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你喜歡一個人,偷偷地、悄悄地喜歡着一個人,會多久?畢業典禮。熱鬧而落寞。
顧朗來找我的時候,我們宿舍一群人,正穿着租賃來的學士服,在學校的各大“景點”噼里啪啦地照相,作死地擺出各種能體現我們青春朝氣的姿勢,為大學四年畫上最圓滿句點。
胡冬朵拍照時,一邊跺草地,一邊嘟噥,草地踐踏費、電梯使用費、校園觀光費、資源利用費、桌椅磨損費、尊師費……咱們學校,這臨畢業的一刀,可真喵了個咪的狠啊,弄得老娘我都快熱淚如尿崩了。
胡冬朵剛才繳費時,確實熱淚漣漣了,弄得系主任老何以為,她是捨不得母校,還不停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語重心長:胡冬朵同學啊,大學的象牙塔再好,只能養家雀兒,不能養雄鷹啊!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天下沒得不散的筵席。你們要勇敢地踏出校門!好好地在社會上磨鍊!好好地為社會服務……
胡冬朵當時可能是覺得學位證和畢業證都到手了,於是天不怕地不怕老娘誰都不怕了,她一邊“抹淚”一邊說,何主任,咱先不談人生了,咱談談剛才繳費。可以打六折不?六五折?七折?再不成八折也行。我可一點兒錢都沒了,八十塊全部孝敬學校了,這回家的二百九十里地我只能爬行回去了……
何主任原本還想要對胡冬朵和我們說幾句“明天嶄新的太陽屬於你們”之類的話,被胡冬朵這麼一說,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滿臉通紅。
我們生怕江湖綽號“魔獸”的何主任發狂,趕緊拉着胡冬朵逃離了何主任的視線。
胡冬朵說,哎,天涯啊,我回家的車費,你包了哈。
我悻悻,點點頭,好吧。
有朋友如此,你別無選擇。人生很無奈的。
胡冬朵是個人才啊,絕對的人才。每次放假,都會把手裏的錢花到正好剩下路費,不多一分,不少一毛。電腦都不能這麼准吧?
胡冬朵比我先發現了顧朗的存在。
她指着遠遠站在桂花樹下的顧朗,踢腳踹我,說,哎,天涯,天涯,你男人來了。
快衝啊!
顧朗一出現,宿舍里的女生們已經半瘋了,和胡冬朵一起把我踹到了顧朗身邊,一邊踹一邊笑,說著女生之間那些曖昧的話,艾天涯啊,今天畢業酒宴,姐妹們一起上,幫你放倒他!今夜就讓丫從了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死人!曖昧了這麼多年,膩味死了!
於是,我紅着小臉蛋邁着碎碎步小跑到了顧朗身邊。
臉紅,是的,臉紅,這麼多年,我每次見到顧朗,依舊會臉紅心跳手心不停不停地出汗,就像我十三歲時,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
你喜歡一個人,偷偷地、悄悄地喜歡着一個人,會多久?
會多久啊?
隔了時光,變了空間,身邊有了別的他,還會這樣惦念,這樣不忘。
每當有人不經意間提起他的名姓,你會突然心濕漉漉的,塌了下去,塌得沒了方向,沒了呼吸。
我愛着這個叫顧朗的男子,愛了很久很久。
偷偷地,偷偷地喜歡着,生怕說出來,他就會笑笑,然後離開,從此離開。不再在我的呼吸中,不再在我的視線內。
因為怕失去,所以不敢坦白這份喜歡。
我真是不折不扣的不賤不舒服斯基。
我走近顧朗,將學士帽放到他手裏,眨眨眼睛笑,抬頭,仰望他清秀精緻的眉眼,抿抿嘴,說,我沒想到你會來。
顧朗看着我因羞澀微微發紅的臉,愣了愣,然後笑笑,神情有種特別溫柔的味道,不似以往習慣性的冷漠,讓人生畏。因為他這百年難得的溫柔一笑,空氣中的桂花香突然綿長了起來。
他笑笑,說,畢業典禮,這麼重大的事,我怎麼能不來?說完,抬手,輕輕揉了揉我凌亂的頭髮,那麼溫柔,他說,中午有時間嗎?請你吃飯。
我先是一愣,翻着白眼瞪着我頭頂上那隻溫柔的手,心想,顧朗這個冷麵男,今天不是吃了老鼠藥了吧?怎麼溫柔得跟得道成仙了似的。
我先慌亂地點頭,又連忙搖搖頭,失落地說,好像沒有時間,今晚畢業聚餐……
顧朗聳聳肩,恍然大悟道,我光顧着自己有事要跟你說,忘記了你們有最後的聯歡了。說到這裏,他眼神沉沉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他說要跟我說個事情,是什麼呢?鑒於他今天反常的溫柔,應該是:艾天涯,你終於畢業了,其實這麼多年,我發現你挺不錯的,做我女朋友吧!還是:艾天涯,嫁給我吧!我把你放在金窩裏收藏着,你就甭工作了!
啊哈哈哈,幸福不要來得這麼突然好不好?人家會接受不了的。
我該怎麼反應來回應他呢?
