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總監心,海底針
第5章總監心,海底針
程陸揚和醫生說完話之後,黑着一張臉往走廊上的洗手間走去。
秦真聽見腳步聲遠去,才尷尬地探出頭來,面紅耳赤地四處尋找手機。可是包里沒有,床頭櫃沒有,枕頭旁邊也沒有。
她絕望了,難道是暈倒的時候一不留神掉了?
然後她聽見門外傳來了程陸揚回來的腳步聲,嚇得趕緊閉眼繼續裝暈。
程陸揚不緊不慢地走到床邊,遲疑了片刻,伸手碰到了她的衣服。
秦真嚇得想睜眼問他要幹什麼,可是一想到居然把姨媽側漏到了他手上,頓時又渾身僵硬地不敢睜眼了。
所幸程陸揚只是摸了摸她的風衣口袋,發現沒有自己要找的東西以後,又無功而返地坐回病房裏的那張雙人沙發上。
秦真猜到他是想找她的手機,只可惜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那傢伙跑哪兒涼快去了。她聽見他撥通了電話,叫了聲方凱之後又好像想起了什麼,頓了一下,又冷冰冰地說:“沒事,打錯電話了。”
她一頭霧水地繼續裝睡,然後悄悄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看見程陸揚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的,低頭看着屏幕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中途護士小姐進來問他:“病人休息休息就沒問題了,需要現在就出院嗎?”
程陸揚看了眼床上的人,搖頭說:“讓她睡一晚吧,我怕她回去又暈,直接死在家裏了。”
護士小姐笑了:“不是還有你在啊?你會照顧她的嘛!”
嬌滴滴的聲音,探尋的語氣,一聽就是在打探兩人是不是男女朋友。
“我臉上寫着‘我是個大好人我最貼心最喜歡照顧人了’嗎?”程陸揚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護士小姐臉一紅,只得訕訕地走了。
秦真必須很努力地憋笑才能不破功,這個男人的毒舌技能實在是修鍊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完全不留情面地拒絕生人搭訕。
當然,她不會知道程陸揚打電話給方凱其實是想讓他開車來送她回家,可是中途想起方凱的母親還在生病,於是又作罷。
他沒有任何朋友,低頭看着屏幕一言不發時,眼神里其實帶着嘲諷的意味。
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的手機里會僅存有四個聯繫人?又有幾個人的通話記錄里由始至終只有一個人?
程陸揚發現,除了方凱,原來他還真沒有朋友。
不,連方凱也不是他的朋友……不過是上司跟下屬的關係罷了。
秦真的手機掉了,程陸揚沒辦法聯絡她的家人,就這麼把她扔在醫院也不放心,只得守在病房裏等她醒來。
一開始,秦真真的只是裝睡,只可惜低血糖的癥狀還沒過,腹痛加上頭暈同時折磨着她,沒一會兒居然真的睡了過去。
這一覺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在看見觸目所及幾乎都是刺眼的白色時反應過來,她這是在醫院。
下意識地往一旁的沙發上看去,這才發現程陸揚正以一種光是看起來都覺得極不舒服的姿態仰靠在沙發上,身上披着昨天穿的黑色外套,眉頭微皺地闔眼打着盹。
秦真愣了愣,他就這麼守了她一晚上?
注意到他的長腿十分委屈地擠在茶几和沙發中間,然後茶几上又多了一個裝滿東西的膠袋,秦真輕手輕腳地下床去看……呵,滿滿一口袋姨媽巾!啥牌子都有!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臉色一變,趕緊伸手隨便抓了一包,撒腿就往進門左手邊的廁所跑。而這點動靜很快把程陸揚吵醒了,看見秦真的背影消失在廁所門后,他徹底清醒過來。
於是秦真從廁所後面探了個腦袋出來時,不偏不倚正對上程陸揚漆黑漆黑的眼珠子,她渾身一抖,聽見程陸揚陰森森地問了句:“換好了?”
“……換好了,換好了!”她尷尬地連連點頭,頭上青煙四起。
這算個什麼事?居然和一個大男人討論起換沒換衛生巾的問題!
秦真發現程陸揚的視線停留在她的身上,於是低頭一看,只見那件買了只穿過兩次的淡黃色風衣已經皺皺巴巴的了,因為昨天倒在雨水裏,大部分都變成了髒兮兮的顏色,完全看不出買衣服時店員讚不絕口的女神風範……
所幸衣服長,還能遮住屁股,不然白褲子上留下的痕迹恐怕就要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了。
她有些局促地走了出來,陪着笑臉,忽然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幾天以前,她還在程陸揚的辦公室里對他大發雷霆,把臟抹布甩到他臉上不說,還毫不留情地用高跟鞋踩了他一腳。結果人家非但沒去劉珍珠面前告狀,藉機搞砸她的飯碗,反而不計前嫌在她落難之際幫了她一把。
秦真覺得很玄幻,眼前這個人真的是程陸揚沒錯?
