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死亡之夜(2)
第9章死亡之夜(2)
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裏,馮斯都過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又編造了三條心靈雞湯式的微博,分別掛在王朔、林清玄和柏拉圖的名下,用一種叫作“時光機”的程序定好了發送時間,以便微博不斷有內容更新,保持粉絲的黏度。他清理了另外兩個網絡遊戲的賬號,把可以賣錢的掛到交易網站,然後關掉電腦,開始按照文瀟嵐畫的重點溫習功課。這個逃課天王雖然平時不去上課,但到了考前還是會突擊一下,以避免掛科。每到這時侯,他都會全神貫注心無旁騖,力爭以最短的時間和最高的效率解決掉功課,絕不拖泥帶水。
“怎麼能在功課上面浪費太多時間呢?那樣會耽誤正事兒的。”馮斯如是說。
但是今天晚上他卻明顯不在狀態,捧着高數書看了半小時,公式都沒能記住幾條。最後他索性煩躁地扔掉書,躺在床上開始發獃。
這時候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馮斯抓起手機看了一眼號碼,皺起了眉頭,想了想,還是接通電話:“又有什麼事?”
“到樓下來一趟,我有要緊的事和你說,馬上來!”聽筒里傳來的是父親的聲音。但是很奇怪,他的語氣里不再有以往和兒子說話時的愧疚和緊張,這幾句話乾脆利落充滿了威嚴。馮斯尤其注意到,他連說話習慣都改變了,如果是往常,馮琦州想要兒子下樓見面,一定會謙卑而小心翼翼地說:“能不能到樓下來一趟?”
馮斯敏銳地覺察到了一絲異常,猶豫了一下后,說:“好,我馬上來。”
走下宿舍樓,馮琦州就站在宿舍大門外的花壇邊,但着裝又有變化。在馮斯的印象里,他一年四季無論走到哪裏,都是一身吸引眼球的道袍,今天下午穿着西裝見面已經很罕見了。可眼下,他居然穿着一身緊身的運動裝,腳上也穿着跑鞋,忽然之間給人一種截然不同的氣質。馮斯這才發現,往年馮琦州總是裹在寬大的道袍里,讓他完全忽略了父親的身材,現在看來,這個人雖然已經40多歲,身體卻很精幹,充滿了矯健的力量感,與其說像一個到處騙錢的假道士,倒不如說像一個訓練不輟的運動員。
“我們到那邊去說話。”馮琦州沉着嗓子說,然後拉過馮斯的手腕,帶着他走向宿舍北面,那裏是商業區,小飯館、小商店和水果攤連成片,燈火通明,人來人往。
馮斯並沒有抗拒,只是甩開了馮琦州的手,大步跟在他身後。他發現今晚的馮琦州和往常他所熟悉的那個人大不相同,身上似乎多了一些什麼東西,一些在他面前從來沒有顯露過的東西。
此外他也想到,為什麼要找人多的地方說話?難道是因為僻靜之所會讓他感到不安?
最後兩人來到了有名的暴脾氣新疆大爺的烤羊肉攤。馮琦州要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烤串,全部塞到馮斯手裏,馮斯也不拒絕,一邊慢慢吃着串,一邊靜待馮琦州進入正題。
“這個學校真是不錯,”馮琦州打量着周圍,似乎很享受這樣人聲鼎沸的環境,“有清靜地方讀書,也有地方熱熱鬧鬧地玩,多好。可惜我年輕的時候沒有趕上這樣的機會。”
他的聲音裏帶有一種莫名的蒼涼,馮斯忍不住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馮琦州微微一笑:“吃完了?來,拿着這個。”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小信封,遞到馮斯手裏,馮斯取出裏面的東西一看,不覺微微皺眉。信封里只裝了一樣東西:一張第二天一早飛往西北某三線城市的機票。
“你這是什麼意思?”馮斯問。
“危險臨近了,你必須得走。”馮琦州說。
“危險?什麼危險?”馮斯有些惱火,“你是在耍我嗎?”
