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花月夜(1)
第97章花月夜(1)
“柳兒,你若不想嫁我就儘管說,我依舊會把你當妹妹看待,照顧你一輩子。”客棧中,王子進和柳兒在互訴衷腸。
“王公子,雖然我的身體不好,可是近日發生的事我都知道。那日你抱着年幼的我逃離那座可怕的大宅時,我就認定你了。無論你走到哪裏,我都會跟着你……”柳兒虛弱地回答,燭光下,她臉龐如美玉般瑩白,眉眼俊秀中暗含柔美,與緋綃極其相似,只是多了幾分婉約。
王子進激動地握住了她的手,生怕一鬆手,她就會消失。
客棧的門被推開了一條窄縫,一雙丹鳳妙目正凝望着房中的一切。緋綃白衣似雪,看王子進和柳兒情意綿綿的眼神,唇邊蕩漾出一絲難以捉摸的笑容。
他看了一會兒,悄然退去,像是夜風般無聲無息。
七日後,柳兒身體見好,王子進和緋綃就帶她啟程了,兩人在騾馬行賃了輛舒適的大車,在清晨走出了城門。
薄薄的晨霧中,只見幾輛裝點華麗的馬車立在城門邊上。為首的一個中年男人騎在駿馬上,是楊知事,只見他白髮漸多,精神萎靡,似乎幾日不見便老了幾歲。
待王子進他們走近,楊知事驅馬上前道:“可讓我見柳兒一面?”
“我沒有娶柳兒過門,她仍是您的女兒!”王子進連忙讓開。
楊知事聽了,下馬走到車前,“柳兒,你的身體怎麼樣了?”
“勞煩父親費心了,現下已經好多了……”車裏傳來柳兒冷淡的回應,她連窗帘都不曾拉開。
“柳兒,再讓爹看你一眼行嗎?”楊知事見狀,眼角立刻有渾濁老淚溢出,“此番一別,便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車中久久沒有聲息,過了一會兒,只見竹簾被緩緩拉開,露出一張明媚悲傷的面孔。
柳兒一雙妙目含着熱淚,望着蒼老的楊知事,終於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爹,你終是我的爹!就算你做了太多對不起我的事,可我還是無法恨你!”
“柳兒,你嫁了人可要聽話啊,不要像在家裏一般任性……”楊知事替她擦拭臉上的淚水,“爹不能一直陪着你啊……”
父女倆抱頭痛哭,轉眼開城門的時間便到了。城門緩緩開啟,晨暉中進城出城的百姓商販來往如梭。
“柳兒,要啟程了,爹給你準備了好多嫁妝,你不會吃苦的。”楊知事指着身後的幾輛大車,強笑着對女兒說。
柳兒卻拽着父親的衣袖不肯放手。
“該啟程了!”晨風中緋綃冷冷地說了一句,縱馬走在前面。
王子進也只好打馬向前,跟上他的腳步。
緋綃始終容顏冷清,彷彿這離別的愁緒都與他無關,精準地踩着計劃中的時刻出發,看都沒看那對話別的父女一眼。
楊知事卻戀戀不捨,跟着馬車送出十餘里才不送了。晨暉中,他騎馬立在高處,望着車隊,紫色錦袍隨風飄舞。
王子進望着他斑白的兩鬢,憔悴的表情,不由為他可憐。
直至走出很遠,他回頭看去,還能看到一個蒼老的人影立在官道上,那影子孤獨而寂寞,像是浪濤中的燈塔,最終消失不見。
這是王子進在揚州看到的最後一個風景。
一
柳兒身體不好,三人且行且歇,兼遊山玩水,抵達王子進的老家已是初冬。王子進家本就有十幾畝薄田,再加上柳兒的嫁妝,已算得上殷實。
他那年過五旬的老母見兒子科舉未中,又遊玩了兩年心中本來不快,但是見他領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回來,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柳兒的身體尚未完全康復,王子進的婚事也一直沒有舉行,他樂得清閑,日日與緋綃和柳兒下棋喝酒。
“哎呀……”王子進在寒風中望着眼前這對璧人,“你們二人怎麼長得如此相像?那日我娘見了,以為我一口氣領了一對孿生姐妹回來。”
“相像還不好?就說胡公子是我的哥哥,看誰敢欺負我?”柳兒掩嘴偷笑。
緋綃卻並不答話,看他二人下棋,自己在一旁喝酒,兩條劍眉鎖在一起,顯然是有心事。
王子進想問,但見柳兒在一旁又不好說出口,硬生生地將話頭咽了下去,心中卻有一絲不祥的預感。
當晚,子進便跑到緋綃的房中,要去打探究竟,哪知一推門,就見緋綃身穿錦緞白袍,端坐在桌旁等他,似乎沒有就寢的樣子。
“緋綃,你這是怎麼了?這麼晚還不睡?”
