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少年游(3)
第5章少年游(3)
昏暗的走廊里依舊空無一人,只有牆上的燭火忽明忽暗,像是一隻只在黑暗中閃爍的眼。
王子進嚇得頭昏腦漲,早忘了來時的路在哪裏,像只沒頭蒼蠅般四處亂撞,一邊逃命還一邊高叫:“來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可是哪有人回應他的呼救?漫長曲折的迴廊中,只有孤獨的迴音空寂飄蕩。
不知跑了多久,拐了多少個彎,他突然在一個房間前停住了。那是一間空房,房門微敞,彷彿剛有人離開的樣子,東西還沒有打掃乾淨。
王子進跑得累了,渾身虛軟地走入房中,坐在椅子上歇息。八仙桌上放着一壺冷茶,一個燭台,還有一面銅鏡。
鏡光如水,映出了他的影子。
不,應該說那不是他的影子,自己的臉沒有這般寬,眉毛也沒有這般黑,那張模糊的臉,竟像極了今早死去的寶財。
王子進見狀急忙拿起鏡子喊道:“寶財,寶財,你怎麼了啊?”
可是鏡中人卻表情木然,哪裏會響應他的呼喚。他環顧了一下房間,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麼,那堆在角落中的行李,隱約有些眼熟,似乎這正是寶財住過的房間。
“寶財,你是有話來和我說嗎?”他欣喜地對着鏡子說,只見銅鏡中的寶財眼睛一斜,竟是望向桌子,王子進順着他的視線望去,落在了那盞蠟燭早已熄滅的燭台上。
燭台?蠟燭?剛剛在王生的房間裏也有蠟燭,但是所剩無幾。
白天還在點着蠟燭,一直在燃着的蠟燭,每個人都有的蠟燭,又是什麼?一個可怕的答案在他的腦海中呼之欲出。
然而就在這時,他手上一震,耳邊傳來當的一聲輕響,竟不知從哪裏飛出一把摺扇,準確地擊到了鏡面上,他一個拿捏不穩,銅鏡摔落在地。
周圍的景物像是瞬間明朗了起來,鏡子裏也沒有了寶財的臉孔。
“客官你怎麼跑到了這裏?我找你找得好苦啊。”門外響起了一個稚嫩的聲音,他回頭一看,只見方才為他帶路的小廝正提着盞燈籠,站在門邊等他。
“我迷路了,也找不到你,剛好這房間沒人,就坐在這裏歇歇……”王子進有氣無力地回答,擦了擦額上的汗珠。
“客官要住店嗎?現在天色已晚了。”
“不不不,勞煩你引路,我要出去。”他連忙擺手,只覺渾身虛軟,雙腿無力,冷汗早已浸濕了內袍。
那圓臉的男孩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何會惶恐若此,一路將他送到大門口。
此時夜色方始,華燈初上,在萬千燈火中,只見一人白衣勝雪,長身玉立,正站在清朗的夜風中等他。
那人丹鳳眼中閃爍着戲謔的光,唇邊含笑,正是緋綃。
“緋綃啊,我差一點就有去無回,你怎麼這等時分才來啊?”王子進如見救星,急忙朝他奔去。
“來了就好,不在早晚。”
“咦?你的摺扇呢,莫不是忘了帶吧?”
緋綃笑道:“剛剛扔進去救你了啊,要不是那把扇子,你就真是有去無回了。”
“在下真是佩服啊,你是怎麼扔的,竟如此精準?”王子進一邊說一邊回頭目測客棧到大門的距離,面現敬佩之色,似乎絲毫都沒發現怪異。
緋綃被他篤信的表情逗得笑聲連連,不知他是否裝瘋賣傻。
兩人邊走邊說,漸行漸遠,而身後的鴻福客棧中燈火輝煌,燭光衝天,宛如在蒼茫黑夜中點燃了一把妖火,引誘着無數飛蛾,奮不顧身地撲火而來。
七
“那個鴻福客棧真是很邪門,不過你的扇子要是晚到一刻,我可能就會跟寶財問出原委了。”王子進回到住處,驚魂稍定,回想起方才在鴻福客棧的經歷,不無遺憾地說。
而緋綃又吃起了他摯愛的雞,一邊啃雞翅一邊搖頭,“你以為真的能得到答案嗎?人已經死了,那頂多是他臨死前留下的一縷怨氣,大概死的時候那鏡子就在他身邊。”
“啊,此話當真?”王子進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那為什麼我會看到寶財呢?而且他在鏡子裏還會動!”
