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怨王孫
第15章怨王孫
柳氏出家的風波並沒有持續太久,數月之後,內宮便恢復了平靜。
皇帝於光耀十七年將謝氏、鄧氏和孫氏三位才人晉為美人,同年又從宮女中擇數人封為寶林、御女,內宮一時又熱鬧了起來。不過皇帝顯然沒有再專寵誰的意思,對這些年輕嬪妃一視同仁,幾位嬪妾雖然背地裏較着勁,卻再沒生出過大事。
綺素對她們的明爭暗鬥心知肚明,可只要不鬧到她面前,她就樂得裝作不知。是以接下來的一兩年,內宮都風平浪靜。倒是幾個孩子都飛快地成長着,光耀十八年春天,趙修儀所出的臨川公主便到了待嫁之年。
皇帝這些年極為倚重中書令宋遙,為示對重臣的恩寵,皇帝將臨川公主許嫁宋遙次子。婚事定下,趙修儀便擇吉日為女兒行及笄之禮。
趙修儀唯此一女,故對及笄禮極為重視,不但請了先帝幼妹南陽大長公主為其訓教,還請了宮中地位最高的綺素為之執禮。
趙修儀在宮中資歷甚深,綺素也很願意與她交好,便盛裝而往。
臨川公主為皇帝長女,並在長時間內為皇帝唯一的女兒,甚得重視。她的及笄禮雖不鋪張,卻也花費了趙修儀許多心思,所用之物無不精巧,顯得隆重其事。臨川公主受大長公主訓教之時,綺素立於一旁,細細地打量這位小名為阿蕪的公主。
臨川公主年方十五,身量已經比綺素略高。她的眉眼不及妹妹瑤光精緻,卻也秀麗可人,加上自幼養成的端莊舉止,也算不負佳人之名。宋遙已位極人臣,再與皇室聯姻,必會再增其威望。這並不是綺素願意見到的局面,奈何這門婚事是皇帝親自定下的,她並不敢多言。
“賢妃在想什麼?”臨川公主入內更衣時,與綺素一同執禮的南陽大長公主見她若有所思,便笑着問道。
“我想起了阿蕪小時候的樣子,”綺素輕嘆,“一眨眼,她都長這麼大了。”
“是啊,孩子們都大了,咱們也老了。”大長公主也頗為感慨。
“我記得宋令公的長子娶親還是大長公主做的媒?”綺素客氣地與她閑聊着。
南陽大長公主嫁入清河崔氏,宋遙長子的親事便是她幫忙說項,才娶了崔家嫡女。崔氏為五姓之一,門第之高連皇室亦有所不及,若不是大長公主保媒,宋遙的長子未必能娶到崔氏女。
大長公主微笑道:“我瞧兩個孩子都不錯,便幫他們牽個線而已,可不敢居功。”
“大長公主說哪裏話?過得幾年,我也想麻煩大長公主替我物色新婦呢。”
“你?”南陽大長公主不禁失笑,“寧王還小呢,你這心也操得太早了。”
“也快了!”綺素向臨川公主一揚臉,“我第一次見阿蕪,她還在襁褓中呢,這一眨眼都要嫁為人婦了。”
“這話倒也沒錯,日後我替你留意就是。”南陽大長公主微笑着轉了話題,“阿蕪有了門好親事,我想修儀也該放心了。”
綺素轉頭看了趙修儀一眼。趙修儀正朝更衣後走出來的臨川公主走過去,一臉的滿足與驕傲。綺素垂目不言,直到臨川公主走到她和大長公主身前,向二人行禮,她才抬頭,從容地伸手相扶。
“阿蕪謝賢妃賞光。”臨川公主小聲說道。
趙修儀也上前致謝:“今日得賢妃和大長公主為阿蕪成禮,真是蓬蓽增輝。”
“修儀客氣了。這孩子也是我看着長大的,盡點心也是應該的。”綺素微笑着回答。
她着實與趙修儀敷衍了幾句,才同宮人一道返回淑香殿。
回去的路上,綺素卻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宋遙已有了出身名門的長媳,再有公主下嫁,宋氏一門可謂貴盛已極。有他們支持,要動太子就不容易了。且趙修儀與宋遙結親,兩家也會親善,其子越王的立場必受影響。皇帝五子,除了自己所出二子,另外三人都與宋遙站在了一起,這實在不是她所樂見的局面。當初錯算一招,讓柳氏識破真相,竟至出家,否則她何至於如此被動?她正心煩意亂,廊上卻還有人在敲擊羯鼓,一陣咚咚亂響,攪得人越發煩躁。
綠荷見綺素神色不悅,便想喝止,卻被綺素抬手制止了。不用問也知道,能在淑香殿附近撒野的,只能是那幾個孩子。她無奈地循聲望去,果然看見長壽背對着她跑了出來。他懷裏抱着一面羯鼓,邊跑邊退。瑤光拿着一支洞簫當鼓槌,追在長壽後面一下又一下地戳着羯鼓。長壽跑得快,瑤光很快就敲不到了。長壽顯然也知道瑤光追不上他,每走幾步就會停下來等她,得意揚揚地說:“來啊,來追我啊。”
瑤光被長壽戲弄,很是生氣,哇哇大叫着把手裏的簫向長壽扔了過去。洞簫落地,發出一聲悶響,登時裂為了兩半。
綺素搖頭,這幾個孩子實在不像話,整天糟蹋東西。她剛要上前呵斥,卻見蓮生奴拿着一個演戲用的傀儡從殿內走了出來。他一邊牽動着傀儡一邊向瑤光走去,瑤光本在發脾氣,見到舞動着四肢的傀儡,立刻移不開眼了,發出一陣咯咯的笑聲。
蓮生奴看見綺素,向她微微一笑,隨即轉身向殿內走去。瑤光被傀儡吸引了,頓時忘了長壽,歡叫一聲就追着蓮生奴跑了。綺素不禁微笑,蓮生奴雖然不愛說話,卻很懂事,又肯帶妹妹,瑤光只要跟着他就很讓人放心。
瑤光一走,長壽覺得沒了趣味,氣呼呼地把羯鼓隨便往地上一放,就想跳下迴廊往外跑。
“長壽。”綺素喚住了他。
長壽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齜了一下牙,低着頭走到母親面前,垂手而立:“阿娘。”
綺素看了他一會兒才問:“今日的功課可都寫完了?”
