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芙蓉向勝兩邊開(5)
第32章芙蓉向勝兩邊開(5)
“我幼時有一次隨父親坐船出海,回程的時候看見。那時是初夏,雖然紫重葛的花只剩下一半,但是在海上看仍然覺得不可思議。我當時就想,這裏怎麼能叫黑壁崖呢,明明是紫重葛的花牆。”他喃喃地解釋着,臉上的神情似乎也被這一片紫色吞併了。
“海上看着更美嗎?”她好奇。
“一樣美。”他嘴角含笑,眼眸中似乎融着春陽。
說話間,海水漲潮了。
海水漫延上了灘涂,已經淹沒了一些紫重葛的花瓣,將它們捲入水中。
幸而,她早早跟着他站在了高處的礁石上。
驟雨後的海岸仍然不太平靜,海水由遠及近起起伏伏,最後狠狠地拍打在礁石上,頃刻碎成雪白的碎屑,再迅速消散。
忽高忽低,如此反覆。
夏月看得有些出神。
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後,聽着奔騰激昂的驚濤聲,久未說話。
尚睿站在她的身後。
一個巨浪拍過來,激起一人高的銀白浪花,朝她腳上撲來。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沒想後背撞在尚睿的身上。他伸手去牽她的手。
她一驚,手指被他碰到的時候,彷彿被烙鐵燙了一般,猛地抽了回來。
一番接觸,她用餘光又開始打量他。
這個男子,他竟然能叫出她的真名,還能讓李季給她治病。
更何況,他明明姓洪,卻又長了一副尉家人的好麵皮,真是讓人琢磨不透。
據說開國的太祖皇帝,也是個鼎鼎有名的美男子。而自大衛開朝以來,好幾代都是擇美入後宮,所以尉家人的五官底子越來越好。
她未見過先儲,也未見過其他皇室宗親,卻有一年元日隨着父親遠遠瞧過先帝的龍顏,知天命的年紀卻溫文沉寧,風姿猶存。
再想想子瑾。
她和子瑾從小一同吃喝,彼此熟稔得跟左右手一般,她自然習慣了他的容貌,也不以為意。突然,她想起那一夜王淦幾人褻瀆子瑾的話,面色霎時就白了,胸中頓時痛得似乎要滴出血來。
若是沒有那場變故,天下間誰敢那般拿他的面貌來冒犯他。
如此一想,更加怨恨起御座上的那個人和徐氏來。
旁邊的尚睿自小浸淫朝堂宮闈,心思縝密,見她面色忽明忽暗,便能將她此刻的心思猜個七八分。
一隻低空掠過俯衝至水面捕食的大鳥,打破了兩個人之間的寂靜。
“我的確認識你父親。”他直接說道,“卻沒什麼來往。”
夏月狐疑。因為看他不過二十來歲,換成十年前父親在朝廷任職的時候,他才多大?要說僅僅只是彼此認識,她卻是不怎麼相信。
她雖不精於算計,卻也不傻。但是她又能如何,拿着刀抵着他的脖子叫他說真話?
思忖到此,夏月不禁想要抬頭去摸對襟里藏着的那根簪子,手到半空卻怕他生疑,生生把動作收了回來。
“你父親為人孤高,我十分敬佩他的人品。”
當年,誰也沒想到先儲會託孤於喻晟。喻晟向來為人清醒孤高,胸中只裝着天下社稷,後來和先儲政見也不盡相同,雖然他因為先儲而入仕,後來卻沒人將他歸為先儲一黨,所以當時才將他忽略。
君子一諾千金,沒想到他甘願為了那一句承諾,放棄江山抱負和自己一身的才學,攜着妻女四處躲避追捕,隱於市井之中。
這讓尚睿十分敬佩。
尚睿拿眼瞧夏月,又怕她以為他是敷衍,補充道:“真心佩服。”
他平時看人都是鼻子朝天,能親口說出“佩服”二字着實不易。
“那你以前見過我?”她指的是兒時。
尚睿側着臉,含笑打量着她,目光從眉眼移到嘴,須臾后,本想搖頭直接說實話,轉眼卻又反問:“你打賭又未贏我,我為何要告訴你?”一臉狡黠。
那一年,喻晟鬧過一個笑話。
先帝遇見一盤殘棋,不知何解,於是深夜召見喻晟。哪知喻晟匆匆趕到乾泰殿門口,太監點着燈正要替他引路,卻“撲哧”一笑。原來不知道他為何,頭上的髮髻玉冠旁邊居然插了支女子用的小鈿子。先帝得知后,先是雷霆大怒,責罵他不知天子禮,但親眼見到他后又忍俊不禁:“喻卿,這是何故?”
