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故鄉(2)
第13章故鄉(2)
幾天後,她腫脹腐爛的屍體才被人發現,而馮琦州也恰恰在這時候趕了回來,正好可以料理後事。黑道大哥發現自己逼出了人命,也怕事情鬧大,於是不再追究餘款,也不再找馮琦州的任何麻煩。但馮斯永遠地失去了自己的母親。
屍體火化的那一天,馮斯把母親的遺像緊緊地抱在胸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當母親的軀體終於隨着烈焰化為一縷青煙時,他霍然轉過頭,死死盯住馮琦州,目光中的仇恨似乎能把馮琦州也火化掉。
“你記住,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馮斯一字一頓地說。
馮琦州深深地低着頭,不敢朝兒子看上一眼。
幾年後的馮琦州發財了,重新買回了那套當年被賣出去換錢還債的老房子,想要討好一下馮斯。但馮斯見到老房子,對馮琦州的怨憎更深。他藉機搬回了老房子裏住,盡量減少和馮琦州見面的機會。等到報考大學的時候,他果斷地選擇了離家千里之外的北京,以為以後可以徹底擺脫掉這個父親了,卻沒有想到事情會有驚人的變化。
馮斯回想着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打開所有窗戶散氣,然後在佈滿灰塵的家裏一面打掃衛生,一面尋找着地下室的鑰匙。但地下室原本就是用來堆放平時很少用得上的雜物的,一年不打開都很尋常,找了許久也沒找到鑰匙,倒是感覺又餓又困。他索性不找了,把自己的卧室草草地收拾一下,燒水泡了一碗坐火車時剩下的方便麵吃掉,決定先睡一覺,第二天再慢慢找。
火車上蜷了一天,沒怎麼好好睡覺,這一覺睡得格外沉,幾乎沒有做夢。但到了半夜,一聲巨響把他從夢裏驚醒。打雷了,窗外瞬間暴雨如注。
馮斯從床上爬起來,伸手按向枱燈,枱燈卻沒有亮。看來這棟陳舊的老樓電路又跳閘了。他也早就習慣了,反正家裏的一切都熟悉,索性手電筒也不打,摸索着去關各個房間的窗戶。當他走進當年父母居住的那間卧室時,正好一道電光閃過,把整個房間照得雪亮。馮斯忽然間停住了腳步,一把從書桌上抓起一個仿古花瓶。
房間裏有人!在一閃即逝的電光下,馮斯分明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一下子縮進了大衣櫃裏。那不像是成年人的體型,倒像是一個小孩。
“什麼人?出來!”馮斯厲聲喝道,身子一步一步地靠近了大衣櫃。正當他準備伸手打開衣櫃的時候,櫃門自己從裏面打開了,把他手裏的花瓶撞到地上,“嘩啦”一聲摔得粉碎。與此同時,一個黑影猛地躥出來,一下子撞到了馮斯身上。那個黑影雖小,這一撞卻迅若閃電,而且力量十足,馮斯猝不及防,竟然被一下子撞倒在地上。
而此時,第二道電光也亮了起來,照亮了這個剛剛撞倒馮斯的小小黑影。馮斯一下子驚愕得忘了站起來——那是一隻猴子!一隻身上的毛像斑禿一樣掉了許多、臉上有一個紅色大肉瘤的醜陋之極的猴子。
猴子發出一聲猙獰的嘶叫,再度向著馮斯猛撲過來,但馮斯這次早有防備,雖然還坐在地上,但手裏已經順手抓起了一塊剛才撞碎的花瓶碎片。黑暗之中,他隱隱辨別著猴子的身體輪廓,自己並不發力,只是穩穩地舉着碎片,等着猴子自己撞上來。
又是一下猛烈的撞擊,馮斯簡直懷疑自己的手腕要脫臼了,但猴子也同時慘叫了一聲,幾滴熱乎乎的液體濺到了他手上。那團黑黢黢的影子一下子沖向窗戶,隨即消失在了窗外如注的雨簾中。
馮斯這才慢慢地站起來,並驚訝地發現,在遇到了這樣怪異的突發事件后,自己的心臟竟然跳得不算太快。大概是經歷了那個殺戮的夜晚之後,我對於這些緊急的危險狀況已經有了適應力?他想着,苦笑了一聲。
他從冰箱上面找到了蠟燭,點亮后細細查看。花瓶碎片上沾着血,自己手上也有一些血跡,而手上並無傷口,說明猴子確實被自己刺傷了。而父母的房間被翻得亂七八糟,書桌的抽屜倒扣在地上,衣櫃裏的衣服也被扔得遍地都是,無疑是那隻猴子的傑作。
他一時間睡意全無,一邊收拾着滿地狼藉的屋子,一邊猜測着猴子的來歷。雖然之前也聽說過有人訓練猴子偷竊的傳說,但自己第一次遇上,還是難免非常吃驚。他冷靜地判斷着:這是一個陳舊的小區裏的陳舊福利房,住在這裏的不會有有錢人,假如是臨時起意的盜賊,不應該偷自己家;如果是聽說過馮琦州的大名,想要從風水大師家裏撈一筆的,理應去別墅,而不是這裏。
所以,這隻猴子也許是衝著自己來的,衝著自己身上所隱藏的那個秘密,甚至說不定它也和自己一樣,想要找那把儲藏室的鑰匙。馮斯回想起父親遇害的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忽然間意識到:自己早已習慣的那種平靜恬淡的生活,也許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未來的道路,註定充滿曲折艱辛,甚至有生命危險。
他嘆息一聲,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了籃球場上,他只想舒舒服服地在外線飄逸地投籃,卻總有人對着他大吼:“大個兒!進內線!大個兒!頂人!”
