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黑夜裏的光
第9章黑夜裏的光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
秦真替程陸揚舉着手機,看他十分從容地修着剛才被燒斷的保險絲,那種熟稔的動作令她忍不住走神。
難道不該是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嗎?哪怕和父母關係不好,也不至於接地氣到這種程度才是啊!
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養花弄草,家務全包……而今竟然還能以嫻熟的姿態修電路、接保險絲,如此全能的選手竟然還是出生金貴的大少爺,簡直叫人不能忍!
她對程陸揚的好奇心在一瞬間上升至頂點,除了嘴巴毒以外,他的一切都堪稱完美,這樣一個孩子,為什麼父母會不喜歡?
而程陸揚接好保險絲之後,回頭便看見秦真失神的模樣,伸手彈了彈她的額頭:“發什麼愣呢?趕緊去開燈!”
好像在不知不覺間,兩個人忽然熟絡起來,像是多年的好友……雖然程陸揚本人是堅決不會承認這一點的。
時鐘指在十點整的時候,秦真才想起該回家了。
程陸揚想說不然就住一晚上好了,反正扔進洗衣機轉了幾圈的衣服還沒幹,可是一想到孤男寡女的,傳出去對她的名聲也不好,就沒有開這個口。
他拎着兩隻空酒瓶陪秦真走出門,借口說酒瓶子留在家裏臭死了,必須得立馬扔出去,於是就這麼慢悠悠地陪她走到了小區門口。
保安跟他打招呼:“喲,程先生啊?送女朋友回家呢?”說完還對着秦真笑。
秦真也笑眯眯地說:“沒,他扔垃圾,順路送送我。”
保安大叔呵呵直笑,也不點破垃圾站明明就在反方向的事實,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秦真一眼。這姑娘身上還穿着程先生的衣服呢,還否認個什麼勁兒?
秦真也不知道這身尷尬的打扮出賣了自己,一路被送上出租車還在朝程陸揚招手,笑得跟朵花似的。
程陸揚看她穿着他的衣服還在拚命朝他招手,模樣很滑稽,忍不住就笑了出來,無可奈何地伸手朝她揮了揮。
路燈下的他身姿挺拔,穿着淺色系的家居服,修長的身影在地上投下了模糊的影跡,竟然有那麼幾分說不出的溫柔。
秦真一下子忘了把手身回去,怔怔地看着他笑得毫無防備的模樣,心跳居然有點快。
這天晚上秦真睡得很香,不知道是酒精起了作用,還是程陸揚的安慰起了作用,總而言之,她以為的失眠完全沒有到來。
隔天早上,她甚至對着鏡子裏精神不錯的人打氣:今天肯定會是美好的一天!
結果事實證明,失戀者普遍患有輕度臆想症。
當天中午,就在她笑臉盈盈地按照劉珍珠給出的地址趕到歐庭的新樓盤時,還沒和客戶交談上幾句,竟然看見大廳里走進一男一女。
女的是她的同事黃衣,男的不是別人,正是之前兩次對她施以咸豬手並且被程陸揚譏諷得顏面盡失的那位張先生。
秦真本來要和身邊的李女士一同走進電梯了,眼見着這一幕,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
黃衣的表情看上去有點着急,步伐也挺快的,而姓張的男人也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臉上帶着不懷好意的笑容,嘴裏還叫着:“黃小姐走那麼快做什麼啊?我都快跟不上你了,難道你這是害羞不成?”
黃衣尷尬地笑着:“我就是想趕緊帶你看下一套房子。”
“急什麼急嘛,我都不急,你也用不着趕時間。”姓張的乾脆伸手來牽她,“來來,慢慢走啊,別害羞!”
被他碰到手,黃衣就跟受驚的小動物一樣,迅速縮回了手,往旁邊快走幾步。
“反應這麼大做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男人笑呵呵地望着她,一臉饒有興緻的表情。
秦真一看這場景,氣不打一處來,趕緊又從電梯前面快步趕回大廳,把黃衣護在身後,朝那個姓張的不客氣地吼道:“你幹什麼你?”