“小女刁頑,硬要跟着臣進宮,臣將她留在馬車上,也沒覺察她做出這樣的事情。”
當時尚睿就在一側,不禁插嘴問道:“喻大人家裏有幾個孩子?”
“回殿下的話,臣只有這一女,拙名昭陽,頑劣不堪。臣甚是頭疼,哪敢再養孩子。”
話雖這樣說,可是喻晟的臉上哪有頭痛的樣子,分明滿是寵溺和歡喜。尚睿想起自己和雙親之間除了血脈還摻雜了太多其他,永不會這般親密,不由得有些嚮往。
這記憶本應積壓在某個角落漸漸塵封,卻不想因為“昭陽”這兩個字突然就鮮活了起來。
他腦中已過萬千,最終卻隻字未提,只化作嘴角的一抹笑意。
那笑眼,霽月光風。
夏月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視線,十分不悅地說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誰,為何還不抓我去交給朝廷。”
他眼尾帶着笑:“你出這主意,聽起來倒是不錯。”
她垂着眼,沒接他的話,自己往回走。
因為漲了潮,海水漫過了大部分灘涂,夏月只好藉著那些礁石朝邊上走去。礁石密密麻麻,可是有的礁石之間的間隔卻有些寬,她不想濕了鞋,也懶得理留在後面的尚睿,徑直在上面跳躍着朝前移動。
走到半途,能下腳的礁石越來越稀少。她好不容易找到下一個目標,就使勁朝那邊一躍,本來並無難度,可是剛下過雨,石面十分濕滑。
她落腳的時候一個不小心,滑了一下,身體便朝後仰,她心中叫了一句糟糕,不想自己並未跌在海水浸染的泥濘里,而是落在尚睿的懷抱里。
他接住她,挑着眉說:“你父親明明一身才學,怎麼教養出你這樣的女兒。”
小時候有人這樣說,十有八九是在譏諷她母親是商戶之女的出身。她不悅地推開他:“與你何干。”
他站在泥濘里,不由分說地打橫抱起夏月,踏着潮水朝岸邊走去。
夏月十分憋屈地掙扎着。
哪知他的力氣十分大,牢牢地將她抱在懷裏,使得她的臉不得不貼在他的胸襟上,那觸感又冷又潮。她這才想起方才為了替她避雨,他的衣服也許早就濕透了。
她微微愣怔,不禁伸出手摸了摸他身上別的地方。
他斜睨她:“朗朗晴空之下,你這是要做什麼?”
