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魂斷流江(2)
第52章魂斷流江(2)
這天晚上,下了初冬的第一場雪。第二天起來一看,群山一片銀裝素裹,分外皎潔。雪后初晴,陽光格外明亮,照在積雪上,晃得人睜不開眼。積雪消融后,大地一片酥軟。朔風帶着料峭的嚴寒,在山嶺中肆虐着。菊花知道,時令已步入隆冬了。么七爺被活埋后,菊花一下變了個人樣。她不但人消瘦了,面色蠟黃了,而且話少了,眉宇間時時佈滿了一種憂鬱、寡言的神情。這一方面,是因么七爺的死引起的,而另一方面,一件更大的事壓在了她的心頭。這就是隨着滿月日子的到來,她和冉龍貴成親的事會不可避免地擺在了面前。她該怎麼辦?菊花明白,冉龍貴冒着危險,把她搶上山來,為的就是要和她成親。她也知道,冉龍貴心裏有她,離不開她。可菊花心裏,卻越來越沒有冉龍貴了。特別是捉住老爺和活埋了么七爺以後,菊花覺得冉龍貴已不是過去那個淳樸、善良、喜歡助人為樂而又老實巴交的冉龍貴了,而變成了一個心狠手辣,毫無人性的魔鬼。她的眼前時常浮現出蘭洪恩的面孔,是那麼親切、文雅、和氣,和冉龍貴這些人比起來,老爺真像一個慈眉善眼,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而冉龍貴,卻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強盜。她手裏為冉龍貴做着鞋子,心裏卻惦念着蘭洪恩。她不知道蘭洪恩那天晚上遇到危險沒有,是不是已經安全地回到家裏?也不知他身上的傷有多重,現在好了沒有……她真想馬上生出雙翅,飛回蘭府,去探望一下老爺。可她知道,她根本沒法走出去,她只有在心裏叫着蘭洪恩的名字說:“老爺,你一定要保重自己!老爺,你今後可一定要小心呀!”現在,菊花才明白,她心裏的位置已全被老爺給佔滿了。可是,眼前該怎樣對待冉龍貴呢?菊花實在想不出辦法了。她害怕滿月,可時間老人卻似乎並不同情她,日子一天天臨近。
果然,這天中午冉龍貴送飯來,眉開眼笑地望着她,一副陶醉和幸福的樣子。
菊花見了,又不知他遇上了什麼開心事,就輕輕地問:“你笑什麼?”
冉龍貴又故意說:“你猜。”
菊花也故意說:“總不是又把老爺捉住了?!”
冉龍貴沒答話,拿起床上菊花給他做的鞋,幸福地看着。半晌,才忍不住回答菊花說:“是比捉住蘭洪恩更讓人高興的事。”
菊花還是不明白:“什麼喜事,說呀……”
菊花話音未落,冉龍貴放下鞋,突然一把緊緊地抱住了菊花,興奮地說:“菊花,你忘了?還有兩天你就滿月了.舵把子’說了,等你一滿月,就在上面棚子裏給我們辦喜事。我們……就要成兩口子了!來,讓我先親、親……”說著,就抱住菊花,迫不及待地親了起來。
菊花聽完,周身頓時涼透了。她怕這一天到來,可這一天還是偏偏來了。她不知說什麼好,只覺得身子變成了一截木頭。她既不躲避冉龍貴那熱情似火的親吻,也不主動迎合,完全像失去知覺了一般。過了許久,她才從木然中醒過來,推開了冉龍貴說:“不,不!你不能……娶我……”
冉龍貴一下愣了,他定定地看着菊花,沒等她說完,急忙抓住她的手大聲間:“菊花,你怎麼了?為什麼說不能娶你?”
菊花哽咽一聲,忍住了眼淚。她拿不準該怎樣回答。是呀,難道能對冉龍貴直說我不喜歡你了嗎?不,不能這樣說。可是,該怎樣說呢?半天,菊花才回過神說:“龍貴哥,我,我不能嫁給你了……”
冉龍貴更急了,不認識似的看着菊花,更急切地問:“菊花,你快說呀,為什麼?”
