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與靈牌拜堂
第2章與靈牌拜堂
小音話還沒說完,門外便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我向小音說了句“莫慌”,遂起身,開了門,一個年輕的婦人關切地沖我笑着。
那婦人肌膚豐腴,面色白凈,打扮不俗,滿頭的烏雲髻,一支漢玉釵斜斜地壓着。她一見面便握住我的手,上下打量一番,道:“是祝家妹子不是?嘖嘖嘖,瞧這模樣兒,好個美人兒。只可惜……”
她用帕子拭着眼角的淚:“只可惜老二他……”
“您是?”我問道,心裏已猜到個七八分了。
她道:“我是滄時的娘子,淮時的大嫂啊。”
我忙行了禮:“原來是大少奶奶。”
她扭頭看了看門外,悄聲道:“妹子,一個時辰前,老二的死訊傳回來,我們老夫人聽了,傷心得了不得,直哭到這會子。老夫人疼么兒,這滿府里誰不知道?不知什麼人,在老夫人跟前兒進讒言,說是妹子你帶了災厄,克了老二,才落得這般下場。老夫人吩咐下去,要將你主僕二人打死……我素來是個軟心腸,平日裏連螞蟻都捨不得踩,又怎能見妹子遭此不測?我疏通了角門兒上的小廝,妹子,你快跑吧。”
我遲疑着。
她將我往門外推着:“妹子,你快着些,再不走,恐來不及了……”
小音拿起包裹跟在身後,道:“小姐,大少奶奶說得是,咱們快些走,還能保着命呢。”
推推搡搡,到了角門。
門是開着的。
像是早有準備。
大少奶奶環顧左右,道:“妹子,我不能在這兒多待了,若叫老夫人知道是我放走了你,怪罪下來,就不好了。”
說完,便走了。
揚州十月的清晨,薄霧迷離。
我站在角門處,思量着。
我與程淮時雖然是受長輩之命定的婚,先前並無情誼。但他如今橫遭不測,着實可憐,我總該送一送,全了我們祝家的禮數。
如此貿然離開,倒顯得我薄情。
小音催促着:“小姐,您發什麼愣啊,走吧。回咱們東昌府,再挑好人家兒嫁去。這個鬼地方,咱們再也不來了……”
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
“往哪兒走?”
我轉身,見一個穿着石青色衣裳的少女向我走來,削肩細腰,剪水秋瞳,顧盼神飛,看上去甚有主意。
她走到我面前,一揚眉,道:“二哥哥的屍首還未尋回,祝姐姐你不能走!”
她腰間掛着一個香囊,香囊上綉着簪花小字:明朝待晴旭,池上看春冰。
我驀然想起船上那個登徒子,秦明旭。
這少女香囊上的字,可是與他有甚關聯么?
少女見我不答話,繼續道:“祝姐姐是來跟二哥哥成親的,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走。二哥哥頂聰明的一個人,我不信他就這樣死了。憑誰說什麼,我都不信。”
她說著,像想起什麼似的,道:“祝姐姐,我叫清時,是程府的三姑娘。你的閨名叫什麼?”
“桑榆。祝桑榆。”我道。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姐姐好名字。”
三小姐很是自來熟。
剛見面便似與我很熟絡了。
我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個鄰家小妹,親切得很。
她牽着我往回走。
邊走,邊講着程府里的事。
我這才明白了,為什麼昨日在府門外看到那麼多漕兵。
程家太爺本以“耕讀”傳家。到了老爺這一輩,卻頗好武事。
萬曆初年,老爺先考了策略,又考了弓馬,中了武舉。去淮安府辦差,竟意外得了漕軍總督凌大人的賞識,做了漕軍正五品千戶。
漕軍的官職可世襲,三年前,老爺病故之後,大少爺程滄時便襲了官職。
“那,二少爺平日裏做些什麼?修文,還是習武?”我道。
三小姐道:“二哥啊,他可是個鬼機靈……”
正說著,一個僕婦走過來,道:“祝姑娘,老夫人有請——”
小音嚇得了個哆嗦,挽着我的胳膊,道:“小姐,怎麼辦,怎麼辦啊?”