黃衣素來膽子小,不是她這種剽悍的女漢子,平常在辦公室里都是秦真幫她跟一群毒舌的同事還嘴。眼見着黃衣受了委屈,這不,秦真的男性雄風又出來了。
那姓張的一見是秦真,眼珠子一轉,還笑着說:“喲,今天護花使者不在啦?要是秦小姐怕這位黃小姐搶了你的生意,不如你陪我去把上次說好的那頓飯吃了吧?”
壓根就是個臭不要臉的流氓!
秦真氣不打一處來,指着大門外沖他尖酸刻薄地說:“我們歐庭不歡迎你這種色狼,麻煩您不管是看房子還是看大姑娘,下回都換家公司,成不?”
她發覺自己跟着程陸揚混了幾天,居然混出點傲嬌的脾氣來!
姓張的大概也是第一次見到她發火,還吃了一驚,納悶前幾次吃了虧都悶着不吭聲的人怎麼今兒就炸毛了,還當她是有同事在,所以故作矜持,於是笑着又說:“秦小姐別這麼開玩笑嘛,咱們都是老熟人了不是?走走,大中午的,趕緊去吃個飯,下午繼續看房子!”
秦真被他這厚顏無恥的技能給惹毛了,氣不打一處來:“看個鬼啊看!你長的兩隻眼睛看的是房子嗎?全程朝着人女孩子身上瞅,恨不能摳出來貼人身上了,當人是瞎子還是什麼?”
黃衣怕事,更怕給她惹麻煩,趕緊拉住她的手小聲說:“好了好了,說幾句就成了,別吵起來了……”
“咱怕他不成?”越是見着黃衣害怕,秦真的膽子越是大了起來,有種母性的光輝和人性的高尚充斥心口,乾脆捲袖子示威,“你走不走的?不走我報警抓你了!”
姓張的傻眼,怎麼病貓一下子變成母老虎了?但畢竟理虧的是他,這麼一鬧,眼看着保安和電梯門口的人都朝他看過來,只得呸了一聲,掉頭就走。
秦真轉身問黃衣:“沒事兒吧?”
黃衣連連搖頭:“沒事兒沒事兒,多虧有你在,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秦真拍拍她的手:“下回遇見這種人,直接叫他滾蛋,不滾就打110,千萬別跟他客氣!”
說得就跟自己多有脾氣似的,也不想想之前幾次她是怎麼忍氣吞聲當包子的。
爾後陪李女士看房子時,那個三十來歲的溫和女人忍不住誇她有俠義風範,直誇得秦真面紅耳赤,不好意思極了。
這次看房因為途中的小風波竟然變得異常順利,李女士為人也不挑剔,又欣賞秦真的勇敢潑辣,十分爽快地就看中了這套房子,把這筆單子應承下來。
秦真都快高興壞了,這可是賣房這麼多年來最順利的一次!
然而一整天的好心情沒能堅持過晚上十點,當她加完班、哼着歌從歐庭走出來時,正準備去路口坐出租車,豈料還沒轉過街角,忽然有人一把拉過她的手,將她重重地壓在路邊的電線杆上。
姓張的在這裏等了她很久了,好不容易才逮着機會把她轄制住,哪裏容她輕易掙脫?一邊伸手去堵她的嘴,一邊踹了她的膝蓋一腳,嘴裏罵罵咧咧地沉聲喝道:“賤女人,裝什麼貞潔烈女呢?上回不是還勾引我,要陪我吃飯嗎?我告訴你,你好好配合,賣個一兩套房子不成問題!你要是再敢狂,我叫你吃不完兜着走!”
