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滿庭芳
第11章滿庭芳
光耀十一年七月,宮中傳出消息,賢妃再度有孕。每次懷孕她都有一陣無法理事,皇帝只得又請出了太妃。這時宋遙忽然上疏,指出后位虛懸,才致宮中稍有變故便無人主事;又言近年來皇室人丁稀薄,應選世家之女充於後宮,以廣子嗣。賢妃方傳喜訊,宋遙便來這麼一道奏疏,其針對之意不言而喻。
崔明禮罷相以後,便由宋遙擔任秉筆,不久后皇帝又正式任他為中書令,總揆百官。他又是在藩的舊臣,與皇帝私交篤厚,連皇帝家事也知之甚詳。這樣一位重臣旗幟鮮明地反對賢妃,於綺素自是極大的阻礙。
看出這一點后,有適齡女兒的世家不免心思活動:自崔氏、沈氏先後被廢,皇帝後宮的妃嬪不過才寥寥四人,可謂國朝歷代皇帝里數量最少的一位。這四人中,德妃資歷最老,卻是久病;另外兩位身世普通,皇帝也並不如何看重;賢妃雖蒙聖眷,但身份過於敏感,皇帝似乎也沒有讓她再進一步的打算。若自家的女兒、妹妹入宮得到皇帝喜歡,又能生下一男半女,位極紫宮並非不可能,到那時,一家貴盛便指日可待。
皇帝看過奏疏頗為躊躇,連來到淑香殿時都顯得心不在焉。
綺素見皇帝神色有異,難免出言相詢。皇帝知道這件事瞞不了人,便從實相告,並將宋遙的奏疏內容一一道來。
“原來是為此事,”綺素聽完笑道,“宋相公所言不無道理。皇室興旺利於天下,至尊何須苦惱?”
“還不是怕你心裏不痛快。”宋遙挑的這時機、針對的是誰皇帝自然看出來了,綺素心細,想來也能猜得到。
“妾是那麼小心眼的人嗎?”綺素笑答。
皇帝欲言又止。他記得綺素與李元沛成婚的那幾年裏,李元沛並未納過妾室。皇帝並不認為李元沛是個潔身自好的人,猜想她當初也未必有多大度。但話到口邊,他又覺提起李元沛這前夫着實掃興,便笑着道:“我怎麼覺得你是巴不得把我往外推呢?”
綺素臉色微變,卻很快半真半假地笑道:“要不怎麼說婦人難做呢?若是善妒,就會被人說成悍婦;若是不妒,又要被嫌棄不肯用心。”
皇帝笑了:“怎麼倒是我的不是了?”
綺素白了他一眼:“不然呢?”
皇帝將她攬入懷中,輕嘆道:“遠邇說得在理,我也沒理由駁他。”
聽皇帝這樣說,綺素撫着尚未顯懷的肚子,慢慢說道:“中宮虛懸數年,至尊也該有所考慮了。自從懷了這一胎,妾常感精力不濟,後宮若有皇后執掌,妾也能卸下這擔子。”
皇帝淡淡地言道:“我不想再出一個崔氏。”
這話綺素不好接口,便默不作聲。
皇帝也不欲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便笑着道:“沒辦法,只好繼續辛苦賢妃娘子了。”言罷又裝模作樣地作揖:“有勞有勞。”
綺素也笑着還禮:“豈敢豈敢。”
皇帝笑着捏了下她的鼻子,才輕輕地嘆了口氣:“立后之事可以拖延,新人恐怕難免。”
綺素怔住,不過納幾個新人,皇帝何以如此小心,竟反覆向她解釋?
皇帝撫摸着她的鬢髮,微笑道:“怕你多心,先向你交個底。”
綺素沉默了片刻,輕聲回道:“妾明白。”
皇帝握着她的手:“明白就好。”
安撫好了綺素,皇帝心裏的一塊大石落了地,納新之事便提上了議程。
宮中將有新人的消息也傳到了別處。趙修儀與孫修媛先沉不住氣了,二人來淑香殿打探消息,卻被宮人告知皇帝正在裏面。二人不敢驚擾,又雙雙去了德妃殿閣。德妃也得了消息,便讓二人入內說話。
兩人一進殿中便向德妃訴苦。德妃聽完,倚在榻上,一邊咳嗽一邊訓斥道:“最該慌的人都不慌,你們慌些什麼?”
