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要娶你(2)
第8章我要娶你(2)
這時,大殿外乞子的婦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和尚們還興猶未盡地一邊敲木魚,一邊抑揚頓挫地唱着梵音。菊花彷彿怕被人看見一樣,匆匆走下台階,急急地向廟外的小徑走去。剛走到廟外紫竹林邊,就從竹林里閃出一條漢子,舉着柏皮火把,高興地叫了一聲:“菊花。”
菊花停住腳步,對漢子親切地笑了笑——這漢子就是菊花的情郎冉龍貴。
冉龍貴和菊花是一個村裏的人,他有着扇面似的寬肩,飽滿而結實的胸脯,以及像刀削斧劈一樣刻出來的發達的肌肉,渾身上下無不透出一股健壯而剽悍的氣質與力量。他只比菊花大三歲,小時和菊花一起在河漢里捉螃蟹、魚蝦,在山上一起剜野菜,形影不離。十五歲那年,冉龍貴不幸父母雙亡,他成了孤兒。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時的冉龍貴不但能自食其力,還常常幫周圍缺少勞力的人家幹活,菊花家便是他經常幫忙幹活的對象之一。幹完了活,他就坐在菊花家的門檻上,看着進進出出的菊花。民國七年,全縣上下各路,東西各場,都按照知事老爺的命令興辦民團。以十戶為牌,十牌為甲,十甲為團,各青壯男丁,均要受訓,練習刀矛、槍炮、射擊諸技。這年冬天農閑之時,已是二十齣頭的冉龍貴身背行李,去流江場集中操練。這天沒有太陽,莊稼剛剛播下,還沒出土,似乎也不需要太陽,北風在輕輕地刮著,四周一片沉寂冉龍貴一個人在那條通往流江場的土路上走着,內心也有些寂寞、孤獨。可走着走着,忽然聽見背後有“踢踏踢踏”的腳步傳來。他走得快,背後的腳步聲也重,他走得慢,背後的腳步聲就輕。冉龍貴奇怪了,回頭一看,原來是菊花低垂着頭,像一個跟腳的小孩,不遠不近地跟着他。
冉龍貴就站了下來。可菊花在後面也跟着站了下來。
半晌,冉龍貴忍不住了,於是大聲問道:“菊花,你到哪去呀?”
菊花沒答話,仍舊低着頭,咬着嘴唇。
冉龍貴站了一會,見菊花沒答,轉身又走。菊花這才慌了,對冉龍貴“哎”了一聲。
冉龍貴又站住了。菊花終於鼓起勇氣跑了上來。十七歲的菊花已出落成一個楚楚動人的大姑娘了。她的鴨蛋臉沒因寒冷而發青,相反卻紅撲撲的。她的丹鳳眼無限嫵媚地看了冉龍貴一眼,頓時就讓冉龍貴的靈魂出了竅,一時窘在那裏,不知說什麼好了。
半晌,菊花忽然從背後伸出雙手,將一雙粗布布鞋塞在冉龍貴手裏,說了一聲:“給你。”
說完,還沒等冉龍貴回過神,菊花已轉身一溜煙跑了。
過了一會,冉龍貴才清醒過來,朝菊花看去。只見菊花身後一根長辮甩來甩去,辮梢拍打着正豐滿起來的屁股。
冉龍貴眼前就立即升起一輪金色的太陽。
冉龍貴在流江場操練了兩個月,奉命調縣城會操。菊花聽到這個消息,特地趕到了縣城。冉龍貴在會操中,各門技能都取得了好成績。特別是射擊,不論長槍、短槍,冉龍貴舉起來便打,卻彈無虛發,槍槍都射中靶心,喜得知事大人當場就表揚了他。菊花一旁看見,心裏有說不出的高興。
冉龍貴回來那天,菊花又去路上等候。這天有了太陽,下午的太陽照在菊花一件打了補丁的舊襖子上,冉龍貴卻猶如看見了一個衣着華麗的仙女。他們仍然相隔着一段距離,默默走着,可誰心裏都慌慌的,像有一面鼓在擂。走到快分路的地方,冉龍貴不得已站住了,急赤着臉,看着菊花結結巴巴地說:“菊花,我,我,我要娶你。”
菊花似乎被嚇了一跳,面頰也一下成了燃燒着的太陽。她也不回答,只低頭擺弄着自己的辮子。
冉龍貴還要再說,菊花忽然從嘴唇里迸出一句:“你,你是木頭。”說完,就轉身一溜煙跑了。
半晌,冉龍貴一下明白過來。他突然一下跳起來,接着,興奮得像瘋了一般,朝自己破爛的茅房跑去。
第二天,便有人來羅家向菊花提親。羅德成兩口子聽說是冉龍貴,沒多想,便一口應承了。
庄稼人的心目中,笆簀門對笆簀門,板板門對極板門,只要人好,身體壯,勤勞,能吃苦就行了。把姑娘嫁給這樣的人,一輩子不會吃虧。
現在,冉龍貴舉着火把,兩眼閃着光澤,親切、激動地看着菊花。他的寬厚的嘴唇半張着,好像小孩突然看見親人,有點驚異一樣。
柏皮火把放射着紅紅的火芒,照着菊花一張輕鬆下來的臉。兩人靜靜地對視了一會,菊花才說:“走吧。”
於是冉龍貴舉着火把,為菊花照着腳下的路,順河岸往回走去。一邊走,冉龍貴一邊忍不住地問:“怎麼這樣久才出來?”