她非但沒有答話,還將外衣的衣襟扒開,拿手伸進去探了探中衣,也是濕的。
“那日我不過只看了你一眼,你這是要摸回來嗎?”尚睿揶揄她。
夏月也不和他拌嘴,揪着他的衣服說:“春暖乍寒的,怎麼能裹着一身濕衣服吹這麼久的海風。”不知不覺她嘮叨人的毛病又犯了,說完,她又埋頭一看,發現他踩在水裏,靴子自然也泡水了,“你這麼大個人了,怎麼不知道愛惜自己。人家都念叨着春捂秋凍,你倒是裹着一身濕,以為自己是鐵打的似的。”
到了岸邊,他將她從懷裏放下:“我又不是女人,哪有這麼嬌弱。”
夏月聽他這麼一說,倒是回過神來,他這麼來路不明的一個人,她本來是抱着以死相拼的決心跟着他出來的,如今關心他受不受寒做什麼。
她不再多話,轉身沿着來路返回。
尚睿倒是顯得心情好極了,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話。
“照你小時候的年紀看,今年你也二十上下了,怎麼還沒嫁人?”尚睿問。
這話倒不是故意試探她,而是他確實好奇。
夏月走在前面怕他嫌棄她擋道,於是不敢停歇地爬着山,說話有些喘:“我一個罪臣之後,嫁給誰不都是害人家嗎?”他既然知道她的底細,她也懶得藏着掖着,索性直接認了。
尚睿一樂,這世上的女子不少,像她這樣的倒是少見。以前他遇見的女子要麼對他唯唯諾諾,要麼阿諛獻媚,一根頭髮也能誇出朵花來。還有,就是王瀟湘這種,只會冷眼瞧着,像座冰山一樣。
以前他出去逛酒樓,聽旁人說男人都賤皮子,喜歡啃硬茬,越是不從的,越是心頭好。
可惜,他卻沒有那樣的興趣。
倒是這閔夏月剛剛好,時而硬時而柔,你以為她要和你拚命的時候,她卻突然給你一顆甜棗,你以為她溫良順從的時候,卻又忽而跳起來嗆你幾口。若非不是因為……
他心中一凜,面上還掛着笑,心中卻不舒坦起來。
卻不想,走到山頂的時候,夏月停下來轉身對着他:“我有一些話想對洪公子說。”
他等着她的下文。
“方才公子問我婚配的事情,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但是我想說明了好,”夏月僵着一張臉,“外祖母是我最後的親人,我從錦洛來帝京看她老人家,原想伺候她百年之後,我一個人鉸了頭髮去做尼姑。如今出了些變故,她老人家去了別的地方養老,可是我的決心卻沒有改。所以但願是我誤會公子的美意了。”她尷尬地一口氣將話說完。
尚睿聽到她要出家的話,微微一怔忪,不知她除了失去雙親孑然一身以外,是否還遇見了其他事情,才讓她年紀輕輕有了這樣的念頭。後來又聽她說出最後一句話,心中跟五味瓶打翻了似的。
他這輩子,只遇見過自己嫌棄別人,哪兒敢有他還未開口,便反過來先嫌棄他的。
這不是在宮裏,他礙於身份不能將她怎麼樣,須臾,他掩了眼中積蓄的怒意,冷笑一聲:“你可真看得起自己。”然後頭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他在前面走得很急,壓根沒想搭理她。
他扔了那麼一句譏諷她的話,她也沒惱。她不太喜歡琢磨那些拐彎抹角的心思,既然對方說沒有,便是沒有,她再不會多想。
山腳下兩匹棗紅馬還在原地,只是淋了雨,馬鞍有些濕。
她見尚睿站在一側,神色又恢復了平靜,才覺得自己真是多心了。
夏月卻不知道,他這人若是存心收斂神色,任誰也看不出破綻來。
尚睿上了馬,指着西邊:“我們從那邊繞回去,過兩里地就是官道,那附近有個客棧,正好可以吃些東西。”
他不說還好,這樣一提醒,她才想起兩個人出來大半天了,頓時覺得餓。
一路上兩個人騎馬緩緩並排而行,到了客棧,發現客人不少。
“下月春闈會試照舊,這些時日自然人多。許多人在此落腳歇息,天黑前可以進城。”尚睿解釋着,讓店裏夥計領着上了二樓包房。
他隨意點了幾個菜。
小夥計十分聰慧,不需要重複就記在心裏,又解釋說店裏客人多,可能上菜會慢些。
尚睿倒是懶得繼續開口,揮了揮手便打發了那夥計。
夥計賠着笑,順手關了包房的門。
包房裏除了桌椅,還有一張寬敞的竹榻,大概是供人吃酒後小憩的。
不到片刻,小夥計先送來一壺茶。
尚睿卻沒動手。
夏月覺察到他整個人從半路上開始就懨懨的,臉色不好,於是拿起茶壺給他倒了一杯。
哪想他這人挑剔極了,看了一眼那茶湯的顏色和浮在面上的茶葉,皺了皺眉,只小小地呷了一口就鄙視地不再喝了。
夏月瞅着他的衣服:“要不要去跟店家借一套乾淨衣服給你換一下?”