“寫完了。”長壽滿不在乎地回答。
綺素有些意外,看向兒子的目光便有些懷疑。長壽不像蓮生奴,一向不好讀書,他肯老老實實地完成功課是極少見的事。長壽也察覺出了母親的態度,抿了下嘴唇,又露出滿不在乎的表情來。
綺素看着長壽的反應,越發覺得可疑,向他道:“拿來我看。”
長壽不甘不願地回去取了自己的功課交給綺素。綺素接了,隨手一翻,只看了一眼就變了臉色,揚手將那一疊紙擲在長壽麵前,氣得手直發抖:“你……你寫的都是什麼!”
長壽歪了一下嘴:“程謹讓我寫的詩文唄。”
“這也叫詩文?”綺素怒斥。
綠荷很少見綺素動怒,不由得好奇:小寧王究竟寫了什麼,竟讓賢妃氣成這樣?她不動聲色地移了兩步,走近了那些散落的紙張,看到一頁紙上寫的是一首歪詩:
“登高望樓台,
樓台塌下來。
樓台里的人,
只好爬出來。”
這詩不倫不類,就連一向穩重的綠荷都忍不住笑出了聲。她隨即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趕緊垂下了頭。綺素看了她一眼,並沒有追究。她嚴厲地盯着長壽,長壽終於有些怕了,低着頭不說話。綺素這才淡淡地吩咐他回去把功課都重寫一遍。
長壽不敢違抗母命,只得愁眉苦臉地回去重寫。
他喜歡騎射和音律,詩文從來就不是他的興趣,每次寫詩他都得搜腸刮肚才能勉強謅上幾句。以前蓮生奴還小,無從比較,這兩年蓮生奴在詩賦上進步神速,早就遠遠地超過了他,連程謹都對蓮生奴大加讚賞。綺素每每拿弟弟與他相較,讓他越發討厭文事,連帶着對蓮生奴也生出了幾分反感。
不過討厭歸討厭,今天惹惱了母親,可要怎麼交差呢?長壽正在發愁,忽然聽見奶聲奶氣的女童的聲音:“阿兄……阿兄……”
他從窗外向外望去,正是蓮生奴牽着瑤光在他窗外招手。長壽腦中靈光一現,忽地有了主意。
瑤光雖然還未滿三歲,卻已經顯出了活潑好動的性子。不過才玩了一會兒傀儡,她就被空中飄舞的柳絮所吸引,一邊走一邊伸着手去抓。蓮生奴不放心她一個人亂走,便上前牽了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到了門外。瑤光追逐着半空中飄散的柳絮,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長壽的窗前。
“蓮生奴,”長壽親熱地向蓮生奴招着手,“過來過來。”
蓮生奴看見長壽目放賊光,就知道准不是好事,便有心推託。他指了指瑤光,攤開雙手表示為難。長壽撇撇嘴,隨手拿了兩顆雙陸的棋子塞給瑤光。瑤光見到有新鮮玩意立刻就進屋拿了,自己坐到一旁擺弄了起來。
蓮生奴見瑤光玩得開心,只得進房對長壽施了一禮,溫和地問道:“阿兄有何見教?”
以前蓮生奴受了長壽欺負,總會奮起反抗,這兩年他似是懂事多了,對長壽彬彬有禮了起來。兩人在一起,蓮生奴倒更像兄長些。
長壽搓着手,笑容裏帶着一絲討好的意味:“我記得你的詩寫得不錯,替我寫兩首交差怎麼樣?”
“這……”蓮生奴有些遲疑,“阿娘和程先生若是知道,只怕會不高興……”
“你不說我不說,他們怎麼會知道?”
“可是……”
“你是我兄弟吧?”長壽雙手合十,“是兄弟就幫我這個忙。阿娘這次好像真生氣了,不會那麼容易讓我過關的。算阿兄求你了,行不?”
蓮生奴沒作聲。
長壽勾着他的肩膀,循循善誘:“上次阿爺送我一柄上等的桑木弓,你不是很喜歡嗎?你幫我混過這一次,我便把弓送你,怎麼樣?”
