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再見,程熹微(2)
第33章再見,程熹微(2)
也和之前一樣,程熹微沒有看他一眼,徑直往地鐵站走去。
天空下着小雨,洋洋洒洒地落下來。程熹微在前面走着,蘇念在後面跟着,步調不急不緩,幾片枯黃的梧桐樹葉落下,在兩人之間飄搖。
出了地鐵站,細雨變成豆子般大小,打在人身上噼啪作響。
程熹微在前面,一直低着頭。
她知道蘇念跟着她,她曾經以為只要她不理他,他遲早都會放棄的,但是他跟了她整整一個月,就像影子一般,回頭就能看到他。
她現在也不確定,他到底能堅持多久。
就要到門口的時候,程熹微突然轉了個身。
蘇念有些意外地頓住腳步,抬眼看住她,神色依然是常見的清冷,只是比從前更多了一份堅毅。
但程熹微一步一步地朝他走過來,他緊抿的唇線有了些許鬆動,眼底的冷意也漸漸融化,泛出幾分柔軟來。
程熹微在他身前站定,垂眸,輕聲說:“蘇念,我要離開巴黎了。”
蘇念眸光一動,眉頭就輕輕攏起。
“我要去M市,車票已經訂好了,下周就會過去找房子。”程熹微抬頭看着他,“所以不要再跟着我了好嗎?就算你留在巴黎,我們也會分開的。”
蘇念的眼圈驀地就紅了,撇開眼,不再看着程熹微。
程熹微也跟着哽住。
沉默了一會兒,她才繼續說道:“蘇念,我覺得一段好的感情應該是錦上添花,而不是彼此犧牲。”
蘇念渾身已經是森然的冷意,倔強地扭過頭,並不看她。
程熹微輕輕地晃了晃他的手,柔聲說道:“我記得杜若和何衾生分手的時候,你說,給不了的承諾,就不要輕易說出口。蘇念,你現在能給我什麼呢?”
程熹微殷殷地望着他。
她知道這句話蘇念回答不上來。
他成熟到與年齡不符的思想讓他能說出那句話,他也該比誰都清楚,十八歲,是個沒有資格給承諾的年紀。大概是這個原因吧,他從來沒對她多說過什麼,只是默默地付出行動。
良久的沉默,雨滴漸大,飄在兩人的發間,落在兩人的臉上,沁心的冰涼。
程熹微垂下眼瞼,說:“回去吧。”
她沒去看蘇念握緊成拳的雙手,轉身就走。
她和愛瑪太太通過電話才知道原來蘇念是打算去美國念大學的,但突然改變了主意,誰的勸都不聽。雖然愛瑪太太欲言又止,但她明白她想說什麼。
況且,她也不願意看到蘇念為她有任何的放棄和犧牲。
就像她說的,一段好的感情應該是錦上添花,而不是彼此犧牲。
程熹微上了樓就繼續趴在窗台上,一直沒看到蘇念的身影,她不知道是她上樓的時候他就走了,還是他仍舊在樓下,就像之前那樣,靠在門邊等着她。
夜晚的雨越下越大。
程熹微沒心情吃飯,也沒心思看書,就趴在窗台上看着雨水如斷線的珠子般不停地落下,嘩啦啦地打落一地花葉。
蘇念應該……走了吧。
他不會這麼傻,一直在樓下吧。
萬一沒走呢?
這麼大的雨,這麼冷的夜晚。
程熹微沉靜地趴在窗台上,心裏卻焦慮得不行,想下去看一看,又覺得自己不能心軟,就算他就在樓下,她也不能下去,得讓他徹底地死心才對。
時間變得格外煎熬。
整整一個晚上,程熹微覺得每分鐘都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看到天微微亮了,換了身衣服,拿着包,和平時上班那樣,急匆匆就出了門。
下樓推開厚重的大門,伸出腦袋。
蘇念靠在門邊,渾身都濕透了。
程熹微的眼淚“唰”地就流下來了。
蘇念抬眼看她,長長的睫毛上還掛着雨珠。
清晨的街道,空無一人。
雨仍在下,交響樂一般熱鬧地響在耳邊。
程熹微拿着的雨傘都忘記撐開,只看着蘇念,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蘇念看到她,眼底卻蘊起幾分笑意。
他微微一個轉身,就將她抱入懷裏。
很用力的一個擁抱,全身心地壓過來,帶着冰冷的雨水,緊緊地抱着她。
程熹微眼前被淚水氤氳,只察覺到滾燙的液體順着眼角一顆顆滾落,模糊的世界裏雨水綿綿不絕地落下,渾身冰冷的蘇念埋首在她耳邊,輕輕地說道:“再見,程熹微。”
愛瑪太太特地給程熹微打電話表示感謝,程熹微只在電話這頭輕輕笑着,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愛瑪太太還告訴她蘇念離開巴黎的航班,問:“親愛的熹微,你要不要過來送送他?Martin應該會很高興能看到你。”
程熹微拒絕了。
她受不了那樣的離別。
杜若離開的時候她都忍不住哭了,現在還要眼睜睜地看着蘇念離開這座城市,她做不到。