趙修儀和孫修媛聞言都是一愣。
德妃見她二人還是一臉茫然,只恨她二人愚鈍,便小聲斥道:“至尊待你二人本就尋常,便是有了新歡又能冷淡到哪裏去?倒是對那一位的影響最大。她還沒動靜呢,你們兩個又自尋什麼煩惱?有兒女的管好自己的兒女,沒兒女的好好行善積德,興許哪天佛陀開眼,賜你個一男半女的。”
二人被德妃一番訓斥,都有些悻悻,便各自回了居所。至此,宮內宮外都有了準備。數月後,皇帝便從功臣、貴戚之女中擇選出了五人聘入宮中。
這五人都經過細細挑選,不但出身良好,且都才貌雙全。德妃、賢妃年紀都已不輕,內宮都道這幾位貌美的新人必會使後宮情勢有所變化,說不定未來的皇后便要出自這五人之中。
新人入宮以後,自然要拜會早於她們侍奉皇帝的幾位妃嬪。宮中這幾位妃嬪,屬賢妃最讓新人們好奇。坊間對這位皇帝弟婦多有傳言,可新人們前來拜見時,卻都覺得她並不如傳說中的美貌,多少都露出了驚訝之色。
綺素也在打量着這幾位新人,心道果然個個貌美如花。幾人里尤以國子監祭酒柳向之女最為出眾。柳向本出自河東名門,雖只是旁支,卻也飽讀詩書。其女自幼受其熏陶,早在京中才名遠揚。是日,她居中而坐,身穿白色半臂、紅色短衫及襦裙,顯得神采飛揚、燦若春花。其次則為一身紫衫的顧才人。顧氏為給事中顧易之妹。顧家早年以軍功出身,其曾祖位列三公,其父門蔭入仕,官至黃門侍郎,可惜早逝,顧氏入宮前一直依附兄長而居。與柳才人的明媚嬌艷不同,顧才人婉約動人,另有一番味道。餘下謝氏、鄧氏、吳氏,容貌雖然稍遜,卻也各有姿色,家世亦不輸柳、顧二人,難怪一入宮便引起了一陣轟動。
正巧太妃這日也在淑香殿,此時見了便向綺素取笑道:“可把你比下去了。”
她一開口,新人們才注意到這位先帝的嬪妃。在新人們看來,這位風韻猶存的太妃倒還有幾分絕色佳人的樣子,賢妃與她相比,未免有些遜色。
綺素笑答:“我就知道太妃瞧了我這麼多年早瞧煩了,現在可好,才剛有了新人,我這箇舊人就要丟過牆了。”
她言語有趣,在場眾人都不由得一笑。
太妃也是個伶牙俐齒的人,當即道:“孩子都快兩個了,年紀一把的人也好意思和她們年輕人比?”
綺素掩口笑道:“太妃原來是嫌我老。”
“賢妃娘子說哪裏話?”坐於下首的柳才人忽然開口,“娘子風華正茂,正是最美的時候呢。”
綺素聞言,便將目光轉看向柳才人。新人們尚不了解宮中景況,都默默無聲,只有柳才人敢於插話,倒是個出挑的。且她的話大方得體,不顯莽撞。綺素暗自點頭,難怪皇帝最先選中了她,一看就是個聰明伶俐的人。
柳才人見綺素不接話,也不尷尬,自己接了話頭道:“妾自幼喜好書法,昨日至尊對妾說道,宮裏以娘子書法居冠,望娘子不要嫌妾愚鈍,得閑時指點一二。”
綺素一笑,此人雖然聰明,卻有些外露了。她眼角的餘光掃過其他幾人,除了顧氏,另外三人的表情多少都有些不自在。綺素也不點破,只是客氣道:“令尊乃是當世有名的書家,才人受其熏陶,自然勝我百倍。我雖喜好書道,不過附庸風雅,何敢班門弄斧?至尊取笑之言,才人不必當真。”她停了停,又道:“如今中宮虛懸,宮中事務無人掌管,我才德淺薄,雖暫行執掌之權,恐怕多有疏失不到之處。幾位若是發現缺了什麼,又或是宮人們少了禮數,請千萬告知於我,不可客氣。以後大家常來常往,但凡我能幫上忙的地方,絕不敢辭。”
這番話大方得體,連太妃也忍不住在心裏贊了一聲。幾位新人也不禁刮目相看,覺得她到底不同尋常。
又閑話片刻,內殿傳來嬰孩的啼哭聲,想是小寧王午睡醒來了。五位才人聽見哭聲,都知道不便再相擾,便紛紛起身告辭。與賢妃的見面雖短,對幾位新人卻都留下了極深的印象:美貌雖有不足,氣度卻是有餘,是不能小覷的人物。五個完全不同的新人卻不約而同地得出了同樣的結論。
新人入宮半月後便是中秋。
中秋是團圓日,宮中也如民間一般團聚賞月。家宴設在涼殿,上至太后、太妃,下至各宮嬪妃,皆聚於一堂。皇帝還將年長寡居的幾位大長公主也請入了宮內,共享天倫。
因有新人入宮,這年的中秋也就格外熱鬧。一開宴,五位着精美衣飾的才人便領着宮人們魚貫而入,向眾人進獻玩月羹。接着便由皇帝出題,由諸人賦詩。嬪妃、公主中也有不擅詩賦之人,故綺素令長於此道的杜宮正在殿外待命。皇帝的題目一擬好,便由她做了上來,由宮女們遞到各人手中。這樣的安排極是周到,家宴也格外融洽。
酒至一半,皇帝忽地一嘆:“有詩有酒,若再有歌舞就更妙了。”
綺素本是抱着長壽喂羹,聽見皇帝此語,抬頭賠笑道:“是妾疏忽了,這便安排。”
柳才人正在近前獻羹,聞言笑道:“妾在家時曾略習歌舞,反正只是家宴,至尊要是不嫌棄,便由妾獻舞一曲可好?”