蓮生奴對這個條件似乎有些心動,可想了一會兒他搖了搖頭:“既是阿爺所賜,轉贈給我就不合適了。將來阿爺若問起來,也沒理由搪塞。”
長壽把臉湊近了蓮生奴,舉着拳頭威脅道:“就一句話,寫還是不寫?”
蓮生奴老成地嘆了口氣:“我幫你寫就是。”
長壽大喜:“好兄弟,你想要什麼東西我都送給你。”
蓮生奴有些無奈:“先記着吧,以後若有事,我再向阿兄討還這人情。”
他走到案前提筆,不多時便將程謹要求的詩文作了出來。長壽一看,果然比自己所作的高明了許多,便急急地抄在紙上,然後興沖沖地叫了綠荷,讓她把自己的詩文送去給綺素過目。
“總算能出去玩了!”綠荷走後,長壽歡呼一聲,跑出了淑香殿。
蓮生奴看着兄長向外跑,卻忽地想到了一件事,變了臉色。他對着長壽的背影叫了聲“阿兄”,長壽卻生怕母親看了詩文不滿意,叫他再重寫,一心只想往外跑,根本就沒聽見蓮生奴的呼喚。長壽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蓮生奴一個人獃獃地站在原地。
一口氣衝出了淑香殿老遠,長壽才舒了口氣,快活地吹起了口哨。
這時節的內宮百花正盛,奼紫嫣紅,鳥雀相鳴,蜂蝶穿梭於花間,正是說不盡的旖旎風光。如此好天氣,正該出來遊玩,誰要傻獃獃地在房裏寫什麼酸詩?長壽這樣想着,心情越發舒暢起來。
玩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往年這時候,燕子都會在一處無人居住的宮室檐下築巢,便想去看看那些燕子回來沒有,說不定還能掏到幾個鳥蛋給瑤光玩。
他快步向那處冷清的宮室奔去。到了那裏,果然見屋檐下有新的燕巢出現。他四下看了看,見有一棵樹離屋檐很近,便向樹上爬去。剛爬到一半,卻忽然看見一個年輕女人神色匆忙地走了過來。
這裏無人居住,除了定時來打掃的宮人,並不會有人來,現在顯然還沒到打掃的時候。長壽有些好奇地探出頭,想看看來者是何人。
來人身形窈窕,容貌秀美,舉止優雅,只是眉間有一抹惶然。這個人長壽並不陌生,正是常去淑香殿的美人顧氏。
顧美人並沒有看見掛在樹上的長壽,她匆匆地掃了一眼四周,便向宮殿深處走去。
長壽微微奇怪,她跑這兒來做什麼?不過他一向不關心父親的寵妃,這念頭一閃之後便被他丟到了腦後,仍舊吭哧吭哧地往樹上爬去。就在他爬到樹頂,離燕巢近在咫尺的時候,樹下竟又有人經過。
長壽大奇,這地方一向沒什麼人來,今天怎麼這麼熱鬧,一個接一個地往這兒跑?他往樹下看去,不由得睜大了眼珠,來的竟是太子李崇訊。
李崇訊雖身為太子,對兄弟們卻沒什麼架子。長壽雖然不經常和他見面,卻很喜歡這位長兄,因此吃驚過後便揮着手叫:“阿兄!”
李崇訊嚇了一跳,慌忙抬頭,見是長壽,不由得呆住,過了好半天才擠出了一句話來:“你……你怎麼在這兒?”
長壽一溜煙地下了樹,仰頭向兄長笑道:“我在看燕子有沒有下蛋。”
“哦……”李崇訊神色古怪地問道,“那……燕子下蛋了嗎?”
長壽搖搖頭:“好像還早了點。”
李崇訊看看四周,小心地蹲下身子問長壽:“這裏可有其他人來過?”
“這裏很少有人來,所以燕子才在這裏築窩,”長壽天真地笑道,“阿兄要看燕子窩嗎?”
“我……”李崇訊似乎鬆了口氣,“我就不看了。我就是心煩,出來隨便走走。”
“哦。”長壽點頭,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李崇訊終於完全放下了心,拍了拍長壽的頭:“你阿娘一定在找你了,早點回去吧。”
長壽想了下,覺得自己的確出來很久了,便聽話地向淑香殿走。大約走了十幾步,他才想起來,他忘了跟李崇訊說,其實剛才還有顧美人來過。
“大兄……”他急急地轉過頭,卻早已不見了李崇訊的蹤影。長壽疑惑地摸頭:“怎麼走這麼快?”
算了,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長壽想着,就往淑香殿的方向走了。
從那處宮室返回淑香殿,太液池為途中必經之路。長壽經過時在池邊折了根柳條,一邊走一邊在地上抽着玩。池畔偶有宮人經過,看見長壽都屈膝行禮。長壽卻彷彿沒看見般,只顧着玩自己手上的柳條。
“阿兄阿兄,它現在就能飛嗎?”走過假山時,他忽然聽見一個興緻勃勃的聲音在石山的另一端響起,“我什麼時候能用它打獵?”