“我暫時沒有辦法向你解釋,但你這次必須相信我,”馮琦州說,“明天一早就走,他們應該還來不及找到這裏。我給你的那張卡,雖然你不想用,但我還是往裏面又打了一筆錢,卡里的錢夠你用很長一段時間了。”
馮斯莫名其妙,完全不明白馮琦州的意思,甚至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已經精神有問題了。但是眼前的馮琦州目光沉穩、神情嚴肅,既不是平時在自己面前忐忑不安的模樣,也不是披上道袍裝神弄鬼時的虛張聲勢。那種強裝出來的威嚴是軟弱的、虛假的,能夠被馮斯一眼看穿,可是現在的馮琦州,卻彷彿渾身散發著某種令人敬畏的氣息。
“我不會走的,”儘管心裏產生了疑慮,馮斯還是搖了搖頭,“再過幾天就得期中考試了,那是要計入期末成績的。”
“你不像是個會拘泥於這種事情的人,”馮琦州目光炯炯,“你只是完全不相信我,隨便找個借口來敷衍我,大概把我所說的話當成了我用烏龜殼占卜出來的胡言亂語。”
“差不多吧,”馮斯說,“你想要說服我有危險,就得把具體什麼危險詳詳細細地告訴我,不然的話,我只會當你胡說八道。”
馮琦州嘆息一聲:“那好吧。既然這樣,我只能把實話告訴你了。”
他伸手攬住了馮斯的肩膀。馮斯並不喜歡這樣親密的動作,但想到馮琦州大概是想要在他耳邊低聲說話,所以並沒有躲開。馮琦州果然湊到了他的耳邊,低聲說:“事情是這樣的……”
他的聲音很小,周圍又太過嘈雜,後面的話馮斯就聽不見了。他不自覺地偏了偏頭,更加靠近馮琦州,突然之間,他感到脖子一緊,馮琦州放在他肩膀上的那隻手不知何時悄悄移到了後頸,並且用力掐住了後頸的某個部位。他立即覺得眼前發黑,想要掙扎呼叫,卻完全用不上力。
緊跟着,脖子上傳來一下輕微的刺痛,像是有什麼很細的針扎了進去。馮斯眼冒金星,身體變得像鉛一樣沉重,意識漸漸模糊了,耳朵里喧鬧的人聲也漸漸隱去。只是在昏迷之前的最後時刻,他聽到馮琦州彷彿在很遙遠的地方大呼小叫:“兒子!你怎麼了?兒子!”
醒來的時候,馮斯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地塞在一輛汽車裏。他顧不上腦袋仍然漲痛不已,先打量了一下周圍。自己正在一輛普通的金杯麵包車裏,躺在後座上,除他以外,車裏只有正在開車的馮琦州一個人。
他想要說話,卻發現連嘴都被一塊布堵住了,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響。馮琦州聽到聲音,頭也不回地說:“醒了?”
馮斯悶哼一聲,算是回答。馮琦州接著說:“這件事完了之後,你想怎麼罵我就怎麼罵我,甚至想揍我也行。但這一次,我必須帶你遠走,把你藏起來。我不能讓你丟掉性命,哪怕你會為此恨我一輩子。”
怎麼就扯到丟掉性命的話題上了?有這麼嚴重嗎?馮斯想着、猜測着、判斷着,但最終佔據上風的還是這兩個字:不信。父親是個四處裝神弄鬼騙飯吃的江湖術士,甚至都不是一個真正的道士,對於他而言,危言聳聽嚇唬人應該是常事。
他甚至進一步想到,這搞不好是父親安排的一個圈套,目的就是通過虛構的危險和偽裝的奮不顧身來和他修補父子關係。對於一個職業騙子來說,這種事原本不難設計。想到這裏,他反而有點佩服馮琦州了:我靠,你丫真狠。
然而,如果現在馮琦州扯掉堵在他嘴裏的布,他一定會指着父親的鼻子,用一連串惡毒的言語咒罵父親。
“別玩這些花招了行嗎,親?我看見你還不如見着某寶客服親切呢。
“我媽已經死在你手裏了,還指望着能回到小時候把你當馬騎時的父子關係嗎?
“我已經成年了,我有辦法自己養活自己,你給我的卡我一分錢都沒用過,所有的學費、生活費全都是我自己賺來的。沒有你,我也餓不死。
“我沒有你會活得更好,你沒有我也是一樣,我們就此分道揚鑣,永遠從對方的生活里消失好不好?”
他在腦海里把這些話重複了一下,又添加了一連串刺激性的詞彙,決定一到能開口說話的時候就一口氣說出來。這些年來,他對於這種尷尬的父子關係早就厭惡透了,馮琦州這一次顯然出格的荒唐舉動更加讓他忍無可忍。就這樣把所有的話都說開吧,他想,就像用快刀斬亂麻。
麵包車繼續以高速飛馳着,此時已經是深夜,窗外漆黑一片,偶爾會有一點燈光閃過。由於多年高校持續擴招導致城區用地緊張,許多高校都把大一新生扔到郊區的分校,某些甚至全部本科生都在那裏。馮斯的專業運氣不錯,由於需要應用一些只有主校區才有的專業設備,因此留在了本部。
但現在看來,自己可能連郊區都遠離了,搞不好已經不在北京地界了。這場戲還真是做足了呢,馮斯想着,難不成真打算一路沿着國道把自己拉回老家的那座小城?馮琦州這種搬弄周易風水的偽大師,一向在黑道里最受老大們的信任,搞不好他還會買通一堆地痞流氓來表演點苦肉計什麼的呢……
正想到這裏,麵包車突然一下巨震,馮斯頓時從座位上摔了下去,摔得渾身生疼。緊跟着是第二下、第三下……他猛然明白過來,有人在後方用車撞他們!