坐在皇帝身側的德妃聞言看了柳才人一眼,卻未說話。皇帝先一愣,隨即笑道:“如此甚妙。”
柳才人得了皇帝首肯,極是高興,笑着轉向顧才人道:“聽聞顧才人精於琵琶,可否請才人為我奏樂?”
顧才人點頭,轉身命人去取琵琶。
柳才人又道:“還得有個人擊鼓才行。”
皇帝掃視殿中,殿上眾人面面相覷。
一直沒有言語的太后插話道:“太妃擅擊羯鼓。先帝在時,宮人歌舞便常由她擊鼓。”
坐在太後身旁的太妃掩口輕笑:“太后又來捉弄我。難得今日大家有興,我便獻個丑,也算綵衣娛親吧。”
皇帝客氣道:“太妃說哪裏話?太后常贊太妃才藝,想必是極好的。”
說話間,樂、鼓已經齊備,柳才人也去換了一身衣服。她頭上戴了一頂卷邊綉帽,帽上除了鑲嵌珠翠,又綴以金鈴,移步之間叮噹作響;她身上則着數層窄袖紫紗輕衣,上綴銀蔓、金鈿,腰間束一條閃閃發光的銀帶,越發顯得身段玲瓏有致;足上則蹬一雙綉金紅錦靴,極是利落。
皇帝見她這身打扮,先叫了一聲好。德妃卻轉頭在綺素耳邊低聲道:“她這是要舞柘枝?”
綺素又看了一眼柳才人,同樣低聲答道:“想來是了。”
柘枝舞自西戎傳入,講究體態輕盈,腰肢柔美,舞者也要帶有幾分媚態,方能體現出其風情。柳才人此舞,更可明目張胆地向皇帝傳情,不能不說高明。
德妃唇邊浮起一絲冷笑:“想不到柳向一個學究,竟生出這樣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兒。”
綺素聽她大有鄙薄之意,只報以一笑,並不予置評。
殿中其他人並沒有注意到她二人的竊竊私語,所有人的目光早已集中在了柳才人身上。柳才人向皇帝一禮,道了聲“獻醜了”,然後行至大殿正中。太妃和顧才人都已坐定,顧才人橫抱琵琶,向太妃點頭,表示自己已就緒。太妃一笑,抬手一擊,鼓點響了起來。隨着鼓點,顧才人拔子一動,樂聲傾瀉,忽忽如雷。
恰在此時,柳才人已隨着樂聲、鼓點起舞。她踏着鼓點旋轉,帽上金鈴亂響,腰肢扭動間柔若水蛇,眼中含情,顧盼有神。鼓點越來越快,她旋轉的速度也漸漸加快,身上的紗衣層層脫落,如雪的肌膚在輕紗下若隱若現。綴於衣上的金鈿紛紛掉落地上,映於大殿燈下,光輝四射。
她邊舞邊趨前,漸漸靠近了皇帝。綺素目光微轉,見皇帝含笑看着,似乎甚是愉悅。片刻間柳才人已至皇帝身前,卻見她舞步一緩,微微屈膝,手向皇帝一抬,邀舞之意甚是明顯。
皇帝一笑,竟真的起身與她共舞。柘枝本是女子之舞,極少有男女共舞的雙柘枝。太妃向顧才人使了個眼色,顧才人微微點頭,手下的拔子一動,曲聲已變。柳才人也改柘枝為胡旋,與皇帝相對而舞。旋舞之間,她眼波流轉,柔媚中略含羞意。如此姿態,別說皇帝,便是綺素也覺得心旌搖蕩。
一曲舞罷,樂聲漸低。顧才人放下琵琶,垂目而坐。皇帝則含笑攬着柳才人的纖腰,回應着柳才人含情脈脈的目光。掌聲響起,卻是發自綺素。眾人這才回過神來,紛紛讚揚皇帝與柳才人的舞技。
皇帝笑着伸出手,柳才人面色緋紅地將手放入他的掌心。皇帝笑意更甚,親自引着柳才人回座。
“妾隨至尊多年,卻從不知至尊有如此舞技,”德妃笑着道,“可見至尊藏得有多深。”
皇帝大笑:“北府胡漢雜居,年節時常在一起歌舞。朕在那裏多年,略通胡舞又何足為奇?”他回到御座,向太妃和顧才人道:“兩位的樂鼓也很精彩,今晚果然盡興。”
太妃微微點頭,顧才人則伏身謝過,兩人分別歸座。
幾位小皇子和小公主年紀尚幼,此時都已睡眼惺忪。綺素猜度皇帝之意,便請罷宴,讓幾個孩子早點安睡。皇帝首肯,家宴盡歡而散。
月色皎潔,秋夜寂靜,綺素在宮人的引導下緩緩向淑香殿行去。
“賢妃娘子留步。”身後一聲呼喚,讓綺素停步。
綺素回頭,卻是顧才人。只見她款款上前,向綺素微微屈膝,綺素也還了一禮。顧才人道:“娘子有孕,何以步行?”
