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應尋此路去瀟湘(1)

第7章 應尋此路去瀟湘(1)

第7章應尋此路去瀟湘(1)

轉眼到了次年二月,朝上為了下個月太后大壽的事情,左邊一句右邊一句,讓尚睿煩躁不已。剛從太后承福宮回來,尚睿就急着讓太監更衣。

明連試探地詢問道:“皇上,您這是?”

“我們出宮。”

城南的翠煙湖號稱帝京的一大名景,湖中央停泊着的幾艘畫舫是這帝京有名的花船。

秋日的雨季里,那朦朦朧朧的雨絲罩在湖面上好似少女面上的輕紗,讓嬌艷的容貌時隱時現,更顯誘人。

船內傳出琴聲,有個從西面來的烏孫女子正用她的鄉音吟唱着一個動人的故事。雖然聽不太明白,但從她的表情看無非是誰愛誰恨、誰思誰念之類的東西。

尚睿忽然對身旁的人道:“你說這烏孫人長期犯我邊境如此可恨,但是這烏孫女子卻美貌可人啊。”說完,他爽朗一笑。

笑聲引來那撥琴的烏孫女子的注目,正好與尚睿眼光相碰,於是又嬌羞地垂下頭去。

湖岸邊槐花的香氣隨着濕潤的微風掀開紗簾,春日的帝京不多見的暖陽也一起照進來,落在尚睿漾着笑意的眉目間,好似有道暖暖的光華襯在臉上,英俊得讓人睜不開眼。

夜裏,太后正要就寢,卻聽明福面如土色地撞進來,“撲通”一下跪在地上。

“怎麼了?”這內侍跟了她二十餘年,很少如此莽撞。

“皇上……皇上……”明福的手都在哆嗦。

“你倒是說啊!”太后微怒。

“皇上病了。”

太后倏然起身,她一聽就知道不是單單病了這麼簡單,一邊命人更衣,一邊問:“誰報的信,怎麼回事?”

來傳消息的是妗德宮的人,見了太后急忙接著說:“皇上來妗德宮沒一會兒,就不省人事了。”

“太醫呢?”太后問。

“太醫院是李季當值,他已經在開藥了。”

太后速速上了轎輦,一路上一言不發。到了妗德宮內,原本還鎮定的老太太看到躺在床上面色蒼白、緊閉着雙眼的兒子,幾乎腳下發軟,“我的兒——”

“母后。”皇後幾步上前將她扶住。

“你說,怎麼回事?”她忽然盯住皇后。

“皇上先前在看書,後來該就寢了,他卻告訴臣妾他雙腿發麻,起不來了,臣妾便叫人去請御醫,後來李大人來了,皇上沒多久就……”

“打小連風寒幾乎都沒害過,況且白天哀家見他都還好好的。”太后俯身用手背試了試尚睿額頭的溫度,聲音微顫。而待她轉身時卻一斂神色,朝那群急如熱鍋螞蟻一般的御醫們正容問道:“你們究竟要議到何時?”

其中一個略微年長的御醫面有難色地上前一步:“微臣有句話,不知道當不當問?”

“講!”太后坐在床邊的綉墩上,清脆地吐出這個字。

“臣等唯恐皇上這不是病,所以想請問聖上白日裏的一切行蹤。”那人躬身問道。

太后明白其中利害,於是想了想:“皇帝下了早朝去的哀家宮裏用過午膳,然後就走了。明連,後來呢?”這黃明連多年來一直是尚睿的貼身內侍,凡事均不離身。

“後來皇上在御書房看書。”明連答。

“哦?”太后又問,“他這麼老實,平時不是一刻也閑不住,一有空就帶着你和洪武出宮玩樂嗎?別以為哀家什麼都不知道,下次他再去那些地方和人鬼混,我就先要了你的腦袋。”

太后一邊說一邊盯着明連,那種犀利的眼神讓明連如同凌遲:“奴婢、奴婢不敢欺瞞太後娘娘,皇上他確實沒有出宮,就是在御書房看書,然後……”

“繼續說。”太后厲聲命道。

皇后將話接了過去:“然後,皇上來了妗德宮。”

“那微臣再斗膽請問皇后,聖上晚膳用的什麼?”那姓蘭的御醫又問。

皇后心中早就有了這個預感,之前已經將妗德宮今晚呈御膳的人全都召集到了殿外。這下讓御醫和內侍出去一一盤問便是。

與此同時,床榻前的李季診脈后又在為尚睿施針。

他施了針又問:“微臣斗膽再問一句,皇上他最近一次用食,吃的是何物?”

