打聽清楚就快馬加鞭回來了,怕你這兒沒人使喚。”
他們離開吳江之前,陸靈溪跟着唐泛出城,轉頭卻又回到城裏,辦了唐泛交代他的事情,才又趕回來。
錢三兒撇撇嘴:“什麼叫沒人使喚,我不是人啊?!”
陸靈溪笑道:“可是你身手不行啊,萬一唐大哥遇到危險怎麼辦?”
錢三兒惱羞成怒:“誰說我身手不行,我的身手可是跟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使大人學的,你知道他是誰么!”
陸靈溪:“喔,原來鎮撫使大人的徒弟在我手下過不了三招啊!”
錢三兒的心頓時碎了一地。
“好了,不要鬧了。”唐泛拿起放在旁邊那封奏疏,打開來,一張紙從裏頭輕飄飄地落下來,在落地之前,就被陸靈溪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了。
“是銀票,一萬兩。”陸靈溪咋舌道,像他這樣的大家子弟,自幼熏陶,不是見錢眼開的人物,能夠令他動容,那必然是銀票上的面額數目巨大。“這還是茂昌號的銀票,見票即兌,可提現銀,真是大手筆!”
銀票比現銀攜帶方便,不易被盜竊,還是送禮賄賂之必備,所以沿襲前宋智慧,大明開國之後,這種銀號逐漸就流行了起來。
這時候的錢莊,背後都有大商賈支持,並非某個商人在經營,而有可能是一整個商會,譬如京城鼎鼎有名的匯通票號,背後就是山西商人,茂昌號的靠山則據說是揚州商人。
每個錢莊都有自己獨特的防偽手段,陸靈溪手上的這張,上面的字皆以特殊材質所制的墨,只要放在陽光下一照,書寫字體的墨跡就能夠呈現出區別與一般書墨的色澤,而且銀票上面還有半個簽名,到時候與錢莊那邊的存根一併,正好合成一個簽名,這樣就算是對上了。
聽見這個數目,唐泛就想起當年他查武安侯府案時,歡意樓的清姿姑娘身價是好幾千兩,如此說來,他現在的身價豈不也抵得上兩個歡意樓的頭牌了?
想及此,某方面腦子有點缺根筋的唐大人不由哈哈笑了起來。
“唐大哥,你笑什麼?”陸靈溪好奇地問。
唐泛一邊笑一邊給他們回憶那件事。
陸靈溪卻道:“武安侯府案嗎,我也有印象,聽說當年鬧得很大,最後證明殺鄭誠的兇手還不止一個?”
唐泛頷首:“正確地說,是想殺鄭誠並且已經下手了的人不止一撥人,一是他的弟弟和小妾合謀,二是他正妻買通了歡意樓的妓子下手,但鄭誠死後,已經很難辨認到底是哪個原因才使得他猝死,也許兩邊的緣故都有。說來也是宿世冤孽,不單弟弟要他死,連老婆都想讓他死,做人做到這等境地,也真是太可悲了。”
陸靈溪興奮道:“原來那個案子是唐大哥你斷的,我就聽說當年這樁案子,武安侯府原本以為鄭誠是縱慾過度而亡的,後來有位官員硬是通過層層線索,將兩邊的兇手都找了出來,沒想到那個官員就是你!”
這個案子是唐泛入仕途之後遇到的第一個值得一書的奇案,卻並非他賴以成名的案子,陸靈溪不知道也不出奇。
唐泛聞言就搖頭笑道:“其實武安侯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無能,他未必不知道兒子的死因有蹊蹺,只是他不希望牽連太廣,所以反倒想要息事寧人罷了。是我那時候年輕莽撞,非要將案子查個水落石出不可,這才有了後邊的風波。武安侯府因我而失去兒子與長媳,如今他們府上的人見了我,都是直接繞路走的,我仕途上幾番沉浮,也少不了他們家的落井下石。”
陸靈溪道:“不管死者為何而死,生前做了什麼,將真相還原出來,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他們的態度如何,並不能說明唐大哥做錯了,你沒有錯。”
唐泛深深注目他片刻,含笑點頭:“你說得對,我沒有錯。”
對方這一眼裏,彷彿蘊含著對自己態度的肯定,對自己觀點的認同,以及若有似無的知己之意,這令陸靈溪的心跳瞬間快了一些,心情也瞬間飛揚起來。
“所以像你這樣的人,外柔內剛,外軟內硬,情勢越是複雜,別人越是逼迫,你雖然看似步步後退,但實際上心中早有定計。”
唐泛嘴角噙笑:“那你說說,我有什麼定計?”