“出來見月下景緻動人,便想走走,不礙大事。”
顧才人道:“正巧妾也想走走,娘子若不嫌棄,可否同行?”
綺素微微一笑,吩咐乳母帶長壽先回淑香殿,自己則與顧才人同行。
兩人漫步月下,因顧才人向來含羞帶怯,綺素想她大概不可能主動開口,於是便笑着道:“才人的琵琶果然精妙。”
顧才人目光微暗:“可惜終及不上柳才人之舞。”
綺素轉眸,回答道:“春花秋月,各擅其長,何來高下之分?”
“可是至尊……”
綺素抬手制止了她,輕聲道:“日有陰晴,月有盈虧,才人又何必執着於一時的圓滿?”
顧才人微微臉紅,向她斂衽一禮:“謝賢妃指點,妾受教了。”
夜深不便久談,顧才人不久就與綺素分別。綺素方要回淑香殿,卻見山石後轉出一人笑道:“賢妃果然好口才,三言兩語便把人打發了呢。”綺素定睛一看,卻是太妃。
綺素料想太妃必是聽見了她和顧才人的話,便笑着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太妃未免過於狡猾了。”
太妃也笑了:“我同你一樣,見月色動人,忍不住想出來走走,誰想當什麼黃雀?”
綺素與她並肩而行,走了一陣便聽太妃低聲嘆道:“我看你也不用擔心了,這幾個新人沒一個能成器的。”
“我瞧着倒還好,”綺素笑道,“再說她們年紀還輕,一時氣盛也是有的。”
“你也是年紀輕輕就入宮,怎麼沒見你心浮氣躁?”太妃斜了綺素一眼,“只盼你手下留情,別對她們太狠。”
綺素笑道:“太妃的話我可不懂,我不過是守着本分罷了。”
太妃仔細打量着綺素,見她笑容安詳平靜,也不點破,掩口一笑:“那咱們就走着瞧吧。”
中秋之後,五位新人便有了區別。
柳才人生得既美,性子又活潑,還涉獵文史,兼通騎射,很得皇帝的歡心。加上原本最常伴駕的賢妃又有了身孕,不能隨侍,侍駕的機會便大半由柳才人填補了,算起來皇帝幾乎日日都會去見她。
如此盛寵,不免讓宮中人側目。柳才人又不似賢妃那般謙和,時日一長,年長的宮人便難免議論,這豈不是第二個沈貴妃的勢頭?不過表面上宮廷之中仍是風平浪靜,只有在宮中浸潤已久的人才能看得出,新人間已是暗流涌動。
才人雖為宮妃,卻是各有職司,柳才人忙於承歡侍宴,不免在這上頭有所疏忽,其他人便不免有所怨言。又有好事者欲挑動聖眷僅次於柳才人的顧才人與之相爭,可顧才人也不知是天生遲鈍還是受了綺素的提點,對柳才人並無惡言。
宮中這些事自然瞞不過綺素,她見顧才人沉得住氣,倒覺得可以一交。
顧才人見綺素和善,也很願意來往,中秋以後便常來淑香殿拜訪。綺素有孕后總是懶於走動,也樂得由她將宮中大大小小的事說給自己聽。
顧才人生性靦腆,拙於言辭,難得有人肯耐着性子聽她說話,對綺素愈加信任親近。且她不過十六七歲,正是芳心易動、多愁善感的時候,園中新芽、枝上落花都可以觸動她的無限心事,何況是新入禁宮、期盼聖眷的才人?綺素聽着,不免感嘆宮中歲月摧人,她都不記得上一次自己有此等憂思是什麼時候了。
一次顧才人說完,見綺素神色有些恍惚,便不好意思地說:“娘子一直聽我說些瑣事,大概煩了吧?”
綺素微微一笑:“這是哪裏話?我只是想起些舊事罷了。我如今不便出去,有你陪我說話,我倒也少些煩悶。”
她越是客氣,顧才人便越覺得她可親。因綺素說悶,顧才人側頭想了想,笑着道:“若娘子不嫌我學藝不精,我願為娘子彈奏琵琶解悶。”
“才人技藝冠絕宮中,我正求之不得呢。”綺素含笑道。
顧才人一笑,即命人去取了琵琶。因這並不是正式的演奏,她也彈得隨興,仿若信手而來。不過她在琵琶上下過苦功,即使這樣隨意,仍是極為動聽,並因此生出了另一番與眾不同的滋味來。琵琶聲時而清泠,時而激越,聲聲悅耳,引人入勝,連綺素也聽得出了神。
一曲終了,綺素尚未回過神,卻聽得外面一陣擊掌之聲傳來。綺素和顧才人循聲看去,卻是皇帝到了。
“好曲,好曲!”皇帝一邊走進來一邊讚不絕口。
綺素起身欲行禮,卻讓皇帝扶住,牽着她的手坐到了榻上。顧才人也上前行了禮,然後默默地退至一旁。皇帝先是與綺素說話,細細問了她的飲食起居,方轉向顧才人。
顧才人並未想到會在這裏遇上皇帝,並不曾盛飾,只做家常打扮。她頭梳反綰髻,發上貼飾着兩枚翠鈿,面上薄施一層脂粉,再以胭脂注唇;身上則穿着白色小袖衫和襦裙,外罩淺粉半臂,肩上搭着碧色帔帛。這身裝扮雖不夠濃麗,卻很適合她的年紀,不但把她婉約之態襯得恰到好處,還添了三分俏色。
綺素只作沒看到,笑着道:“難得妾今天有耳福,至尊就趕上了。”
皇帝笑答:“正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顧才人見他二人說話親昵,便起身告辭。綺素微微一笑,向皇帝道:“至尊替妾送送顧才人吧。”
皇帝含笑起身,與顧才人一道出去了。綺素料想皇帝應該不會再迴轉,便叫人取了一卷書來隨手翻閱。她孕中常感睏倦,不過看得幾行便矇矓睡去。迷糊間似有人從她手裏將書卷抽走,又為她蓋上了綉被。
“琴女?”她恍恍惚惚地喚了一聲,隨即想起,琴女不是已經賜給程謹了嗎?