“因為你當時所處境地已離鬼門關不遠,所以生死的界限變得模糊,只一步間,就可跨越生死,你若真的能聽到他說的話,問出原委,怕是你也沒命回來。”
“莫要嚇我啊,君子無妄言,是真的假的啊?”王子進突然覺得背後冷風不斷,寶財和王生那青白而恐懼的臉,又開始在他面前浮現。
“咚咚咚。”然而就在這時,一陣急促敲門的聲音打破了寂靜,又將王子進嚇了一跳。他剛要出口指責,卻見床上的緋綃歡呼着跳起來,“我追加的雞送到了!”
這一晚王子進輾轉無眠,白日的經歷讓他無法安心入夢,好不容易在天色泛白的時候會了一會兒周公,就在黎明時分被緋綃殘忍地搖醒。
“子進,今日有好多事要做,快快起來了。”緋綃坐在他床邊,晶亮狡黠的黑眸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反正與功名無緣了,睡到日上三竿也無妨啊……”王子進轉過身,倒頭就要再睡回去。
“先去鴻福客棧投宿,到時再睡不遲!”
一聽到“鴻福客棧”幾個字,王子進馬上一翻身就坐了起來,“你說什麼?鴻福客棧?!你要去那裏投宿?”
“不是我啊,是你!”緋綃指着他的鼻子,笑眯眯地說,“我的妖氣太重,定會被人發現。”
“妖氣,哪裏來的妖氣,從何得知啊?”王子進伸着鼻子在他身上聞了聞,卻什麼也沒有聞到。
“唉……”緋綃無奈地搖了搖頭,“所以說你沒有趨吉避凶的直覺,你看道然,早早地就和咱們告別了,定是有了不妙的預感。”
王子進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但他只覺得緋綃的身上有股淡淡的青草香氣,好聞得很,如果那是妖氣的話倒也美妙。
“今日你要睡在鴻福客棧,還要幫我準備一些東西。”緋綃嘴邊帶出一絲微笑,“那個妖孽,我已經知道是什麼了,也想好了應付的法子,成敗在此一舉……”
“先不說你是如何知道那個妖怪是什麼變的,可是又讓我睡在鴻福客棧,又讓我去準備東西,分身乏術,怎麼可能同時做這兩件事啊?”王子進聽了不禁怨聲連連。
“能,放心,你一定可以的……”緋綃說著,眼裏又閃出狡猾的笑意。
當日王子進真去投宿了,客棧與平日並無分別,白日裏他謹記着緋綃的吩咐,沒有到處亂闖。
他枯坐在佈置簡單的房間中,望着雕花的床沿,鬆軟的被褥,只覺昨日發生的一切,恍若隔世。
太陽漸漸西沉,王子進的心也跟着漸漸縮緊,該來的就要來了。
八
暮色四合,霞光瀲灧,隨着天色慢慢變暗,客棧的房間中竟然回蕩起絲絲細微的哭聲。
今天不知為什麼,他的感覺格外敏銳,只覺那聲音由細變強,後來竟還夾雜着幽怨的嘆息聲。
待到夜色深沉,竟能聽到許多人在啜泣,還能聽到人求救的聲音。
宛如流水,纏綿不絕。
王子進慌忙站起來,滿屋子找聲音的出處,但是房間裏除了傢具,哪裏還有第二個人?