程陸揚從沙發上拎起自己的黑色外套遞給她:“既然醒了就回家去,穿上。”
秦真受寵若驚地擺擺手:“不用不用,外面還在飄雨,你自己穿就好。”
程陸揚臉色一沉:“你穿成這個樣子要我怎麼帶你出去?知道的人理解我的高風亮節、助人為樂送傷殘病患來醫院,不知道的人以為我樂善好施、從哪拎了只乞丐跟着耀武揚威。”
“乞丐也是人,量詞單位也不能用只來計量……”秦真又沒忍住糾正他的衝動。
程陸揚臭着臉沖她說:“你少給我扯嘴皮子!我可是你救命恩人,讓你穿你就穿,讓你走你就走,廢話那麼多做什麼?”
秦真忍了,剛才軟化的內心一下子又威武雄壯起來,懷着不穿白不穿、穿了就給他毀了的心態接過那件昂貴的外套。
程陸揚很高,衣服的長度剛好抵達她的大腿,完美地遮擋了身後的尷尬。
趁着程陸揚辦理出院手續的功夫,秦真又去洗手間裏整理了一下,鏡子裏的女人臉色發白、眼睛浮腫,頭髮也亂糟糟的,毫無光澤。
她嘆口氣,擰開水龍頭洗臉,洗到一半的時候又聽見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程陸揚語氣不善地質問她:“冷水熱水?”
她撒了個謊:“熱水。”
程陸揚昨晚又不是沒進過洗手間,知道水龍頭裏沒熱水,於是眼神一眯,站在門口冷笑一聲:“秦經理,我救你是出於人道主義,你要是自己不愛惜自己,下次就別暈在我面前,免得我白費力氣。”
水龍頭裏的水冷冰冰的,秦真的臉上還在滴水,卻無可抑制地發燙再發燙。她想說什麼,最後又深呼吸忍住了,轉而放緩了語氣:“對不起,下次我注意。”
注意什麼?不暈在他面前?
程陸揚輕而易舉看出了她的隱忍,眉頭一皺,毫不客氣地說:“有什麼就說出來,別總是童養媳似的有苦說不出,活像我往你嘴裏塞了黃連。上帝賜你一張嘴不是為了讓你打啞語的。”
很好,他要聽發自肺腑的實話是嗎?
秦真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漫不經心地說:“我知道啊,上帝賜你一張嘴不就是為了讓你學會吐象牙的嗎?”
“……”程陸揚難得地被人堵住了嘴。
偏秦真還露出一個笑容來,誠摯懇切地望着他:“不好意思啊程總監,是你讓我說實話的。”
最終,渾身上下散發著生人勿近氣息的程陸揚奪門而去,還扔下一句冷冰冰的訣別語:“我真是吃飽了撐的才把你送來醫院!”
秦真不說話,卻在他走了以後忽然捂着肚子坐在沙發上,眉頭皺成一團。
剛才摸了冷水,沒想到姨媽這麼快又開始磨人了。這才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來個姨媽就跟生孩子一樣!既然都生成這種嬌滴滴的矯情命了,這種時候不是也該有個言情劇男主來拯救她嗎?
偏就她運氣好,男主沒來,來了個惡毒男配!
她還捂着腹部低着腦袋等待緩過這一陣,結果有人去而復返,不知什麼時候又站在了門口,冷冰冰地問她:“你走不走?”
秦真詫異地抬起頭來,就看見程陸揚穿着墨藍色的襯衣站在那裏,表情極不耐煩,但就是沒有扔下她離去的打算。
說真的,她絕對沒有想到他會回來找她。
秦真張着嘴看着他,卻見他一邊低低地罵著什麼,一邊走到她旁邊朝她伸出手來:“那麼多人看見我把你拎進來,要是你死在這兒,我也脫不了干係!”
極為拙劣的借口,也不知道是解釋給誰聽的,但秦真還是愣愣地扶住了他的手臂站起身來,跟着他往外走。
他那張嘴就沒停止過對她的人身攻擊,偏手上卻穩穩地扶住了她,甚至任由她把大半的身子都靠在他身上。
秦真覺得那些惡毒的話聽起來也沒那麼糟糕了。
出門招了輛出租車,一路上程陸揚都不太想搭理她,像是對自己這種不得不做好人的行為深惡痛絕。
秦真慢吞吞地說了句:“謝謝你啊,程總監。”
程陸揚反問她:“謝我什麼?吐象牙給你找樂子了?”
“……謝謝你昨晚把我送到醫院,謝謝你之前沒跟劉主任告我的狀,還有,謝謝你送我回家。”她難得低聲下氣,這次沒有隱忍也沒有難堪,而是真心誠意的道謝。
這個男人性格惡劣不假,但幫了她也不假。
程陸揚就跟聽了什麼叫人掉雞皮疙瘩似的噁心話一樣,迅速把頭扭到窗外:“誰送你回去了?別想太多,順路而已。還有,你要真感謝我,麻煩你替貴嘴拉上拉鏈,少說點言不由衷的話我就謝天謝地了!”