她睜眼,卻是皇帝站在她身前。
“至尊?”她一聲輕喚。
皇帝笑吟吟地在她身側坐下,讓她靠在自己肩上:“可擾了你安睡?”
綺素搖頭,隨即問道:“至尊何以去而復返?”
“你認為我會為了區區一個顧才人而丟下你嗎?”
綺素笑道:“顧才人也許不會,換了柳才人就未必了吧?”
她本是玩笑之語,卻讓皇帝握着她的手緊了一緊:“你在怨我因為新人疏遠了你嗎?”
綺素一怔,微微別開了頭:“妾不敢。”
皇帝輕嘆一聲:“新人入宮前,我就向你交過底,你就不能信我一次?”
他的語氣大含深意。綺素不敢回頭,怕自己對上皇帝的目光,會過多地泄露情緒。許久,她才低聲說道:“陛下身邊佳人環繞,哪個女子敢真的放心?何況妾才德淺薄,並不敢奢望長久的眷顧。”
皇帝的語氣緩和了些:“不試過,又怎知是奢望?”
綺素不敢回答,也不知該怎麼回答。皇帝若只以寵妃待她,她自有無數的應對方法,可皇帝並不如此。他付出了真情,並且指望她有相同的回應,這卻是她不能給的。她的一顆心,早隨着李元沛埋在了地底。可她明白,此時若不回答,或許會在皇帝心裏留下疙瘩,將來也許再也不能彌補。她越想越茫然,不知不覺間額上竟沁出了一層冷汗。
皇帝看見綺素臉上血色漸失,關切地問道:“怎麼了?”
“妾……有些不舒服……”綺素有些慶幸皇帝此時的關心,讓她有台階可下。
“我叫人來看看?”
“不,妾躺一會兒就好。”
皇帝覺得懷中的綺素在不住地發抖,不由得軟了心腸。他雖然想知道一個答案,可看這情形,若是一味追問下去,她難免情緒激動,若因此影響到胎兒,豈不是大大的不妙?眼下還是孩子要緊。他小心地扶她躺下,為她蓋好了被子,然後握着她的手,低聲安慰道:“什麼都不要擔心,我在這裏陪着你……”
綺素輕輕地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過了好一會兒,皇帝聽見她呼吸聲漸漸平靜,終於放了心。不久后,她的氣息均勻綿長,應是睡熟了。皇帝看着她熟睡時安詳的容顏,忍不住伸手緩慢而輕柔地撫摸她的額頭與臉頰。
罷了!皇帝暗自嘆息,逼是逼不出結果的。來日方長,他不信他們將來要共同養育這兩個孩子,她還能如此鐵石心腸。
此後的一個多月里,皇帝似乎又忽然記起了舊人,來淑香殿來得很勤。除了常朝召對,他幾乎不再去別處。綺素對此深覺不妥。皇帝鎮日流連於淑香殿,連新寵柳才人和顧才人也無法得見天顏,外人不知情,必會說她霸道,有了身孕還纏着皇帝不放。然而前陣子發生的事讓她不好再明言相勸,只能婉轉暗示。
也不知皇帝有沒有聽懂她的旁敲側擊,總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樣,要麼坐在床邊看他的書,要麼賞評新近搜來的字畫。
這天綺素的精神略好,便坐在皇帝身側與他同觀。
皇帝抽出一幅字展開,讚歎道:“柳向的飛白倒是一向不錯。”
國朝選官重視文才,高官中有不少是極有聲名的書家,國子監祭酒柳向就是其中之一,好書之人多半會尊他一聲柳翁。綺素越過皇帝肩頭看了一陣,笑着道:“柳翁的飛白向來千姿百態,美不勝收,這一幅雖然也頗見精妙,然佈局略顯不足,運筆偶見滯澀,似有露怯之意。妾斗膽猜測,這幅字恐非柳翁真跡。”
皇帝仔細看了看,覺得有些道理:“的確,和他以前的作品相比似乎未能盡善。不過這筆法倒是有九分相似,上面又有柳向的印鑒,看着也不像偽作。”
綺素笑道:“這是什麼緣故妾也猜不透了。妾眼力有限,也無十足把握斷定是否偽作。妾想柳才人為柳翁之女,必然熟悉其父親的筆跡,且聞她精通文墨,見識也必不凡,至尊不如請她過來鑒定一下?”
