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年裏的一地雞毛(1)
第4章新年裏的一地雞毛(1)
過兩天就是農曆春節,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不用忙籌備年貨的事,每天窩在周諾言的家裏看看碟,上上網,聽聽音樂,有時也上超市逛逛,我不是全沒良心的人,偶爾會想到買點什麼東西回去,但是只要一看到收銀台前排的長龍,立時便打消購物計劃。
周諾言這陣子似乎很忙,天天都加班到很晚才回來。他工作的那家私人醫院,是以前一位瑞士富商出重金投資的,醫療設備好,收費自然高,因此面向的就不可能是普通老百姓。我小時候天真地以為醫生就是救死扶傷的天使,遇到周諾言后覺得醫生是最賺錢的惡魔。
其實,我只認識這麼一個醫生,但他嚴重地誤導了我的世界觀,可見這人的破壞力有多強!
悠哉地逛到生活用品區,包里的手機很準時地響了,我慢吞吞接起來。
“在哪?”
“超市。”
“洗髮水沒了,買回來。”
“哦。”
這是每天中午的慣例詢問,第一句一定是“在哪?”我通常會實話實說,煩起來頂多就答非所問,再也不敢像上次那樣了,其實也不過是一個禮拜前的事,那天我正坐在星巴克咖啡館臨窗的座位上欣賞雨景,聽到他兇巴巴的聲音覺得大煞風景,於是胡謅了郊外一個廢棄已久的公園地址給他,他問我在那幹嘛,我回答攝影。我想這樣漏洞百出的謊言,他不會相信,可是至少他會接收到我極度不滿的訊號。但好笑的是,他居然信了,當天請了一下午的假,花了兩個半小時駕車過去找我。
返程途中不巧又遇上特大暴雨,等他到家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快八點。我還在睡覺,這男人氣急敗壞地把門撞開,撲到床上兩手箍住我的脖子,差點把我掐死。
現在回想都有點后怕,別看周諾言平時從容冷靜,一副泰山崩於前也鎮定自若的樣子,他一旦發起瘋來那可是能把人活活嚇死的。難道這就是不在沉默中變態,就在沉默中爆發?
我自知理虧,雖然是我捉弄了他,但這實在是對他智慧過於高估的結果,但凡一個腦子稍微正常點的人,怎會相信我在暴風雨夜跑去荒山野嶺,就為了拍幾張風景照?
就好像愚人節跟你開玩笑,再過分的玩笑都無傷大雅,因為你一定知道那是個玩笑。而我不過撒了個以為他一定不會相信的謊,結果幾乎送掉一條小命。
我站在擺放各種洗髮水的專櫃前忿忿然,一個導購小姐湊過來,喋喋不休地推銷某某牌產品,那是一款聞所未聞的洗髮水,我才不要聽,隨手抓了一瓶以前用過的丟進購物車,趕緊離開。
回家,自己掏鑰匙開了門。
剛走到玄關口,周諾言的聲音就飄過來:“打你手機怎麼不接?”
我從包里抓出手機來看,無辜地說:“剛才在車上,沒聽見。”
周諾言不再追究,我換上棉拖走進去,把那瓶洗髮水放在桌子上。周諾言正低頭看報,用眼角瞄了一眼,挑剔地說:“不是我常用的牌子。”
我皺眉:“你又沒說要哪個牌子。”
“你的眼睛用來做什麼的?別忘了你現在的身份。”
“哈!我記得我的身份並不是你的女僕。”
我擺出陣勢預備跟他大吵一場,如果他還有什麼狗屁不通的話丟過來,我就不再跟他客氣。可是,他低頭咳嗽了幾聲,我的氣焰頓時低了下去。自從那天他外出尋我歸來后就染上了風寒,先是發燒,引發了氣管方面的毛病。
“你怎麼樣?感冒還沒好?”我其實是明知故問,他這幾天的身體狀態很不好,偏偏醫院的工作又多,不能請假。
“你不就想看我倒霉么?如你所願。”他剛緩過來,說話有氣無力。
我懶得跟他辯,這個男人的不可理喻我是十分清楚的。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我忍了。
把洗髮水拿進浴室,順便看了看他所謂的常用的牌子,不由翻了個白眼。這個空瓶子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法文,我仔仔細細反覆打量了三遍,沒有找到任何中文的痕迹,這種東西不可能在中國的任何一家商場直接銷售,何況超市。
於是,抓着瓶子衝出去對那個男人說:“很抱歉,我有眼睛,但我是個法盲,又很窮,既看不懂法文,更不認識這種高級貨。”
這下輪到周諾言理虧,無聲地盯着我,隔了片刻,突然意識到一件事:“你很窮?何碧璽,我每個月給你的零花差不多是一個中層白領拿的薪水,可是你看起來似乎真的很拮据,我的錢都到哪去了?”
