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時光是箇舊情人
第2章時光是箇舊情人
蕭嘉懿在曼哈頓住了下來。
兩年前,清水衚衕拆遷重建,一棟棟高樓大廈整齊地取代了原有的紅磚綠瓦,取代了那些歷經時光磨損的古老記憶,衚衕里的居民也因此感受到政策的照顧,歡天喜地地搬了補償給自己的新家,住進了窗明几淨的樓房。
蕭嘉懿現在就住在那套房子裏。他告訴我說,他的父親曾回來辦理了這套房子的各種手續,原本是打算賣掉這套房子的,可是後來,蕭嘉懿攔住了他的父親。那是因為,他聽他爸爸說,這套房子的對門就是江采文的家。
“你知道嗎,江蕙,我真希望我每天早上推開門的時候就能看見你,還能像以前那樣跟你一起上學一起回家……”他的眼神里一直閃爍着對過往歲月的懷念,彷彿,那些逝去的時光就在眼前,只要我們伸出手來,依舊能緊緊地攥在手心裏。
只是,蕭嘉懿不知道,我早就不住在清水衚衕了。
從上大學的那一天,我就把自己所有的物什都從江采文的房子裏搬了出來。那天上午,我拉着兩個黑色的行李箱往學校走,夏末的陽光依舊炙熱地灼燒着城市的角角落落,汗水肆無忌憚地在我的周身蔓延、浸染,但是我卻覺得歡喜,像只逃脫牢籠的囚鳥,從此以後,蔚藍的天空任由我飛馳。我覺得我自由了,我再也不會看江采文的臉色了,再也不用聽江采文無休止的責罵了,我所有的悲傷都會在此畫上一個句號,等待我的會是嶄新的明天。
時間的過渡和交替,不只是鐘錶上一圈又一圈的旋轉,更多的是失望和希望的交替。
所以,我一直堅信我的明天會更好。雖然,那個時候,我身上所有的錢還不夠交一學年的學費,而我所僅有的這些錢是我用一個暑假的早出晚歸、一個暑假的汗水換來的。
江采文並非不想為我交學費。恰恰相反,在我準備離開的那天,她將一個厚重的土色信封仍在了我面前的玻璃桌子上,然後一邊磕着瓜子,一邊喋喋不休地說:“別以為老娘的錢是那麼好要的,這裏面是兩萬塊,我都用賬本給你記下來了,你以後是要還我的!”
“還是留着你自己養老吧!”我乾裂地笑笑,提起旅行箱就往門外走,我關門的時候用了很大的力氣,在門閥鎖上的那一刻,門板之間的撞擊聲在空蕩的樓梯里來回地蕩漾着。
這是我第一次忤逆她。
我不知道屋子裏的江采文是否面如土色,其實,我也用不着知道。我心裏明白,那些被她辱罵、被她斥責的日子再也不會回來了,那些日日夜夜折磨我的噩夢終究走到了盡頭。
而這些,都是因為……因為,江采文並不是我的親生母親。這絕非我的臆想,而是她一次又一次灌輸給我的思想:“如果不是老娘在孤兒院門口把你抱回來,也不知道你現在會死到哪裏!”
