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預告:汴梁血戰其之二

最終預告:汴梁血戰其之二

我很快就意識到了肉香究竟從何而來,立即與城門樓上絕大多數的觀戰者一道,扶住女牆把腸胃吐了個乾淨。待我虛弱地抬起腦袋,看清密密麻麻突破火煙飛來的那堆蟲豸以後,馬上又手捂胸口,原樣再來了一遍。

蝗群嗡嗡叫着穿過火牆,成百成百地被焰苗燎走膜翅,又仗着數量優勢成千成千地飛入虎賁陣群;巨型潰蠅乘着上升氣流,七顛八倒地溜進高空,然後就在上萬人的注視下,秤砣一般砸進長槍隊幢背後。它們是首批衝進里坊民兵陣中的邪物,與事先挖洞前行的肥遺雙頭蛇一道,向這些剛拿起兵刃不久的黎庶張開森然血口。

靈狐、狼精與虎怪伸展四肢,將他們傳自野獸的勇氣分享給輔兵軍陣,讓那些臉都被嚇白的民兵力夫,重新把尿水憋回尿泡,記起手中還拿着糞叉菜刀。他們也許無法對抗屍傀的利爪,但只要心智尚存,便能夠輕而易舉地叉住肥遺,刀棍齊下登時打成碎骨肉渣,流暢得彷彿準備饅頭餡料。那些在我的故鄉,被恐懼地稱作“晚倍噩”的厲鬼,也在重重布料的包裹下揮動雙臂,指揮那些二三人高、千八百斤重的愚忠食人魔,揮動帶桿網兜將那些巨蠅當頭籠罩。

京師漁夫們捐出的這些大網,原本用來捕獲肥美的黃河鯉魚,但在此時、此刻,在這個全無道理可言的戰場,不多久便盛滿了痙攣彈跳的大小蟲豸。那些永遠不知饑飽的食人魔,明明身上被怪蟲啃出無數猩紅血口,但在大口咀嚼這些甲殼怪物時,肥碩愚痴的面孔,卻是浮現出遠勝金榜題名的幸福笑容。

表影在晷面漠然地轉動,猛抬頭,已是指向了午時。距離大將軍炮的初次發射,或者說距離台軍與妖邪的血腥廝殺正式開幕,差不多已經過去了兩個時辰。如果兩邊都是凡人軍隊,那這段時間足夠打完一場萬人規模的衝突,外加開戰前的演說與分出勝負后的打掃戰場。然而,城下的台軍,面對的是由太虛本身驅動的無畏邪物。

在那本禁止黎庶接觸,只有軍主或更高差遣的武官才能接觸的《新注武經總要》當中,歷代名將所傳下的步騎戰術數不勝數。但秦宗權始終只取一招。他既不詐敗誘敵,也不派遣輕騎在台軍正面反覆襲擾,更沒有分出奇兵威脅汴梁外城其他城門,干擾前朝末帝的指揮決心。他只是耐心地派出一波又一波行屍走肉,從西至東向卻月陣發起潮水般毫不停歇的全面進攻。在盾櫓與長槍隊幢面前,綿延二里有餘的狹長弧形區域看上去彷彿現世地獄,前一天晚上被無數腿腳踩平的旱田,在兩個時辰的血戰之後幾乎要被碎屍腐肉蓋滿,包括紅、黃、綠、褐在內的各種惡臭一直淹到官兵們的腳背,上百名不幸栽倒的重傷彩號,浸透在敵我雙方噴出的膿血之中,大聲呻吟。

同袍們無力向其伸出援手。擁有絕對數量優勢、並且不知疲倦的敵人一輪輪沒有停歇地湧來,將第一梯隊的各個台軍隊幢不斷向後擠壓,控制區域隨着表影的轉動,每一刻鐘都在顯着地減少。凡人不比妖邪,他們會感到疲憊,更會因為自己和同伴的傷痛逐漸喪失士氣,因此,負責指揮整個卻月陣的中兵領軍將軍,必須在適當的時機對第一線的隊幢作出輪換。儘管這位領軍將軍在我朝高祖受晉禪時,公然燒毀告身出走嶺南,但我仍要在這裏指出,他的整個軍事生涯雖然乏善可陳,但在那天的指揮當中,換作其他的主官,也不會有更多的選擇。

如果一位將軍對自己的部屬缺乏了解,甚至連統軍、軍主的名字都會混淆,那他肯定不會把一切放心地委託給部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將令牌授給一整隊上百名牙兵,把他們像嘰嘰喳喳的麻雀一樣灑出,對前線的各級軍官挨個下令。這樣做的直接結果,便是第一梯隊到處都是揮舞的令旗,隨處可見呼喝的軍官,而我只能恐懼地按住雙眼,一面偷偷地從指縫中觀察,一面祈禱這命中注定的混亂早些度過。