彷彿下一霎便是鬼門關。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三小姐道:“祝姐姐莫慌,我同你一起去。”
是山,是河,總要闖一闖。
我隨着那僕婦往前走。
老夫人住着北院正房,寬闊,軒昂。
屋內的桌椅皆是上等黃花梨木製成。牆上正當中掛着一幅《百子迎福圖》。
老夫人正哀泣着。
聽見下人通傳,她抬起頭,幽深的眼看着我。
她將喪子的悲痛移嫁到我身上,一邊捻着佛珠,一邊念叨着:“災星啊,災星啊,早知破落戶家纏不得。我淮兒走時好好兒的一個孩子,怎生說沒就沒了……”
地上跪着一個小廝,捧着帶血的衣物,哭嚎道:“二爺遇難前,還跟奴才說,沒能娶妻成家,孝順老母,實實不孝。”
這句話越發戳動老夫人的心腸,她雙眼垂淚,滿口喚着:“我的兒啊——”
“打死這個剋死我兒的破落戶家小蹄子!”老夫人吩咐道。
幾個五大三粗的家丁走過來。
三小姐走了幾步,欲上前攔阻。
“且慢!”我喊了一聲。
“外祖在時,與程家累世通好。我祝家雖自家母亡故后,沒落了許多。但老夫人真的全然不顧昔年舊情,為著謠言,不明不白地處死我嗎?”
“謠言?”老夫人咬牙切齒道:“廟裏和尚說的,焉能有假?”
兩廂爭執着,門外小廝道:“夫人,劉小姐來了!”
老夫人用帕子擦了淚,忙起身迎道:“嫻兒,你來了。”
一個穿着藤黃色衣裙的女子走了進來,握住老夫人的手,急急道:“程伯母,淮時哥哥真的出事了嗎?快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一定是下人們貧嘴爛舌胡說的。”
老夫人抱住她,不作聲。
三小姐悄悄與我道:“這位是揚州知府劉大人家的千金劉予嫻。她對二哥最是殷勤的。總是攛掇着母親毀了二哥的婚約,娶她過門呢。”
怪道程家昨日那般待我,原來是有高枝可攀附。
程家長子襲了漕軍官職,二子若再娶了知府千金,可謂是鮮花着錦,烈火烹油。
我瞧着那女子。
她眼圈兒通紅,望着老夫人,道:“程伯母,您快告訴我啊。淮時哥哥武藝高強,不過是去徽州辦趟差,很快便回來了。”
老夫人指着小廝手中帶血的污衣,顫巍巍,欲言又止。
劉予嫻雙眼怔怔的,似乎最後的希望沒了。
她最不願意發生的事,得到了證實。
她癱坐在地。
“我的淮時哥哥,我的淮時哥哥……”
這時,一個中年男子走進來,向老夫人道:“夫人,族裏的族老說,二少爺沒有成家便客死異鄉,不能進程家的祖墳。您看,買哪塊地葬了二少爺的衣冠好?”
老夫人怒道:“買什麼地?我淮兒自該是入祖墳,與他祖父、父親在一處。”
中年男子為難道:“未成家不能進祖墳,這是程家祖祖輩輩的規矩,奈何不得啊……”
老夫人沉吟半晌,道:“那便給淮兒成家!不管淮兒在與不在,婚禮得大操大辦。要讓揚州府的人都瞧見這熱鬧。誰來做這個新娘……”
老夫人的目光看向劉予嫻。
劉予嫻慌忙低下頭。
老夫人含淚道:“嫻兒,你往日裏總說,想要嫁給淮時……?”
“淮時哥哥在的時候,我是說過……說過要嫁給他……可如今,他死了。我,我,我……”
劉予嫻起身,似逃瘟般去了。
“我願意。”
我揚聲道。
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看向我。
“你果真願意?”老夫人看着我,目光已沒有方才那般凌厲。
“願意。”我迎上老夫人的目光。
我要讓她知道,她口中聲聲念叨的“破落戶”,是怎樣的情義之家。
我既千里迢迢,持婚書而來,就該有始有終!
過了好一會子,老夫人道了聲:“好。”
三小姐高喊一聲:“二嫂仁義!”
管家、小廝、丫鬟們交頭接耳,議論着,紛紛露出讚許之意。
十月廿二。
丁亥月,癸未日,揚州大雨傾盆。
老僕婦抱着程淮時的靈牌。
我一身紅裳,與靈牌拜了堂。
從此,成了程家的二少奶奶。
新婚之夜,紅燭高燃,門外似乎有動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