皇帝頷首,吩咐宮人將柳才人請到淑香殿。
柳才人已多日未見皇帝,聞訊急急地趕了來。她行禮后便從宮人手中接過那幅字,不過看得一眼便笑道:“這的確不是家父所書。”
“何以見得?”皇帝不禁有些驚奇。
柳才人難得露出了羞怯之色,低着頭道:“這是妾以前年幼無知,模仿家父的戲作。原是想拿去戲弄家父的幾位故交好友的,後來不知怎麼就流了出去。這幅字連家中的叔伯都無人看出破綻,妾自以為已經仿得極像了,想不到至尊目光如炬,竟然瞧出來了。”
“倒不是我厲害,原是賢妃瞧出來的。”皇帝笑着拍了拍綺素的手。
柳才人這才抬眼看了看綺素,笑着道:“常聽至尊誇讚賢妃聰敏,果然不虛。”
綺素的目光在柳才人身上睃了一眼,淡淡一笑:“湊巧而已。”
大家閨秀的字畫豈會輕易流出?不過此時的綺素倒很樂見她這些小心思,便不點破。果然聽柳才人順勢言道:“妾那裏倒還收着幾幅家父的舊作,至尊若有興趣,不如隨妾一觀?”
皇帝看了綺素一眼,笑着道:“不如拿到淑香殿中,賢妃也可一道賞評。”
柳才人笑容微滯,隨即領命,令跟隨的宮人去她房中取來父親的字畫。
綺素卻道:“妾看了這半天,倒有些乏了。妾雖仰慕柳翁,現在怕是沒精神看了。至尊還是去柳才人殿中細賞吧,妾想歇一歇。”
皇帝看了她一眼,也笑了:“那好,你且歇着,我先去瞧瞧,回來再與你細說。”
柳才人不勝欣喜,伴同皇帝起駕回了自己的宮室。
皇帝這一走,就再沒回淑香殿。第二日宮中人便已知曉,柳才人竟成功地把皇帝從淑香殿引回了自己的宮室。宮人們都私下議論,這柳才人本事當真不小,她風頭之盛,只怕賢妃也要忌憚幾分;她又年輕貌美,將來怕是不可限量。就連德妃也得了消息,難得來淑香殿向綺素抱怨:“你也不是好欺負的人,怎麼就由着她使心眼,一幅字就讓她把至尊給拐跑了?”
綺素自不會同德妃說柳才人此舉正是她所期望的,只是笑道:“她才新近入宮,你我卻是在宮中多年的人了,若是計較這點小事,倒讓旁人看了笑話。”
“至尊對她甚是優容,我瞧她這勢頭,將來難保不是第二個沈氏。”當年沈貴妃盛寵,德妃也不得不多年忍讓,至今提起仍忍不住皺眉。
綺素默然無語,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我看她腹有詩書,又是通達禮儀之人,想來不會同當年的貴妃一般跋扈。”
德妃冷笑道:“那不是更糟?”
當年沈氏跋扈,在宮中樹敵尤多,她們才能順利地扳倒她。這柳才人雖然看着張揚了些,行事卻有板有眼,讓人挑不出什麼錯處,豈不是比沈氏更可怕?
綺素自是明白她的顧慮,正要說話,卻有宮女進來說顧才人求見。綺素連忙讓人請了進來。德妃穩坐着,冷眼看着顧才人款款步入。她這日仍是家常打扮,頭綰螺髻,着一身白色衫裙,外罩寶藍半臂,腰間掛一玉環,很是清新素淡。
顧才人見德妃在此,連忙致意。德妃點了點頭,算是還禮。寒暄之後,顧才人方道:“聽說娘子孕中常感不適,妾手抄了一卷佛經,為娘子作祈福之用,還望娘子笑納。”
“有勞了。”綺素謝過,命人接了佛經。
宮人方要將佛經收入,卻聽德妃道:“慢着,拿來我瞧瞧。”
綺素向宮人點點頭,宮人將佛經雙手呈給德妃。德妃接了,翻看片刻,向顧才人問道:“這都是你親筆所書?”
顧才人不知她何意,低頭稱了聲是。
德妃又仔細地看了看手上的經卷,轉向綺素:“你覺得如何?”
綺素就着德妃手裏看了一會兒,笑着道:“清婉靈動,有衛夫人遺風。”
德妃得綺素首肯,便點頭道:“我瞧着也不錯。”她又轉向顧才人,道:“你這一手字倒是不遜於柳才人。”
“德妃過獎。”顧才人回答。
“我可不是誇你,”德妃一邊將抄錄的佛經交還宮女,一邊說道,“你才貌都不遜於那柳才人,論起心思來卻差得太遠,難怪不討至尊喜歡。”
顧才人自然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心思,臉上一紅回道:“妾生來愚鈍……”
綺素怕顧才人難堪,連忙道:“娘子也別太苛責於她,不是人人都有柳才人那樣的玲瓏心腸,就是你我,又何曾有那樣的巧思?”