皇后何等敏銳,正色道:“李大人,你是太醫院之首,如今皇上病重,你想問什麼請不要拐彎抹角,節約時間為上。”

李季又一躬身:“皇上可有用過不常之物?微臣的意思是可有人試毒?”他瞥了皇后一眼又停住了,實在想不出什麼妥當之辭能不那麼尖銳。

“一個時辰前喝過我親手熬的蓮子羹。素日裏皇上他也常吃蓮子,並無不適,今天試毒……”皇後言至此忽然頓住,臉色有些發白。

“碗裏還有剩嗎?微臣可否也嘗一些?”

“皇上吃得一點沒剩,碗也早撤走了。”這是自然的,且不說尚睿方才和她賭氣似的吃了東西,空碗放在那兒怎麼會過了一個多時辰還未收拾。

她想了想,吩咐身側的宮女說:“凝珠,你去看看廚房裏還有那蓮子羹沒有。”

“慢着。”許久未言的太后輕輕撥開尚睿額前的一綹頭髮,對隨身的太監道,“明福,你們二人一同去取。”

望着取碗的人一前一後合門而去,太后緩緩起身:“李季,你跟哀家明說,皇上究竟如何。”

“回太后的話,好像是——”

“是什麼?但說無妨。”太后追問。

“是中毒。”御醫李季吐出這句話,又不禁瞥了皇后一眼。

雖說心裏已經隱約地有了準備,可聽見這兩個字的時候,太后仍舊兩眼一花,幸虧雙手扶着床榻的欄杆才未跌倒。

“什麼毒?”太后昂着頭問。

“皇上四肢麻木,通體發涼,並不嘔血,病症甚是奇特,臣等愚昧無法確診。不過方才待皇上還清醒時已經服了大量綠豆與藿香的湯水,稀釋了毒藥。”

太后聽見后,沉默了半晌,忽然沉沉地開口叫了黃明連的名字。

“奴才在。”明連一直跪在地上,如此一來,佝僂着背膝行上前。

“你可知罪?”太后的語氣沉緩,透着不可阻擋的冷酷與嚴厲。

明連“撲通”一聲頭磕在地上:“奴婢方才沒有先試毒就讓皇上吃下,瀆職之罪是罪該萬死。”

“當然是罪該萬死!”太后突然提高聲音,站起來怒道,“你如今安然無恙,伺候的主子卻躺在那裏生死未卜。你說你這做奴婢的怎麼敢活下去!”

她原本壓抑得很好的怒氣因為這一聲“罪該萬死”好像突然就爆發了,同時湧出的還有那止不住的悲傷。這個婦人,原先以為在宮廷中這麼多年什麼風浪過眼,她都只會波瀾不驚地一笑而過,情緒好像成了生活的一種附庸品,痴笑怒嗔都是為了某種場合附和某種需要而存在的。直到此刻她才知曉,不是。

“奴婢甘願領死。”明連依舊俯首道。他並未哀聲討饒或者是竭力辯解,而是斬釘截鐵地說出這麼一句話。

太后聽聞后怒氣更盛,抄起手邊的家什就砸在他肩膀上:“好一個甘願領死,你死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足惜。可是哀家的皇帝呢?”