長壽聽見這聲音,認出這是他的三哥、越王李崇誡的聲音。他轉過假山,向聲音來源處看去,卻見康王李崇設也在,他的手裏提着一個鳥籠,裏面是一隻幼年的鷂鷹。
“現在還不行,要大一點才能捕得到獵物。”康王淡淡地回答。
長壽還是第一次見到鷂鷹的雛鳥,他見獵心喜,忍不住跳了出去:“阿兄,這鷂子能給我玩一會兒嗎?”
康王和越王都沒料到會有人突然冒出來,都禁不住愣了一愣。待看清是長壽,康王與越王互視了一眼。康王轉頭看向長壽,嘴角微微上揚:“你嗎?”
天色已晚,內宮各處開始掌燈。
一雙素手在燈下撫摸着綉了忍冬和卷草紋的織錦襁褓。
綺素還記得當初她滿心歡喜地綉這紋飾時,錦緞的顏色是何其鮮艷。十來年的光陰,已足以讓這份鮮亮褪去,顯出了歲月的痕迹。
她輕輕抬手,命人捲起垂簾,目視着跪在殿外的蓮生奴。那孩子垂頭跪着,一如既往地安靜。綺素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再度垂目,看着織錦上的精緻紋飾。
眼前的兩個孩子有時會讓她想起那個死去的孩子。如果他還在,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光景?她深愛着那個孩子,卻不得不忍痛送走他,只為了他將來能夠平安。可即使那樣,她也沒能留住他。她甚至還沒來得及見上一面,他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聽到噩耗的那一刻,是她人生中最慘痛的回憶。現在的兩個孩子大概從未想過,世間竟會有如此險惡之事。
“賢妃……”綠荷一邊為她奉上酥酪,一邊小聲求情,“已經跪了這麼久了,再跪下去怕是要經受不住……”
“讓他起來吧。”綺素淡淡地說了一句。
綠荷聽她如此吩咐,神色一松,忙走到外面扶起了蓮生奴。
蓮生奴跪了這半天,膝蓋上已經瘀青一片。他扶着綠荷,好一會兒才勉強站了起來。剛一邁步,便覺膝蓋上一陣錐心的疼,臉都皺成了一團。
綠荷見狀忙道:“別動,我去叫人來。”
蓮生奴搖搖頭,放開了她的手,搖搖晃晃地向母親走去。綺素看見蓮生奴一步一步走得艱難,到底沒忍住,伸手輕輕托着他,將他牽引到自己身邊。
“阿娘……”蓮生奴輕喚,聲音細弱得像頭受傷的小獸。
綺素一手攬着他的肩,另一隻手輕輕撫摸他的面頰,輕輕嘆息道:“別怪阿娘罰得太重,愛之適之,足以害之。你替你哥哥代作,不是幫他,而是害他。”
蓮生奴羞愧地低頭:“我知道錯了。”
長壽把詩文交給綠荷后蓮生奴才想到,他替長壽代寫的詩篇已大大超出了長壽平日的水準,怕是要露餡。他本想叫住長壽,讓他把詩文拿回來重寫,可長壽卻一心只想出去玩,未曾聽見。他若是去找綠荷,便是不打自招,所以只能惴惴不安地等待母親的反應。果然綺素一看便猜到了這些詩作是蓮生奴的手筆,大怒之下讓蓮生奴跪在門外反省。
綺素摸了摸他的頭,柔聲說道:“知道錯了就好,回去休息吧。”
蓮生奴點頭,方要轉身,卻瞥見了綺素麵前的襁褓。那襁褓看上去頗為陳舊,上面的紋飾也很陌生,顯然不是瑤光的東西。他一時好奇,便頓住了腳步。
綺素注意到了他疑惑的目光,卻沒有解釋,只小心地將那襁褓疊起,準備收入箱內。
“阿娘,這是……”
綺素嘆了口氣。這孩子不像長壽,一向敏感多思,他若想要知道什麼事,八成瞞不住。她將手放在蓮生奴的肩上,語氣緩慢而凄涼:“這是你們兄長的東西。”
蓮生奴聽到“你們”這兩個字,全身一震,難以置信地望着母親。他從不知道,母親還有過別的孩子。
綺素將他摟進懷裏,在他耳邊低語:“阿娘沒能力保護他,所以失去了他。一個人無能,就無法保護自己至親至愛。蓮生奴,你明白嗎?”
蓮生奴無言,但他依稀明白了母親對他們嚴厲的原因。他依靠在母親懷中,忽然感到頸上一點溫熱,他立刻明白過來,伸手撫上母親的臉龐,果然觸到了她臉上的淚珠。他手一抹,為母親擦去了眼淚。
“蓮生奴,”綺素輕聲說道,“在這宮中,只有我們母子三人是血脈相連的一體,我們依靠的只有彼此,也只能是彼此。”
他抬頭看綺素,緩慢卻堅定地點了點頭。
綺素露出欣慰的笑容,重又將他抱入了懷中。母子二人正偎依在一起,忽覺眼前一暗,有人擋在了樹燈之前。兩人一起轉目,見是長壽站在了樹燈之前。燈影跳動,明滅不定,長壽的表情也在那閃動的暗光下模糊不清。
見到長壽,綺素的臉色陡然一沉,冷聲斥問:“你終於捨得回來了?”