緋綃微微一笑,紅唇如血,“這麼晚還沒睡的又不止我一人,你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緋綃,你可是有什麼心事?”王子進小心翼翼地問。
緋綃長嘆了一口氣道:“子進,你可還記得你以前說過,要是日日面對兩張一模一樣的臉,會覺得痛苦?”
王子進連連搖頭,“那只是玩笑,再說你和柳兒又不是一模一樣,只是長相相似而已……”
緋綃擺擺手,似是不讓他說下去,“那日我與你說,會使出法術,讓兩張臉變成一張臉,你可還記得?”
王子進不由撓了撓頭,顯是忘了,他二人天天胡言亂語的話一籮筐,他怎會全部記得?
“明日我就要使那能變一張臉的法術了,子進你要好自為之啊……”緋綃含笑站起來,鳳眸含精,凝視着他,“我要休息了,有事明日再說吧。”
下逐客令了。
王子進不由心下惻然,自認識以來,緋綃的冷漠都是對別人的,面對他從來都是嬉皮笑臉,親切熱情,從未如此對待過他。
他只好垂頭喪氣地出去了,臨出門,心中還是隱隱作痛,回頭道:“緋綃,要是有什麼難事一定要和我說啊……”
只見燈光下緋綃對他頷首微笑,明亮的燭光將他雪白的錦袍染成了金色,彷彿是在畫中人的周身描了一圈金色光暈。
王子進只覺他變成了一張絕美的畫像,美得不真實,美得讓人不敢接近。
他自慚形穢,低着頭便走出去,卻不知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緋綃。
當夜,王子進輾轉反側,難以入睡,迷迷糊糊中,竟夢到自己在一條船上,依稀是前年趕考時,與緋綃第一次相遇時的渡船。
緋綃呢?緋綃在哪裏?
他只覺心中空落落的,到處找緋綃,從船頭找到船尾,但江上大霧瀰漫,船上只有他一人的影子,哪有那色如春花的白衣少年?
他正着急間,卻聽濃霧中傳來笛聲,那曲子甚是好聽,跌宕起伏,大開大闔,正是《春江花月夜》。
王子進聽着這熟悉的樂曲,前塵往事,湧上心頭。他不由痴痴地順着曲聲走去,只見一位身穿白衣的美少年站在船頭,衣裾迎風招展,紅唇微啟,正在吹奏碧綠的玉笛。
少年見了他,回頭笑道:“子進,你可來了。”
“緋綃,我找你找得好苦啊……”王子進立刻心花怒放,向他跑去。
緋綃收了笛子道:“子進,我要走了,可能要五年之後才會回來,你一個人要好好保重啊。”
“為什麼?”王子進急道,“你我這樣不是很好嗎?”
“子進,我自己本是妖魅,怎能總是和你待在一起?現下你平安無事,又得到如花美眷,我可以安心修鍊去了……”
王子進聽了不由淚如泉湧,“緋綃,平安無事不好嗎?你我一生都在一起不好嗎?”