菊花終於流下了淚,抽泣着說:“我,我的身子不、不幹凈了,已經讓老爺給占、佔了,還給他懷、懷過孩子,你、你找別的姑娘吧……”
冉龍貴打斷了她的話:“不,菊花,我要娶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怪不得你,我只要娶你!不管你身子怎樣了,我都要你。”他抓着菊花的手使勁搖着。
菊花垂着頭,她不敢去看冉龍貴的臉。她知道那臉上的一對目光,一定也燃燒着熾烈的火焰。可是,菊花對冉龍貴一番真誠、熱烈的表白,卻沒有激起一點心靈的火花。她想大聲告訴冉龍貴,她現在只願意把身子給老爺,可她不敢把這話說出口,半晌,才仍然安慰地對冉龍貴說:“龍貴哥,你不要這樣想。世界上好姑娘還多,俗話說,只有剩谷剩米,沒有剩兒剩女,你重新……”
“不!不!我就要你!”冉龍貴沒等菊花說完,瘋了一般大叫了起來。叫着,就不顧一切地把菊花按在床上,動手撕扯菊花的衣服。
菊花急了,一邊用手護住自己身子,一邊叫着:“放開我!你不能這樣,不能這樣,龍貴哥,我還沒有滿月”
冉龍貴撕扯了一陣,心中熾烈的火焰降了下來,這時才一把抱起菊花,幫她擦着眼角的淚花說:“菊花,我的心肝人兒,你放心,我不會、不會幹你!我只是心裏愛你。我說不出來,我不好受!你聽着,菊花,我想你、盼你,身上的血都好像要熬幹了!我不能沒有你,菊花,等過了這兩天,我就要你……”他一邊急促地說著,一邊像小孩尋找母親的懷抱一樣,粗大的頭在菊花胸前拱來拱去。
菊花感到了他的身子像高燒一樣發著燙,心跳得十分厲害。可菊花仍覺得自己像是一撮死灰,又像一潭凈水。她看出冉龍貴的確真心愛着她,也很可憐,但她就是沒法像過去那樣,隨他的皮膚共同燒灼,以及為他的每一個輕微的觸摸和甜蜜的親吻,而心靈震顫不息。她甚至非常奇怪地想,過去怎麼會產生那樣奇妙的感覺呢?該不會是自己記錯了吧?
冉龍貴離開后,菊花反覆思忖開了。怎麼辦?難道她真的沒法拒絕冉龍貴了嗎?真的就沒法逃避和他成親的命運了嗎?是的,她只要留下來,就註定了非和他成親不可!看剛才冉龍貴的樣子,她能躲避得了嗎?如果她不答應,他就會像老鷹捉住一隻小雞那樣,不花一點力氣,就會撕開她的衣服……想到這裏,菊花在心裏叫了起來:“天啦……”她不敢想像那種場面,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身子卻在不斷哆。接着,她眼前又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蘭洪恩那張和藹、永遠掛着微笑的面孔。那微笑似乎是在對她發出召喚,說:“菊花,回來吧!看我們蘭府,有吃不盡穿不完的東西!我們會好好待你的。”
想着,菊花的心一下激動了起來,彷彿身上注滿了活力。一個念頭忽然從腦海中冒了出來:逃走!是的,她只有逃離這裏,才能避免和冉龍貴成親的命運;也只有回到蘭府,她一顆思念和牽挂老爺的心,才會得到緩解。她想,哪怕回去只看一看老爺,也就放心了。這樣想着,就恨不得馬上離開,因而逃走的念頭更堅定了。她想起過去,也曾經產生過逃跑的念頭。可是,一是因為小產後還沒滿月,她不能隨便走動。再一個原因是因為害怕。她聽冉龍貴說過,山嶺間到處都有巡邏的“巡冷子”。可如今,她卻不覺得害怕了。她還差一兩天就滿月了,身子已完全恢復了過來。更重要的,是她見老爺逃走後,並沒有被他們抓回來,因此更有了信心。她想,既然老爺能逃出去,我為什麼不能逃出去呢?只是覺得這樣,有些對不起冉龍貴,人家熬了、等了這麼多年,就等着成親這一天呢!可是又一想,這是命,誰也奈何不了,還是別想這麼多吧!接下來,她彷彿害怕會動搖自己信心似的,就不去想冉龍貴了。她努力把一切都埋藏在心裏,若無其事地等待着夜晚的到來。
這是一個有下弦月的夜晚。吃過晚飯,菊花的心就處在一種慌亂、動蕩和緊張的情緒中。她沒有心思睡覺,看見天空逐漸黑暗,山崗、怪石、樹木……所有白天看得見的景物,都變成了一塊塊黑黢黢的怪東西。要在微弱的星光下注視許久,才能看出它們的大致形狀。寒風哭泣似的,在群山間響着,聲音既凄涼又悲愴,樹林間偶爾亮起一星半點微弱的磷火,猶如傳說中魔鬼眼裏閃出的光,時縱時逝。菊花看了一陣,忽然害怕了。她想,天這樣黑,山間又全是險峻的羊腸小道。她能走出去嗎?可沒過多久,像是天老爺有意幫助她一樣,半輪月亮升起來了。半個月亮在今晚彷彿格外明亮。它一露臉,就撕破了黑暗的夜紗。遠處先前連成一片的黑黢黢奇形怪狀的景物,現在完全看得出輪廓了。近處的樹木枝權一根根現了出來。甚至地上的草莖,也非常清晰了。有了月光,先前看見的、像是魔鬼眼裏射出的磷光,也看不見了。菊花一下覺得夜晚又非常清新、溫暖和明亮起來;剛才曾經產生的膽怯也立即被勇氣代替了。她想,這也許是老天爺特別的照顧吧,不然,為什麼今晚的月亮格外明呢?她側耳聽了一陣上面棚子裏的響動,沒有任何一點聲音,靜得似乎能聽見大地沉沉入睡的鼾聲。菊花鎮靜下來,覺得時機已經來到了,她不能再逗留了。於是,她小心地走出了洞口。