陸靈溪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每當對方露出這樣的笑容時,他不知不覺就會看得呆住,直到唐泛再次出聲詢問,他才會回過神來。
“示之以弱,讓對方放鬆警惕,然後暗中再去進行自己想查的事情。”
唐泛眼露讚賞,像陸靈溪這樣聰明的少年他見過不少,旁的不說,他那位前姐夫,少年時素有神童之名,聰敏必也不下於陸靈溪,但陸靈溪的可貴之處就在於,他的學習和適應能力很強,又因為在外遊歷,胸襟見識遠比一般關在家中的讀書人強,能文能武,思路也更加開闊。
也難怪懷恩會推薦他來協助自己,這其中未必沒有存着讓唐泛提攜陸靈溪的心思,畢竟懷恩再如何得聖眷,他也只是一個宦官,行事有許多不方便之處,讓陸靈溪跟唐泛搭上關係,也有助於陸靈溪以後的仕途發展。
不管如何,唐泛確實起了愛才之心。
“不錯,”他也不再賣關子了,“現在看來,楊濟的確是與陳鑾站在一邊的,他話里話外俱有為陳鑾開脫之意,巡按御史權限雖大,官職卻不高,江南雖然富庶,但楊濟又非富家子弟出身,讓他一口氣拿出一萬兩銀子來賄賂我,顯然是不可能的,所以這張銀票只會是陳鑾借他之手給我的。”
錢三兒不解:“既然楊濟和陳鑾是一夥的,那為什麼他們倆還要互相彈劾呢?”
陸靈溪猜測:“也許他們倆先前不和,現在勾結到一起了?又或者他們希望唐大哥在陛下面前為自己說說好話?”
他雖然聰明,也見過不少世面,但畢竟不是官場中人,對裏頭的彎彎繞繞不太了解。
唐泛搖首:“現在不需要憑空猜測,晚上錢三兒留在官驛,益青,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錢三兒撓頭:“晚上您不是要與楊濟吃飯么?”
唐泛睨了他一眼:“正是飯後。”
陸靈溪卻已經明白了唐泛的打算,撫掌笑道:“唐大哥好算計!”
當天夜幕剛剛降臨,唐泛就派人將楊濟請了過來,又自掏腰包,讓官驛的人從外面買了一桌上好席面,單獨與楊濟對酌,二人絕口不提正事,只論風月,楊濟這人有清廉之名,不好錢財,唯獨愛名,唐泛看準這一點,三句中倒有兩句離不開楊濟的奉公愛民,廉正剛直,將楊濟說得渾身飄飄然,在酒水的助興下,楊濟彷彿看到自己成了將百姓拔諸水火,登於衽席的救世主,大明朝沒了他就將陷入萬劫不復之境地的救時能臣。
不過楊濟並沒有忘記自己的任務,趁着喝酒的間隙,他忍不住問唐泛:“不知大人可曾看過下官那封奏疏?”
唐泛含笑,神情滿意:“看過了,寫得很好。”
不知情的,還真當兩人說的是奏疏。
實際上楊濟的潛台詞是“你看過奏疏裏面夾的銀票了嗎,收不收?數目還滿意嗎?”
而唐泛的潛台詞則是“收,很滿意。”
只聽得唐泛又道:“我親自去吳江看過了,陳知縣的確盡忠職守,反倒是蘇州知府胡文藻,從我剛到蘇州至今,只過來拜見過一回,連我上門都避而不見,殊為可惡,撥給吳江的錢糧數目不足一事,只怕他脫不了干係。”
見他表明態度,楊濟終於放下心:“大人英明,胡知府隻手遮天,蘇州府全由他說了算。我官小位卑,能做的畢竟有限,如今大人一來,總算有了主心骨,下官願隨大人一併上奏,絕不使大人孤軍作戰。”
唐泛哈哈一笑:“好,來,喝酒,喝酒!”
這樣的氛圍下,一場酒宴自然盡興。
楊濟酒量一般,又被唐泛接連灌酒,還沒等散席,他就一頭栽倒在桌子底下。
唐泛搖搖晃晃地起身去拉他:“惠民兄?”
楊濟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連眼皮都沒掀。
唐泛伸手想將人扶起來,“一不小心”踉蹌了一下,大半重量都壓在楊濟身上,結果對方哼都沒哼一聲,可見醉酒程度。
唐泛眯起眼等了片刻,見他的確醉成一灘爛泥,這才輕輕叩了叩桌面。
片刻之後,外面有人推門進來,正是陸靈溪和錢三兒。
唐泛沒有說話,只是抬了抬下巴,兩人會意,錢三兒將楊濟攙扶起來往外走,嘴裏還一邊說:“楊大人,小的扶您回去歇息啊!”
陸靈溪則過來扶起唐泛,一邊悄聲道:“楊濟身邊只有一個小廝,他要照顧楊濟,肯定沒空管咱們,錢三兒那邊也會偽裝你還在官驛里的假象。至於盯梢我們的人,現在外頭只有兩個,很容易甩脫,等會我們不要走後門,直接翻牆出去。”
唐泛嘴唇闔動,也悄聲道:“……我不會翻牆。”
陸靈溪捏了捏他的腰:“沒事兒,有我呢。”
唐泛咳了一聲:“你手放哪兒呢,拿開些。”
陸靈溪無辜道:“拿來了還怎麼扶着你,別說太多話了,你還醉着呢,小心被看出來!”