我想不明白我親生父母是出於什麼原因把我拋棄,我只是知道我沒有親生父母,我沒有人疼沒人愛。所以,也不會有人把我捧在手心視我如掌上明珠。就算我考試拿了全校第一,也不會有人背着我去吃剛上市的必勝客新品。所以,從我念小學的時候起,我就忍受着同學對我的笑話,忍受着江采文對我的辱罵。那時候,我總是低着頭走路,我總會把打着滿分的卷子整整齊齊地疊好,然後像捧着自己將來的人生那樣捧着我每一次的成績,每一次我都會在心裏告訴自己:再忍忍就好了,等我長大了一切都好了。
我不得不承認,那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每一天的時光都充滿了恐懼和膽怯。我那麼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快點長大,那麼迫切地希望自己能脫離這些疼痛的日子,而這一天,在我日復一日的盼望中終於來臨了,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把她所有的脾氣都一股腦地撒在我的身上,我稚嫩的肩膀終於挑起了生活的擔子,終於可以學着自己養活自己,終於不用再看別人的眼色小心翼翼地過日子……
住在寢室的第一個晚上,來自天南海北的六個女孩,興緻勃勃地講述着自己過五關斬六將擠進大學的生活,唯獨只有我伏在被窩裏一言不發,直到她們漸漸說累了、睡著了,我才發現原來自己早已在漆黑的世界裏淚流滿面,那個時候,我忽然發覺自己很想念蕭嘉懿,撕心裂肺地想念他。
我想,如果我的年幼生涯沒有那麼多的苦痛和自卑,我肯定不會把對蕭嘉懿的感情壓抑在心底,我肯定不會忍着心裏的疼痛卻依舊強顏歡笑地對他說:“其實,陶婉怡跟你挺配的……”
陶婉怡跟蕭嘉懿的確是郎才女貌、天照地設的一對。
她是我們學校公認的氣質女王,每周一的升旗儀式都會作為學生代表上台講話。她的普通話講的極好,語句圓潤,擲地有聲,每次聽她的發言都是一種享受。所以在她發言完畢走下主席台的時候,台下總會爆發出經久不息的掌聲,這掌聲總能把校長的講話掩埋掉。
我想,上天肯定是太寵愛她了,不然,他怎麼會毫不吝嗇地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賞賜給陶婉怡呢?她漂亮,夏天的時候穿着綴着格子花的白裙子走在人群里簡直就是一道亮麗的風景;她溫柔,說話的時候連眼角里都帶着笑;她做的數學卷子,步驟完整,整整齊齊,每次都會被別班的老師拿去做展覽、做樣品;她真的是太優秀了,也只有她配得上蕭嘉懿。
陶婉怡真正開始接觸蕭嘉懿是在初三的下半學期。那時候她和蕭嘉懿就坐在我的身後,我經常會聽見他們為了某一道數學題而爭論不休。我不敢朝後看,只是心不在焉地轉着圓珠筆。筆桿在我食指和中指的力度下來迴旋轉,一圈又一圈。
不僅如此,陶婉怡還加入了我和蕭嘉懿回家的大軍。雖然她住的地方離清水衚衕相隔很長的一段距離,但是每一次,她都神采飛揚地跟我們一起走到清水衚衕,然後再坐公交車輾轉回家。一路上,她總會找各種問題與蕭嘉懿討論,他們討論問題的時候極其認真,全然忘記了跟在他們身後的還有一個叫江蕙的女孩子。
誰都可以看得出來,陶婉怡是喜歡蕭嘉懿的。
但是,誰也猜不到,江蕙也是喜歡蕭嘉懿的。
我膽怯,我懦弱,我自卑,我配不上蕭嘉懿。所以,我只有小心翼翼地把他藏在我的心底,小心翼翼地包裹着我年幼的暗戀。
蕭嘉懿是在中考結束之後離開鄭州的。
中考之後,我們坐在空蕩的教室里討論着今年的試題,討論着重點高中的錄取分數線。那時候的中考不像現在——考試成績出來之後才公佈個高中的錄取分數線。那時候,從考試成績到錄取分數線都是靠學生自己來估摸的,然後報考學校。估摸的準確,說不定就能進入一所好的學校,估摸的不準,那麼自然有點後悔莫及的糾結。
我成績估摸的很好,尤其是英語,幾乎和標準答案沒有太多的差距。於是,蕭嘉懿一個勁地慫恿我報考省實驗中學,我握着黑色水筆猶豫不決,那是因為,蕭嘉懿幾乎沒有談論自己估摸的成績,我無法得知他考的好或者不好,直到我看見他在志願欄里堅毅地寫下省實驗高中之後,我才微微鬆了一口氣,然後握緊筆,將頭埋在了志願表裏,沙沙作響地寫下和蕭嘉懿相同的志願。
我想,我還會和蕭嘉懿一起上課一起回家,來來回回的路途,我們誰也丟不掉誰。
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蕭嘉懿還是丟掉了我。在我們填報志願的第二天早上,他敲開了我家的門,筆直地站在門口,他說:“江蕙,我要走了!”