他下手極重,一隻爪子掐住秦真的胳膊,幾乎要把她擰斷了,痛得她叫也叫不出來,更沒辦法掙脫出來。
秦真都快嚇哭了,只憑本能拚命掙扎着,可她人瘦,壓根掙扎不過來,更無法和這個肥頭大耳的男人抗衡。
情急之下,她只能不再反抗,假意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姓張的見她這副模樣,還以為她妥協了,笑了幾聲,就在夜深人靜的街角開始撫摸她的身子。而秦真渾身顫抖,慢慢地把左手伸進了褲子的口袋裏,渾渾噩噩地按下通話鍵,也不管對方是誰,在感受到手機微微的顫動之後,明白求救電話算是撥通了。
她像是順從似的對男人眨眨眼,然後竟然配合地應和了他的動作,那男人一下子興奮起來,鬆開了捂住她的嘴,低低地笑了:“我就說啊,只要你聽我的話,好好陪我,我肯定讓你滿意!”
秦真不知道手機那頭的是誰,也不知道對方能不能聽見這邊的對話,只能顫聲說:“你不能強迫我,不然我可以報警的!這裏是我們公司樓下,到處都有監控,你不要跟自己的前途過不去!”
“行了吧你,這時候還跟我裝什麼呢?好好享受享受,你拿你的錢,我買我的房,這不是皆大歡喜嗎?”
秦真終於再也忍不住,又開始拚命反抗,大聲哭喊着:“救命啊!有沒有人救我!求你放過我!滾開啊!”
嘴裏胡亂叫着,她轉身欲跑,卻被那男人一把拽住手臂,撲倒在地。
街對面的行人注意到了這一幕,震驚地看着他們,秦真還在哭喊,卻聽扣住她的男人惡狠狠地沖那些人嚷嚷了一句:“兩口子吵架,有什麼好看的?給老子滾!”
“我不認識他!”秦真渾身都快散架了,嗓子也沙啞得厲害,這麼喊着,又被身上的人重重地踹了一腳,忍不住失聲痛哭出來。
電話那頭的程陸揚拿着手機,整個人都緊繃了,霍地一下站起身來,快步朝會議室外面衝去。
等他趕到歐庭所在的環貿大廈外面時,街上行人很少,昏暗的路燈下並沒有秦真的影子。
他聽見有幾個站在路邊聊天的老人唏噓着說:“現在的年輕人喲,真是不得了,小兩口吵個架都吵到大街上來了!”
“可不是嘛,那男的還真兇,居然打老婆!”
“我看那小姑娘也真可憐,攤上這麼個凶神惡煞的老公,踹了她好幾腳呢,怎麼哭那男的都不放過她!”
程陸揚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猛地衝上去問那幾個人:“她人呢?她人在哪裏?”
老太太一頭霧水地問他:“什麼她?誰?你在說啥呢?”
“就那個被打的女人啊?剛才她還在這兒給我打電話,現在到哪裏去了?”程陸揚幾乎是用吼的朝她們喝道,聲音大得嚇死人。
“走了啊,剛才就被帶走了!”老太太嚇了一跳,指了指街角。
程陸揚青筋直跳,什麼叫做被帶走了?街上這些人都是傻子不成?竟然就放任那個混蛋欺辱她,然後把她帶走?
一想到剛才電話里傳來的那個女人的哭音,他簡直手腳發涼。
程陸揚茫然又憤怒地站在原地,有種無力感慢慢地爬上他的腳,然後一路飛快地蔓延到全身上下每一個角落。
她在最危急的時刻選擇把電話打給他,而當他不顧一切趕過來時,卻發現她已經被欺辱她的人帶走了……
程陸揚幾乎說不出話來,獃獃地站在原地,腦子裏一片空白。
那個老太太好心地問他:“小夥子沒事兒吧?那小姑娘是你誰啊?看着怪可憐的,被老公欺負成那樣,咱們幾個老太婆老胳膊老腿兒的也不好上來勸架……”
嘰里呱啦一大堆,程陸揚根本聽不進去。
老太太見他像是受了天大的打擊,趕緊安慰他:“沒事兒沒事兒,派出所的都來了,小姑娘肯定沒事兒的!”