長壽踏前一步,仰頭看着她,卻沒有說話。
蓮生奴看見長壽的表情,不由得一愣。長壽嘴角有一大塊瘀青,身上衣服也被撕裂了。這模樣雖然狼狽,但和長壽的表情比起來倒還是次要之事。長壽的表情陰沉,冷淡地看着他和綺素。在蓮生奴的記憶里,還從未見兄長有過這樣的表情。他轉向綺素,卻見母親一臉惱怒,顯然並沒注意到長壽的神態,這份怒意在她看清長壽臉上的傷痕后達到了極致。
“又到哪裏去撒野了?”綺素繼續訓斥長壽,“整天不知道用功,找弟弟捉刀,現在還和人打架,你就一點也不覺得羞恥?”
長壽轉向蓮生奴,抬起下巴問道:“是你說的?”
蓮生奴看着長壽的表情,竟有些害怕,連忙搖頭。
綺素見狀,嚴厲地說道:“你不用管誰說的。自己做的事,還怕人說?”
長壽嗤地一笑:“我就知道。”他抬起頭,用從未有過的冷淡語氣道:“你不喜歡我,是因為我是哀孝王的兒子嗎?”
綺素愣住:“你說什麼?”
雖然宮中皆知長壽被過繼給了哀孝王,但皇帝顯然不喜歡這個人,宮中人也都很知趣地不提。是以過繼一事雖然內外皆知,卻又莫名地成了宮中禁忌,所以長壽聽到康王的話時十分震驚。
“別叫我阿兄,”康王輕笑着用手輕劃過他的臉,“你是哀孝王之子,不該叫我阿兄。”
他說得漫不經心,卻毫不掩飾眼中對長壽的輕蔑。他說的是過繼之事,越王年幼,不懂他的意思,又一向不喜歡長壽,便指着長壽的鼻子罵了句野種。康王雖然知道來龍去脈,卻並不想為長壽澄清。
長壽大怒,一拳就揍在了越王的眼眶上。越王慘叫一聲,衝上來撲倒了長壽。兄弟倆打作一團,最後還是康王把兄弟二人分開的。
“若不信,就去問你的母親。”這是康王帶着越王離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長壽自然不信,立刻就要回來問綺素。可在回來的路上他越想越不對勁:母親對他一向比對蓮生奴嚴厲,難道是因為他不是阿爺的兒子?不,不是這樣的。他拚命地搖頭想甩掉這個念頭,可這個念頭卻在腦中膨脹,越來越不可抑制。在看到母親溫柔地摟着蓮生奴時,彷彿有一道驚雷劈開了他腦中的混沌。
母親不喜歡他,所以才總是呵斥他;她喜歡的是蓮生奴,一直都是……
他越想越是憤怒,對着母親大喊道:“為什麼我是哀孝王的兒子?為什麼只有我是哀孝王的兒子?你知不知道他們罵我是野種!”
蓮生奴原本一直低着頭,忽地聽見啪的一響,急忙抬眼,見長壽用手捂着自己半邊臉,獃獃地看着母親。綺素指着長壽,氣得渾身發抖,良久才擠出兩個字:“出去!”
長壽一咬牙,轉身跑了出去。
“阿兄!”蓮生奴想追出去。
“回來!”綺素厲聲喝止住他。
蓮生奴只得止步,眼睜睜地看長壽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綺素頹然坐倒,伏於案上,將臉埋在了錦繡之中。蓮生奴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從她輕輕顫抖的肩上讀出了她的情緒。他悄無聲息地上前,默默地抱住了母親。
“阿娘別哭,”蓮生奴喃喃道,“阿兄會明白過來的,一定會明白過來的。”
燈影下,太后正盤膝坐於佛前,慢慢地捻動着佛珠。
“太后,該進葯了。”
這幾年她的身體一直不大好,只有服過湯藥才能得以安睡。染香這日也如常命人備好了湯藥奉上。
“什麼時候了?”太后蒼老低沉的聲音傳來。
“回太后,已經戌時了。”
太後點點頭,接了湯藥慢慢地喝着。
外面忽然響起喧嘩之聲。太後向染香看了一眼,染香也一臉愕然,向太后道:“奴婢去看看出了什麼事。”
太後點頭,依舊服着自己的湯藥。剛好一盞葯喝完,染香也回來了。她一臉愕然地向太后稟報道:“小寧王來了。”
太后也是一愣:“這麼晚?可有人跟着?”
染香搖頭:“沒有,只有寧王一個人。而且……”染香猶豫了一下道:“身上還帶着傷。”
太后一聽就急了:“還不快讓他進來……”她的話音未落,長壽已一頭撞了進來,撲倒在她懷中:“祖母!”
太后待長壽一向特別,她眯起昏花的老眼,關切地捧起長壽的臉細看,果然瞧見長壽一臉的傷痕,不由得驚呼了一聲:“怎麼弄成這樣了?”
她急忙叫染香取傷葯來,染香立刻去了。
太后這幾年眼睛不大好,摸摸索索地把長壽的手抓在自己手心,一觸之下便發覺長壽全身冰涼,便急忙又支使宮人去取衣服為他更換。宮人們進進出出,太后自己也沒閑着,心疼地連聲問道:“你和人打架了,還是受了誰欺負?疼得可厲害?你阿娘知不知道?”