我沒聽明白他的意思,我還以為他是要去書店。因為每個休息日的早上,他都會準時來叫我一起去。於是,我一邊往屋子裏跑一邊說:“你等我一下,我把碗刷洗一下就好了……”
他在我身後叫住了我,我回過頭來沖他笑,我說:“就一會兒,一會兒就好了……”
他忽然就低下了頭,他說:“江蕙,我們要搬走了,我爸爸被單位調遣到廣州了。”
聽到“廣州”兩個字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蕭嘉懿是要離開我了,我才如夢初醒地發覺,從此以後,我跟蕭嘉懿的距離越來越越遠了。
蕭嘉懿離開的那天上午,鄭州炎熱的厲害,我不敢走進日光里,我怕這灼熱的日光會把我融化掉,像融化掉一隻雪糕那樣。
我一直伏在被窩裏抽泣,我的雙手緊緊地抓住床單,我把我全身所有的力量都傾注在雙手上,彷彿這樣就能抓住蕭嘉懿,抓住那些將我們拋棄的歲月。
人總是這樣,越是想拚命地抓住幸福和快樂,越是抓不住。
所以,後來,等待我們的只有一場又一場漫無休止的流浪,從一個陌生的環境顛簸到另一片陌生的土地,不管,我們看穿了多少風景,終究是遇不見那個最熟悉的人。
在我哭泣得最無力的時候,是楊姍姍掀開了我的被褥。時至今日,我仍然記得在那個被眼淚和路燈斑駁了的夜晚,她從相鄰的床鋪爬到了我的床上,一邊擦掉我臉上的淚痕一邊把我攬在懷裏,她的聲音透着沙啞,她說:“可不可以堅強點!”
第二天,我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楊姍姍,或者說,六人間的寢室里只剩下楊姍姍和我了,她穿着藍布條襯衫,墨綠色的牛仔褲。她的頭髮紮成了一個高高的馬尾,她一邊幫我倒熱水一邊把對我說:“你醒了啊?!快起床吃點東西吧,我剛在食堂給你買的熱粥。”
我的眼眶在她話音落下的那一刻瞬間就濕潤了,除了蕭嘉懿,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過!就連江采文,也不曾。
我只在寢室住了兩個月。
當然,這並非是因為我不喜歡寢室的生活,恰恰相反,寢室給足了我生活中缺失的溫暖。楊姍姍總會開着枱燈等我做完晚上的家教,她給我打足了熱水讓我泡腳,有的時候保溫杯里還有溫熱的粥當宵夜。偶爾,我也會因為晚歸撞上鎖住了的寢室樓大門,每每此時,都是楊姍姍穿着睡衣跑到值班室拿鑰匙幫我開門。
我之所以從寢室搬出去,很大的原因是內心有愧。
是的,我需要早出晚歸地做兼職,需要掙錢養活自己,但是,這絕不能成為我擾亂室友正常作息的借口。
所以,兩個月之後,我在學校教職工家屬院裏租到了一套廉價的兩居室的房子。如果不是因為那位老師因為急着出國“鍍金”才低價把房子租出去,我想,我不會如此順利地把房子租到手,我更也不會因此遇見唐齊銘。
那是我搬進“新窩”的第二天下午,我一邊匍匐着用抹布擦地板,一邊尋思着要不要去學校的BBS發一個招租啟示,把這套房子的其中一間卧室給租出去,這樣就可以很容易地省掉一筆開支。
唐齊銘就是在這個時候敲響了我屋子的門。起初,我還以為是房東把貴重的東西遺忘在屋子裏了,於是抓着髒兮兮的抹布就拉開了門,接着,我就看見了穿着棕色風衣的男生,他的鼻樑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鏡,他對我說的第一句就是:“房主,你好!我在家屬院小區的公告欄里看到了你的招租啟示,請問,這房子租出去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