程陸揚回魂了,霍地抬起頭來:“你說什麼?什麼派出所?”
“不知道誰報的警,咱們幾個還沒來得及打電話呢,派出所的公安就來了。”老太太指了指轉角處那條街,“瞧見沒?那男人沒找對地方打老婆呢,這條街走到盡頭就有家派出所,開車的話一分鐘之內就趕得過來。剛才我們正打算打電話,警車就直接開過來了——哎,你跑什麼跑啊?”
老太太沒說完話,就見那個英俊好看的年輕人轉身就朝街角跑去,速度簡直杠杠的,沒被選進國家隊當真遺憾。
程陸揚的心都快從嗓子眼兒里跳出來了,一路奔進街尾的派出所里,被民警攔下來也不管不顧,一個勁兒往裏沖。
派出所里人不少,亮着燈的屋子好幾間,他連闖了幾間都沒發現秦真,就在差點被人轟出去的時候,終於在最左邊的屋子裏看見了人影。
本來還打算見到她的第一時間拎着她的衣服惡狠狠地罵她一頓,一個女人三更半夜加什麼班?有沒有半點安全意識?既然知道要加班,難道都不知道提前預約出租車?
他有一大堆尖酸刻薄的話憋在肚子裏,打算一見到她就來個炮轟二百五,可真到了這一刻,他居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白熾燈下,那個女人捂着臉坐在靠牆的長椅上,有個女民警蹲下身來替她擦藥。她的褲腿被卷到了大腿處,露出來的部分到處是淤青和擦傷,因為皮膚白,看起來格外觸目驚心。
她今天原本穿了件白色的短袖上衣,結果被人扯得皺皺巴巴的,衣服也變得東一團黑西一團黑的,髒兮兮的像個乞丐,肩膀那裏還脫了線,露出了白皙小巧的左肩……以及細細的肩帶。
程陸揚心頭一緊,幾步走了上去,喊了句:“秦真?”
他能感覺到面前的人僵硬了一剎那,然後慢慢地放下了手來,一張白皙的面龐上滿是驚慌失措,顴骨處甚至有一處觸目驚心的擦傷,細細的血珠正往外滲。
見到他來了,秦真終於忍不住掉了眼淚,明明有好多話想說,可此刻也只能抽抽搭搭地哭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眼淚掉落在傷口上,想必痛得緊,她的表情一下子更可憐了,淚珠大顆大顆往外滾。
程陸揚聽到她小聲地抽噎着叫出他的名字:“程……程陸揚……”
黑漆漆的眼珠子裏充盈着模糊的水光,都快看不清原本的神采了。
他怒從中來,把西裝外套脫下來搭在她身上,然後霍地扭頭看着被手銬銬在桌子前面做筆錄的男人,認出他就是上回在歐庭的樓盤對秦真動手動腳的人,一言不發地幾步走了上去。
那男人背對他,正唯唯諾諾地接受民警詢問,豈料忽然被身後的人揪住了胳膊,瞬間就被拉離了凳子。
他還沒看清是誰把他拉了起來,就被程陸揚一拳重重地砸在了桌上。民警的本子和筆通通掉在了地上,民警本人也驚得霍地站起身來。
辦公室里一共就兩個民警,女警官負責給秦真上藥,男警官負責做筆錄,眼下見到程陸揚這種暴力行徑,紛紛朝他喊道:“趕緊停下來!”
程陸揚理都沒理他們,只回頭問秦真:“哪只手?”
秦真淚眼婆娑地望着他,嘴巴張得大大的。
“哪只手碰的你?”程陸揚咬牙切齒地又問一句,一把抓起男人沒被手銬銬在欄杆上的左手,“這隻?”
秦真驚呆了,還是沒有答話。而那個男人也開始拚命掙扎,他一隻手被銬在牆上的欄杆上,動彈不得,打起架來自然吃虧。
程陸揚火氣衝上腦,想也不想就又是一拳朝那個男人臉上招呼過去:“打死你個臭不要臉的!叫你欺負女人!叫你色膽包天!”