可是,剛要跑去時,卻忽然又停住了。她抬頭望了望上面棚子的方向,心裏彷彿還牽挂着什麼。半晌,她忽然又走回山洞,從席子下的草堆里,取出做好的布鞋,一雙雙擺在床上。她數了數,一共十雙。她沒想到這些日子,做了這麼多鞋,望着這些鞋,菊花的眼眶漸漸濕潤了。半天,兩滴淚珠爬出了眼角,長長地掛在了清秀的面孔上。她在心裏喊了起來:“龍貴哥,我走了!我知道你愛我,放不下我,可我已經把身子給了老爺,我心裏只有老爺,我對不起你,龍貴哥……你恨我吧,龍貴哥!你要沒鞋穿了,就給我捎聲信,我再給你敞。龍貴哥,往後你走山路,可要小心一些……”心裏默念着,止不住淚水長流了下來。她嘴唇哆噴着,急忙轉過身,捂住嘴,大步跑出了洞外。接着,就消失在了神秘而幽靜的夜幕里。
菊花準備逃走的這天,對於蘭洪恩和蘭府來說,也是一個十分有意義,值得永遠紀念的日子。一清早,縣衙里的一個公差,就氣喘吁吁地給蘭洪恩送來知事老爺曹玉儒一封親筆手書,要蘭洪恩立即趕到流江場團總辦公室議事。蘭洪恩一見這手禮,心裏就立即明白了是怎麼回事,臉上不由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這是他逃出九層寨后,第一次開心地笑。他身上的傷已經全好了。實際上,冉龍貴給他的,只是一點皮肉之傷,比起身上受的這點苦,蘭洪恩覺得他心靈上所受的驚嚇,遠比那點皮肉之苦大得多。可是,現在已經逃出來了,一切又都和從前一樣了,因此,心靈上那點驚嚇也早已消失。他覺得像是做了一場噩夢,醒來,夢境不在了,一切都和原來一樣,沒什麼值得憂慮和痛苦。
他逃出來后,並沒有忘記去向過去的同窗好友曹玉儒,奏上一本團總貪贓枉法、魚肉百姓的罪惡,並且在言語之間,也十分巧妙而含蓄地流露出了自己想取而代之的念頭。然後,又將一大口袋銀圓塞進了曹玉儒手中。他心裏明白曹玉儒不是傻瓜,不會不理解他這樣做的目的。他想,今天曹玉儒召集他議事,肯定是這事。他高興了一陣,立即進屋更換了衣衫,帶上大管家和兩個家丁,住流江場走了。
現在,蘭洪恩吸取了教訓,大白天也要帶上家丁了。
到了流江場,果然,曹玉儒和楚家茂早等候在團總辦公室了。除了他們以外,屋子裏還有十幾個鄉紳和各保的保長,一個個正襟危坐,神色肅穆,像是廟裏擺着的一排泥塑。見了蘭洪恩,大家欠了欠身,氣氛才稍微緩和了一些。
蘭洪恩也向大家欠欠身,算是回了禮,這才去尋了一張空椅子,坐了下來。坐下后,才抬眼逡巡會常這時,他看見團總今日也不比往常,蔫蔫地坐在角落裏,滿臉的惶惑之色。蘭洪恩更加相信了今天這會與換團總有關,內心不由得有幾分緊張。他把眼光移向曹玉儒,只見曹玉儒的目光也正看着他,透露出讚許、肯定和心領神會的光芒。蘭洪恩一見,心中便有幾分底了。
果然,他坐下沒多久,曹玉儒清了一下喉嚨,開始講話了:“各位鄉紳,今日把大家召集來,是有一件事要告訴大家……”說著,他的目光犀利地掃了一下團總,才回頭繼續着剛才的話說:“經查,流江場團總身為一方百姓之父母,上不思報效國家,下不思造福鄉梓,卻與不法奸商相互勾結,巧取豪奪,殘害百姓。其貪贓枉法,為國家禮法所不容……”
曹玉儒話還沒完,會場上就響起了一陣輕微的驚訝之聲。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團總的一張胖臉上。
團總自知大難臨頭了,汗涔涔地站了起來說:“卑職知罪!”
曹玉儒對楚家茂揮了一下手,楚家茂就站了起來,說:“現在念革職書。”
說著,就一臉嚴峻,拿起一份文件念了起來。念完,楚家茂就對雙膝顫抖、滿頭虛汗的團總說:“你出去吧。”
團總答應了一聲,神色沮喪地走了出去,走到門口,又回來摘下帽子放在了桌上。
團總剛走,屋裏就響起了一片議論和譴責之聲:“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難怪奸商殃民之事屢禁不絕。”“狼狽為奸,是可忍孰不可忍也。”“真是為民除掉一害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