菊花關心地說:“你等急了吧?”
冉龍貴說:“可不是!我把路都看大了。”
菊花說:“老夫人和太太喊我問話呢。”
冉龍貴驚訝起來,問:“真的?問的什麼?”
菊花說:“問我叫什麼,住在哪裏?還問……”
冉龍貴忙問:“還問什麼?”
菊花臉龐泛上紅暈,半晌,才不好意思地回答:“問我們什麼時間辦喜事。”
冉龍貴更顯得吃驚起來,說:“你說了?”
菊花說:“說了。”
冉龍貴聽了,一時沒有再問的話了,於是沉默下來,只顧舉着火把,在後面為菊花照着路。火光照着菊花後背,那頸子下面一圈皮膚顯得格外白皙,上面生着一層軟軟的、細細的茸毛。冉龍貴的眼睛就盯在那塊皮膚上。半晌,才將目光順着那根長辮往下移,看見菊花渾圓的屁股一甩一甩,像是在召喚什麼。冉龍貴就覺得心裏有一種什麼鼓脹起來,渾身充滿了渴望,他抬頭看了看天空,七月的夜是寧靜而溫柔的。銀河兩岸,繁星滿天。他聽說只要天空出現白光,就是牛郎和織女正在相會了。可天空沒有白光,只有颯颯的微風從樹梢掠過,不知名的小蟲在卿卿吟唱。冉龍貴收回目光,又重新去看菊花潔白的頸子、一扭一扭的腰肢和像發出召喚的風動的屁股,先前身子內部鼓脹起來的渴望更強烈了,心裏泛起的那種感覺似乎很甜蜜又很難受,很充實卻又很飢餓。他的面頰在發燒,舉火把的手在顫抖,嘴唇感到乾燥。他咽了一口唾沫,終於忍不住站了下來。
菊花聽見後面沒有腳步聲了,忙回頭問道:“怎麼不走了?”
冉龍貴定定地望着菊花,目光如火,卻不知該怎樣說出自己心中的慾念。菊花也看着他,少女的目光只是充滿了疑惑。
半晌,冉龍貴才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說話了,說出的卻是另一番話:“我,我想看看你抱的泥娃娃……”
菊花說:“有什麼看的?”
冉龍貴說:“我就看看。”
菊花見了,只好掏出用紅布包着的泥娃娃遞過去,自己去接了冉龍貴手中的火把。
冉龍貴打開紅布,露出了泥娃娃。冉龍貴小心地拿在手中,看了起來。只見這泥娃娃雖然小巧,卻捏得有模有樣,栩栩如生,很是招人喜愛。看了一陣,冉龍貴忽然指着泥娃娃大腿中間那根翹立的泥柱子說:“菊花,你知道這是什麼?”說著,就涎着臉,兩眼跳動着火花,直直地看着菊花。
菊花的臉刷地紅了,忙把頭偏到一邊,看着河中倒映着的滿天繁星。
冉龍貴喘息起來,渾身的血液在身上突突跳動。半晌,才又急促地說:“是,是傳種的東西呢。”
菊花忽然回過頭來,漆黑的眸子有了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嚴肅,對着冉龍貴說:“你要再說,我就不和你好了。”
冉龍貴一驚,身上的慾火頓時減退下來,看着菊花不解地大聲問:“菊花,你說什麼?”
菊花仍一臉正色地回答:“我不喜歡聽你說那些。”
冉龍貴說:“難道你不是我的女人?”