姓張的嚇得哇哇大叫:“救命啊!殺人了!警官快救我啊!”
程陸揚一拳接一拳地砸在他身上,殺豬似的叫聲響徹屋內。
兩個民警都衝過來拉住了程陸揚,不讓他繼續打人。
男警官着急地喊道:“你冷靜點!這裏是派出所,有什麼事情交給警方解決!再鬧事的話,信不信我把你一塊兒銬起來?”
程陸揚一邊掙脫,一邊怒吼:“抓我幹什麼?這種人渣就該挨打!看我不打死他!”
屋子裏亂作一團,簡直是場鬧劇。隔壁很快又有民警聞聲而來,一邊加入撲倒程陸揚的行列,一邊勸說他不要衝動。還有民警把姓張的手銬給鬆開,推搡着他往隔壁走,遠離這個憤怒的男人。
程陸揚自己都不知道哪裏來這麼大的火氣,一直罵罵咧咧的,直到秦真一瘸一拐地從椅子上下來,伸手拉住了他:“我沒事!真的沒事!”
他剛才還在劇烈掙扎的動作一下子停了下來,民警見他沒那麼激動了,也慢慢鬆開了他。
秦真一邊擦眼淚,一邊勉強朝他笑:“你看,我好端端的,真沒什麼事兒!”
肩膀露了一半在外面,衣服也破破爛爛的,腿上臉上都是傷,就連拉住他的那隻手也因為跌倒時與地面摩擦而滲出了血……這哪裏是沒什麼事兒的樣子?
程陸揚很想罵她,這種時候是裝包子的時候嗎?
可是她信誓旦旦地望着他,哭得臉都花了還在勸服他,這讓他覺得窩火,因為他罵不出來,也沒辦法再怒氣滔天地揍人了。
最後,程陸揚破天荒地打了個電話給程旭冬,讓他來派出所解決這件事,自己則帶着秦真先去醫院。
程旭冬很快開車趕到了,西裝革履地走進屋子,渾身上下帶着溫和內斂的貴氣。
程陸揚只扔下一句:“那個人渣在隔壁,你要是沒把他送進局子關個痛快,我就親自把他揍進醫院躺個痛快!”
說完,他也沒理會程旭冬饒有興緻的表情,拉着秦真出門之後,非常乾脆地問她:“背還是抱?”
秦真傻眼了:“什麼?”
“你的腳壓根不能走,背你還是抱你?”他耐着性子重複一遍。
見秦真還是一副傻愣愣的樣子,他索性走到她面前,彎下腰來,背對她說:“上來!”
秦真像是做夢一樣被他背着朝門外走去,臉上的傷口火辣辣的疼,膝蓋上也一跳一跳的。可是程陸揚穩穩地背着她,嘴裏還叮囑她:“攬住我的脖子,看你虛弱成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別掉下去摔死了!”
嘴還是一樣賤,可動作卻毫不含糊,甚至小心翼翼地避過了她受傷的所有部位,只牢牢地背着她。
剛才的驚險場景還歷歷在目,被人侵犯的可怕感覺猶在心頭,可是這樣安靜的夜晚,在那樣一個噩夢之後,連她都不敢相信竟然是程陸揚接起了那個電話,然後大老遠地趕了過來。
路燈把他們兩個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在地上拖成了親密無間的姿態,然後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往前走。
秦真慢慢地把臉貼在他的背上,感受着薄薄的衣料之下他溫熱的體溫,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一下一下,極為厲害。
她是真的以為自己要完蛋了,被那個人渣侵犯,然後一輩子都懷有這種噁心又可怕的經歷。
當時街上的人那麼少,她無助地看着那些人,聽着他們說這是一場家暴事件,沒有一個人上來施以援手,只覺得整顆心都在往下沉。
而警車就在那個時候趕到,在她被人拳腳交加時,有人拉走了她身上的人,把她扶上了車。然後她大腦空空地坐在那個屋子裏,捂着臉驚恐又害怕,完全沒有回過神來。
直到程陸揚終於趕到。
直到他叫了她的名字,然後衝動得衝上去對那個男人拳腳相向。
秦真終於找回了些許理智。
而眼下,他就這麼背着她,一言不發地朝前走,背影堅實得好像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他都能擋下來。
她的眼淚嘩嘩往下掉,甚至染濕了他的白襯衣,啪嗒,啪嗒,十分清楚地落在他肩上。
程陸揚的手臂緊了緊,攬着她的腿沒有說話,只是步伐又快了些,半天才問出一句:“是不是很痛?”
