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心底漫長的打坐

第6章 心底漫長的打坐

第6章心底漫長的打坐

五月初,Q大百年校慶,策劃了隆重的慶祝活動,許多重要人物受邀前來。

盛杉休學一年多,如今重回學校,瞧着周遭嫩嫩青青的臉蛋兒們,悲從中來,“想當初,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大好光陰卻這麼給浪費。”

浪費?她這一浪,浪出了周印的真心。我倒也想浪一回,看誰會千里迢迢為我奔赴。誰來,我就嫁給誰。

劉大壯湊熱鬧,聽說我要以身相許,蹭蹭地,“婚姻大事怎能如此兒戲?萬一人家只是路過呢?不生生把別人耽誤了嗎?”敢情他擔心的不是我,是別人。

好小子,最近沒操練,他皮又開始癢。

盛杉是學生會的人,被安排監管舞台道具,有的忙,沒空管我倆,風一陣消失了。我力不如前,氣喘吁吁喊暫停,他神氣活現叼根煙,衝著路過的一新生妹子吹口哨,演足了紈絝子弟的模樣。

我這才發現哪裏不對勁,問他好淑女呢?從來寸步不離的,今兒這麼好玩的事,居然沒她的影子。

劉大壯微一滯,“我和她講清楚了,對她沒那意思。”

據說愚人節,好淑女給劉大壯發來一條短訊,抑揚頓挫告白,說我不喜歡你。既然是愚人,那就要反過來理解啦,可這貨,給人家認認真真回了三個字,可我喜歡你。

這年頭,拒絕人都要這麼燒腦了嗎?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不過,我還挺喜歡好淑女這姑娘的,雖然長得沒程穗晚仙氣,可心眼兒實在,忍不住幫她爭了幾句,“我聽說,她在那邊挺好,估計不會再回來。好淑女也不差啊,心知你喜歡別人,還說服自己睜隻眼閉隻眼,哪修來的福氣?”

男孩狠狠吸了口煙草,說,“其實還有更狠的,你沒講吧?你想說,即便她回來,也無心於我。”我才忽然發現,劉維不傻。

氣氛正經了一秒,他忽然擠眉弄眼地將臉湊到我眼前,“不過,誰都有資格勸我,就你沒有,青梅。因為,你和我,都是撞了南牆還要跨過去的主。”

我嘁一聲,“她不就給你送了瓶寶寶霜嗎?至於你惦記十多年?我要是好淑女,就划爛你的臉,再帶你去整容,恐怕你得記我一輩子。”

我倆差點又吵起來,盛杉風風火火出現,要我幫忙去小賣部那團買綵帶,說搭舞台的綵帶不夠用。

一般這種大型活動,總有學生削尖了腦袋從外邊進各種各樣的貨,在學校販賣。盛杉忙得忘了給我錢,我身上現金無多,逛了好大一圈,才找到比較便宜的一家,卻還是差些。

老闆應該是大三或大四的學生,我砍了好久價,他依舊硬氣地梗着脖子,氣得我轉身就走。沒想這一轉身,竟瞄見冤家葉慎尋。

他的目光剛打過來,我頓時覺得腳下一重,回頭便見大腿被方才賣綵帶的學生抱住,大喊,“別走!從了你就是!”

接着,打量我的目光更為複雜了。

Q大校慶,邀請了許多傑出校友。聽盛杉說,周印和葉慎尋也在其中。

“師兄!”我尷尬地將腿從男生胳膊里撤出,沖他揮揮手。

離開慎周后,他不再是我老闆。看情況,也沒閑心和我做朋友。我不知該怎樣稱呼他比較好,乾脆隨了盛杉的口,叫師兄。

他抄着手,沒應,我眼睛提溜一圈,又轉到他身旁的女孩。有點面熟,卻不是解冉,好半天才想起,是和魏光陰齊齊出現在報紙上的那位,據說身份背景迄今成謎。

見我,兩人不知說了什麼,那女孩轉身走了。葉慎尋不咸不淡靠近時,我費解的目光還停留在她的背脊,“你倆什麼時候……”她是魏光陰的人啊。

見他不打算回應,我以為自己猜對了,嫌棄道,“嘖嘖,真惡劣。搶不了魏氏的業務,乾脆搶人家少主的女人,這樣好LOW的師兄。”