“那就頂人吧,反正早就習慣了。”馮斯握緊了拳頭,“我頂你個肺。”
天亮后,馮斯繼續翻箱倒櫃,終於在一個抽屜的角落裏找出了地下儲藏室的鑰匙。打開儲藏室的門,一股濃烈的霉臭味撲面而來。他不得不在門外站了很久,等到霉味兒散去一些,這才走了進去。
昏黃的燈光下,儲藏室里更顯得亂糟糟的,各種各樣無用的雜物堆積其中。這裏面有馮斯童年時騎過的兒童三輪車,有他看過的童書,有母親從醫院拿回來的早已過期不知多久的針管棉紗。這裏本來還有父親年輕時擺攤算卦用的小桌子之類的物品,但都被馮斯扔掉了。他總是希望從生活中抹去一切和父親有關的痕迹。
但是現在,他卻必須找出父親給他留下的東西。
父親所說的黑色木頭柜子就在房間的角落裏,上面覆蓋著厚厚的蜘蛛網。打開柜子清出了裏面的雜物后,果然能目測出柜子內部的厚度比外部所看要小不少,理應有一個夾層。馮斯摸索了許久,找到一塊活動的木板。他把木板抽掉,從後面的洞裏掉出一樣東西,撞在柜子的木頭底板上發出金屬的顫音。
馮斯仔細一看,認出這是他小時候曾經很喜歡的一個繪有唐老鴨圖案的金屬餅乾筒,打開筒蓋,從裏面取出一包一層層包裹着的文件。最上面的是兩張血型化驗單,看名字分別屬於父親馮琦州和母親池蓮。
“馮琦州……A型?池蓮……AB型?”馮斯皺起了眉頭,努力回想起自己學過的血型知識。他還擔心自己記錯了,打開手機上網查證了一番,然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馮琦州和池蓮,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或者至少有一個不是。因為自己的血型是O型,而A型和AB型血型的父母,子女的血型可能是A型、B型、AB型,唯獨不可能是O型。
那有沒有可能兩人中有一個和他有血緣關係呢?仔細一想,馮琦州把這兩張化驗單放在最上面,無疑是一種強烈的暗示,暗示他們兩人都和他沒有血緣關係。雖然從那天夜裏的事情發生后,馮斯就已經有了這樣的猜想,並且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此刻當真相確鑿無疑地擺在面前時,仍然覺得心裏堵得慌,總覺得自己已經被撕裂的生活又被狠狠切了一刀,好像是老天想要把一切寶貴的事物都從自己身邊搶走。
他走回到地面上,狠狠地喘了兩分鐘的氣,這才慢慢鎮靜下來,重新回到了地下室,繼續翻看馮琦州留下的資料。接下來的是一份公安局審訊記錄的複印件,嫌疑人名叫翟建國,家庭住址在東北的某座小城,而審訊的時間……正好是自己出生那一年,而且剛好是生日的第二天!
馮斯覺得心裏一陣寒意上涌。毫無疑問,父親留下這份發生在特殊時間的審訊記錄,也是想要說明,這件案子和馮斯的身世有關。但是他從來不認識,也未曾聽父母提起過這個名叫翟建國的人。真是奇怪了,他想着,家鄉在西南,這座城市在東北,我的身世怎麼會和一座東北小城以及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掛上鉤呢?又或者說……我本來就是從那座城市被帶到這裏來的?
他正準備接着往下翻要看個究竟,瞧瞧這個翟建國到底犯了什麼罪,又是怎麼和他關聯起來的,但忽然之間,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讓他渾身一緊,他感受到了某種危險的逼近。
背後有人!