太后不提還好,一提起母親,長壽積壓已久的情緒猛然爆發了。
他激怒之下跑出淑香殿,被殿外的冷風一吹,便有些害怕,可他又不願回去,最後想起了這位祖母,就跑了過來。
太后對他一向疼愛,對蓮生奴倒還平常,長壽便覺得只有她不會偏心。果然,太后一見他的樣子便不住地噓寒問暖。她越是慈和,長壽就越覺得委屈,他癟了癟嘴,哇的一聲伏在太后懷裏大哭了起來。
太后見孫兒號啕大哭,更是心疼得無以復加,輕拍着他的背,柔聲安慰道:“別哭,別哭。有什麼事你告訴祖母,祖母替你做主。”
“他,他們說,”長壽抽抽搭搭地對祖母哭訴道,“他們說我是野種。”
太后聞言極是氣憤:“誰這麼說你?不像話!祖母明日便找你阿爺去,讓他狠狠地罰那些不長眼的東西!”
“康王還有越王,”長壽嗚咽着說道,“他們說我不是阿爺的兒子,是哀孝王的兒子。阿娘也是只喜歡蓮生奴,不喜歡我……”
哀孝王這三個字如驚雷一般在太后耳邊滾過,她渾身一震,不知不覺地鬆開了長壽的手。
長壽半天沒有得到祖母的回應,抬頭哭道:“祖母……”
良久,太后才回過神來。她將手放在長壽的頭上,緩緩說道:“你不是野種,你阿娘也沒有偏心。”
長壽哭道:“她就是偏心!就是!她只罵我,從來不罵蓮生奴。她就是不喜歡我!”
“她訓斥你,是因為對你有很高的期望,”太后苦笑道,“她不會不喜歡你的。”
長壽聽見這話,止住了哭聲,仰頭道:“我不信!她整天就知道罵我。”
太后摸着他的頭,輕嘆道:“祖母什麼時候騙過你?”
長壽在臉上抹兩把,擦去了眼淚:“真的?”
太后的手緩緩下移,握住長壽的手輕輕摩挲,嘆息着說道:“你阿娘為了保護你,不知道費了多少心思。她不會不愛你的。長壽,別錯怪了你阿娘。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誤解她,唯獨你不能。”
長壽眨巴着眼睛問道:“為什麼?”
太后移開了目光,盯着室中的燭火道:“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了,自然會明白。”
“可是我現在就想知道!”長壽大聲道,“祖母,我已經長大了,告訴我,你告訴我!”
太後背過身,顯然不想說。長壽卻不肯放過她,牽着她衣袖不依不饒地追問:“祖母,你一定要告訴我!不然,不然……”他轉了轉眼睛,說道:“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太后被他的孩子氣逗笑,卻又掉下淚來。她思忖了半晌,終於低聲道:“好,祖母告訴你。可是你得答應祖母,保守這個秘密,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不然,祖母就不說了。”
長壽察覺到了她的鄭重,也難得地嚴肅起來,慢慢點頭道:“我答應祖母,絕不告訴別人。”
太后慈愛地將他抱在懷裏,一個字一個字地緩慢道:“長壽,你要記得,你不是野種,你是堂堂正正的皇子,你阿爺阿娘只是把你過繼給了哀孝王。原因祖母馬上就會告訴你。不過在這之前,祖母還有一句話要囑咐你:日後若再有人這樣罵你,你就把他帶到你阿爺面前去,看你阿爺答不答應!”
長壽點頭,末了又問:“哀孝王到底是什麼人?”
太后默然,良久以後凄涼地一笑:“他是……我的孩子……”
長壽一夜未歸,蓮生奴十分擔心,天剛亮就往母親房中去聽消息,卻在門口被綠荷攔了下來:“昨晚寧王一夜未歸,賢妃急得不行,整夜沒有合眼。剛剛太後殿中來人,說寧王在她那裏,賢妃這才肯小睡一會兒。你先別去擾她。”
蓮生奴點頭,又問:“可有說阿兄什麼時候會回來?”