他說著,一面又稍稍提高了音量:“大人,您悠着點兒,小心腳下,哎喲,大人,我不是您的春兒,別摸我腰,癢!”
唐泛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當晚,唐泛與楊濟大醉一場,直到深夜時分才分頭睡下,估計隔天沒有日上三竿都是起不來的了。
另外一邊,兩名喬裝打扮成平民百姓的人,卻神不知鬼不覺從官驛離開,前往吳江縣。
縣城城門夜晚是關着的,除非有緊急軍情,否則絕不會打開。
唐泛他們也沒有攀爬城門進去的興趣,那種情節只會出現在話本傳奇里,現實操作難度實在太大了,很容易被發現。
所以他們一路悄悄地來到城外,混入那些趕早想要入城的百姓之中,靜靜等待着城門的打開。
二人身上都穿着粗布衣裳,看上去跟普通百姓沒什麼區別,但是容貌和氣質並不會因為一個人的衣着而改變,站在普通百姓之中,他們倆的臉就顯得鶴立雞群了,而且他們昨天白天才剛來過吳江,保不準城門守衛還認得自己,為此陸靈溪還給自己和唐泛的容貌做了稍稍的修飾,眉毛畫得粗一些,臉色蠟黃一些,黏上點鬍子,額頭眼角再加點皺紋,這樣就不會太惹眼了,也包管沒人能認出來。
唐泛對這樣的技巧很是新奇:“這就是易容嗎?”
陸靈溪搖頭:“這還談不上易容,只是與婦人畫妝有些類似罷了,易容之法要高明許多,除了將容貌改變之外,還可以改變頭髮,身形,甚至由男變女,或者由女變男,那才是真正的神鬼莫測。”
唐泛想起李漫當初悄無聲息與兒子互換了身份躲過一劫,又想起李子龍裝扮成出雲子的事情,不由點點頭:“確實如此。”
陸靈溪看着唐泛,他改變了膚色,多了鬍子,但反倒更顯出幾分魅力來,可以想像,等唐泛真正蓄起鬍子,再恢復白面書生的模樣時,必然比現在更加俊美:“不過唐大哥,就算是現在這樣,你還是很好看。”
唐泛瞪了他一眼:“小小年紀,不要總對長輩語出輕佻,我可是你爹!”
兩人如今正是扮成父子,唐泛氣質成熟,加上把鬍子還可以裝裝中年人,陸靈溪再怎麼喬裝也不像,只好本色扮演,此刻的容貌自然不如之前那樣俊美,不過蠟黃的蠟黃的臉色反倒讓他看上去小了兩三歲,像是個長期營養不良的貧苦人家少年郎模樣。
陸靈溪聞言嘻嘻一笑,身體湊近唐泛:“爹,咱倆連表字裏都有個青字,可不正是前世修來的緣分?”
他們此時站在牆根下,邊上還有其他百姓,為了不引人注意,兩人靠得極近,竊竊私語。
唐泛啼笑皆非,也不知道該氣好還是該笑好。
他摸着鬍鬚,一本正經道:“乖兒,這還用說,都能做父子了,自然是前世修來的緣分,爹站得有些累了,你來給為父捶捶腿罷!”
本以為陸靈溪會退卻,誰知道這傢伙笑眯眯地說了聲好,還真伸出手,在唐泛腰上揉來揉去。
唐泛拍開他的爪子:“是捶腿,不是讓你揉腰!”
陸靈溪眨眨眼:“站久了,腰也酸啊,先揉揉腰。爹,您的腰比我還細呢!”
唐泛簡直為他的厚臉皮絕倒。
就在這個時候,城門終於緩緩打開,唐泛神色一正,將頭頂上的笠帽往下拉了拉。
“該做正事了。”
“是。”陸靈溪也識趣地收回手,挑起扁擔兩邊裝着梨子的籮筐,跟在唐泛後面二人一道入城。
入了城,二人尋了一條沒人的小巷,將籮筐一放,便直奔城西。
從西面的城門出去,才是通往太湖,但之前唐泛一直都在東面城門進出,陳鑾帶他去視察災民,走的也是城南,從未靠近過城西,如今唐泛瞞過眾人耳目,帶着陸靈溪來此,正是為了親自驗證陳鑾到底是不是在說謊。
遠遠地,他們便瞧見城西的大門緊閉,城門上有士兵在巡視。
之前受唐泛囑咐重新折返回來的那次,陸靈溪就已經打聽清楚了:“城外應該才是真正的災民安置之所,城門只許出,不許入。當時大災過後,瘟疫橫行,為了避免傳染,陳鑾下令將染病之人都趕出城,連同那些災民,全都被安置在外頭,每日只能吃到一頓粥,外頭死的人越來越多,官府每日都會讓人出去收殮一次屍體。不過因為擔心那些屍體染病,所以基本都是一燒了事。”
對於瘟疫的處置,官府歷來都是採取隔離的辦法,這點唐泛也挑不出毛病,但陳鑾在明知他來吳江巡查的情況下,不肯帶他去看真正的災民安置點,反倒弄虛作假,又通過楊濟送銀子想要封他的口,這其中必然另有蹊蹺。
唐泛道:“這麼說,我們很難出城去看了?”