得益於精良的訓練與例行講武,駐守京師的中兵在隊列變換上積累了相當的經驗,如果是單獨的一隊,前後排輪流替換尚能保持基本秩序。以長槍隊為例,前三排披甲老兵會在聽到口令后咬牙站定原地堅持,后三排的預備兵卒則會趁此機會搭槊上肩,先在隊副的吆喝聲中向後延伸排成三路縱隊,然後穿過豎行之間預留的空隙快步向前,挺槍刺開迎面而來的屍傀或者腐肉聚合體。,強行擠進敵我之間的空隙。這一步若是成功,什長或者伍長就可以吹起尖利的轉向哨,讓預備兵的隊伍像長蛇轉向一般由豎變橫,在本隊正前重新組成一道嶄新防線。整個過程宛如下落的瀑布撞擊磐石,如果官兵配合默契,那就像流水飄雲一般好看。

原本的前三排甲兵,接下來就可以攙住受傷同袍,慢慢地退到里坊民兵那邊休息。方陣中央的刀斧手則會繼續揮舞兵刃,不給流竄碩鼠任何攪亂軍陣的機會。到此為止,一個長槍隊才算是最終輪換完畢,如果是一個完整的方陣替換另一個打殘的方陣,更大規模的隊列變換還要再來一遍,更別說幢替換幢,軍支援軍……有些能幹的統軍或是軍主,可以在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內指揮調遣完畢,但另外一些並非靠戰功而是家世庇蔭得到軍中位置的,沒過多久就變得混亂連連。

軍陣扭曲、變形,一面面角旗在自己人的刮擦下劇烈搖曳,猶如狂風下的麥苗。不同的隊幢迎面相撞,爭吵的官兵你推我攘,有些竟失去理智在大敵面前絞作一團……邪物不會像市井閑人那樣圍觀看戲,它們只會一輪又一輪發起愈發凌厲的攻擊。終於,卻月大陣東南方向出現了鬆動,殿前虎賁金槍軍在骸耆與還魂敗軍的擠壓下秩序全失,五幢一千六百人的軍陣被正中擊穿,在台軍防線上出現了一個彷彿正店招牌一般顯眼的裂口。

屍傀從身後扳住士兵肩膀,森然利齒開合,咬下冒着熱氣的大塊血肉。腐屍聚合體小山也似將整伍潰軍壓倒,泄露的胃腸像觸手一般伸出,蒙死口鼻、鑽入內臟,將凡人痛苦的慘叫,埋入象徵死亡的永久窒息。堅持良久的金槍軍終於崩潰了,超過四成官兵哭喊着掉頭竄逃,將仍在苦戰的友軍,留給邪物們貪婪的大口。

秦宗權以絕對優勢兵力全線進攻、在疲敝敵人同時尋找防線薄弱點的戰術終於奏效。他沒有浪費哪怕一忽的時間,立即在中軍陣中揮下鐵鞭,高高豎起那面已逾十丈、旗杆竟被骷髏長紛纏繞三圈的著名大纛。“誅——殺!!!”纛頂那隻完全扭曲的漆黑金吾,發出如同一千把鈍刀同時划割鐵片的刺耳尖嗥。如果有誰因為被震得口鼻出血,沒有意識到這是魔君向精銳發出的進攻命令,那麼,那支由黑鐵匯聚而成、直指卻月陣東南缺口的鋒銳矛頭,將會把這點最後的幻想,像脆弱的琉璃盞一般砰然擊碎。

人皮重鼓敲起送葬般的密集鼓點。蔡州當州都督孫儒,秦宗權最忠實也是最殘忍的走狗,率領一百名鐵塔般的變異重騎,咆哮着沖在眾軍最前;三千名高大魁梧、被黑鐵札甲覆蓋胸背等要害部位的戰奴緊隨其後。早已不能用“人”這個字,來形容這伙飽餐人肉的兩腳野獸,他們堅硬的腳板上生出硬蹄,畸形的鹵門兩側長出長角,一雙雙或紅或黃的鼓凸眼珠再無瞳孔眼白之分,唯一流露出的,只有對殺戮的渴望。“殺!殺!!殺!!!”這些被魔君意志所扭曲的屠戮機器怒嗥着、狂奔着,示威一般地打出上百面人皮戰旗,污穢的幡面寫滿對朝廷、天子乃至尋常黎庶最下流的詛咒。

它們隊形散漫、數人或者數十人地分成一個個戰幫,自覺地追隨最兇猛、最狂暴、塊頭最大的那個頭目。還未被吃盡、或者被整個扒皮的邨寨官吏被這些匪首當作炫耀戰績的戰利品,先用長矛刺穿,再像靠旗一樣三兩插在身後。連同孫儒的牙兵重騎,上千雙硬蹄的踐踏令的大地為之震動,渾黃色的土煙大團騰起,血漬斑斑缺口遍佈的長刀巨斧,在這片邪惡的霧氣當中若隱若現……