這可太過火了,馮斯想,苦肉計也沒有玩得這麼真的,這他媽的又不是在拍電視劇。麵包車的發動機發出低吼,馮琦州似乎已經把油門踩到了極限。但這畢竟只是一輛金杯,速度有限,仍然難以逃脫來自車尾的撞擊。每撞一下,車身就是一陣劇烈的震動和搖晃,車輪在公路上摩擦出尖銳刺耳的聲音,隨時都有失控滑出道路甚至翻車的危險。
馮斯一下子明白過來了,這絕不是什麼事先安排好演戲的,誰演戲也不可能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馮琦州說的竟然是真的,那個未知的危險已經來臨了。雖然他仍然完全不清楚這個危險的性質到底是什麼,究竟為何而來,但它還是來了,就這麼突兀地出現在自己身邊。
生活真是出人意表,馮斯對自己說。
三
麵包車終於被逼到了一條鄉間的死路里。車停了,馮琦州回過身來低聲說:“躲在車裏,千萬別出來,無論發生什麼都絕對不要出來。”
說完,他以很小的動作扔了一個東西到馮斯身邊。被綁得死死的馮斯艱難地側身一看,那是一片鋒利的刀片。他心裏一喜,用還能活動的手指把刀片捏了起來。
就在馮斯一點一點用刀片割斷繩索的時候,馮琦州已經打開車門下了車。他故意沒有關上車門,似乎是為了方便讓馮斯聽到他和敵人的對話。
外面同樣響起車輛靠近和停車的聲音,然後是開門聲和腳步聲。馮斯從腳步聲粗略判斷,對方來了六七個人。
“馮三,你可真會躲啊,誰能想到找你要花19年的時間?”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響起,柔媚而甜膩,卻有一種讓人很不舒服的感覺,彷彿是摻雜了毒藥的蜜糖。
“19年了,仍然沒躲過,”馮琦州用石頭一樣冷硬的聲音說,“還是你們厲害。”
“但你已經是躲藏時間最長的一個了。”甜膩的女聲發出一聲輕笑,“我們做出了無數種猜測,猜測你會怎樣偽裝身份,卻萬萬沒有料到,你竟然會反其道而行之,變成了一個作風張揚的風水大師。”
“大隱隱於市。”馮琦州簡短地回答。
“你覺得反正從來沒有人見過你的真面目,你這樣偽裝是絕對安全的,但最終卻還是暴露了,能猜到為什麼嗎?”女人說。
“沒什麼難猜的,”馮琦州說,“你們的確沒見過我的臉,但這個世上還是有一個人見過的。你們想必是找到了那個人,那個被我當成生死之交的人。”
“所謂生死之交,無非是只能一起生,卻不能一起死而已,”女人悠悠地說,“你信錯了人,也就無須抱怨了。把那個孩子交出來吧。”
馮斯心裏咯噔一跳,知道女人所說的“那個孩子”指的就是區區在下。他飛速地分析着馮琦州和女人剛才的對話。聽上去,父親過去的身份並不是現在的風水騙子,他是為了躲避一群人,才故意偽裝成這樣的身份的。而19年這個時間……不剛好是自己的年齡嗎?
也就是說,父親逃遁和改換身份是為了保護自己,而這個女人所代表的“敵人”,目的則是抓獲自己。他不禁有些糊塗:他們圖的是什麼?
他梳理了一下自己19年的人生:幼年喪母,有一個假冒道士靠着風水陰陽術四處招搖撞騙的父親,在一個平凡的小城裏長大成人,直到考上大學離開。他自幼就被人誇聰明,但並不是那種天才式的聰明,只是比一般人頭腦更加靈活一些,有一些諸如網游打錢或者經營營銷微博之類的小智慧,能考進全國重點大學。他身材高大,體魄不弱,但也說不上有多麼強健,打群架的時候被幾個人圍住一樣得被揍趴下。這樣的人馬虎可以稱得上優秀,但絕對不罕見,即便在同一所大學裏也能輕易找出比他更強的——可這幫人為什麼偏偏那麼重視自己?
難道我其實是古代哪個不知名小國的王族後裔,這幫人覺得我身上藏着什麼王國寶庫的秘密?馮斯胡思亂想着,而馮琦州接下來的回答再次讓他震驚:“交給你們也沒有用的。他根本不是你們有能力掌控的,不如順其自然的好。”
掌控?順其自然?馮斯的腦子又亂了起來。我是什麼?機械人嗎?為什麼會用“掌控”這個詞?
“這個就不勞你操心了,”女人又是一聲媚笑,“你守護了他19年,已經夠累了,就別再掙扎啦。”
隨着這一聲笑,馮斯聽到對方的腳步聲重新響起,應該是有兩個人向麵包車所在的方向靠近了。正好這時候他也摸索着割斷了綁在身上的繩子,於是悄悄抬起一點頭,透過佈滿灰塵的車窗向外窺視。他看到對方一共有五男一女六個人,女的果然長着一張狐媚的面孔,看上去年紀很輕,男人則個個面相不善。其中兩個男人靠近了馮琦州,個頭都不高,但身體敦實粗壯。根據他以往的打架經驗,這樣的對手並不好對付,對於父親這樣只會坑蒙拐騙的假道士,恐怕三兩拳就得被干暈。
儘管這些年來對馮琦州積累了許多怨氣,但眼下父親顯然和自己是一條線上的螞蚱,馮斯稍一猶豫,權衡利弊,還是準備出去助拳。即便假定那個女人不會打架,以二敵五也是絕對劣勢,但此時此刻顧不了那麼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