“太後殿的人說太后想念小寧王,要多留他一會兒,過了午時就送他回來。”
蓮生奴這才放心,轉而笑道:“瑤光起來了沒有?我想去看看她。”
綠荷也笑了:“這個時辰早了些,公主大概還沒醒。你若是去,只能悄悄的,別吵醒了她。”
蓮生奴露出歡喜的笑容,向瑤光的住處去了。
午後太後果然讓人把長壽送了回來。經過了一夜,長壽臉上的瘀痕淺了些,也不見了前一天的戾氣。蓮生奴站在綺素身旁,看見他的樣子,暗暗地鬆了口氣,看樣子母親和兄長不會再起衝突了。
綺素卻似乎被長壽傷了心,不肯輕易原諒他,冷冷地吩咐他去殿前罰跪反省。
平時長壽受點罰,必會大呼小叫一番,這日他卻沒有分辯,乖乖地領了罰,跪在殿前思過。這反應倒讓綺素有些詫異,難道一夜之間,他竟轉了性子?她叫綠荷多注意着長壽,別讓他再耍花樣。
長壽這一跪就跪了一個時辰。綠荷本來一直坐在廊下,後來時間長了,她掃視了一圈四周,果然看見蓮生奴在牆角探頭探腦的,她嘴角不易察覺地上揚,裝模作樣地伸了個懶腰,揉着肩膀進屋偷懶去了。
蓮生奴見綠荷走開,又看了看四周,確定沒有其他人在,才敢走了出來。他昨日被罰跪,尚未全好,走起路一瘸一拐的。長壽瞧見了,覺得他的樣子很滑稽,卻又不敢太忘形,只好抱着肚子偷笑。
蓮生奴卻不知道長壽正在笑他,他以自己能達到的最快速度走到長壽身前,用自己身體擋住殿內可能有的視線,從袖中掏出一個蜜餅,反手遞給了長壽。
長壽沒料到他會這麼做,挑了挑眉。
蓮生奴一邊機警地盯着四周,一邊說道:“我替你擋着,你快吃。”
長壽跪了這半日,肚子早就餓得咕嚕直叫,他也不跟蓮生奴客氣,抓過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阿娘說,”站了一會兒后蓮生奴忽然道,“你是阿爺的兒子,只是過繼給了哀孝王……”
也不知是聽見了這句話還是吃得太急,長壽被餅噎住了,連聲咳起來。蓮生奴急忙替他拍背,又飛快地跑去找了水來給他喝。長壽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三下兩下便把整個餅送進肚,這才說道:“我知道。”
“你知道了?”蓮生奴驚訝極了,“你怎麼知道的?”
“這你別管。”長壽搖頭晃腦地說道,“就是因為我知道了,才沒跟阿娘一般見識。”
蓮生奴見他雖然跪着,卻還是一副得意揚揚的模樣,不由得也笑了,難怪他今天這麼老實地認罰。他放下心來,便準備溜走,卻被長壽叫住。
“我不是很喜歡你,”長壽似乎有些局促,“你又悶又固執,一點都不好玩。”
蓮生奴的目光暗了一下,輕聲道:“我知道。”
“不過你今天給我送餅,算你講義氣!”長壽猛拍了下弟弟的背,“以後我盡量對你好點。”
蓮生奴倒讓他說得不好意思起來,好一會兒才小聲道:“阿娘說,在這宮中,只有我們母子三個才是血脈相連的一體,你是我阿兄,我應該幫你……”
他越說越難為情,便急匆匆地就要走開。走到牆角的時候,他又折了回來,對長壽認真地說道:“阿娘說了,愛之適之,足以害之。以後我不能再替你寫功課了,不過你若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問我。”
長壽飛起一腳:“你敢瞧不起我?”
蓮生奴不和他爭辯,衝著他笑了笑,然後一瘸一拐地走了。
長壽看着他一搖一晃的背影,哧的一聲笑了起來。
“傻子。”他小聲說道。
光耀二十年夏,東宮少陽院內綠蔭滿枝,在這炎炎夏日裏透出了一股清涼之意。
太子妃蕭氏正在宮人的導引下,緩步穿行於少陽院漫長的迴廊之間。青色的紗裙曳地,隨着她輕移的蓮步在身後旖旎散開,仿若青碧湖水微起漣漪。
蕭氏出自名門,端莊穩重,儀態優雅,她走過長廊時,猶如徐徐展開的美妙畫卷。照理說太子妃如此風姿,又和太子是中表之親,兩人理該親近才是。卻不想二人成婚數年,太子對太子妃卻敬重有餘,恩愛不足,兩人膝下亦無任何子女。
太子素愛音律,比起太子妃,他似乎更願意與宮中樂工在一起,而不是與太子妃相伴。即便是在獨自一人的時候,他也寧肯一個人撫琴為樂。少陽院裏的人經常可以聽見舒緩的琴音自太子的居處溢出。
清泠的琴聲如往日一般適時響起。太子妃不由得駐足,細聽這琴聲。
誰能想到,這琴音是她獲知丈夫心情好壞的唯一方式?太子在她面前總是彬彬有禮,雖說謙和的君子令人敬重,卻讓人無法親近。丈夫對自己懷着怎樣的一種心態,她也無從得知。
也許太子是怨恨的吧?蕭氏苦笑着想道。入宮以後,她便得知最初的太子妃人選乃是中書令宋遙之女,陰差陽錯才成就了自己與太子的姻緣。如果丈夫娶的是宋氏女,或者是任何有着強勢母家的閨秀,也許太子在朝中的地位就不會如此了吧?
今上為太子時,幾乎年年都授命監國。而李崇訊入主東宮六載,也早已成年,卻連一次監國都不曾有過。太子不涉政事,便無法在朝中樹立威信,對於未來的天子而言,這種局面是頗為尷尬的。好在康王與宋遙多方奔走,皇帝終於在群臣的建議下,於上月下詔,令太子監國。
想到此處,蕭氏忍不住微微嘆息。雖然是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太子李崇訊的表現卻並不能令皇帝滿意。他對政事缺乏自己的見解,反而一如既往地沉迷在絲竹之中。好在康王說今日會過來與太子一敘,想必會對太子有所勸諫。
她正這樣想着,便有宮人來稟,說康王到了。
“快請。”蕭氏連忙說道。
康王與太子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私下並不拘禮,與蕭氏這位表姐也頗為熟稔,是以蕭氏並不迴避,反而在廊上等着康王。
做武官常服打扮的康王很快就出現在了廊上,他向蕭氏作揖道:“崇設見過阿嫂。”
“小郎不必拘禮。”蕭氏以團扇半掩其面,客氣地向他還了一禮。
康王方要開口,卻聽見縈繞的琴聲,不由得皺眉,問蕭氏:“是阿兄?”