我該矯情一些,羞答答地說,不行!我媽媽說了,女孩子不能隨便答應男孩子的請求的!還是該矜持一些,不緊不慢地說,哦,是嗎?我覺得我年齡太小,不適合戀愛,不過我還是會考慮一下。或者乾脆做個誠實的好姑娘,火花亂濺、熱情四射地撲過去,哇咔咔,你小子終於招了,等死老娘我了!
我從幻想中醒了出來,仰頭看着他,笑得格外甜蜜,我說,你有事情要跟我說?那就在這裏說吧。
在這裏說?顧朗看着我,眼神越發有些心疼的味道。這時候,胡冬朵她們那群合影留念的瘋子大概是相片拍夠了,開始有節奏地大呼小叫了——顧朗艾天涯。
顧朗艾天涯。顧朗艾天涯。
這群瘋子,鬼都知道,她們在耍小聰明,喊的是:顧朗愛天涯。
我滿臉通紅,回頭雙眼利劍一般瞪向她們。她們看到我凌厲的眼神,吐吐舌頭,晃着照相機向我做了個鬼臉,做出一個勝利狀手勢,好像是什麼陰謀得逞一樣,尤其是胡冬朵,笑得滿臉油光四射,完全忘記了剛被學校給宰了一刀。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顧朗,解釋一樣,別介意啊,她們……就喜歡惡作劇。
顧朗笑笑,鼻樑高挺,唇角微微勾起,說,挺好的,就是喊我們的名字。
我看着他漂亮的唇角,心微微柔軟起來,他這是擔心我窘迫吧,多善良的男人啊,哈哈。這時,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小心翼翼地問道,顧朗,你剛才說,有事情告訴我……什麼事情啊?
顧朗將學士帽輕輕地戴回我的腦袋上,聲音平靜,說,天涯,我要結婚了。
啊。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一時之間回不了神。嘴巴安靜地張着,半晌,我大笑,說,多好的事情啊,大喜事,恭喜啊!
顧朗看着我,眼睛裏閃過一絲悲憫的光,可是我卻什麼都看不見,只能咧着嘴巴笑,牙齒熠熠生輝。
那天的校園裏,畢業那天,校園,真漂亮啊。那麼多燦爛的笑臉啊。校園的瀝青路微微的濕,男孩們的單車輕快地駛過,單車後座上的女孩們安靜地靠着他們的背。是在傾聽心跳的聲音嗎?
可是為什麼,我什麼都聽不到啊?
我唯一能聽到的,就是胡冬朵她們惡作劇一樣地呼叫着——顧朗艾天涯。顧朗艾天涯。顧朗艾天涯。
一聲比一聲大,回蕩在畢業前夕的校園。
我一直一直地回不了神。
很多年後,胡冬朵送給了我一張相片,那是她畢業典禮那天偷拍的:桂花樹下,一個衣衫乾淨的漂亮男子,滿眼溫柔表情,望着跳腳站在他面前的眉眼懷着喜悅的女孩。
胡冬朵說,很多人都看過這張相片。每個人都說,只消一個眼神,就可以看出,相片里的男子和女子,很相愛。每個人還都問過,後來,他和她,在一起了嗎?
後來,他和她,在一起了嗎?
後來,所有相愛過的“他和她”,都在一起了嗎?
那天,顧朗離開后,我竟然沒有哭,反而笑得跟吃了耗子葯的千年老妖一樣,熱情澎湃地加入了胡冬朵她們。一直在拍照,一邊拍照一邊縱聲大笑。我們拍遍了校園的每個角落,把最張狂的笑容留在了這個拋撒了我們四年青春的地方。
校園的小樹林,是戀人們的天堂。記得有一次,期末考試時,胡冬朵跑進小樹林邊上溫習,結果發現了一個用過的避孕套。然後她深受刺激,覺得自己被玷污了一般,復而覺得整個學校都被玷污了……再後來,她又覺得莫名的激動,跑回宿舍,帶着我們一幫人去瞻仰那個玩意兒,當時的我們啊,那群浩然正氣的大一女青年啊,一邊故作冷漠地鄙視着、一邊賤兮兮地興奮着。其實到現在我都沒整理清楚,我們在興奮什麼。哦,或許,是我們第一次觸到了青春的禁區話題。
散夥飯那天夜裏,我喝得爛醉,但是依舊笑得很明媚。然後,胡冬朵就一個人背着我走了很遠,最後太累了,她乾脆就扯着我走,像扯一個布娃娃一樣。等她扯着我走回了學校,我也已經變成了個破布娃娃。
她倒是也想打車,可惜的是,沒有人民幣;也曾翻過我的口袋,可是我的口袋裏,只裝着一條銀色的鏈子,上面掛着一隻飛鳥樣的吊墜。
這條銀鏈是我十三歲的最後一天,顧朗買來的,如今已然蒙塵。
從十三歲到二十二歲。幾乎十年時間啊,原來,原來,我喜歡了你這麼久啊!
眼淚掉落的那一刻,喉嚨就像被割破一樣疼痛。
午夜時分,學校門口,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抱着胡冬朵的大腿,放聲哭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