我悔得腸子都青了,直想咬斷自己的舌頭,我怎麼會愚蠢到跟他扯這個話題?倉惶地搖頭,在他反應過來前,一溜煙跑回自己的卧室,再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門關上,反鎖。
我好些年沒有正兒八經地過春節,爸媽過世,姐姐遠嫁,從此我對許多節日喪失興緻。
但是今年有點特殊,不單因為周諾言。
除夕前三天,何琥珀打了個越洋電話給我,說她要回中國過年。
“碧璽,你想要什麼禮物,我給你帶。”她在電話里軟軟地問我,把我嚇了好大一跳,印象中的何琥珀怎麼會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想不出來,你真的決定回來?周……姐夫也跟你一起么?”
“他當然一起了,碧璽,你現在跟大伯住一塊?”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含糊地“嗯”了一聲,預備糊弄過去,何琥珀卻敏感地捕捉到我的窘迫,追問我:“你們在拍拖?”
“沒有!”我趕緊澄清,“不是你想的那回事,我跟他,跟他……他是我監護人,托你的福。”
何琥珀苦笑了一下,說:“碧璽,你在怪我?當年我也是自身難保,我跟守信出國的事都是大伯一手包辦,難道你要我跟他說還要帶上你?我怎麼說得出口?”
“你想多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把你託付給他監護,我至今不覺得有哪裏不對,你上的是名牌大學,學的是最費錢的專業,如果當年不是我求他照顧你,我真不敢想像你現在會是什麼光景?可能你連大學都上不起。”
我沒有辦法反駁,她說的是事實。我低下頭,目光在自己裸露的皮膚上游移,開始想像沒有周諾言的何碧璽二十三歲會是什麼模樣,真的是,沒有周諾言,最起碼何碧璽今天不可能有機會坐在明亮溫暖的大房子裏,悠哉地看碟上網聽音樂。沒有周諾言,何碧璽更可能是一個骯髒邋遢的流浪女子,沿途賣藝混混日子。
也許是我沉默了太久,何琥珀在線的那頭開始抱怨:“你總是這樣,不高興就不說話,碧璽,周諾言不是什麼大善人,你以為他是什麼人都收留的么?”
我不知道怎麼在這個話題上與她繼續,只好說:“你幾號回來?回來再說吧。”
“大年初二,我們要先飛墨爾本,陪我婆婆住兩天,她中國觀念重。”
“知道了。”
“那春節見。”
掛掉電話,我坐在地板上發獃,屋裏開着暖氣,但我還是覺得冷,只好跑去把暖氣調到最大。
何琥珀要回來了,算算我有七年沒見過她了,自從她跟周守信雙飛出國后,她就不曾回來,我以為她會像只小鳥一樣飛走就不再飛回來。七年裏跟她斷斷續續通過三次電話,兩封E-mail,除此,再無任何聯繫。
現在,她居然說要回來了。
周諾言一踏進門,眉頭簡直要栓到一塊去,二話不說先把暖氣關小,然後沖我吼:“你怎麼回事?想在這裏洗桑拿浴?”
我假裝沒聽見,回頭面無表情地說:“何琥珀跟你弟弟春節會回來。”
他愣了一下,反問我:“回來幹什麼?”
“我怎麼知道?”我的嘴角勾起一抹嘲意,“我以為她會跟你說呢,她不是什麼事都向你彙報的么?”
“你什麼意思?”他不悅地望着我,“你在暗示什麼?”
“沒有,你多慮了。”
“你明明有,何碧璽,我不喜歡你這樣,你對我有什麼不滿可以直接說出來。”
“你不喜歡?”我冷笑,站起來,“我從來不敢奢望你會喜歡,我只能對你因我而起的不喜歡說聲抱歉,但我無能為力。我對你的不滿鋪天蓋地,根本不知從何說起。”
他陰沉着臉,點了點頭,把手裏的鑰匙重重往酸枝木的桌面上一扔,坐到沙發上,“很好,我們今天就一樁一樁說,有多少不滿,統統說出來,反正有的是時間,今天說不完,明天還可以繼續。”
我瞪他,一屁股坐在他對面,說就說,難道我還怕他不成!
“我問你,你當初為什麼答應何琥珀跟你弟弟的婚事?你明知道她喜歡的人是你!”
“因為周守信喜歡何琥珀,”他表情自若,沒有半點不自然,“何琥珀自己也願意嫁給他,兩廂情願,我成人之美有什麼問題?”
“這不是我們討論的重點!你根本是在避重就輕。”我氣得大叫,“你弟弟喜歡她,可你知道她在喜歡你,以你的為人,你會答應他們的婚事才怪!”
他與我對視良久,忽而一笑,“我的為人?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
我不理會他緩和下來的神情,兀自說下去,“你起初不答應,直到後來何琥珀答應你的條件,把我賣給你,所以你才同意了他們的婚事,我說的對不對?”
他臉色微微一變,說:“你認為我們之間是買賣關係?”
“難道不是?”
他直直地盯着我,像要把我生吞活剝了去似的,然後用他修長的手指指向客廳的大門,惡狠狠地說:“何碧璽,你給我滾出去!”