土壘上的神機軍紛紛掉轉槍口,弗朗機也向這支新殺出的敵軍發出陣陣咆哮。大將軍炮再一次地調整炮身,準備用台軍陣中最猛烈的火力,將那群嗜血的瘋子正中遮斷。然而,秦宗權的手段不止於此。烏雲擴散、陽光暗淡,發自心中的惡寒,就像瘟疫一般在凡人之中迅速傳染。然後,那三個躲藏良久的暗影,終於撞破層層疊疊的雲絮,現身於熾熱狂躁的戰場上空。黑褐相間、硬如鐵鎧的羽毛。展逾八丈、遮空蔽日的巨翼。鋒利如刀、分牛裂馬如盪蟲豸的枯黃巨喙……蠱雕睜大金褐相間,對破壞充滿渴望的雙目,降臨。

一切結束很久以後,我們才了解到秦宗權為馴服這些異形猛禽,究竟採用了何種手段。他將俘獲的三隻厲鬼作為馭手,將它們四肢盡數砍去,銹紅的鐵鏈貫顱穿腦;他將這些曾經不可一世的死物綁上猛禽後背,向他們的腦中直接注入自己意志,驅使厲鬼近乎癲狂地操控這三隻蠱雕。邪獸與馭手發出彷彿由痛苦直接凝成的尖嘯,每次振翅都會掀起滾燙毒風,每輪俯衝都會令血肉之花遍地開放,它們甚至編成橫隊給卻月陣來了個通場,在羊馬牆上乾淨利落地齊齊躍升,將一門功勛卓著的大將軍銅炮玩具也似掀翻當場。這是個無法置之不理的急迫威脅,逼得領軍將軍高升五方令旗,將南牆馬面上埋伏着的、本來準備狙殺魔君牙將的落雁什提前暴露。他們是選自九邊的銳眼射手,裝備着粟特商人自貴霜故地販運而來,雲母裝飾散發出濃烈幽荒氣息的線膛吉賽爾長槍,每一輪射擊都彷彿電閃雷鳴,亮白色槍口焰在垛堞之間相連成片。

最大最凶、嗉囊快被新鮮血肉漲破的那隻蠱雕應聲而路。剩下的兩隻旋即爬高,在雲層上方鼓噪着盤旋,伺機尋找合適的殺戮機會。六個落雁什的過早投入,稍稍減緩了來自天空的威脅,然而地面上的局勢,卻沒有因此得到任何好轉。趁着蠱雕造成的混亂,孫儒從容地跑過一百步衝鋒距離,在僅僅遭到稍許損失的情況下,率領許蔡邪軍徑直撞入台軍陣中。

黑鐵鑄成的重騎所向披靡。鋼鎧將匆忙拋來的箭矢直接彈開,雜亂響起的槍火更是被眾牙兵視作無物,一百支通體渾鑄的騎槍齊齊放倒,登時在卻月陣的東南扇區騰起一陣血潮。衝鋒!衝鋒!他們從背後捅穿潰兵的脊樑、鏟飛旗手的頭顱,把試圖整隊列陣的少數勇敢者,連同剛剛被刺倒的牙兵同夥一起轟隆碾過;殺戮!殺戮!變異戰奴發出充滿饑渴的惡嗥,狂熱而又盲目地緊隨孫儒身後,開裂的嘴唇流下串串血沫。這些扭麴生靈就像擁抱甜蜜夢想一般伸展雙臂,惡狠狠地把自己砸向兩邊湧來的長槍大盾,在生命消逝心臟停跳前的最後一忽找到目標,無比欣快地揮下利斧。

在這群鐵甲瘋子的衝撞下,任何封堵缺口的嘗試都成了泡影。金槍軍全軍總崩潰,就連兩翼的鐵林軍與天威軍也是節節敗退,成什整伍的兵卒,就彷彿熟透的稻穀一樣被瞬間收割。似乎就是現在了。補上最後一擊,現在就能將南薰門下的凡人軍隊徹底全殲了……在障礙區外遊盪的五名殤帥開始騷動,他們等待勝利已經等了太久,怎麼可能容忍區區一個孫儒奪走全部獵物?新鮮血肉的肥美,百萬生靈的甘甜,永遠不會拱手相讓。永遠!

殤帥們無定形的臃腫身軀,在狂喜的驅使下迅速漲起。“整隊,整隊,整隊!”他們一面向四周廣播強大思緒,一面利落地從腹腔掏出屍笛,然後拱起長滿痔瘤的化膿口唇,吹響這些用俘虜股骨做成的恐怖樂器。總攻命令就此下達,五名殤帥與貼身扈從紛紛翻身躍上慘白蜚獸,驅動一直保存到此刻、慘綠色一整片泛起漫天毒雲的強大預備隊,再一次地全線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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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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