菊花說:“我還是一匹紅綾子。”
冉龍貴聽了,垂下了頭。過了一會,才抬起頭來,目光中就有了一些哀怨。又過了一會,才十分痛苦地對菊花說:“菊花,都快成親了,你就不能……先給我,我騎、騎一回?”說著,又滿含期待地看着菊花。
菊花聽了這話,也抬頭望了望冉龍貴,她被冉龍貴目光中痛苦、失望的神色嚇了一跳。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內心慌亂起來。冉龍貴敞開褂子的胸膛,結實的肌肉在隨着他內心強烈的渴望而顫動。菊花不敢再看冉龍貴的眼睛了,就只盯着他泛着紫色的胸脯看。她的臉紅了,嘴唇也像遏制不住地在輕輕顫抖。可過了一會,她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對冉龍貴堅定地說:“只要沒有過門,你就別想碰我。”
冉龍貴眼裏的光芒徹底黯淡了下來。他知道菊花說得對。女孩兒不到過門那天,是不會讓男人輕易碰自己的身子的。他為自己剛才產生的那種強烈而生動的慾望後悔起來。過了一會,那種曾燒灼他靈魂的慾火漸漸消退了。他把泥娃娃還給菊花,又重新接過火把,不敢再朝菊花長着茸毛的脖子和細軟的腰肢,以迷人的屁股看了。走到分路的地方,冉龍貴堅持要送菊花回家,菊花不答應,說深更半夜,讓人看見了說閑話。冉龍貴只好將火把分一半給菊花,各自走了。
菊花回到家裏,父母和一群弟妹還沒睡。母親這段日子犯了心口痛的病,正躺在床上。羅德成帶着一群衣衫褸襤的孩子,在院子裏的“乞巧棚”乞巧。窮苦人家求神不比有錢的大戶氣派,菊花家的“乞巧棚”只是用竹片編成了一圈柵欄似的東西,圍在院子裏,中間擺了一條凳子,也沒瓜果、香燭等供果。只是在凳子兩邊各供了一塊木牌,一塊木牌上寫了牛郎的名字,一塊木牌上寫了織女的名字。菊花回去時,兩個小弟弟正拖着鼻涕,穿着刷把褲,將不知從哪裏拾來的一支禿毛筆,一錠墨,一塊破硯,幾張白紙,供在牛郎面前。三個妹妹則捧了針線籃子,跪在織女牌位前“乞巧”。看見菊花舉着火把走來,弟妹們一窩蜂站起來,擁到她身邊,紛紛問:“姐姐,你到哪裏去了?”
菊花不好意思告訴他們去娘娘廟抱泥娃娃的事,想了想就說:“姐姐有事出去了。”
弟妹們不再問,三個妹妹拉了菊花的手,說:“姐姐,快來乞巧吧!我們都乞過了。”
菊花停了停,果真也走進“乞巧棚”,捧起針線籃子,跪在織女神位前,乞起巧來。正乞着,忽然聽見屋裏傳來母親一陣痛苦的大叫。這叫聲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凄慘。菊花知道母親又犯病了,急忙爬起來,和父親、弟妹們一道,衝進屋去了。
進屋一看,只見昏黃的桐油燈光下,菊花母親雙手緊緊按着胸口,在床上痛得不停地翻滾,一張瘦削、佈滿皺紋的面孔,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
菊花急忙撲過去,抱住了母親,一面用手擦着母親頭上因疼痛冒出的虛汗,一面急切地呼喊着:“娘、娘….”
弟妹們則在一旁嚇得哭出了聲。被羅德成大聲趕出去了。
半晌,菊花娘的疼痛才輕了一些,可仍不斷呻吟,一邊呻吟,一邊疼愛地看着菊花問:“泥娃娃抱着了?”
菊花點了點頭。
菊花母親眼裏就湧上了淚花,伸出瘦骨磷峋的手,一邊撫摸着女兒,一邊說:“孩子,娘讓你受苦了……”
菊花眼眶也濕潤起來,哽咽一聲,安慰地說:“娘,你別管我,養你的病吧!我明天就去‘泰康藥鋪’給你拿葯。”
母親說:“還拿葯幹什麼?我這病身子,把家裏都掏空了!讓我死了算了……”
菊花聽了,更感到一種痛苦鑽心,忙抓住母親的手撫摸着,孝順地說:“娘,別說傻話了!人是大事,說不定吃了這劑葯,病就好了。”
勸慰了一陣,菊花母親終於睡過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