陸靈溪搖頭:“相反,很容易。我們可以混在收斂屍體的人裏邊,而負責收斂屍體的那些胥吏,一般都沒人會想擔下這個差事,他們甚至會出錢雇一些人去做。而守城的士兵那邊。只要沒有災民想要混入城,他們也不會管的。跟我來。”
他帶着唐泛來到知縣衙門,兩人進了旁邊的耳房,那裏正有幾個人圍坐着吃茶說笑。
陸靈溪一進去便哈腰笑道:“幾位老爺,我們來領點差事做。”
其中一人嗑着瓜子:“差事?只有一個差事,出城燒屍,一趟三十文,干不幹?”
陸靈溪忙道:“干!干!多謝老爺大恩大德!”
對方打量了陸靈溪和唐泛一眼,兩人都彎腰垂頭,低眉順眼的模樣,他滿意地哼了一聲,拍拍手起身,跟同伴道:“你們先聊着,瓜子給我留點兒,別吃光了,我去去就來!”
又對陸靈溪他們道:“跟我來罷!”
唐泛陸靈溪二人跟着他一路走到西城城門下,與已經候在那裏的幾個人會合。
旁邊是幾輛板車,上面堆放着柴火,還有幾雙套手的布套。
那縣衙小吏對他們道:“你們記着,拖曳屍體的時候要帶上布套,口鼻也要用衣物掩住,不能直接碰觸屍體,燒完了立馬就回來,給你們一個時辰,晚了城門就不給開了。”
旁邊幾人顯然不是頭一回干這種差事了,大家都唯唯應是。
那小吏交代完就走了,唐泛和陸靈溪推着其中一輛板車,跟在其他人後面出城。
城門是一道分界線,伴隨着城門緩緩打開,唐泛看見了一個與城內截然不同的世界。
或者說,人間地獄。
城外的空地上,七零八散,或坐或躺,全是密密麻麻的人,有的嘴裏發出呻吟,有的緊閉着雙眼,但毫無例外,他們臉上都是全然的麻木,即便看見唐泛他們將身旁親人的屍體拖走,也沒有半點動靜,僅僅只是目光空洞地從他們身上掠過,又停留在虛無縹緲的遠處。
這裏才是真正的災民安置點,沒有大夫,沒有醫藥,吳江與吳縣兩個縣城的災民加起來,足有數千,不過眼下最多不過千多人,估計先前已經死了不少。
他們唯一的指望,是官府每日從城門上用吊籃送下來的少量米粥。
但米粥自然不夠所有人吃,所以在爭搶之下,那些染上瘟疫又或者體力虛弱的人首先會被淘汰死去,而在日復一日的消磨中,因為有了這個能夠活下去的微弱希望,許多災民沒了衝撞城門的鬥志或者離開的念頭,他們只能在等待中迎來死亡。
問題是,假如有充足的米粥和醫藥,這一切本來不會發生。
換句話說,在陳鑾治下,他沒有選擇安撫災民,反倒放任其自生自滅,這就是他不想讓唐泛知道的真相。
伴隨着死去的人越來越多,不久之後,這裏的痕迹將會永遠被消除,陳鑾欺瞞朝廷,楊濟助紂為虐,胡文藻緘默不語,如果連唐泛也呈上一封萬世太平的奏疏,以後也不會有人知道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
眼前的這一切,令唐泛深深地震驚了。
他從未見過一個地方官員竟然如此膽大包天,一面與楊濟合夥作戲,努力營造出自己已經在儘力賑災的假象,另一方面卻以不用刀的方式在屠殺自己治下的百姓。
這件差事出乎意料地順利。
因為當唐泛連同其他人拖走屍體並且進行焚燒的時候,餘下的那些倖存者並沒有出來攔阻他們,而只是麻木冷漠地看着,一動不動——他們連起身的力氣也沒有了——即使那些屍體中就有他們自己的親人。
做完這一切,唐泛和陸靈溪將手上的布套和掩嘴的口罩摘下來燒掉,然後跟在其他人後面回城。
士兵在勘驗了他們的姓名和身份之後放他們入城,並分發給每人三十文錢的報酬。
離開了城門,在確認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之後,二人從一條小巷繞出去,直接前往城南,也就是昨日陳鑾帶着唐泛前去視察的地方。
即使通過方才親眼所見所經歷的情景證實了所有的猜測,但唐泛仍然必須親自走上這一趟。
果不其然,當他們靠近那座寺廟時,昨日井井有條的善堂早已空空如也,連原本攤在地上那些草席和被褥都被搬得乾乾淨淨,更別說災民的影子了。
所謂災民妥善安置,從頭到尾不過是一場騙局。
騙的正是朝廷派下來的欽差。
任陳鑾再狡猾,唐泛還是從中發現蛛絲馬跡,並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真相。
然而此刻,他心中非但沒有任何喜悅,取而代之的,只有滔天怒火。
平素溫文和雅的笑容已經完全從他臉上消失,唐泛靜靜地看着不遠處空蕩蕩的善堂,表情喜怒難辨,但凡此時有人靠近,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深沉而懾人的氣勢。
陸靈溪從來不知道平易近人的唐泛也會露出這樣冰冷得令人膽寒的表情的時候,正當他想說什麼的時候,唐泛卻已經轉過身往回走。
他愣了一下,連忙追上去:“唐大哥,我們現在……?”