葉慎尋咬咬牙,“比這更LOW的事情我還做過呢,例如認識你。”說完,轉身就走。

我倆一前一後,途中經過幾束開得千嬌百媚的海棠,突然一陣風來,半朵落在男子肩頭。他想伸手拂掉,我先一步跳上去摘了,說這麼美的花,碾碎了多可惜。

其實,我本不是什麼惜花人,只因那是一朵海棠,所以我另眼相待。因為魏光陰曾告訴我,海棠的話語,是跟隨別人的引導走。他說,我斷文識字的本領很強,如果自己肯學,沒什麼能將我難倒。

見我捏着花發獃,葉慎尋眉心蹙了蹙,“你瞧得那樣認真,該不會有誰送過海棠。”他話中有話,我渾然不覺,忽聽一聲恍然大悟,“看來是了。”

“海棠的花語,是痛苦的愛。那人送你的時候,估計特別希望你快消失吧?”

痛苦的愛?

不是跟着別人的引導走嗎?

我感覺太陽穴附近的神經突突,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但想起那晚何伯的話,不該起的反應又被生生壓下去。

盛杉適時打來電話,問我在幹嘛呢,買個綵帶那麼啰嗦,“賓客已經陸續到了,入場時要站在門口發胸花,我們人手不夠,你趕緊回來。”

到了現場,人確實不夠,連劉維都被拉來當幫手。見我和葉慎尋一起出現,劉大壯顫顫地,“該不會,葉總也來幫我們發花……”

發花?他這種人,只會發話!

果然,他發話了,“你們這樣要發到什麼時候?萬一中途有領導進來,也容易遺漏。”於是,提議盛杉將襟花紮成一簇,寫上入廳自取。

可我是手工渣,什麼玩意到我手裏,大多七零八落的下場,更何況扎花。

葉慎尋見我手拙,竟屈尊下身,手把手教我技巧,忘了前一刻他才說,做過最LOW的事,是認識我。

周邊有五彩氣球,在他視線里滾啊滾,連帶印得眼波都五顏六色了,霎是好看。我正無下限花痴,突然人潮攢動,好像第一波嘉賓提前入場了。

眼角餘光瞥見幾個學生會的妹子,扯了裙子跑去迎。我抬眼,便見齊悅英。她單薄的背一閃,露出魏光陰的側臉。

何伯也在,隔得不遠不近,沖我微微頷首。於是,我也起身,想打個招呼。沒料剛走了兩步,身後突然傳來轟隆又清脆地響。

回頭,原來氣球爆了,擠壓出的空氣橫掃千軍,剛才還散在地上的紅色襟花,頃刻化為飛花,在半空洋洋洒洒,好似婚禮現場。葉慎尋一襲西裝筆挺,從紛飛的亂花里站起來,俊雅得周邊女學生五迷三道。

再細瞧,氣球爆炸后的屍體,就殘留在男子手心,他卻不動聲色吩咐劉維,“怎麼回事?找個質量好的來。”

晃神間,我怎麼覺得,他捏碎在手裏的,是我的腦袋。

不過,我沒想會在這裏見到顧圓圓。

她率先發現我,跟在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旁邊,從人群里跳起來沖我招手,砍斷了魏光陰的視線。

看見盛杉,她也有了印象,“這不是?不是那條圍脖熱門裏的天山童……”

我趕緊捂了她的嘴,生怕她被盛杉當場滅口。

禮堂陸陸續續來人入座,葉慎尋也不知什麼時候被引去了貴賓席,我忙裏偷閑和顧圓圓八卦了幾句。

“Q大要建新校區,所以今天的場合不止為慶祝,也是引資,像這種百年老校的項目,自然許多建築企業也想分一杯羹。”

顧父是濱城有名的出版集團負責人,顧圓圓作為傑出校友家屬跟隨前來。聽說,那位何姓主編果然公報私仇,當天晚上回去便要人事部開了顧圓圓,哪知引火燒身。

“我本來不打算找他麻煩,畢竟一個人單槍匹馬闖蕩不容易,只要他息事寧人,我也就當作什麼事兒都沒發生。可他惡人先告狀,拿着雞毛當令劍,我不能忍!”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斬草除根。這孩子,比我想像中狠!幸好在我拖稿的日子裏都對她採取懷柔政策,要是和她吵架,估計會被封殺吧!