她一個勁搖頭,哭得更厲害了,只抽抽搭搭地說:“不去醫院!”
“傷成這樣,怎麼能不去醫院?”
她還在晃腦袋:“不去醫院!”反反覆復都是這句話。
他也沒有再跟她擰,反而破天荒地順從了她的要求:“行,不去醫院,不去醫院。”像是哄小孩子一樣,他說,“我去給你買葯,咱們回家抹葯,行吧?”
夜風把他的聲音吹到耳邊,溫柔悅耳得像是一首從未聽過的歌謠。
秦真把臉貼在他的背上,無聲地哭着,可是一顆懸在半空的心卻忽然間踏實下來,彷彿剛才的一切災難終於離她遠去。
程陸揚感受着背上的溫熱淚水,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他從來就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一個人,眼下也無力得要命。
他只能在昏暗的路燈下背着她一步一步走着,然後告訴她:“走到街口我們就打車回去,快了啊,別怕。到了你家附近我們就買葯,疼不了多久的!”
秦真一個勁兒點頭,然後一個勁兒哭,雖然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哭什麼。
真是一個糟糕到離譜的夜晚。
下了出租車之後,程陸揚把秦真小心地安置在小區門口的椅子上,然後去幾步以外的藥店裏賣葯。
從藥店回來,他看見秦真極為不安地朝他這個方向張望,像是個受驚的孩子,生怕被人丟下。而當他一旦把視線落在她身上時,她就裝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來。
明明是個二十六歲的女人了,可是不知為何總讓人覺得年紀小,大概是因為她看起來有點營養不良的樣子,身體纖弱——這一點,剛才他背着她時也察覺出來了。
而昏黃的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更加細長,總有種下一秒就會消失的感覺。
他忍不住加快了步伐,匆匆走到她身旁,然後蹲下身去:“上來。”
她搖搖頭:“能走,你扶我一下就好。”
然後就一瘸一拐地搭着他的肩,帶他往自己家裏走。
小區在二環路以外,但綠化很好,夜裏安安靜靜的,只有噴泉的聲音。
秦真在他的攙扶下慢慢地走着,然後輕輕地說了句:“我工作了這麼多年,花了全部的積蓄,還在銀行辦了貸款才在這裏買了套房子。”
程陸揚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忽然提到這個,但她肯開口說點什麼了總比一直哭好,於是嗯了一聲。
“我過得很拮据,因為父母都是下崗工人,退休工資不高,而弟弟又在私立學校讀書,學費高得嚇人。我每個月的工資都要上交很多回去,有時候家裏有急用,我連自己的生活費都留不夠。”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一不小心就會被風吹走似的,於是程陸揚也忍不住屏息聽着。
她說:“我不是不知道晚上一個人走很危險,只是想着歐庭離家不遠,半個小時也能走回來,就心疼那點車費,想着……”她低低地笑起來,臉上還是濕漉漉的,“大晚上的預約出租車很貴,五十塊錢都夠我吃好幾天了,我真的捨不得。”
她停在這裏,程陸揚於是又嗯了一聲,以表示自己在聽。
走進樓道的時候,秦真問他:“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摳門,很蠢?”