那天正好她的兼職結束,她一個人窩在那個小房子裏,睡得昏天暗地。
她很慶幸自己還睡得着。
夢裏又回到她剛剛來巴黎,初見蘇念的時候。
她一個人,有些局促,有些緊張地站在沙發前面,看着他和愛瑪擁抱,行貼面禮,接着不悅地爭吵。她似乎聽懂了蘇念那時候說的話,他說,他不需要,任何一個無關的外人,來涉入他的生活。
接着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就回房了。
她還夢見她傻乎乎地在他面前背誦自己寫好的法語,要求他不要再和她作對,那句“你好,我也好”,讓她在夢裏笑出了聲,那時候她還發誓一定要用一口流利的法語把他罵回去。後來她的法語進步了,兩個人反而少用法語交流了。
她記起蘇念第一次吃辣椒,辣得面紅耳赤滿廚房找水喝;記起她在巴黎街頭哭得歇斯底里,他冷冷地來了一句“你丟不丟人”;記起他修改她的簡歷,嘲笑她的“goodgoodstudy,daydayup”;記起第一次他們吵架,冷戰了一個星期,最後她才說了一句話,他就迫不及待地示好;還記起他們每天一起看書,一起學習,她老是偷偷打量他漂亮的側臉,嫉妒他密長的睫毛。
哦,還有她收到錄取通知書,高興到抱着他大喊大叫,興奮得就快要飛起來。
原來他們一起經歷了這麼多事情。
夢中兜兜轉轉,沒有邏輯地浮現那些他們在一起時的畫面,有歡笑有眼淚,她莫名其妙地就在夢裏自言自語,或許她對蘇念的喜歡,不僅僅是從那次香街的拉手開始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還夢到那次在瑞士,在纜車車站,她滿心焦急地等着蘇念,終於他披着風雪回來,她沒有轉頭就走,她站在那裏看着他,笑得淚流滿面。
他大步過來,緊緊地擁她入懷,然後說:“程熹微,你嚇死我了。”
溫暖卻冰冷的一個擁抱,溫暖是因為他,冰冷是因為他身上的雪,就像最後離別的那個擁抱,他身上沾滿了雨水,傾身壓下來,體溫透過單薄的衣裳傳來,又被迎面而來的風雨刮散。
再見,程熹微。
程熹微猛然驚醒,發現枕巾已經濕透。
下午五點半,儘管已經好幾天睡不着,這會兒也只睡了三個小時而已。
蘇念下午四點半的飛機,現在應該已經飛走了。
程熹微深吸一口氣,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再出來換了身衣服,準備出門。愛瑪太太今天回來送蘇念,之前和她說好了,送完蘇念她們見一面,一起坐下吃個飯。
這兩年時間愛瑪太太只回過三次巴黎,每次都匆匆忙忙地見個面打聲招呼,還沒正兒八經地坐下來聊過天呢。
愛瑪太太看起來和兩年前沒什麼變化,仍舊一臉慈祥地衝著她笑,只是這次的笑容比起初次見面,更多了份讚賞與感激,直看得程熹微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以為你會跟他去美國。”愛瑪太太遺憾地攤了攤手,“據我所知,Martin很早就諮詢過你去美國的可能性和可行性。”
程熹微笑着搖頭:“我有自己的生活。”
蘇念從來沒在她面前說過讓她去美國的事情,他知道她不會同意的吧。
她已經為一個男人跑到法國,不會再為另外一個男人又跑到美國去。
“如果不是你說要離開巴黎,親愛的熹微,我一直以為你們在談戀愛……”愛瑪太太說道,“你去美國的話,Martin是完全負擔得起你的。”
程熹微客氣地笑着:“我們只是普通朋友。”
“不不不,我不這樣認為。”愛瑪太太瞪大眼,“或許你覺得只是普通朋友,但是……”
愛瑪太太想了想,才緩緩說道:“因為家庭因素,這孩子從小就非常孤僻,不愛說話,不喜歡與人打交道,也沒有朋友。我們一度覺得他有點……有點問題,還帶他去看過心理醫生。隨着他長大,這些情況有所改善,但他依然還是個……有些與眾不同的孩子,不太聽我們的話。”
在愛瑪太太看來,她當初匆忙地離開巴黎,找來程熹微,一方面是老伴生病,另一方面是希望蘇念能學着和陌生人相處。雖然他的經濟實力讓他不用擔心下半生的生活,但她依舊希望,他能擁有一個健全的、正常的人生。
“你可能不太清楚,Martin因為他父親和母親的關係,曾經非常排斥中國。”說起蘇念的父母,愛瑪太太的神情有些哀傷,“排斥中國的食物,中國的朋友,一切與中國相關的事物他都非常不喜歡,我們也擔心過,怕他排斥自己的另一半血統,但是多次溝通都沒有結果。”
愛瑪太太嘆了口氣:“所以我非常感謝你願意接受這份工作,相信你剛剛搬進去的時候,Martin沒少為難你。”