難為我心理活動如此多,她已轉身找她爸。

順着那道嬌小的身影望去,視線無可避免地接觸到魏光陰挺直的背脊。

何伯場外候着,他坐第一排斜方,左手邊是齊悅英,右手邊正是他的緋聞女友。能帶入這樣的場合,估計不能冠緋聞二字了,應該叫正牌。

盛杉從背後拉我一把,將我弄到工作人員的位置,和劉大壯一起,順便小聲告誡我們不要弄出什麼么蛾子。

劉大壯好奇萬分地與我盯着同一個方位,發問,“那女的究竟什麼來頭?”

我耳朵一尖,看盛杉秀氣地皺着眉頭回:“我也不清楚。不過從周印那兒聽說,魏氏和葉氏都打算進軍環保,似乎是某國際環保巨頭的女兒。常年在國外,所以國內媒體也不甚了解。能入了齊悅英的眼,那必須身份不能低。”

“可剛剛買東西的時候,我看見她和葉慎尋站在一起,該不會在密謀什麼不可告人的……”

“神經病。”盛杉推我腦袋一把,“認真算來,人家才是葉慎尋的師妹好嗎?兩人都賓夕法尼亞大學畢業的。”

欸,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在美國,她和魏光陰興許已經認識了?那有這一段,也並不稀奇了。

失落間,我沒注意一旁的劉大壯正興緻勃勃給誰發消息。

如果我分一點注意力過去,興許他會捶胸頓足地向我吐槽,“這魂淡居然盜用了穗晚的QQ,來騙我錢!”

聊天記錄顯示第一條,程穗晚的QQ頭像說,“在嗎?我的手機卡停用了,需要繳納啟動費。選擇網上付款,手機驗證碼卻收不了,只能靠機場WIFI上網。你能不能點擊連結幫我付?我見面還給你。”

故人的頭像亮起,劉大壯先是緊張到無法呼吸,旋即反應過來這是詐騙手段,長槍短炮就要朝騙子開火。可他打下的每個傷人字眼,因為看見頭像是她,就都發不過去了,最後逐一刪除,一點點敲下另外的字。

“我知道你是騙子,沒關係,大爺有錢。如果你願意用她的口氣和我聊十分鐘,我就幫你付十個這樣的連結。”

事後,我好後悔,為什麼要在那時候發獃呢?!如果不發獃,我就能及時告訴劉大壯,我也可以變身穗晚和你聊天!還能打個折!一分鐘一百塊!如此輕鬆賺得巨款的發財之道,竟叫我生生錯過了。

當然,騙子反應比我快,他是不會放過劉大壯這傻二代的,當即答應,於是兩人熱火朝天聊了起來。

劉大壯:你好嗎?康復了嗎?

程穗晚:別擔心,都恢復了。

劉大壯:呵呵。雖然全世界都看出來我喜歡你,可我一直不敢親口告訴你。你發生意外躺在醫院,我也只敢隔着玻璃遠遠看你幾眼。穗晚,我很想你。

程穗晚:……

劉大壯嘴角自嘲的笑容揚起了:看吧,就算你不是你,也不願意接受我的心。

程穗晚:你到底什麼時候幫我付連結。

劉大壯:你有點職業道德好不咯?沒看見我正在傾吐心聲嗎?就你這沒耐心沒水準的樣,也能騙到錢?!

程穗晚:……我只是想說,你早點幫我付款,我就能給你打個電話,當面把錢還給你。

劉大壯怎麼會被這樣的小伎倆欺騙呢?立馬發揮腦洞:你說你在機場,機場有派出所,可以打免費電話你不知道?!需不需要我送你過去。

那頭的騙子也萌萌噠,做幡然醒悟狀:哦?我怎麼沒想到乃。接着頭像黑了。

五分鐘后,比劉大壯還壯的手機鈴聲響起——

我不接電話啊因為我有病!我有什麼病啊我有神經病!

西單買西裝花八千八!坐公交買票花八百八!廁所買包紙花八十八!錢乃身外物何必捨不得花!五千萬買火車算個啥!……

全場視線唰地過來,凝固了,嚇得他額頭青筋暴起,以光速跑出禮堂接,出口便是:“大爺你!還真敢打過來!!”