蕭氏點頭。
康王皺眉:“都火燒眉毛了,他還有這興緻?”
蕭氏關切地問:“可是出事了?”此言一出,她意識到自己乃是一個婦人,是不該直接過問政務的。她微微轉動着團扇,以此掩飾自己的不自在,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你們談,我去吩咐掌食,讓她們備些酒食送來。”
康王又是一揖,目送着長嫂離去。待蕭氏的身影完全消失后,他方向內室走去。
早有宮人向李崇訊稟報了康王來訪,他卻並未因此停了琴聲。直到康王入內,他才起身相迎:“阿弟一向無事不來,莫非是出了什麼變故?”
康王面色凝重:“鄭公中風,現在卧病在床。”
鄭國公丘立行領兵數十年,戰功無數,可謂國之柱石。李崇訊再不關心政事,也無法不對這消息動容:“可要緊嗎?”
“陛下已遣醫官查問,應無性命之憂。”
李崇訊神色一松:“那就好。”他坐回到案前,以指輕撫琴弦,顯然無意再繼續這個話題。
康王被兄長的冷淡激怒,額上青筋微爆:“好?阿兄,鄭公中風,今秋必不能再領兵,你以為誰會取而代之?”
李崇訊想了好一陣才慢吞吞地答道:“應該是蘇家兩位郡公吧?”
蘇氏兄弟極得丘立行賞識。他二人這幾年戰績頗佳,又有人提攜,是以升遷極快。蘇仁封了雁門郡公,蘇儀則被封渤海郡公,在軍中的威信僅次於丘立行本人。
見兄長並未完全糊塗,康王才臉色稍霽:“這兩年陛下有心出兵北狄,並為此多番謀划。如今出兵在即,鄭公卻倒下了,接替的人必然是他們。”
“那兩位郡公皆有大功於國,的確是合適的接替人選。”太子淡淡地說道。
“可他們是賢妃的表親,”康王緊盯着李崇訊說道,“他們若得了兵權,對我們大為不利。而且邊關若有動蕩,阿爺必然要親自坐鎮朝中,阿兄的監國之權就會被收回。”
“那麼……”李崇訊終於抬起頭正視着兄弟,“阿弟可有接替蘇家兄弟的人選?”
“這……”康王不禁語塞。
“既是沒有,着急又有何益?”李崇訊嘆息着推開了琴,起身走到窗前。
“那也不能坐以待斃。”康王捏緊拳頭道,“我們得儘快採取措施,不能讓賢妃佔了便宜。”
李崇訊身形一頓,輕聲問道:“你打算怎麼做?”
“邊軍在蘇家兄弟手裏,咱們打不了主意。但京中的龍武軍、羽林軍,咱們得牢牢抓住。我和宋令公會想辦法安插人手進去。”
“這……父皇一向英明,咱們明目張胆地安插人手,恐怕瞞不過他。”
“別忘了,咱們有宋令公。有他周旋,不會出事的。”康王道,“這件事交給我們。不過阿兄也不能閑着,你總得想辦法樹立太子威信。”
李崇訊眨眼:“莫非你已有了想法?”
康王一笑:“我和宋令公談過了,除了監國以外,最好的辦法就是編書。”
“編書?”李崇訊疑惑地看向兄弟。
“對,由太子出面撰書。”康王大力揮手,“一旦書成,再以太子之名刊行全國,即為天下人所知。這是宋令公想出來的主意,我以為不失為太子立威之法。何況我們以編書之名召集學士,使天下士子皆為我們所用,尤其是德高望重之士。一旦東宮羽翼已成,便是父親受賢妃攛掇,也會有所顧忌。”
李崇訊看着兄弟,遲遲沒有說話。
“阿兄?”康王久不聞兄長回應,心中略有不安。
李崇訊苦笑:“有時我覺得,阿弟也許更適合儲君之位。”
康王霍然起身:“難道阿兄有疑我之意?”
“不,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阿兄!”康王厲聲道,“我們兄弟一母同胞,唇齒相依。若有人窺視太子之位,阿兄固然下場凄慘,我亦難保全性命。阿兄出事,與我何益?我所做一切,皆為阿兄打算。若阿兄不肯信我,我輸肝剖膽又有何用?”
李崇訊唇邊微弱的笑容消失了,他意味深長地打量着自己的兄弟,良久一嘆:“我明白了。阿兄會照你的話去做。”
康王長舒了一口氣:“這就對了。我們兄弟齊心,再有宋相公相助,這天下必是我們兄弟的囊中之物!”
“囊中之物嗎?”李崇訊喃喃道。
他的目光落在了窗檯之外,窗外驕陽勝火,卻讓他生出一股冷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