我一怔,隨即聽懂了他的話,毫不猶豫地起身,打開門衝出去。做一個人的挂名情人就是這麼可悲的事,當他叫你滾蛋的時候,你實在沒有理由繼續賴下去,除非你臉皮夠厚。我在周諾言面前早已沒有尊嚴可言,但還是想向他證明自己保留了點骨氣。
遊盪到深夜,狼狽得像條狗,不但冷,而且餓。
其實摔門出來后已經後悔了,不是後悔聽他的話自己滾,而是後悔一時貪帥,居然忘了考慮身無分文這個殘酷的問題。
我那套地中海公寓的鑰匙、我的大挎包、我的皮夾子全都扔在那個男人的大房子裏了,這些都不重要,最最要命的是我連手機都沒帶出來,真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鬱悶得想一頭撞死。
徒步走了好幾個小時的路,因為是郊區,不繁華,我像個遊魂飄蕩在越來越沉寂的夜幕里,一顆心完全是懸在半空的,雖然又憤怒又悲哀,但是我的腦子還是清醒的,再這樣走下去,我的下場就是暈倒在這條還算乾淨的柏油路上,等待明天哪個好心人晨練發現我,運氣糟一點的話,可能會被酒後駕駛的司機軋死,又或者倒霉到底,被傳說中的變態色魔裝進大大的藍白塑料膠袋裏扛走。不過我想我還不至於那麼慘吧,老天沒道理恨我,就算我上輩子殺人放火,壞事做盡,好歹這輩子是勤奮向上誠懇待人的。忽然又想,我要是死了,周諾言會不會後悔?會不會為我掉一滴眼淚?我不敢奢望他會因此痛不欲生,那未免過於自戀,我何碧璽何德何能。人還是要有點自知之明的不是么?
可是,我只要想到他可能會有的那麼一點點悔意,心中居然就萌生一種豁出去的快感,猶如大仇得報再世為人。
老天真的不是很恨我,它讓我在即將體力不支時看到了一幢漂亮的小別墅。
位於公路的一側,房屋的外圍用粗細適宜的柵欄圈出一個小而精緻的草坪,這在寸土寸金的城市裏,簡直是件相當奢侈的事。
我看見裏面有燈光透出來,於是上前按門鈴,心中祈禱最好是位同情心泛濫的大嬸來開門,看在我這麼落魄的份上收留我一晚。
門很快開了,一位三十齣頭的男士出現在我面前,疑惑地望着我:“你找誰?”
我有求於人,忙說:“對不起,這麼晚打擾了,是這樣的,我家就住在這裏附近,今天回來晚了,到了家門口才發現鑰匙丟了,送我回來的朋友又開車走了,我……”
“你的意思是想在我這借宿?”他毫不客氣地打斷我的喋喋不休,然後饒有興趣地用帶着好奇和探究的目光打量我。
我遲疑了一下:“……是,請問方便么?”
那男人笑了笑,大方地說:“沒問題,美女大駕光臨,我的榮幸。”
我本來就有些忐忑,聽他這麼一說,一股寒氣從心底冒了上來,兩腳重得跟灌了鉛似的,我開始反省剛才摔門而出的行為是否真的有必要,我都已經忍了七年,為什麼到了今晚來破功?過完年我就有工作了,有了工作我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擺脫周諾言了,這是我從上大學一年級起就眼巴巴盼望的一天,如果我今晚遭逢不幸,那之前所做的努力不就白費了?
我不敢再想下去,跟前的那個男人已經朝我伸出了手。那張平庸的臉忽然放大,在我看來變得有些猙獰,驚恐地退後幾步,大聲說:“不,我不進去了,我……我想起來了,我帶了備份的鑰匙。”
也許是我的模樣真的很好笑,那男人肆無忌憚地笑出聲來,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將我用力拖進屋內,“進來再說,外面風大,這裏回你住的地方應該不近吧?”
我不由尖叫起來:“你幹什麼?放開我!放開!”
“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他一邊笑,一邊把我拖到一樓客廳。倉促間,我環視了四周一眼,居然空蕩蕩的,再無第三者在場。
這下,我更慌了。
摔開他的手,躥到沙發旁邊,我警告他:“離我遠點!”
那男人除了大笑就沒其他反應,“拜託,這是我家。”
“那就讓我出去。”
“你這麼年輕漂亮,一個人走夜路太危險了。”
我冷哼一聲,暗道再沒有比面對你更危險的了,誰知道你心裏打什麼主意!我眼疾手快抄起桌上一把水果刀,對着他:“我要出去,別攔我。”
男人嚇了一跳,舉起雙手,說:“你別亂來,我對你沒惡意。”
有沒有我都不想再待下去了,我已經決定在暈倒前回周諾言那跟他道歉懺悔。反正類似這樣的低頭認錯也不是頭一回了。當年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花了一天的時間思考,然後在那份協議上龍飛鳳舞地簽了自己的大名,順理成章接受周諾言給予的學費與生活費。周諾言給我的評價是“一個識時務的人”。
他真是看透我了,在我看透自己之前。我越來越認同這個評價,識時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