程熹微笑着點了點頭,生生折磨了大半個月啊。
愛瑪太太繼續說道:“如果不是你,我都想不到原來他自己學了中文,而且一直在偷偷找他母親的下落,他對這件事,始終無法釋懷。”
愛瑪太太笑道:“可這樣的Martin,卻接受了你,你對他而言,不只是普通朋友。”
程熹微只是笑了笑,沒說什麼。
愛瑪太太拉過程熹微的手:“其實你之前打電話給我,感謝我送你的那些禮物,都是Martin送你的。”
程熹微愣了愣,看着愛瑪太太:“那塊翡翠牌子,還有聖誕禮物……”
愛瑪太太肯定地點頭:“都是Martin送的,他還特地打電話給我,讓我不要說破了。”
程熹微眼圈瞬間就紅了。
愛瑪太太握緊她的手:“熹微,你是個好姑娘,我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明白,曾經有人這樣珍愛過你。而你,也值得被人這樣對待。”
一頓飯吃到很晚,程熹微一直掛着笑容,最後送走愛瑪太太的時候,她仍舊笑着。愛瑪太太卻抱了抱她:“親愛的熹微,難過的時候,就不要笑了。”
程熹微離開巴黎的那天,只有許詩凡一個人去火車站送她。
陽光灑滿人來人往的車站,程熹微仍舊拖着她最初來巴黎的兩個行李箱,也仍舊是孑然一身,在站台和許詩凡揮手再見。
車輪駛向那座充滿陽光的南方小城,離巴黎越來越遠,程熹微托腮,望着越來越陌生的窗外。
她相信,全新的起點,全新的生活,她一定也能過得很好。
抵達M市的第一周,一切按部就班、順利地進行着,熟悉環境,找房子,去學校註冊,認識新的朋友。
這座城市雖然不如巴黎繁華,卻也有遠離喧囂的靜逸,陽光充足,風景極佳。程熹微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開厚重的窗帘,讓陽光灑滿全身,心情也跟着好起來。
這邊房租比巴黎便宜了不是一星半點,程熹微照自己的喜好租了間有落地窗的房子,寬敞的陽台用來種些花草,晒晒太陽再合適不過了。
因為城市小,華人也少很多,留學生的圈子跟着也簡單很多。她註冊第一天就認識了幾個朋友,熱情地幫她搬家,在新房開了一頓火,幾個人聊得不亦樂乎。
朋友們走後她才開始收拾行李。
房子有三四十平方米,獨立廚房衛生間,比她後來在巴黎租的那個小單間寬敞多了,東西收拾完,還顯得房間有些空落落的。
程熹微特地去買了張躺椅,在陽台上曬着太陽望着藍天,心情還不錯。
法國時間下午四點,美國應該是幾點了呢?美國的天空也有這麼藍嗎?蘇念是不是也和她一樣,已經找好房子註冊好學校,安頓下來了呢?
突然……有那麼一點點,想念他了呢。
熹微從躺椅上起來,趿着拖鞋進到房間,打開抽屜。
他送的翡翠鳳牌。
又打開衣櫃,有他送的羊絨大衣。
再打開儲藏櫃,裏面是她這輩子都用不完的年終獎錢包。
還有什麼呢?
哦,還有她手上的手機,也是蘇念給她的。
程熹微在書桌上托着臉,笑眯眯地看着,蘇念留給她的,就這些了嗎?
啊,不對,還有一樣!
程熹微興沖沖地拖開一個小盒子,裝姨媽巾的盒子……
她好不容易從蘇念手裏搶到的日程本啊,她偷偷地藏在裏面,生怕又被蘇念搶回去了。
裏面可有她三萬歐元的欠條啊。
程熹微打開那個日程本。
裏面蘇念龍飛鳳舞地用法語寫滿了那一年的日程安排,她一頁一頁地翻着,幾乎能想像到蘇念寫它們時的模樣。
安靜地垂着眼,睫毛扇子似的,神情冷肅。
程熹微翻到她寫欠條的那一頁,看着自己熟悉的字跡,想到那天晚上迷迷糊糊地寫欠條的她,還有飛機上蘇念加上那個“0”時,自己塞滿心頭的鬱結,不由得就笑出了聲。
真傻啊……那時候。
她笑着翻頁,發現欠條的背面竟然還寫着字。
幾個中文。
歪歪斜斜地拼湊在一起,跟小學生寫的似的。
原來蘇念中文講得那麼好,字寫得這麼丑啊……中文很難寫的,她以前怎麼沒想到呢!
早知道他的小學生字跡,還能好好嘲笑他一番啊!
程熹微盯着那幾個字,笑着。
笑着笑着,就哭了出來。
她一直以為蘇念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是“再見,程熹微”。
原來不是。
原來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不知道到底什麼時候,他就給她留了這樣一句話。
這樣歪歪斜斜的六個中文——
程熹微,我愛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