緋綃卻輕笑着搖頭,“哪裏有那麼簡單的事情?我已算出你而立之年有場大劫,要想個法子助你脫困才行,若是這次你躲過了劫難,此生便可平安無事,能得善終……”
“不!不要!”王子進氣急高叫,“我不要什麼善終,我只要和你和柳兒開開心心地在一起,這種神仙般的生活,過一日算一日!”
緋綃搖首道:“子進,別孩子氣了,我會將金鈴留給你,一般魔物不敢犯你,我要走了,你我後會有期。”
王子進見江心飄來一片濃霧,潮水般淹沒了緋綃飄逸的身影,急忙跑上去要拉住他。
“不要走!”他高叫一聲,卻一腳踩空,掉在了江水中。只覺渾身冰冷,一下就醒了,卻是南柯一夢。
王子進一摸臉頰,濕潤冰冷,竟然滿面淚水,再看窗外天色,剛透出朦朧光輝,正是黎明之時。
他連鞋都顧不上穿,光着腳往緋綃的房中跑去,只希望,一推門,那白衣如雪的少年,依舊像往日一樣笑着等待自己。
他顫抖着推開了緋綃的房門,屋裏卻空無一人,為他精心準備的錦緞被褥格外整潔,絲毫沒有人睡過的痕迹。
“緋綃!緋綃!你在哪裏?”王子進慌忙大喊,屋子裏卻哪有人應聲,只見旁邊的小桌上,有小小的金光閃爍,正是緋綃曾給他的那個金色鈴鐺。
他抓起金鈴,瘋狂地向門外跑去,聲嘶力竭地叫嚷:“你以為……你以為用這個破玩意兒便能敷衍我嗎?”
他一口氣奔到院外,只見淺灰色的天空中,竟飄起了細細的飛雪,將大地萬物都染成了一片潔白。
王子進赤着足,踏在冰冷的雪地上,並不覺得冷。他急忙往大門的方向跑去,推開大門,只見一片白茫茫、空落落的街道,看不到一個行人,哪裏有緋綃的影子?
王子進見狀,心中酸楚,甚是難過,蹲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在這個凄冷的冬日早晨,初雪來臨之時,緋綃隨着落雪消失了。
二
時間如白駒過隙,一晃五年便過去了,王子進此時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也蓄起了鬍鬚,他與柳兒都看破紅塵,對功名利祿皆毫無興趣,兩人琴瑟相和,日子過得甚是美滿自在。
只是有時夜闌人靜,王子進在靜夜中會想起自己年少時的往事,那在春花秋月中種種奇異又詭異的經歷。
那像是一場白日的夢,隨時光蹉跎,漸漸模糊泛黃,越發不清晰,但這美好的夢中始終有一個白衣少年,眉目如畫,朝自己輕笑嫣然。
只是五年時光轉瞬即逝,緋綃卻沒有如約出現。眼看冬天將至,又是一年春暖花開,王子進的心卻隨着這繽紛的顏色冷了下來。
“子進,你聽說了嗎?如湄河裏又有人死了,最近這條河上總是淹死人……”這日,柳兒一邊做女紅,一邊漫不經心地說。
王子進不以為然,望着窗外春色,嚮往地說:“是嗎?怕是有什麼妖怪作祟吧,要是緋綃在就好了……”
“緋綃?又是緋綃!”柳兒突然放下針線,憤憤不平地說,“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妖怪,你日日夜夜念着這個名字,卻也不見他回來瞧你。”
王子進見她不悅,忙道:“緋綃是我的朋友,你我這段姻緣就是他撮合的,我們還要感謝他才是。”
“子進。”春光中柳兒突然抬起頭,杏眼凝霜,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我問你,你娶我是不是因為我長得像他?”
目光如刀如箭,似直穿到他心底。
“不,當然不是!”王子進忙驚慌失措地搖頭,“那晚在夜市裡見到你,我便對你一見鍾情,與他有何干係?”