太后好像從一根立在母儀天下的基點上,為了徐家一門的未來興衰而存在的支柱,突然就變成了一位母親,眼眶內悄然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母后息怒。”皇后扶着她勸道,“也是臣妾的錯,是方才皇上和臣妾賭氣,皇上一生氣就沒讓黃明連試毒。”

太后一嘆氣:“皇帝他平時喜歡和人嬉笑玩鬧不務正業,我知道你不喜歡,但是你比他懂事,凡事你讓着他就好,總要對他說教,他當然要跟你賭氣,皇后,你啊你!罷了罷了,說這個也無用。”太后目光微斂,神色一凜又說,“若是真有人起了這個歹心,要害我兒,無論是誰,哀家定要他生不如死。”

片刻后,明福和凝珠捧着一隻聯珠紋的青瓷粥碗匆匆歸來:“這是剩下的殘羹。”

李季用小指沾了稍許殘湯放入嘴中,對身後太醫院的諸位道:“是葫蔓。”簡短商討之後,他便疾筆在紙上寫下方子,上面只有四味很簡單的葯:黃芩、黃連、黃柏、甘草。

眼見煎藥的人匆匆而去,太后終於忍不住問道:“這樣就能解毒?”

李季解釋說:“啟稟太后,臣等醫術淺薄,也只能這樣,關鍵……還是靠皇上自己。”語氣不無遺憾,“皇上所中是葫蔓之毒,這東西長在南域,當地人常用它來止痛。可是一旦用量過度便是不治之毒,中毒后發作的癥狀很不明顯,只是感覺全身虛脫,四肢麻木,呼吸困難,脈象會先快后慢,直至……”他沒有敢把話說完,因為每個人都已經明白。

通亮的燭火照在尚睿平和的臉上,他好像是沉沉地睡著了一般,眉心舒展開來,連那常年不離身的微笑也在睡臉上隱去。

李季拱手問:“皇后,微臣想問這蓮子羹是誰做的?”

皇后一嘆:“是本宮親手做的,路上是我命凝珠端來呈給皇上的。”

凝珠急忙雙膝跪地:“娘娘、太後娘娘,奴婢什麼都不知道。”

皇后道:“凝珠她……”

李季抬頭看了看太后的臉色。

太后冷冷地下着旨意:“先把凝珠和黃明連還有相干人等全部收押。只要涉及皇帝的事情都不是小事,案子交給大理寺徹查,哀家倒是要瞧瞧究竟是誰要反了天!”

皇后一言未發。

太后抓住皇后的手說:“皇后你也不必多心,哀家信你!”

婆婆的這四個字驀然就讓皇后心中一怔,而後潸然落淚。只是天生敏感的她早就明白,方才太后沉默的那一時半刻已經是隔閡,一種徐、王兩大家族永遠無法填補的隔閡。

待太后一勺一勺地喂尚睿喝完第二次湯藥,已經是寅時過半。脈搏與呼吸都沒有繼續衰弱的跡象,好像病情有些穩定了。李季直言幸虧毒不足量,只要皇帝還能下藥就有希望。

太后畢竟年事已高,好說歹說才把她老人家勸去小睡一會兒。

太醫院的御醫全部領旨來到妗德宮,一些在御膳房守着煎第三次葯,另一些回太醫院查典籍,剩下的以李季為首依舊在妗德宮聽候,不過已經退到了隔壁。

明福奉命守着尚睿,眼睛都不敢眨。

皇後為丈夫掖好了被子,在床邊的綉墩上坐下,看着榻上的那張臉,心中百般滋味。

王家是世代簪纓的重臣士族,門第高貴,母親是下嫁王家的素纓公主,她自幼也溫淑嫻雅、舉止不凡,雖未及笄,但已全然有大家之風。

自出生起,她好像就是為了進宮而活的女子。她剛開始也是似懂非懂,直到十四歲時見到了當年的先儲。

那日,母親重病,太子奉旨替皇上前來探望這個下嫁的姑姑。

侍女們嘰嘰喳喳興奮個不停,均躲在暗處偷瞧。常聽人說尚寧太子溫文儒雅,她雖然也好奇卻只敢乖乖待在閨房裏,豎著耳朵聽隔壁園子的動靜。

後來祖父喚她去正廳,卻在香園的橋上遇見一個迎面而來的男子。他身着寬逸輕緩的素袍,嘴角掛着清淡的笑意。

她雖不知其身份,但從穿戴來看也是家中的貴客,於是淺淺施禮讓對方先行。擦身而過時,男子卻停下來,說:“你是瀟湘表妹?”