那頭卻斷斷續續說,“我不是你大爺啊劉維。”

“我是穗晚。”

“我回來了。”

頭頂將好的日光,突然被鐮刀割成一塊一塊,往骨架厚實的男孩身上砸。

禮堂,一切秩序已恢復如常。

我坐在最後一排,還沉浸在“五千萬買輛火車算個啥”的意境裏。

對葉慎尋他們那樣的人來講,當然不算什麼。對環保巨子的女兒來說,也不是個事兒。武俠小說里講究棋逢對手,否則高手連打都懶得和你打。偏偏我和魏光陰,從來不在同個等級。我助不了他前程,更制不住對魏氏虎視眈眈的葉豺狼。

你看,你看,豺狼望過來了……

舞台中央,朝氣蓬勃的大學生們正揮灑青春,葉慎尋往這頭挑了挑下巴,我才注意到盛杉正隔空將我呼喚。估計呼喚的時間有些長了,盛小姐眼光欲將我殺之,最後沒動手,因她實在缺人手。

從前吧,我認為,作為一枚合格的富家千金,端茶倒水的活兒,盛杉必須沒有做過,結果她又刷新了我對豪門認知的新高度。

像這樣的百年慶祝會,上萬學生里,有資格能進內場打下手的,也就這麼幾個。想到這兒,我稍有安慰,起碼她還可以打雜倒水不是嗎?!

當日現場的貢茶珍貴,葉尖青細,叫不出名字,來自西湖邊某私人茶莊,每年產量微末,卻在這一天內,全獻給了在場人士。盛杉叫我幫忙分配新茶杯,再泡一輪。

禮堂前後位置留得寬,位高也設計合理,供一人直立行走。我和另外一女孩和分別從大廳的前兩排行進。中途,第一排的姑娘發現茶葉快沒了。恰好,還剩幾個人就到濱城剛上任的二把手,頓時慌得不行。

這種不是頭頭的人反而更難處理。萬人之上,偏偏一人之下,容易產生心理落差。偏偏盛杉來個急電,也出了大廳。思忖片刻,我同愁眉苦臉的女孩商量,“把你的那份給我吧,我去第一排,你去第二。”攬下爛攤子。

那人的位置就在葉慎尋旁邊,茶葉到葉公子處已經沒有,換了其他品種。葉行家看一眼發現端倪,正要逮着機會發難,我卻微彎腰添水,然後趁其不備扔出一張小紙條,親自塞進他手心。

我這動作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卻足夠葉慎尋周邊的人發現異樣並投來視線。

葉地主瞧着我假意卑微的模樣,還促狹地眨了眨眼,不明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慢條斯理打開,裏面只有一個啼笑皆非的問題,“我今天漂亮嗎?!”

被戲弄的葉公子,眼底滋滋冒着火小聲叫我,“程、改、改。”孰料我刻意偏頭,沖他笑了笑,緊接着朝二把手的方向細聲說話。

“抱歉,之前運來的茶葉有部分受了潮,需要換掉,暫時只能龍井替代。”

果然得到無礙的一擺手,和隱約體諒的笑意。

待風波平靜,我剛離開,便聽那人迫不及待地問葉慎尋,和我什麼關係。自詡心機高手的葉公子才反應過來,自己被擺了一道。

三十六計里有一計,叫樹上開花。是指樹上本來沒有花,但可以借用假花點綴在上面,讓人真假難辨。如果自己力量薄弱,可以借別人的勢力,使自己看起來強大,以此虛張聲勢,懾服敵人。

濱城的稅收貢獻,多少是葉氏和其他幾家的功勞,不用多言。我刻意扔紙條,表現出和葉慎尋相熟,對方自然不會因小小一點茶葉的事情發難。

奸計得逞,我火速朝後台開溜,罔顧葉慎尋在我背後怎樣地怒極,到生笑。

煎熬並未結束,壺裏的熱水沒了,我去幕後換,再出來,已不可避免和魏光陰打交道。

他第一排偏左的位置,解家人也在。解冉應該注意到了我剛剛塞紙條給葉慎尋的小舉動,眼神似沾了辣油,只等着蒜泥下鍋,將我生煎炸。待我看似畢恭畢敬地泡完茶往前走,她腳踝一勾,我重心不穩,整個水壺朝着兩座之隔的魏光陰的方向傾斜飛去。

人在危急時刻的確有臨場反應,洋相出盡前一秒,我原本有機會穩住重心,卻將僅剩的力量都用去抱住水壺,只希望它的蓋子別跳開,燙傷那墨玉般的人。

壺蓋最終被我控住,可剛出爐的開水,還是從壺口跳出一灘,濺到對面那隻微微握起的手背。

只見青色背筋一縮,那環保業富家小姐已將魏光陰的手拖到身前,看着上好碧玉被磕出的痕,再蹙眉看看我,“小心點不行嗎?”