程陸揚遲疑了片刻,點了點頭:“沒錯。”
秦真有點沮喪,連聲音都低了八度:“我就知道你這種大少爺不知道我們窮苦老百姓的艱苦。”
誰知程陸揚卻眉頭一挑,似笑非笑地說了句:“你又怎麼知道我不知道?”
見秦真站在他身旁不說話,他又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人生和活法,旁人無權干涉。蠢也好,聰明也罷,都是自己的選擇。就好比你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我卻穿得光鮮亮麗,其實本質上沒有太大差別,各自有各自的苦惱,只是誰也不清楚對方在為什麼發愁罷了。”說到這裏,他忽然對她淡淡地笑了,“我也曾經過過苦日子,信不信由你。”
秦真愣愣地看着他,被他這麼忽如其來的一段挺正經的話給弄得又驚又疑。
藉著樓道里的燈光,她看見程陸揚的睫毛像是刷子一樣濃密纖長,在眼瞼處投下一圈溫柔的影跡,還間或有微微晃動的意味。
他扶她走進電梯,表情安穩認真,眼神里是一望無際的墨一般的黑色。
有那麼一刻,她覺得程陸揚變得很不一樣,非常非常不一樣。
到家之後,程陸揚把她小心地安置在沙發上,然後打開那些藥膏,用棉簽替她上藥。
先是膝蓋、小腿,然後是手肘,聽見她發出嘶的吃痛聲,程陸揚放輕了動作,看得出還是有點緊張。
估計這位大少爺沒有什麼伺候人的經驗,所以上藥的動作笨拙又生澀,慢吞吞的一點沒有技術含量。
秦真痛得眼淚一直在眼眶裏打轉,卻自始至終沒有哭出來,只是紅着鼻子吸一吸的。
好不容易把身上的傷口都解決了,程陸揚又換了根棉簽,重新擠了藥膏出來,坐到了她身旁,小心翼翼地湊近她:“臉上也要抹。”
秦真條件反射地往後一躲,卻被他捉住了手臂:“別動。”
於是她一頓,愣愣地坐在原地,沒有了動作。
程陸揚離她很近很近,左手還輕輕地握着她的手臂,溫熱的體溫也傳到了她的皮膚上。而他的右手拿着棉簽,以愈加嫻熟的姿態替她為顴骨處的傷口上藥,動作極輕極輕,像是生怕弄疼了她。
那種力度輕得幾乎有些癢,她忍不住顫了顫,卻感覺到棉簽一頓,面前的男人有些緊張地問她:“弄痛你了?”
兩人的距離近得可怕,就連他說話時吐出的溫熱氣息也毫不意外地抵達了她的面龐,像是這個季節的夜風一般帶着白日裏陽光的餘溫,也溫暖了她的面頰。
秦真猶如做夢一般抬頭望他,卻發覺他的眼眸明亮安穩,彷彿夜裏寂靜無垠的海面,隱隱閃爍着星光的蹤影。但那種亮光也是極輕極淺的,稍縱即逝,若隱若現。
可是不管怎樣,他的關切與小心翼翼是毫無保留的,她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細微的表情變化。
心臟像是被小貓的爪子撓着,一下一下,極為清晰的感覺,一點點緊縮起來。
是癢,還是別的什麼?
半晌,她才回過神來,慌亂地搖頭說:“沒有,不痛……”
程陸揚只當她是在給他面子,於是又放輕了力度幫她抹葯:“抱歉,我會輕一點的。”
這樣的抹葯過程持續的時間並不長,可是對秦真來說卻變得格外漫長,那雙好看的眼睛一直目不轉睛地鎖定她的臉,而他們離得這樣近,越是在意,越能感覺到他微微的鼻息。
屋子裏很安靜,她幾乎能聽見自己逐漸響亮起來的心跳聲,砰砰,砰砰,響徹胸口。
面頰越來越燙,她都快要坐立不安了,最終忽然伸手捉住了他還在上藥的手腕:“可以了!”