她先是一怔,隨即恍然明了,委身下拜:“太子殿下萬福。”心境像被一陣風驀然攪亂。那種對宮闈內的懵懂模糊一下子就掀開了,隨之而來的是一番難以言喻的喜悅與歡愉。

哪知,兩個人之間的緣分只不過就此一面。後來有人告訴他,那一年太子請旨將膝下獨子封為燕平王,其母封為太子妃。

永慶二十七年,烏孫人從邊境入侵大衛朝,勢如破竹,徐繪勇帶兵大勝烏孫后躍升為太尉,掌控天下一半兵力。而徐繪勇的女兒便是當時聖上盛寵的徐貴妃。

永慶三十一年,從正月開始聖上就因風寒卧榻,命太子監國。

四月,有摺子密報太子意圖謀反,后經查實,聖上收回朝權下旨暫時幽禁太子於府內不得外出。

五月,皇帝駕崩,留遺詔傳位給徐貴妃所出之皇九子尚睿。是夜,太子府失火,一府上下百餘口人無一生還。

那個男子的一切就此湮沒於世,甚至沒有人敢再提起他的名字。前年再回娘家,在香園拱橋上回憶起他的面容時心中也是一悸,俊美如斯的男子即便在天家也是鮮見的。只可惜,一面而已。

在剛過十七歲的她還來不及為這段單相思的悲哀結束而惆悵的時候,便聽祖父說新帝要立她為後。

一個僅僅十三歲就要娶親的皇帝,也許他急需的不是一個妻子,而是一個後盾。長在相府的她自然知道這是一筆什麼樣的交易,卻只能低眉斂目,安靜地承受着。

看着榻上已經褪去青澀的眉目,她輕嘆一聲起身去推開窗戶。蒼穹下的星月都隱去了光亮,夜幕漆黑得可怕。

天明后,皇后剛去偏殿換下穿了一夜的衣裳,就聽見玉碧急忙來報,一臉喜色:“娘娘,皇上醒了。”

皇后趕到時,尚睿已經被人扶起靠在軟墊子上。

宮女按照御醫的吩咐喂他喝豆汁,說是可以解去殘留在體內的餘毒。他蹙眉,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別過臉去。

“朕就說怎麼覺得這麼噁心,原來昨日李季就是趁朕不清醒的時候灌了這東西。”他打小就不吃黃豆之類的東西,所以連豆汁、豆腐、豆糕等也一併算了進去。

皇後起先還不禁莞爾,但見他其實虛弱得連做轉頭這個動作都異常費力,心中一澀,垂下頭去。

一個太監最先看見她,拜道:“皇後娘娘千歲。”其他人也隨之行禮。

她免了禮后,接過宮女手中的豆汁,坐在床沿上。

尚睿見她滿臉憔悴與疲憊,喃喃說了一句:“瀟湘,對不起。”

皇后輕輕抬眼看了看尚睿,也不說話,舀了一勺習慣性地又放在唇邊試了試,送到尚睿的嘴前。

尚睿依舊蹙着眉毛:“朕……”正要回絕時卻碰上皇后的目光,他看了看碗裏雪白濃稠的豆汁,又看了看皇后,心中掙扎了幾許,最後還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好吧。”

當日,病情穩定后,尚睿命人放了黃明連,從妗德宮移駕至乾泰殿。

夜裏,被收押在獄中的凝珠不知為何變戲法似的憑空消失。有人傳,一些老宮人說凝珠長相頗似“先後”。他們口中的先後並非尚睿的生母徐太后,而是先帝的“文定皇后”——先儲尚寧太子的母親。據說,文定皇後生前便最愛白梅,這妗德宮的簇簇白梅均是其年輕時親手所植。

宮裏鬧鬼的傳言四散開來。

太後為此勃然大怒,還破天荒地第一次埋怨了皇后對後宮整治不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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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待昭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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