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滿身傷痕
第99章滿身傷痕
傷。
滿滿都是傷。
有的結了痂,有的,還在淌着血。
毆打的瘀痕,煙鍋的燙傷,鈍物的擊傷……這具軀體哪裏是活在人間,分明是在煉獄中啊。
她的面孔尚在花期,身體卻在不得見人的地方腐爛。
她微笑着看着馮高:“廠公大人,憑這個,夠嗎?”
班主收了鄭家一千兩銀票,她做了鄭泰的小妾。鄭泰從來沒有把她當成人,只把她當作一個物件。他酷喜虐待她。他把她打扮成那個他求而不得的人,將鞋履踩在她的臉上、她的胸口、她的小腹,他笑着說,祝桑榆,你也不過如此。
她不是貞潔烈女。
她不要牌坊,只要活下去。
她用她的苦難,讓馮高相信,她想與他做買賣的決心。
馮高別過身去,不看她。他伸出手掌,翻覆之間,一股內力像是風,將地上的衣裳颳起,披在她身上。
半晌,他問道:“既是做買賣,你便說說看,你能為我做什麼?”
檸月道:“我昨晚,偷聽到了鄭家父子的談話。”
她走近馮高,馮高本能地後退一步。
一盞茶的工夫,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完鄭家父子的密謀。
馮高忽然上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你可知道,我是什麼人?”
檸月道:“你是當今司禮監掌印,內廷都領侍,東廠督公,陛下的心腹,令朝中官員聞風喪膽的馮高。你的外號叫黑無常。你手上,人命無數。”
馮高的眼裏染了層薄霜:“那你知不知道,欺騙我,是什麼下場?”
檸月笑了。
她笑得跟桑榆那麼像。
一樣的溫柔,一樣的鎮定。就連唇角的那個小窩窩都一模一樣。
“廠公大人的疑心,總是這樣重吧。”她說著。
她迎着他的手往前,衣裳再度掉落。
“廠公大人,為什麼不敢看我?你忘了在國舅府,你喚我姊姊么?你叫得那樣親,那樣小心,這輩子,從來沒有人那樣喚過我。你再叫我一聲——”
馮高猛地推開她。
“你說了這麼多,想要什麼?”馮高問。
檸月道:“我想平安地離開鄭府。”
梅花嶺又下雪了。
驛站外,雪落的聲音,撲簌清纏。
檸月悠然道:“我沒有家,我從來都沒有家,可是你信嗎,我把這人間的好多地方都當成我的家。街頭小販烤紅薯的爐子邊,春雨潺潺中的一處草屋裏,黃昏某個酒館,只要我離了這牢籠,哪裏都能是我的家。我只要自由。廠公大人,我只要自由。”
“我答應你,助你離開鄭府。”
馮高說完,轉身,急急往門外走。
他不想在這間屋子裏再多停留一霎。他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
檸月上前,雙手環住他的腰。
他那麼高,像鶴一樣。
她的臉貼在他的背上。
“廠公大人,你看我一眼好不好,就一眼。”
她把他當作一個正常的男人。
從來沒有人這樣。
馮高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像蘆葦,在眼中的水波邊晃動。他是如此的怯懦。真的姊姊面前,他怯懦。假的姊姊面前,他一樣怯懦。他不敢面對那張刻入骨髓的臉。
他不敢。
“請你自重。”馮高道。
檸月繞到他面前,擋在門栓處。
檸月仰起臉,風塵而懵懂。
她聽出了他的話語裏竭力剋制的顫抖。
大夢一醒。他沒有還手之力,沒有招架之功。
他推開她,大踏步離了這間屋子。
風灌進他的脖子裏。
他沒有回頭看那個女子。
他將手下的一個廠衛,帶到一旁的馬廄。
“換上我的衣服,騎上我的馬,帶着兄弟們,按原計劃,走官道,回京。”
“遵廠公大人令。”
那廠衛沒有問馮高是什麼原因,在東廠做事,不可多言,絕對服從,是第一要緊的。
他披着馮高的黑長袍,拉低帽檐,跨上馮高的馬,一路北往。
那廂,馮高向錦衣衛發出密令:調一千督衛來揚州,清查年末漕運稅收。
辦好這一切,他穿上尋常客商的毛氅,戴着斗笠,走小路回揚州城。
他走在雪中,不過半炷香的工夫,便和梅花嶺一起白了頭。
秦府。
我撫摸着凸起的腹,捧着書卷,櫻桃依偎在我身邊。
我給櫻桃和腹中的孩兒念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馮高為我請的穩婆,給我揉着腳。
月份越大,雙腿、雙足的浮腫越來越明顯。
穩婆的手法熟稔而麻利。
“秦夫人這一胎,是雙生兒。”穩婆道。
櫻桃拍着手在屋子裏蹦來蹦去:“榆娘要生兩個寶寶咯,榆娘要生兩個寶寶咯!”
“果真么?”我實不敢相信,菩薩會給我這樣好的運氣。
穩婆篤定道:“老身這大半生接生的孩兒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看準的事,錯不了。”
她是個極穩重的人,剛來的時候,幾次欲言又止,似是想說,又沒有。在我身邊細細瞧了數日,方才敢下這樣的斷言。
外頭有腳步聲。
櫻桃連忙奔過去。
祝西峰拉着花練的手走進來。花練捧着幾件嬰孩的衣衫,想來,都是她一針一線親手做的。
櫻桃見了他們,忙不迭道:“舅舅,舅母,告訴你們,穩婆說,榆娘懷的是雙胎!”
祝西峰咧嘴道:“好事!好事!若姊夫知道姊姊懷的是雙生子,不知道高興成什麼樣兒呢。”
花練將衣服放下,握住我的手,伏在我膝邊,道:“懷的是雙生子,東家便更辛苦了。”
成婚後,她依然叫我東家。
雙生子固然可喜。但她只擔心我的身體,我的安危。
我笑道:“我好些日子沒去柜上,生意如何了?”
祝西峰道:“很好。好得不得了。今日,剛剛發走皇家貢酒。我在碼頭,盯着他們裝完船,發走,我才回來的。”
“貢酒?現在不是發貢酒的日子啊。”我道。
按照戶部的慣例,至少要臘月中旬以後,才將皇家貢品發出的。
祝西峰不經意道:“是,還差着七八天,但昨日御用監來人,說今年與往年不同,因鄭皇貴妃產子,宮中幾乎日日有宴飲,貢酒提前發走。”
“渡口那邊誰清點的?”我問道。
“姊姊這般緊張做甚,還怕我辦不好事么?”祝西峰笑道:“是御用監的人清點的,清清楚楚,辦妥了的。姊姊儘管安心養胎,如今柜上的事,我都是做熟了的。”
我點頭:“辦妥就好。”
花練勸慰道:“東家放心,我與西峰一起辦的。”
聽了花練的話,我方安下心,招呼僕役端來湯菜,我們圍爐用了晚飯。
他們待了會子,告辭離去。
二更天,我與櫻桃梳洗,上榻。
秦明旭前幾日去了浮梁收賬,約莫月半的時候回。他不在家,我們娘倆睡得越發早。肚裏的孩兒時不時調皮地翻滾着。
櫻桃躺在我身邊,很快便睡著了。
我翻了會兒書,熄了燈,掖緊被角。
倏地,聽見熟睡的櫻桃說夢話:“義父殺人了,義父殺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