但是那紛亂的哭聲,竟如潮水般衝擊着他的耳膜,他的心也因恐懼而狂跳着。
“你們都住嘴,不要哭了,都趕快把嘴閉上!”他近乎瘋狂地捂着耳朵大聲喊着,可是哭聲卻如浪濤般要將他淹沒。
“客官、客官,掌燈時分到了。”黑暗裏傳來一個稚嫩的童聲,卻是昨天那個帶路的小廝,只見他正提着一個大紅燈籠,乖巧地站在房門外。
就在這小廝的聲音響起的同時,哭聲也在剎那間平息,王子進心有餘悸地朝他招了招手,“你進來吧……”
那小童得到允許后,提着燈籠走到八仙桌前,從懷裏掏出一支紅燭,一隻黃紙做的紙捻,又拿出火折,開始幫王子進掌燈。
這架勢讓王子進心中燃起一絲希望,也許點了燈,周圍亮起來,就不會有那麼可怕的聲音了吧?
王子進盯着那蠟燭發獃,昨日鏡子中寶財的眼光是望向蠟燭,王生的房裏也有未燃盡的蠟燭。
紅燭似血,隱隱透着殺氣,讓他看了心中害怕,但是那恐怖的聲音,他卻不想再聽到了。
到底是點還是不點?
他正躊躇間,只聽嗒的一聲,那小廝已經打着了火折,用那如豆火光點着了黃紙捻。
那紙捻剛一點着,王子進便覺得一陣香氣撲鼻,似蘭非蘭,似麝非麝,倒像是廟裏香火的味道,同時腦中一陣眩暈。
他心中暗叫不好,忙去阻止那小廝道:“莫要,莫要掌燈……”但為時已晚,那小廝已將紙捻靠近燭頭,攔也攔不住了。
但見那燭頭的火光燃了起來,搖晃幾下,委頓熄滅。那小廝咦了一聲,又點了一次,王子進也不怕了,湊過頭看着熱鬧。
又試了幾次,還是點不着,直到燒盡了那三寸來長的黃紙,蠟燭上仍沒有半點火苗。那小廝突然間很是不快,圓圓的臉龐上浮現出兇狠的神色,咬牙切齒道:“你等着,我馬上去再拿一根回來。”
說罷,他便提着燈籠匆匆離去,連個招呼都不跟王子進打,似乎憤怒異常。
只留下王子進一人坐在黑暗中,撓着腦袋嘟囔:“不就是蠟燭受潮了嘛,至於如此生氣嗎?”
而就在這時,鴻福客棧的大門緊閉,只有兩個巨大的紅燈,兀自招搖在夜風中。每個客房都點着蠟燭,將佈滿亭台假山的院子,照得宛如白晝。
走廊里空無一人,搖曳的燭光,將木質的地板晃出慘白的顏色。只見每個門縫裏都飄出一縷細黑的燭煙,縹縹緲緲,如百川歸海一般,直往一個房間去了。
“嗡嗡嗡……”一隻蚊蟲在靜謐的迴廊里抖着翅膀,尾隨着燭煙,一直跟到那個房間,從門縫裏爬了進去。
房中的榻上端坐着一個人,正在閉着眼睛吞雲吐霧,將煙氣吸入口鼻,又吐出來,臉上皺紋如溝壑縱橫,正是鴻福客棧的胖掌柜。
那掌柜的臉上儘是一副享受的樣子,突然間像是感覺到了什麼,雙眼猛然一睜,接着是嘶啦一陣衣物撕裂的聲音,他的背後居然長出一雙又粗又長的觸角,一下就將那隻窺視的蚊蟲釘死在門上。
“什麼人來了?”隨即他跳起來,厲聲高喝。
“呵呵呵,你這個老東西的感覺還怪敏銳的嘛!”門外傳來一個男人清朗動聽的聲音,隨即一個美貌少年搖着摺扇推門而入,但見他白衣如雪,一張俊臉上掛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正是緋綃。
掌柜的臉上竟突地長出一雙黑黝黝的複眼,一下佔了大半邊臉,頗為認真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原來是同道中人啊,有何貴幹?”