她壓低聲音,卻沒說什麼刻薄的話,強撐禮貌,獲得齊悅英眼神激賞后,又側頭問身邊人,“你沒事兒吧?”

我朝魏光陰投去愧疚的眼神,看他向來平靜無波的眸閃了閃,“哦,沒事。就像被鞭炮炸一下,估計過幾個月就會好。”

“被鞭炮炸一下?!”那女孩低呼。

他的話着實令我方了幾秒,再細瞧,對面人的眼神哪是平靜無波,分明戲謔,似乎在說你終於肯看過來了?

魏光陰嚇唬我。

他竟然嚇唬我。

好開心呀。

什麼都別說,是,我知道,自己看起來像白痴,比劉大壯好不到哪裏去。我甚至想立馬拉過他的手,“毀容了?沒關係,我用下半輩子抵。”但搞砸了現場,盛杉估計不會給我活下半輩子的機會,只好扔下一聲局促的“抱歉”,徹底逃之夭夭。

學生表演結束,還有系列活動,晚飯就在校內解決。暮色四合,人潮大軍開始往外涌,我舉目尋找劉大壯的身影,卻掃到周印和葉慎尋。

魏延死後,魏氏基本被齊悅英掌着。

她其實股份不多,遺囑里除了人道主義的份額,其餘大多落在了魏光陰頭上。可魏光陰若想完全自主行使權力,前提條件是,必須獲得董事會投票認可。

魏延這麼做目的估計有兩個。一是防齊悅英有二心。這女人多年跟在他背後,為集團出謀劃策,參與了或大或小的項目,容易功高震主。若再握了過多實權,魏氏興許哪天就不姓魏。

另方面,魏延也限制了魏光陰。

自家兒子的出色有目共睹,卻沒有商業實戰的經歷,趕鴨子上架后是否能在爾虞我詐中脫穎,還有待商榷。所以,他沒對任何有威脅的人趕盡殺絕。有威脅,代表有能力,例如齊悅英。魏光陰用得好,會成為墊腳石,用不好,有能者居上,這就是皇位藝術。

自古來,下面的大臣肯舉薦你、擁戴你、承認你,最後服從你,才能成就帝王之路。怎樣讓大臣擁戴承認?就是各方勢力的互相平衡。不能讓這方長,也不能叫那邊消,互相連繫也互相牽制。

當然,經常還要應對外來入侵。

周印與葉慎尋合創的慎周,最初是效仿華爾街著名投資銀行kkr模式,專業從事併購,劉大壯的父親就是被慎周併購的企業之一。現在慎周掌握的資源已足夠多元化,開始投資商場和各線中端品牌,也研發自家產品,主打現代工業,和魏氏涉足的領域多處重合。

城市再大,美羹就那麼多,不碰頭根本不可能。我湊過去時,恰好聽見周印在徵詢葉慎尋的意見,似乎已經和魏氏擂鼓宣戰。

“聽說魏氏旗下的新政就是魏光陰提出的,董事會對他初來乍到的表現似乎比較滿意,彌補了上次在墓地造成的不良印象。這次他們的‘Go’項目吸睛指數爆表,不止我們,連老牌樂扣商場也被搶走客戶流動源,達到百分之五十。”

“Go項目?!”我蹭地跳過去,“就是超市那個周一九折周二八折周三七折周四六折……的打折熱潮嗎?!”

嚇得葉慎尋身體斜了斜,厭棄地瞧着我。

當初見魏氏旗下的超市比過年還人滿為患,我就向好淑女感慨過“GO”項目策劃者的智商。

好淑女說,“無法理解。畢竟是個人都會搶在最後一天買一折產品啊,人是多了,可老闆不會血本無歸?”

我難得有了優越感,“價格的確是最後一天便宜,但你要的東西真能在最後一天搶到嗎?看這盛況,比徹夜排隊搶蘋果手機新款還有過之,所以吸取經驗后的老百姓,就會開始在打折初期便將需要的東西搶購完畢。那和普通商場的打九折八折有何區別?而且,這樣令人吃驚的銷售策略一爆出,你不覺得,連輿論宣傳費用都省了?”那小姿態,就跟站在食物鏈頂端的人是自己般。

好淑女雙手捂嘴,崇拜地對着我冒星星眼,似乎在說天啦嚕程程姐,我竟然能成為你的朋友……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策劃竟出自魏光陰之手,頓時令我想雙手捂嘴,崇拜地對着他冒星星眼,說一句:“天啦嚕,我竟然能成為你的高中同學……”