“此話當真?”柳兒眼中的薄冰散去,復又化為春水。
“當然,我王子進若是有半點虛言,定不得善終!”他信誓旦旦地指天發誓,心中卻道,反正自己這輩子也不會得了善終,隨便發個誓也無妨。
柳兒卻非常高興,依偎在他懷中,幸福地笑了。王子進攬住她纖細柔軟的身軀,望着窗外的燕語鶯歌,心中滿是喜樂。
緋綃,緋綃,也許只應是天上才有的人,還是不要因為自己,累他到塵世才好。
這般又過了兩年,王子進已經滿三十歲。他對緋綃的歸來已不抱任何期望,隆冬時節,離家五裡外的那條如湄河上幾乎月月都有人淹死,即便喜歡河上泛舟垂釣的他,也不敢再靠近那條河半分。
在一個冬日的午後,王子進在書房中看書,卻在煙霧繚繞的熏香中打起盹來。
“叔叔,叔叔。”耳聽一個清脆的童音叫他,他一低頭,卻見一個小孩在拽他的袖子。
“你這頑童,有何事找叔叔?”他見那男孩梳着總角,甚是可愛,便逗他玩耍。
男童聽他一問,一雙漆黑的大眼中瞬間便蒙上了一層水汽,“叔叔,我找不到家在哪裏了……”
“呵呵,原來是這樣。”王子進笑道,“叔叔送你回家,好好想想自己的家在哪裏?”
“好的。”他脆生生地答道,拉着王子進的手一路走下去,指向遠方,“好像就在那邊。”
王子進越走越遠,只覺路上坑坑窪窪,甚是難走,而且路上泥土漸漸潮濕,腳上似乎都沾着一層水汽。
他只見眼前空茫一片,不由納悶道:“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就是這裏。”男孩指着前面的一條光帶道。
只見一條波瀾壯闊的河驟然出現在眼前,河面上波光粼粼,反射着月光,似是撒了無數的碎鑽在地上,又像是把天上的銀河搬到了人世,煞是好看。
王子進瞧了瞧河岸邊荒僻的景緻道:“這河倒是很漂亮,可是這附近似乎沒見到有人居住,怎會有你的家?”
“叔叔,你可知道,我最喜歡叔叔了。”男童偏着頭看他,臉上掛着天真無邪的笑容。
“咦?”王子進暗暗欣喜,“為什麼啊?”
“叔叔,你知道嗎?我的家就在這河裏,那河水好冷好冰,我日日在河底待着無趣死了。”
王子進聽這話似乎有什麼名堂,而且還是極其可怕的、不好的名堂,只聽那男孩依舊笑嘻嘻地說:“可是,現下就該輪到叔叔了,叔叔就要替我住在河裏了!”
“你說什麼?”王子進聽了不由大驚,突然明白了什麼,慌忙甩了他的手,轉身便跑。
男童卻又道:“叔叔,你就是第一千個哦,這百年來第一千個淹死在如湄河中的人,你可不要太晚過來,不然的話,河面就要結冰了,淹死的時候會很難過……”
伴隨着他天真無邪的童稚聲音,王子進突然發現自己的腳抬不起來了。
一低頭,卻見從水中伸出一雙手,牢牢地抓住他的腳踝。而且不僅如此,還有一個女人的頭冒了出來,秀髮浸濕,臉色鐵青,一看便不是活人。
“啊?這是什麼東西?”
“呵呵,一會兒就好了,這是我養的水妖,他們來接你過去,一會兒就好,很快就會沒有任何感覺了……”男孩在一邊拍手笑道。
王子進抬眼望去,只見河中接二連三,竟然鑽出了百十個水妖,方才還是美不勝收的河面,轉眼就變成了一副群魔亂舞、末世地獄的模樣。
水鬼們獰笑着,一個個或拉着他的衣袖,或拽着他的胳膊,就要把他拽進河中。
“不、不要啊……”王子進一句話還沒喊完,就覺得冰冷的河水已經將他淹沒,直至沒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