她勉力維持心神,假裝若無其事地對他笑:“差不多了,不用再抹了!”
程陸揚以為是抹葯的時候她疼得厲害,所以才不願繼續,於是也不強求,問了句:“洗手間在哪?”
她指了個方向,卻沒料到他從洗手間擰了濕毛巾出來,又一次回到她身邊,拉着她的手開始替她擦那些髒兮兮的地方。
她幾乎要驚得跳起來了,特別想問一句:“程陸揚你是被瓊瑤劇男主角附身了是嗎?”
可是程陸揚只是按住她,眉頭一皺:“別動,你都遍體鱗傷了,難道想自己動手?”抬頭瞧了眼她見鬼似的神情,他不悅地眯起眼睛,“怎麼,本少爺大發慈悲救濟一下災民,值得你露出這種撞鬼的樣子?”
秦真總算鬆口氣,這才是程陸揚好嗎?再這麼柔情萬種下去,她都快嚇得抱住他的身體不斷搖晃着吶喊:“程陸揚你怎麼了?你快回魂好嗎?世界需要你,沒有你的嘴賤皮厚,該怎麼襯托他人的溫柔善良?”
她這樣可笑地想着,卻不得不承認,看似嘴賤毫無口德的他其實擁有一顆柔軟而真實的心。
這個夜晚總歸是過得有驚無險,離奇得要命。
程陸揚見秦真受了驚,秉着好人做到底的原則伺候她上了床,替她搭好了被子,轉眼卻看見她露出了那種恍惚又依戀的神情,忍不住一愣。
這下子才方覺自己好像一不留神做得太多,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他還這麼神奇地貼心照料她,簡直太不符合他的作風了。
他頓了頓,收回替她掖被子的手,直起腰來:“很晚了,我先走了。”
秦真忽然出聲叫住他,看他背影一頓,然後慢慢說了句:“……謝謝你。”
程陸揚回頭瞥了她一眼:“謝我?大姐,我麻煩你長點心,下回別為了那麼點小錢犧牲色相成全他人了!這個社會沒你想像得那麼單純美好,你什麼時候能學會保護好自己,免得我開會開到一半還得衝出來英雄救美,我才謝謝你了好嗎?”
他還是那麼會挖苦人,秦真卻撲哧一下笑了出來,然後成功地看見他黑了臉,一副“我究竟是在罵你還是給你講笑話?你居然笑得出來!這不科學”的表情。
她把頭縮進被子,卻一不小心碰到了臉上的傷口,疼得嘶的一聲倒吸口涼氣。
“愚蠢!”她聽見程陸揚忍無可忍地罵了一句,然後終於離開。
屋子裏靜悄悄的,只剩下他漸漸遠去的腳步聲。秦真就這麼縮在被窩裏,聽着逐漸遠去的聲音,一動不動。
然後忽然,那個聲音停了下來,她的心跳也頓時漏了一拍。
隨之而來的是程陸揚扯着嗓門的說話聲:“明天放你的假!不用頂着那張破相的鬼臉來見我了!”
他明明在罵她,她卻忍不住笑成了一朵花,把頭探出被子也朝他吼道:“你又不是我老闆!你說放假就放假,劉珍珠女士扣我工資怎麼辦?”
程陸揚具體說了什麼她沒聽清,只知道他似乎又被她的“愚蠢”給弄得一肚子火氣,氣呼呼地出了屋子,砰地一聲把門關了。
秦真也不顧臉上的傷口,就這麼無聲地笑着,最後抱着被子安心地睡了。
她從來就不是那種嬌氣的女孩子,不會因為一時的不幸或小災小難傷春悲秋很久,譬如孟唐帶來的傷口,譬如今天遇到的突發事件。
因為她清楚,你無法預料生活會以怎樣的面目示人,但重要的不是它如何對待你,而是你會如何回應它。
她活在當下,而非過去——這就是她的回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