他急忙試圖轉過身去,但只轉到一半,剛好用眼角的餘光瞥到一個人影,一個粗壯的身影,然後他的頭上就挨了重重一擊,被打倒在地上。但這一次,他儘管被打得眼冒金星,卻並沒有暈過去。倒在地上的他,隱隱看見那個襲擊他的人伸手把父親留下的那包東西一股腦全拿走了。
馮斯十分着急,一伸手抓住了那人的腳踝,但對方狠狠地一跺腳,踩中了他的手指。十指連心,他疼得不得不縮手,而那人已經飛快地跑了出去。
馮斯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也不顧腦袋像要裂開一樣地疼,拖着蹣跚的腳步一搖一晃地奔出門去。上到地面時,那人早已在小區的樓群里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頹然地一屁股坐在了單元樓門口,一陣陣怒火在心裏升騰,卻又不知道該向何處發泄。
父親留下的資料很厚,除了自己已經看過的兩張血型化驗單,以及剛看了開頭的審訊記錄之外,剩下的還有一大摞,裏面一定還包含着許多重要信息。雖然父親臨死前說,他對馮斯真正的身世還不是很清楚,但結合這些資料,至少能找到一個查證的方向。可現在,大部分的資料都消失了。
馮斯揉着疼痛難忍的腦袋,回想着自己剛才挨那一記重拳的情景。作為街頭打架的常客,他即便沒有受過專業的搏擊訓練,在面對危險時的反應也比一般人快,否則凌晨的時候不會那麼快就解決掉那隻兇猛的潑猴。而他的聽力也不錯,按理說不會被人欺近到身邊才發現。但是剛才偷襲他的那人,從進門到一直走到背後他都完全沒有捕捉到任何響動,可見對方的腳步十分輕,多半也像那天晚上的六個殺手一樣,是受過特訓的。
說不定這傢伙和那隻猴子是一撥的,馮斯想,猴子或許就是被派來找地下室鑰匙的。他進一步想到,這應該和那六個殺手不是一路的,因為那六人顯然是想把自己抓走,而這個人只是想要搶走資料,目的大概是……不要自己知道真相。
看來我還真是值錢啊,馮斯苦笑一聲。現在已經至少有兩批人盯上自己了,可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卻還依然毫無頭緒。
三
馮斯重新回到地下室,不甘心地把黑色柜子仔細翻檢了一遍,結果什麼都沒有發現。看來父親確實只是留下了那一包重要資料,卻在頃刻間又被人搶走。
他長嘆一聲,正想關燈離開,兜里的鑰匙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彎下腰撿鑰匙的時候,他忽然看見櫃底有一張紙,可能是剛才資料被搶走時不小心掉落了的。那麼厚的一沓,少一張對方也未必會注意到。
儘管只是一張紙,但總算是聊勝於無。馮斯找到一根母親當年用過的毛線針,把那張紙扒拉出來,發現那是一封信的最後一頁紙,信紙上的字數很少,但這些字所傳達的內容卻讓馮斯驚訝不已。
“……所以,我未完成之事,只能交給你來完成了,我的兒子。記住,這並不是什麼個人的事業、個人的成敗榮辱,而是守望千年的家族使命,是馮家的祖輩世世代代試圖完成卻始終難以如願的心結。現在我老了,把這個重擔交給你,希望你能對得起列祖列宗。
父字
於病榻中
19××年×月×日”
“兒子?馮家?”馮斯皺起眉頭,“這難道是……爺爺寫給爸爸的?”
馮斯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祖父,甚至連他的照片都沒有見過。父親和母親都告訴他,他們不是在這座城市出生和長大的,爺爺奶奶和姥姥姥爺已經去世,家裏的親戚也大多斷了聯繫。所以逢年過節的時候,別人都是走親戚,父母卻只能拜會朋友。過去馮斯並沒有仔細去思量這件事,如今想起來,才覺得其中有問題。
“但是爺爺奶奶為什麼連照片都沒有?”馮斯小時候曾經問過馮琦州,“我連他們到底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當時馮琦州打着哈哈搪塞過去了。而後來又有一次,在語文課上學習了“故土”的概念之後,馮斯問父親:“你的故土到底在哪兒?我們什麼時候回去看看呢?”
馮琦州沉吟了一會兒:“故土……老家……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那裏又窮又破,不通公路,沒什麼好的。我都忘了該怎麼回去啦!”
這當然又是搪塞,而後來因為母親的去世,馮斯和父親的關係很糟糕,對於父親的一切都不想過問,自然也就沒有再提起。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世之謎,竟然很有可能和整個家族的命運聯繫在一起,而這個家族,用信上的語句來說,已經“守望千年”。
難道我是一具千年殭屍?馮斯氣悶地想。
他鬱郁地鎖好地下室,爬樓回到家裏,開始思考接下來該怎麼辦。由於遇上了意外的襲擊者,剩下在他手裏的線索少得可憐,但也絕非完全是兩眼一抹黑。比如,那份審訊記錄自己雖然只看了開頭,卻記住了受審者的名字和家庭住址。儘管時隔19年,這個地址或許早已失效,但畢竟還是可以想辦法查問的。
另外,得知自己的身世和父親的家族有關,也許可以去父親的別墅里查找一下,說不定就能找到老家的所在。現在就剩這兩根稻草了,無論如何也得抓一抓試試。
如果是在過去,馮琦州說要賣掉自己的別墅,恐怕會有許多有錢人來搶,以便沾上一點大師的仙氣,但如今馮琦州是非正常死亡,看上去仙氣也不太靈,這棟別墅就不怎麼好賣了。掛牌數日無人問津,馮斯正好可以回去清理物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