“哎呀呀,我說你啊,修行了這麼久,怎麼還是一副醜陋的樣子啊?真是難看死了。”緋綃急忙拿扇子擋住臉,似是不願看他這難看的模樣。
“我道行尚淺,必須要變回原形才能使用靈力,人身的話就有些力不從心。”
掌柜說著背上又長了幾條腿,身上還長出了厚厚的一層黑毛,一時之間布帛撕裂聲不絕於耳,轉眼就是一隻龐大的蜘蛛立在地上,足足佔了整個房間,頭上兩條半人長的觸鬚在不停地晃動。
“那你還穿着許多勞什子衣服幹什麼啊?豈不是多此一舉?這聲音委實讓人難過。”緋綃雙手捂着耳朵抱怨。
“廢話少說,直說你來幹什麼吧?”那蜘蛛問道。
“我是來勸你棄暗投明的啊,你在這裏吃了許多人的生氣修鍊,終會遭天譴的,趕快到山裏去吧。”緋綃搖着摺扇仰望着它笑道,似乎並不害怕這龐然大物。
“山裡哪裏來的這許多生氣啊,那天地靈氣實在是太難收集,而且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幹嗎來壞我的好事?”那蜘蛛妖怪說著,竟從腹部吐出了許多乳白色黏稠的絲來。
九
王子進一人坐在黑暗中,只覺心中忐忑不安。那小廝去了很久也不見回來,而夜色似乎越來越凝重,直要將他湮沒了。
哪知他正獨自惶恐,卻聽窗外傳來一絲響動,他忙回頭看去,只見月亮照在雕花的窗沿上,投射出一個人影。
那人影被慘白的月光無限放大,模糊不清,但看起來似乎是一個書生的側影,王子進只覺得呼吸似乎都要停滯,也不知這是人是鬼。
他想到昨日的經歷,腦中靈光一閃,難道這又是寶財?他是來找自己說那未說完的話的?
“寶財?可是你回來助我?”想到這裏他高聲叫道。
可是那個人影聽到他的呼喚,竟如鬼魅般,在窗口一閃就不見了。
難道不是寶財?他嚇得咽了口口水,壯着膽子走了過去,顫抖着伸出手推開窗子。
只見窗外月朗風清,樹影婆娑,外面是鴻福客棧後面的一片樹林,在月色中鋪展出一幅靜謐的景象,哪有半點人跡?
或許只是自己眼花,王子進見狀鬆了口氣,就要拉上窗戶,哪想卻覺觸手滑膩,濕濕涼涼,似乎有水一樣的東西沾在窗沿上。
他好奇地看去,明朗的月光下,只見半個手掌上都沾了一片紫黑色的液體,在夜色中看不分明,隱約像是鮮血。
他連忙顫抖着把手湊到鼻翼下聞了一下,一股煤油的刺鼻氣味立刻囂張跋扈地沖入他的腦腔,那味道霸道刺鼻,嗆得王子進打了兩個噴嚏。
這一下大出他所料,心中不禁暗自咒罵,這客棧也未免太過奢侈,煤油也不入庫好好保管,怎生到處亂灑?
可是方才那人影又是誰的?如果是幻覺,自己這滿手的煤油又當如何解釋?還有那燃了又滅,永遠點不着的蠟燭又是怎麼回事?
王子進一時迷惑,只覺得自己似乎掉入了層層的蛛網,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
正在此時,只聽身後的房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一人提着紅色燈籠站在門外,恭敬地朝他鞠了一躬,“客官,久等了吧?我這就把燈幫您點上。”
正是方才怒氣沖沖地離去的小廝。
王子進此時見了他如見救星,連忙招手叫他進來,“你怎麼去了那麼久不回來?可嚇煞我!”
小男孩連忙走進房中,將手中燈籠放下,又從懷裏掏出了與方才一樣的物事,開始點燈。在那黃紙捻的飄忽火光的照映下,兩人皆是臉孔青白,面色凝重。
但見那蠟燭點完又熄,再點再熄,反覆幾次,終於一根黃紙捻又燃完了。
他惶恐地抬起頭,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望着王子進道:“客官,你是何方神聖?”眼神如見鬼魅,臉孔竟嚇得失去血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