唐泛言簡意賅:“回吳縣。”
自然是要回去的,他們打扮成這樣來到這裏,本來就不欲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即便查明了真相,但唐泛現在就算跑去找陳鑾又有什麼用呢,就算對方當場認罪,回頭奏疏上照樣可以反悔翻口供,而且以陳鑾的狡猾,必然不會幹脆認罪,因為唐泛根本不可能把皇帝親自拉到這裏來看,他所看到的一切,不可能讓皇帝同樣看到。
而他與皇帝之間,隔着千山萬水,隔着許許多多的人事和變數。
所以,唐泛必須找到證據。
人證或物證。
這當然很難,回去的路上,唐泛一言不發,心中翻來覆去,一直就在想這件事。
等兩人回到吳縣的時候,陸靈溪注意到,他的嘴角依舊緊抿着,顯得有些冷硬。
“唐大哥,”陸靈溪幫忙出主意:“要不我現在回京,將此事稟告懷公,讓他幫忙想想辦法,懷公是陛下的紅人,深得陛下信任,說不定陛下會相信他的話。”
唐泛拉了拉嘴角,露出一抹不算笑容的弧度,乍看上去似乎還有些嘲意,只不過對象不是懷恩。
“沒有用的,即便我現在花費十天半個月將自己親眼所見繪製成畫送到陛下跟前,最後的結果依舊不在我們的掌控中。”
陸靈溪驚詫:“為什麼?”
唐泛冷冷道:“有人會阻撓。”
陸靈溪不明白:“連懷公親自向陛下說項陳情也沒用?”
他將懷恩的地位和重要性看得太高太重,卻不知道懷恩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唐泛道:“懷恩只有一個,他充其量只能跟陛下說一次、兩次,而對方呢?陳鑾的叔叔是南京戶部尚書,南京戶部掌握大明近半稅糧,掌握天下鹽引勘合,這樣一個位置,你覺得萬黨會放任與他們不合的人坐上去嗎?”
“陳鑾有恃無恐,不單單因為有他的叔叔撐腰,更因為他知道,就算我往上捅,最後也未必會有事。還有,曾培,吳宗二人不惜在我來到蘇州之前就警告我,還監視我的行蹤,難道僅僅是因為江南商人給東廠的孝敬嗎?”
“尚銘可沒有樂於助人至此,這裏頭必然也有東廠的牽扯和干係。他們這麼多人在陛下面前一齊發聲,你覺得陛下會聽他們的,還是聽懷恩一個的?”
一句接着一句,直問到陸靈溪無話可說。
此時正是春末夏初,和風徐徐,他卻出了一身冷汗。
陸靈溪怔怔地看着唐泛,不知為何忽然覺得鼻子有些發酸,連忙低下頭,眨去眼中的酸澀。
他也曾在險惡的環境裏獨自面對數十山匪,以一敵眾,流血受傷都不覺得如何,然而這會兒瞧着唐泛的側臉,卻打從心底泛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悒鬱,只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場。
為唐泛。
為他的步履維艱。
陸靈溪從來不知道,當一個好官,想做一件好事,竟是如此艱難。
他沉默半晌,問:“那……我們還查嗎?”
唐泛想也不想:“查,怎麼不查!”
陸靈溪皺眉:“可我們斗得過他們嗎?”
唐泛笑了笑:“沒有試過,怎麼知道?”
這樣一句平淡無奇的話里,蘊含的卻是令人驚心動魄的鬥志。
陸靈溪被他的笑容所感染,忽然嘆道:“唐大哥,我現在總算明白,為何懷公會讓我來找你了。”
唐泛轉過頭,彷彿看出對方心中所想:“益青,你可以選擇當個富家翁,也可以選擇優遊山林,當個不問俗務的隱士,但如果你以後步入仕途,我希望你選擇的,不是陳鑾、楊濟或者胡文藻這樣的路。”
陸靈溪拱手鄭重道:“定不負所望!”