完了完了。聽說喜歡一個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對他除了喜歡,還有崇拜。

見我提到魏光陰一臉花痴,葉慎尋臉色灰敗,連追究我利用他的事兒都懶得了,長腿邁開就走。我問身後的周印,“他看起來好像很不爽?”男子唇角揚了揚,“大概是憂鬱晚飯要吃食堂吧。”

到了食堂還不見劉大壯,給他打電話也提示無人接聽。難道因為鈴聲太丟臉不好意思回來了?平常不是這麼要臉的人啊。

盛杉為我多留了一份糖醋裏脊,見我哼哧哼哧地,說我吃相太難看,明目張胆地端着碗要跑去周印那桌。臨走前,她說晚上有焰火表演,問我要不要留下來觀看。

我說煙火有什麼好看,火箭發射我更有興趣,她點點頭,“老一個人看,的確沒什麼意思。”說完,罔顧我噴火的眼神,扭腰擺臀就走。

晚飯過後,我步行出校門,一路踢着小石子詛咒盛杉,經過籃球場,被一道身影留住。

那人脫了外套,一塵不染的白色襯衣與黑色長褲,袖子半挽。路燈的光飛濺在他白皙的側臉和清俊眉眼。因為日子特殊,籃球場沒人,只有他一個在運球,好像兒時把玩玻璃彈珠般從容,每個複雜動作都信手拈來。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夏天,濱中舉行籃球比賽,我對劉大壯抱怨,“你們怎麼不拉魏光陰入隊?好好一個看他光膀子的機會,就這麼錯失了。”

劉大壯說他邀請過,魏光陰以課業為由拒絕了。

“想想也是,平常舉手投足都跟幅畫似的人,突然來和我們打籃球,又淋礦泉水又撞胸膛,再露出肌肉咔咔做幾個引體向上,這畫風……”

辣眼睛。

但誰說打籃球一定要淋礦泉水撞胸膛咔咔做引體向上的?!

此刻,我悄悄八着網與回憶反駁,手指間穿過一陣又一陣屬於夜晚的輕風,舒展得整顆心都要化了。

打量的目光過於赤裸,魏光陰終於側頭。看見我,他並不驚訝,保持投籃的姿勢,定定說:“進來。”

我胡亂抹了一把臉控制花痴的表情,捧着混混沌沌的腦袋,就這麼進去了。

籃球場有長椅,離他不遠不近,我坐下,看他投過一個三分,落地的籃球像有意識般,跳到我面前。

“打籃球還行,但看我光膀子的願望估計難以實現了。”魏光陰跟着蹦達的球一起靠近我,語氣不疾不徐,卻明顯夾着揶揄。

我的臉頰騰地起了火,抓着膝頭的手指尷尬地緊了緊,“你當時……聽到了?”

呵呵,你站在班級門口說,被聽到很意外嗎?

一時間,心裏有兩個小人在拉扯,互相賞耳光。

一個說,看你當年傻的。另個說,看你現在慫的。

最後現在的我壓制了當年的我,說:你錯了,在他面前,我明明一直都又傻又慫的。

為了改變又傻又慫的現狀,我打算鼓起勇氣質問,“光個膀子怎麼了?別人都可以為什麼你不行?”出口卻是:“我明白,年紀大了,動不動就衣不蔽體多有傷風化啊。”

魏光陰傾了傾嘴角,似乎特別喜歡我口不對心的樣子,“倒不是,怕你看見下午給我造成的傷口,會愧疚。”我這才注意到,他的衣袖長度,恰好將貼近手骨的那塊紅痕掩住。

正不知作何感想,他突然將籃球撿起來,輕輕鬆鬆砸向我,“比一場?”