他不豫道:“我不穿別人的衣裳。”
夏月瞠目結舌,剛才他還說自己沒女子那般金貴,可現在看來分明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時,店夥計又來敲門,說是剛才點的素肘子沒了食材,要不要換成蒸釀三寶,這也是他們店裏賣得最好的一道菜。
尚睿支着頭,眼皮耷拉着,沒話說。
夏月只得替他應了那小夥計,見他彷彿是真的有些受了寒,到底是替她擋的雨,心中有些不忍,又讓夥計給他熬份薑湯來。
小夥計得了令正要走,夏月再次叫住他:“你們附近有沒有賣新衣裳的?”
小夥計搖頭:“咱們這館子荒郊野外的,也是藉著後面的湖,才有人來踏踏青吃吃飯歇歇腳,哪會有衣裳鋪子,”這夥計識人眼色,見尚睿一身濕氣,又要喝薑湯,自然明白是要換衣服,於是說,“姑娘,你們要是不嫌棄,我們掌柜家的小少爺和這位公子身量差不多,我去替您問問。”
哪知夏月沒開口,尚睿斷然拒絕:“不要。”
夏月頓時覺得這人也太難伺候了,平時不知道被家裏人慣成什麼樣,斜瞥了他一眼,對小夥計說:“你別理他,儘管拿來就是。”
小夥計見尚睿一身簡潔精細的打扮,便知道是貴人,做生意的最善於從皮囊識貴賤,貴人自然脾氣大,便笑嘻嘻地回道:“姑娘,我去找一身新的就是了。”
不一會兒,衣服送來了,果然是新的。
尚睿抬眼看了看,面色稍霽,起身開始解腰間的白玉腰扣。
夏月倏然起身,紅了臉:“你就不能等我出去再脫?”
尚睿斜睨着她:“你都是要做尼姑的人了,還管這些俗禮做什麼,反正上次我見過你的,這次你看回來,咱們就可以兩清了。”
他說著話,並未停下手中的動作,白玉腰扣卸了扔在一旁。
這屋子不大,他坐外面,她坐裏面窗戶下,如今他大剌剌地堵在中間,在她面前換起衣裳來,她卻出不去。眼看他脫了外衣,只剩中衣,夏月又避不開,只好尷尬地轉過身對着窗欞。
窸窸窣窣的聲音停歇後,夏月聽見小夥計敲門來上菜,尚睿開門將他放了進來。她想他應該換好了,不然也不會去應門,於是回身在凳子上坐下。
幾個葷素搭配的菜被小夥計利落地擺在桌子上。
她準備吃飯,順便看了一眼尚睿,這一看,差點“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也不知道小夥計什麼眼神,還說那少掌柜和尚睿差不多身量,可是現在袖子和腳下短了那麼多,穿在他身上就跟被勒成了小一號的人似的,十分滑稽。
小夥計也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看着明明差不多。”
尚睿低頭打量着自己,眉毛都快皺在一起了,扔了塊銀子給夥計,指着自己換下來的那堆衣服:“你趕緊拿去烤乾了,給我送回來。”
小夥計接過銀子,嘴角都要飛起來了,急忙照做。
尚睿穿着那身不合身的乾淨衣服,坐在桌邊一口喝了剛熬的薑湯。
此刻,在門外暗中守着的姚創等人也鬆了口氣。
如今天下不太平,他們自然不敢讓他一個人帶着夏月出城,何況這閔夏月不比別人,若是她藏了禍心,那更不能大意。一路上,他們只敢遠遠跟着,沒尚睿的授意,壓根不敢露臉,可是任由他這麼病了回去也不好交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