他原本以為懷恩派自己到唐泛身邊,是想藉助自己的身手保護對方。
後來陸靈溪又覺得,有自己在唐泛身邊出謀劃策,跑前跑后,的確幫了對方很大的忙。
但直到現在,他才明白懷恩的用意。
不只是為了讓自己幫唐泛,更多地,還是讓自己以唐泛為師。
師其為人,師其處事。
唐泛必然也知道這一點,但他卻一直沒有點破,反倒處處讓着自己。
這讓陸靈溪覺得有些羞愧。
然而羞愧之餘,又隱隱升起說不清道不明的敬佩。
眼前這個人沒有武功,更沒有強大的背景,但他卻有一顆誰也及不上的堅韌的心。
即使唐泛收下那一萬兩,即使唐泛幫忙隱瞞災情,他也不需要做什麼,只需要在回復朝廷的奏疏里說明一切太平,並無異常即可,沒有人會找他的麻煩,那些災民更不可能跳出來指責他。
但唐泛仍舊選擇了最難走的那條路。
陸靈溪深吸了口氣,因為唐泛一番話,他重新燃起了鬥志:“那我們現在要從哪裏查起?”
唐泛道:“再堅固的堡壘也會有突破口,這世上沒有真正的無堅不摧,只在於我們肯不肯去發現罷了。這件事,解鈴還需系鈴人。”
陸靈溪皺着眉毛想了想,陳鑾是不可能了,他靠山強大,雖然僅僅是七品知縣,卻敢於當面欺瞞唐泛,根本不將他放在眼裏,楊濟能幫陳鑾給唐泛送錢,可見與陳鑾也是坑瀣一氣的,那麼也就只剩下……“胡文藻?”
唐泛頷首。
陸靈溪:“可他不是還避而不見么?”
唐泛淡淡道:“那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賣了,他裝傻也是因為不想得罪陳鑾罷了,現在陳鑾和楊濟都要把他推出來替罪了,胡文藻焉還能坐得住?”
現在天色已經大亮,在官驛外頭監視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他們按照原來的法子神不知鬼不覺潛回去已經不可能實現了,唐泛索性就還是穿着那身粗布衣裳,戴着斗笠,與陸靈溪一道,光明正大地從正門進去。
二人在門口被守衛攔了下來,唐泛摘下笠帽,對方還是認得唐泛的樣子的,見狀結結巴巴:“大,大人?!”
不單是他,連此時在官驛外頭監視的暗哨們都大吃一驚,誰也不知道唐泛和陸靈溪兩個人是如何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又是從哪裏回來的。
唐泛對官驛士兵一笑:“是我,怎麼,不讓進?”
士兵連忙讓開身子:“不不不,您請,您請!”
看着唐泛二人進去,守衛撓撓頭,心想這唱的又是哪出,難道大人物都有些怪癖,好好的官兒不當,竟穿着百姓的衣裳跑出去晃蕩,要是他也能當官,一定要把官袍穿上一輩子,睡覺也不脫才算過癮呢!
回到官驛,錢三兒過來稟報:“大人,楊濟還沒醒,曾培和吳宗二人也都沒出去。”
唐泛問:“胡文藻呢,他來過沒有?”
錢三兒:“沒有。”
唐泛暗自冷笑一聲,這個胡文藻,死到臨頭猶不自知。
他也沒有廢話:“幫我更衣,我要出去一趟。”
錢三兒忙道:“您都一夜沒睡呢,這又要去哪兒,要不先歇歇再說?”
唐泛搖頭:“來不及了,分陰當惜,我們出去的事情,那些人肯定會去稟報陳鑾,指不定他們會對胡文藻做出什麼事來,我要儘快將此人爭取過來。”
他就着錢三兒送來的熱水,將臉上的妝容洗去,恢復原來的容貌,又換上一身常服,便出了門。
陸靈溪現在已經見識到唐泛遇到正事就可以不眠不休的模樣,心中暗嘆,也匆匆跟在後面。
二人找上知府衙門,一大清早的,今天又是休沐,胡文藻還在衙門後堂里睡大覺呢。
唐泛這次也沒等人通報,直接拿出欽差腰牌,在陸靈溪的護衛下闖進去,直入後堂。
胡文藻睡得正香,冷不防身旁傳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迷迷糊糊之間,他聽着有點熟悉,好像是自家妾室的聲音。
他動了動眼皮,勉力睜開一條縫隙,就瞧見自己床邊彷彿站了個人。
胡文藻還以為哪個不長眼的過來打擾自己清眠呢,連眼睛都沒全部睜開,就含含糊糊地怒斥:“誰敢闖進來,還不給本府滾出去!”
“胡知府這日子過得可真是滋潤啊,連唐某都要自愧不如了!”對方非但沒有被嚇走,反倒出言調侃。
這聲音……
胡文藻莫名覺得熟悉。
直到他家小妾跟着惱羞成怒地叱道:“你這登徒子,沒聽見大人說的么,讓你滾出去呢!”