沒錯,我就是傳說里德智體全面發展的少女,學校組織的女子籃球賽我可是主力。這一切都歸功於劉大壯從小與我雞飛狗跳,鍛煉着我的體力。可是,那場意外過後,我再沒機會劇烈運動。

看我抱着球遲遲不動,魏光陰生疑,卻不打算勉強,“算了,莫名有種欺負你的感覺。”

心裏那個年輕小人兒又倏地冒出來呼喊:別算了啊!欺負我吧!人生在世,誰還能不被欺負啊?被親人欺負!老闆欺負!被編輯欺負!被朋友欺負!時運不濟還會被路人甲欺負!既然都是被欺負,不如,被你欺負。

“等我……放首《鬥牛要不要》。”

飄搖目光中,我抱着球跟抱着自己的頭似地,站起來,視死如歸說。

暮色越來越沉,直到籃球場上的燈光燃得不着邊際,這場比賽還沒結束。

魏光陰很懂得奧林匹克精神,尊重對手,過招之間,壓根沒想讓我,處處佔上風。偶爾,他也會流露小小驕傲,側頭瞧我那因氣急敗壞而鼓動的眼珠,眉峰橫斜,開出笑意。

我自尊心強,錯當他彎起的眼角是調侃,勝負欲異軍突起,剎時將自己身體的特殊忘得一乾二淨,當即拼盡全力,終於靠打擦邊球的動作,耍賴搶得一個三分,這才不至於輸得太慘。

待球入筐,我原地跳起,彷彿命中的不是籃筐,而是追逐多年的心。

嘗到甜頭,我興奮地跑過去拾起自己的‘武器’,回頭朝不遠處雋朗無雙的人招招手,“再來再來!”抬起的胳膊卻在放下時愕然一軟。

須臾,我感覺身體如同棉絮,被幾根無形的繩子拉緊彈起,在空中盪,着不了地。意識飄忽間,我彷彿還能看清魏光陰眼底的自己。那女孩,原先興高采烈的眉毛忽然變了弧度,一撇朝下。她剛抱進手裏的球猛然從掌心裏脫落,膝蓋如同兩節剛拔出的竹,還沒成型,便被風雨摧折。

而魏光陰,在夜色襯托下,白衣顯得更乾淨了,若星,若漆,若雲。卻不若我,是最平凡的泥。雲泥,註定有別。

突然,雲動了,不假思索飄來我的方向,用自己的力量,將我截住,眼睛黑漉漉。

懼怕魏光陰生疑,我努力想穩住自己,步子果然憑着固執定了下來,假裝是忽然腿滑。

緩過身體的那陣不舒服,那清風明月般的男孩已靠得很近,打量我的表情慎之又慎。接着,像是上帝為了成全我多年執念,竟在那時炸開天空的第一朵煙雲。

面前人眼底盛着煙火與流光,媲美星辰與大海。我像受到蠱惑,五指鬼使神差緊扣着他前襟一角,聲如蚊蚋。

“終於……抓到你。”

孤身穿過繽紛的焰火,不閱萬千奔騰的河流,十年心底漫長的打坐,只求一刻。

這一刻,兩年前,我親手拒絕了。如今捲土重來,我想,光陰,該說對不起的人,其實是我。

是我食言了。

情感上,我想靠近。理智上,我比誰都清楚,該離你的生活越遠越好。可這場情感與理智的較量,持續兩年,在今晚,鳴金收兵,理智宣敗。

曾經,周印答應聯姻,葉慎尋對他說:“如果心意已決,那麼牽一髮就能動你全身的人,禁不得再見了,更無法做朋友。因為多看哪怕一眼,還是會想擁有。”

有些人禁不住多看一眼,也無法做朋友,因為想擁有。就像你,之於我。

當我用深情款款的目光,成功博來那人眉目一怔時,並未察覺,已經有記者拍下這一幕。

百年慶煙花還在繼續,紅的,紫的,藍的,震耳欲聾。

校內出名的終南山巔,盛杉對身旁男子綻出比煙火更懾人的微笑,“知不知道我十二歲的夢想是什麼?”

周印很配合,“什麼?”

她忽然露出和程改改一樣花痴的表情,“和你看煙火。”

“那十三歲的夢想呢?”

“和你看煙火。”

“……”

看來十四五六七八歲的答案都一樣了,周印不再往下問,略一默,“煙花這麼好看?”

盛杉努努嘴,“理想這東西,沒實現以前,就是努力的目標啊。”

“現在理想實現了。”

女孩若有所思點點頭,“嗯,所以二十三歲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換個理想。”

“例如?”