綺素這一說話,德妃才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欠考慮,便住了口,沒過多久就起身告辭了。綺素送走了德妃,見顧才人猶自沉思,便輕聲對她說:“德妃一時口快,你別往心裏去。”
顧才人應了,卻依舊帶着黯然的神色。綺素見了也不便多說什麼,只在心裏嘆息:五個才人里,品貌可與柳才人抗衡的也就這顧才人了,可她偏不懂得討巧。若柳才人的心計再深些,懂得如何彈壓顧才人,將來必是柳才人一人獨大的局面了。
冬至將近時,綺素的害喜癥狀總算減輕了。
她這幾個月卧床調養,不但宮中事務都托給了太妃,便是與其他嬪妃的來往也少了,不免有些疏遠。這是不能不花時間彌補的,所以她身體方略略好轉,便開始往各處走動,第一個要拜訪的便是德妃。
訪畢德妃,綺素隨着引導的宮人、內官走在小徑上。深秋紅葉霜染,她看得出神,不覺停下了腳步。宮人們不敢相擾於她,都默默地佇立到一旁。就在這時,她聽見遠處有隱隱的話語聲。雖然隔得甚遠聽不清楚,但從那極快的語速聽來,似乎是有人在爭吵。她暗暗詫異,命宮人們都留在原處,只扶着一個小宮女的手向聲音的來源處走了幾步。從徑旁層層楓葉的縫隙間,她看見了四個人影。仔細一看,除了顧才人,宮中的幾個才人竟都聚在此處了。其中穿着紅色胡服的柳才人最是顯眼,被其他三人圍在了中間。
“柳才人,”謝才人柔柔地說道,“你我一同進宮,也算有幾分情誼,不免想提醒你一句,身為女子,還是賢德些好。”
柳才人掃了她一眼,冷冷地說道:“三位叫我出來,就是為了提醒我這個?”
孫才人輕輕一笑:“咱們是一片真心才和你說這番話,你在咱們面前耍心眼倒也罷了,可賢妃是什麼人?你怎麼敢把手段用到她的面前?”
“賢妃?”柳才人冷笑,“你們真在意賢妃嗎?自己沒本事留住至尊,就拿賢妃來壓我。”
鄧才人見她態度囂張,也尖刻地說道:“虧你幼承庭訓,這是女子應該說的話嗎?我勸你還是小心點好。現在至尊寵着你,可是花無百日紅,當年沈庶人的聖寵如何,結果又怎樣?才人可別說進宮前沒聽過。當年沈庶人禍亂後宮,柳才人這做派,倒真有些那沈庶人的架勢了。”
柳才人大怒,一掌摑在了鄧才人的臉上。
鄧才人受了她一掌,捂着臉恨道:“你敢打我?”
柳才人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服,斜眼看着她道:“打都打了,還有什麼敢不敢的?”
“你……”鄧才人也顧不得平日裏一貫的優雅姿態,伸着五指向柳才人撲去。
孫、謝二人雖也不滿柳才人,但也知道若真鬧出事來,憑柳才人的聖眷,最後是誰吃虧還真說不準,所以兩人急急上前,欲拉開二人。
四人正扯作一團,卻聽得一聲斷喝傳來:“都住手。”
她們回過頭,見綺素慢慢地從楓樹後走來,四人都變了臉色。
“賢,賢妃……”鄧才人一張俏臉霎時變得雪白。
綺素的目光慢慢地掃過她們。除了柳才人,其他三人都滿面愧色地低下了頭。柳才人卻還倔強地昂着頭,絲毫不肯迴避她的目光。綺素對這幾個才人暗自搖頭,好一會兒才緩和了口氣道:“幾位同為陛下嬪妾,如此公然撒潑,成何體統?”
謝才人見其他人都不作聲,便大着膽子道:“我們知錯了,賢妃恕罪。”
“念在你們初犯,這次我不追究,下不為例。”綺素肅然道。
四人都應了,正欲退走,卻聽綺素道:“柳才人留步。”
謝、鄧、孫三位才人互視一眼,都以為綺素必是聽見了剛才的話,要發落柳才人,不免有些幸災樂禍。但她們不敢再逗留下去,只彼此一笑便都匆匆地走了。
柳才人站在原地,等候着綺素髮落。
綺素沒有急着訓斥她,而是向身邊的小宮女吩咐了兩句。小宮女點頭,小跑着走了開去,不多時拿了褥子和兩個軟墊回來,鋪在了地上。
綺素在其中一個墊子上坐了,向柳才人道:“你也坐吧。”
柳才人不知她是什麼意思,默默地在她身旁坐下。
“今天的事原不是才人的錯,”綺素柔聲說道,“可是才人態度強硬,又出手打人,沒錯也變得有錯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雖然至尊對才人青眼相加,然樹敵太多,對才人終究不是好事。”
柳才人入宮得寵,一向被其他人孤立,聽到如此懇切的話,不免鼻子一酸。她勉力剋制着,過了好一會兒才淡淡地說了聲:“賢妃教訓得是。”
綺素看出了她的委屈,倒有些可憐她。再爭強好勝,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兒,入宮前只怕從來沒有承受過這樣的壓力。綺素伸手輕輕拍了拍柳才人的背,柔聲說道:“我並不是想教訓你,不過是痴長你幾歲,在宮裏時間又長些,給你一點建議罷了。”
柳才人悶坐了一會兒,才小聲道:“那天我硬把至尊從娘子那裏請了出來,娘子一定怪我了吧?其實……我很過意不去。”
綺素溫言道:“小事而已,我並沒有放在心上。”
“不不,這件事我一定要解釋明白!”柳才人急道,“我並不想和娘子為敵,只是,只是見不到至尊,我就,我就慌了。我怕至尊忘了我,就用了那樣的法子……”
綺素唇邊的笑容微微淡去,看了她好一會兒才問:“你很喜歡至尊?”