胡文藻一個激靈,連滾帶爬地從床上起來,在看清床前那人的樣子之後就徹底清醒了。
“唐,唐御史!”胡文藻臉上一片慌亂,夾雜着怒氣和狼狽,“你怎能沒經過主人同意就擅闖!”
唐泛沒有說話,只是平靜地看着他,直到胡文藻心虛地移開視線。
好一會兒,胡文藻才想起自己與對方平級,本不必如此害怕的。
唐泛負手道:“我是來救你的命,胡知府。”
胡文藻瞠目結舌:“還請唐御史勿要危言聳聽,我有何性命之危!”
唐泛笑了一聲,意味不明:“將閑雜人等都拖出去。”
這句話是對陸靈溪說的,而且得到了徹底的貫徹。
連同那個衣裳不整的小妾,陸靈溪一併將她從床上拖拽下來,然後推搡到門外去。
整個過程胡文藻只能徒勞無功地喊着“你們想幹什麼,你們到底想幹什麼”之類的話。
陸靈溪恍若未聞,做完這一切,他體貼地關上房門,直接就守在門外,在唐泛出來之前,沒有任何人可以進去。
“好,現在清靜了,我們可以好好坐下來談點正事了。”唐泛在太師椅上坐下。
談什麼正事,他連衣服都沒穿好,能談什麼正事!胡文藻在心裏狠狠吐槽,臉色當然也沒好看到哪裏去。
任誰睡得好好的,被人闖進來一通搗亂,估計都不會有更好看的臉色。
“不知唐御史想談什麼?”他冷聲道。
唐泛道:“我奉命南下巡查吳江去年飢荒一事,身為蘇州知府,你避而不見,不僅沒有向我彙報,而且還諸多怠慢,若我向朝廷如實奏報,你覺得你自己會有什麼後果?”
胡文藻不為所動:“本府已經按時調糧撥糧,其它事情都是吳江知縣的分內之責,唐御史何不去問他?”
他這種推卸責任的態度很常見,但在楊濟和陳鑾鐵了心合力坑他的情況下,就顯得很愚蠢了。
唐泛哈哈一笑:“我昨日已經去吳江縣巡視過了,你可知道陳知縣是如何對我說的?”
胡文藻不答話。
唐泛不以為意,自顧說下去:“陳知縣先是帶着我去看了城中善堂,他佈置得很好,災民也都被安置得很妥當,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供給災民的糧食不足三天,縣倉已經空了,但陳知縣並沒有推脫,他準備通過向縣上富商募糧,以幫助災民們度過難關。不過,陳知縣還對我說,之所以用以賑災的糧食不夠,是因為蘇州府只撥給吳江三十石的糧食。”
胡文藻瞬間瞪大了眼睛。
唐泛的視線不着痕迹地從他臉上掠過:“你不信是嗎,我也不信,但陳知縣給我看了糧冊,上面的確明明白白地寫着三十石。他還說,若不是你們蘇州府只撥下這麼一點糧食,賑災本來是足夠的。”
“放屁!”胡文藻再也忍不住,一拍桌子,騰地站起來,他要是再不開口,估計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了。“唐御史,三十石糧食連一個無品官員一年的俸祿都不夠,我怎會幹出這種事來!當時蘇州府撥下的糧食,明明是三千石!”
唐泛淡淡反問:“他有糧冊證明,你有什麼?”
胡文藻怒道:“我也有糧冊!糧食撥下去時,自然是要登記造冊的!”
唐泛:“那糧冊呢?”
胡文藻高聲道:“來人!來人!”
唐泛“好心”提醒:“胡知府,現在雖然天氣熱了,不過穿着單衣會客,好像也有些不雅罷?”
胡文藻這才發現自己衣裳都沒穿好,趕緊惱怒又狼狽地把外衣披上,鞋襪穿好,心裏頭不知道把唐泛和陳鑾兩個人咒罵了多少遍。
外面進來一名下人:“老爺,您找小的?”
胡文藻道:“讓廖通判將糧冊帶過來!”
下人應聲而去。
叫人需要一段時間,趁着這個間隙,唐泛問:“從吳縣回來之後,我又易裝私下回去一趟,發現城西外頭還有許多災民,他們衣不蔽體,形如行屍走肉,餓殍遍地,瘟疫橫行,想必你應該知道怎麼回事?”
胡文藻兀自嘴硬:“下官不知道大人在說什麼。”
唐泛也不生氣:“你現在不說,等會兒想說,我就未必想聽了。”
胡文藻還是不開口。
屋內頓時沉浸在一片詭異的沉默中。
過了好一會兒,廖通判才匆匆趕過來:“府尊大人!”
他看了唐泛一眼,那天胡文藻帶人出迎的時候,他也是在的,自然認得唐泛:“拜見唐御史!”
唐泛微微頷首,沒說什麼,胡文藻卻迫不及待:“糧冊呢,你帶來沒有!”
廖通判忙道:“帶來了,但有些多,還放在外頭,您是想看……?”