“做你的新娘。”

她半真半假脫口而出,笑容被開在天上的花朵團着,簇着。小女兒家的嬌態似水,禁不住握,令周印的心,也陡然潮濕一片。

這天,頭頂某個誰的心情似乎特別好,廣灑恩惠。

城市另端,劉大壯連司機找補的錢都忘記要,匆匆奔向機場裏的肯德基。有個人和他約好,在這裏重逢。

濱城是一線市,來來往往的航班很多,肯德基里人潮洶湧。所幸他高,沒多兩眼,便尋着了那單薄背影。

他試探着叫,“穗晚?”瘦削肩膀動了動,回過頭,起身。

“劉維。”

她的聲音,彷彿帶着惑人的香。

相較以前,這位故人變了許多,追根究底,又沒改變多少。兒時,她性格便懦弱內向,自小是同學欺負的對象。後來,程家因為收養了樂觀開朗的程改改,耳濡目染,才慢慢也將她變成一朵向陽花。現在,不過又恢復到原本的樣子,說話輕輕地、甜甜地、又有些小心翼翼。

“以前總不明白,改改為什麼對肯德基情有獨鍾。現在有些了解了,這裏的濃重煙火氣息,會叫人有平淡卻幸福的錯覺。”

從來沒個正型的男孩,忽然兩眼濕潤。

原先在網絡,要借別人耳朵來傾訴的相思,忽然如鯁在喉。他最終什麼也沒說,壓抑住心中驚天巨擘,接過她的行李,像個引路者,拉着她,穿越洶湧人潮,屏蔽世間紛擾。

後半夜下了雨,燦爛的痕迹悉數沒了,只有熱鬧過後的寂靜,帶着微微冷清。

細雨絲像珠簾,斷斷續續拍在玻璃窗上,何伯將剛收到的信息遞給魏光陰。他輕描淡寫掃一眼,正是籃球場之景,和無數煙雲炸開時,程改改裹着秀氣的側臉。

青年男子的目光落在女孩身上多了兩秒,何伯細心察覺到,躬身做最後試探,“若照片發出去,勢必將程小姐也推上風口浪尖。”

那人一默,眸光暗了,“我別無選擇。”

集團出現內鬼是必定的。他剛提出‘go’項目,慎周沒過多久便推出了應對政策。葉慎尋的斤兩他並非不清楚,再加個周印,能快速作出反應不奇怪。奇怪就在於,慎周推行的新政,不止防了眼前,似乎還對他後來的計劃也了如指掌。明看不打眼,可他是策劃者,比任何人都清楚‘go’的優勢,也比任何人明白它的劣勢。

商場前期吸人眼球的效果和銷售額達到預期,但消費者不是傻子,要他們持續買單,需要連鎖刺激。他的目的不為短期盈利,是為品牌深入人心,所以真正的‘go’項目是一二三四成環,慎周卻似乎已有所戒備。

“魏氏打算開拓環保領域,高層自然對我與何家姑娘的戀情尤為看重,一旦照片流出,”魏光陰撫了撫額,“且看誰坐不住。”

何伯接了他後來的話,“坐不住,反而實打實為集團着想,坐得住……”

魏光陰閉了閉眼,“敵人在暗,挨個試的方法雖然笨拙,卻是目前最有效。”至於程改改……

為什麼非得是她?

了解自己的人都知道,他心性寡淡,身邊在意的女子沒幾個。唯獨她,有點兒特別。只有特別,才能不露痕迹,引人入勝。

待何伯領命退下,室內重新恢復平靜。指間觸到外套里一個涼涼的金屬物,青年男子伸手拿出,抬眼到昏黃壁燈下打量,是枚普通到不起眼的指環。

指環是男人尺寸,被素銀裹着,套在一條鏈子裏。

魏延去世頭晚,像是預感到會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竟抽空到島上找他,也不是什麼節日。兩父子多年不曾促膝長談,大多時間魏延說,他聽。

自母親去世,魏延再不曾同他提起這個人,那晚卻將兩人的定情戒指交出,說並非什麼貴重之物,可他從未離身,是魏氏還沒成型以前買的。原本當時合約談成,也有餘錢買個像樣點兒的鑽戒,可魏母堅持,說這個好看。像生活,樸素。一茶一飯,一院一人。

對父親的芥蒂,大約是從那刻少一些的。可很多事情,我們都以為還有機會改變,機會興許有,人卻不重來。

魏光陰陷入沉思,摩挲着淺淡的圈,聽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敲在窗扉,扣入人心。而高樓之外,還有人以沉寂之姿,瞰着萬家燈火在濛濛細雨中迷離。

同樣的照片,他手邊也收到一份。男子眸底有片刻灰色,很快又被鷹隼似地鋒利取代,手機短訊尚停留在與周印對話的界面——

魏家後院的火,燃起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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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光陰不可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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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心底漫長的打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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