柳才人紅了臉:“我很小的時候就聽家父說過至尊的事迹:他十二歲出鎮北府,肩負起了一方興亡;回京后禮賢下士,朝野屬望,並因此被立為太子;為太子時又愛民如子,一心為國……我那時就想,這樣舉世無雙的人物,我要是能見上一見就好了。不想過了這麼些年,我竟然真的見到他了。奉詔入宮那日是我最快活的一天,我不只見到了至尊,還能一直長陪他左右,再沒有什麼事比這更讓我高興的了。”
聽着柳才人傾訴着她對皇帝的仰慕,綺素卻是說不出的滋味。她也思慕過他人,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心情,可她再也找不回那樣的心思了。當柳才人一雙閃亮的眸子轉向她時,她竟瑟縮了起來,微微偏轉了頭。
“賢妃一定覺得我很傻氣吧?”柳才人自嘲道。
綺素搖頭:“不,我很羨慕。”
柳才人有些驚奇:“羨慕?”
綺素微笑道:“我羨慕才人還有這樣純粹的感情。”
“難道……賢妃對至尊不純粹嗎?”柳才人疑惑地反問。
綺素意識到自己失言,笑了笑才道:“年紀漸長,不免想得多了些。想多了,便很難再像以前那樣簡單了。”
柳才人很困惑:“可是至尊對賢妃很好呀。”
綺素失笑,以柳才人的年紀,要她理解自己的心態未免有些強人所難。她少年時何嘗不是如此天真?她慢慢說道:“至尊的垂青雖然重要,但並不是一切。想在宮中立足,僅僅得到至尊的喜歡是不夠的。”說到這裏,她頓了一頓,轉向柳才人:“我想,今日才人應對此深有體會了吧?”
柳才人想起入宮以來雖然皇帝頻頻令她陪伴在側,她卻還是處處受制於人的情形。就如今日之事,她並不曾招惹那三人,那三人卻要來為難於她,可見賢妃說得有理。
“那賢妃覺得……”她猶疑着問道,“這樣的純粹應該捨棄嗎?”
綺素道:“這要問才人自己。才人是滿足於現狀,還是想更進一步,能與至尊並肩而立?”
“並肩而立”四字讓柳才人心裏一動,她口中卻謹慎地回答道:“妾不明白賢妃的意思。”
綺素慢慢說道:“如果才人只滿足於陪在至尊身旁做個寵妃,你只需要考慮如何討至尊喜歡就足夠了;才人若想走到更高的地方,自然得考慮更多的事。那時就算你自己不想,也必須要捨棄許多東西。”
柳才人下意識地問:“如果妾想的是後者,要怎麼做?”
綺素失笑道:“我若知曉答案,又豈會只是賢妃?”
柳才人醒悟過來,面有赧然之色:“妾唐突了。”
“不過,”沉默一會兒后綺素又道,“或許至尊需要的正是才人這樣的人呢。”
“賢妃何出此言?”
“雖然至尊不說,但我看得出,他有許多煩難之事,有個人替他分憂解難也好。”
“賢妃做不到嗎?”柳才人又問。
“我?”綺素笑道,“我只是一個卑微之人,又沒什麼見識,至尊憂煩之事,我全然不懂。何況我並不奢望更高的位置,有兩個孩子,我已知足。”
柳才人的心裏產生了某種微妙的轉變。站在他身旁,與他一起俯瞰萬里山河、開創偉業,這是她心裏最隱秘的願望。她知道這不是自己該有的想法,便時時抑制着它。現在經過賢妃的點撥,這個念頭便在她腦中生根、破土而出。賢妃只是個尋常婦人,她卻不同。她自幼涉獵文史,又有父兄耳濡目染,她能幫到皇帝。她需要的只是機會,一個讓她脫穎而出的機會。
柳才人細微的表情變化並沒能逃過綺素的眼睛。幾位才人入宮那日,她就看出柳才人與他人不同,只是柳才人年紀還輕,恐怕自己都沒意識到野心的存在。宮廷是最能催生野心的地方,稍加誘惑便會萌芽。柳才人想要攫取權力,卻又對皇帝抱有幻想,會有什麼樣的後果?綺素微笑起來,真是讓人期待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