胡文藻:“少廢話,本府問你,去年吳江飢荒,蘇州府撥給吳江的糧食登記造冊了沒有!”
廖通判:“有有!您是要看那一段?”
胡文藻:“快找出來!”
廖通判:“二位大人且稍等,下官去找出來!”
他將蘇州府這一年的糧冊都用車運了過來,這些糧冊都是按照時間和地域排列的,很容易查找,無需多時,廖通判就將胡文藻需要的糧冊送了進來。
“這就是去年與吳江有關的糧冊,請大人過目。”他翻到其中一頁,雙手捧着遞給胡文藻。
胡文藻幾乎是用搶的,將冊子搶了過去,目光從上而下匆匆掃過,忽然凝住了。
“這是怎麼回事?!”他又驚又怒地抬起頭,一雙眼睛幾乎要生吞了廖通判。
廖通判不明所以地湊過去一看,誠惶誠恐道:“大人,不知這裏有什麼問題?”
胡文藻吼道:“明明是是三千石,怎會變成三十石?!那剩餘的兩千九百七十石到哪裏去了!被你吃了嗎!啊?!”
廖通判戰戰兢兢:“下官冤枉啊,大人,您那會明明下令撥的就是三十石啊,哪裏來的三千石?”
胡文藻幾乎要抓狂了:“蘇州府糧倉去年的儲糧共有五千石,撥走了三千,還剩兩千,若是三十石的話,那糧倉里就剩下四千多石,本府現在就去看,如果沒有四千多石,你就等着把人頭和烏紗帽一併留下罷!”
廖通判看胡文藻的眼神像是看着一個神經病:“大人,您是不是記錯了?蘇州府糧倉去年的儲糧就是一萬五百三十石。其中一萬五百石已經押送到南京,上繳給朝廷,剩下那三十石,也已經撥給了吳江,現在蘇州府的糧倉已經沒有存糧了,哪裏來的兩千石啊?”
胡文藻瞪着他,胸膛不住地起伏:“我要親自去看,還有,你把糧冊拿出來!”
廖通判帶着胡文藻和唐泛二人來到州府糧倉前,又命人打開糧倉大門。
大門一被打開,胡文藻瘋了似地推開眾人跑進去。
四壁乾乾淨淨,地上連一顆糧食都沒有,果然就是一個空倉。
胡文藻大叫一聲,又搶過廖通判遞過來的糧冊,果不其然,上面所寫,與廖通判之前說的一模一樣。
胡文藻獃獃地看着,他絕不認為是自己得了失心瘋,又或者記憶出現差錯。
陳鑾!
陳鑾!!
陳鑾!!!
他的心中瘋狂地盤旋着這個名字,幾乎要將整個人吞噬。
胡文藻慢慢地抬起頭,惡狠狠盯住廖通判。
那幽深幽深的眼神令廖通判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
“廖壽昌,你真是好樣的!”一字一句帶着深深的怨恨,從胡文藻嘴裏吐了出來,他眼睛通紅,就像要撲上去跟對方同歸於盡。
廖通判強笑道:“下官不知道大人在說什麼。”
唐泛聽了這句話就想笑。
不久之前,胡文藻還用這句話來堵他呢,現在就輪到別人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了。
真是風水輪流轉。
他也確實是笑出了聲。
這一笑,使得胡文藻像是驟然被觸動了一般,他渾身一震,回過神,以從未有過的渴盼和迫切望着唐泛。
“潤青兄,能否借地詳談?”
對方很着急,唐泛反倒不急了。
他背着手,悠然道:“談什麼,我們還有什麼好談,你不是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胡文藻臉色忽青忽白:“先前是我有眼不識泰山,還請潤青兄莫要與我一般計較,小弟的確有十萬火急的事情相告,還請潤青兄給我一時片刻便好!”
唐泛故作考慮,目光掃過一旁廖通判眼珠亂轉的不安分表情,朝陸靈溪使了個眼色。
陸靈溪會意,直接走到廖通判身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捏了對方的後頸一下。
廖通判隨即軟軟倒下,陸靈溪哎呀一聲:“大人,您這是怎麼了,是不是糧倉氣息不暢,悶壞了,小的扶您出去歇歇!”
說罷沒等任何人阻止,將人背起來就往外走,也不知道要把他帶到哪裏去。
胡文藻總算沒有昏頭到家,他也反應過來,大聲叫來自己的親信:“來人,將這裏控制起來,一干人等全部拿下!”
做完這一切,他轉向唐泛,隱隱露出懇求之意:“大人?”
唐泛總算微微頷首。
二人回到知府衙門的後堂。
地方還是原來的地方,人也還是原來的人,心境卻不是原來的心境了。
如果說之前是唐泛想要撬開胡文藻的口,現在主動與被動的位置已然顛倒過來了。
唐泛沒給他太多調整思考的時間:“說罷,我耐心不多。”
胡文藻沉默片刻,深吸了口氣:“這一切全都是陳鑾的陰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