秦真條件反射地附和道:“好的好的,以後我一定注意!您對我的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今後一定努力工作回報您——”
“秦真!”程陸揚終於忍無可忍地轉過頭來喊了她的名字,“我剛才說什麼來着?”
他說什麼來着?
秦真一愣,隨即臉一紅:“是是是,我不說了,不說了……”
他一路把她送到家門口,然後目不斜視地讓司機調頭。
秦真已然意識到他那句“順路”根本就是假話,於是笑着朝他喊道:“程總監慢走,謝謝你啦!”
藍色的車輛跑了好長一段路,程陸揚從後視鏡里看了一眼,發現秦真還在原地朝他揮手,忍不住皺眉罵了句:“蠢貨!”
司機呵呵笑:“先生是心疼女朋友吧?”
我心疼你全家!程陸揚冷冷地瞪了司機的後腦勺一眼,氣勢洶洶地在心裏罵了回去。
大姨媽走後,秦真又恢復了生龍活虎的糙漢子狀態。
首先趁着病假的最後一天和閨蜜白璐一起殺進商場,血拚了一番,然後坐在小吃街上一家一家吃個遍。
白璐是在銀行做會計的,薪水優渥,特別鄙視秦真買衣服專挑打折的買,吃東西也只來小吃街,高檔一點的餐廳完全不去。
見秦真喜滋滋地拎着那堆戰利品,白璐忍不住嗤她:“行了吧你,三個袋子的東西加起來還不如我一條絲巾貴,我說你什麼時候才能停止這種自虐的行為?”
秦真瞪眼:“什麼叫自虐?我這叫勤儉持家,力行節約。別看你絲巾那麼貴,你問過人家戴你脖子上願意不願意了嗎?”
這話聽着耳熟,秦真想了想,才反應過來自己把程陸揚那句“你問過我屁股同意不同意了嗎”拿來用了。
白璐一副恨不能把絲巾取下來勒死她的樣子,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她的肩膀:“你完蛋了你,一天到晚就想着為你家那三口子省錢,穿的用的都比乞丐好不了多少!你說你這樣子,哪個男人看得上你啊?以前那個嬌滴滴水靈靈的秦真哪兒去了?那時候你還有勇氣追一追孟唐那種人物,現在的你拿得出臉去追一追樓下的保安大叔我都佩服你膽量可嘉!”
秦真臉一黑:“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故意什麼了我?”
“你故意提他!”
“他是誰啊?哪個他?”白璐裝糊塗。
“你信不信我跟你拚命啊?”秦真把手裏的手抓餅朝她嘴裏塞。
“我天,口水!你的口水還在上面!想毒死我還是怎麼的?”白璐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一副冤枉的樣子,“大姐你找對重點了嗎?我的重點是孟唐嗎?我明明是想提醒你,以你現在的水平就適合跟保安叔叔組個隊成個家立個業,結果你老對人耿耿於懷念念不忘一往情深至死不渝,你怪誰呢?”
秦真怒了,拎起大包小包的起身就走。白璐見她急了,只得扔下錢,起身去追。
“秦真!”
“閃一邊兒去!”
“喂,不帶這樣的啊!這麼多年的友情就毀在孟唐的名字上了?提一提怎麼了?好了好了,大不了以後不提他行了吧?我不說孟唐了,真不說了!”白璐去拉她的手臂。
“再說我恨你一輩子!”秦真狠狠瞪她。
白璐不是不知道她的禁忌,以前也很刻意地避免在她面前提到孟唐兩個字,天知道今天是哪根神經不對,非要刺激她。
討好地替她把大包小包拎過來,白璐一邊走一邊嘆氣:“不是我說你,都這麼多年了,早該把他忘到好忘角去了,怎麼還老是惦記着?是個傷口也該結疤了——”
“你還說!”秦真兇她,“還有啊,好望角是那個忘嗎?”
“行行行,不說,不說了啊!不愧是咱偉大的語文課代表,咱班當初最有文化的就是你了!”白璐哄她,卻忍不住在心裏暗暗着急,隔了好一會兒才假裝漫不經心地提了一句,“前幾天在QQ上看見班長說要辦同學會,你做好心理準備啊!”
“不去。”秦真乾脆利落地拒絕了。
“得了吧你,幹嘛不去?李老師可是欽點了你的名字,誰叫你是她的心肝寶貝語文課代表?”
提到李老師,秦真又軟下來。那個溫柔又和藹的班主任在知道她的家庭條件之後,整個高中階段對她好得跟親媽似的。她小的時候就有低血糖的毛病,高考那段時間,李老師還每天叫她去辦公室吃雞蛋補充營養。
辦公室的老師還戲稱她是李老師的小女兒。
如今李老師想見她,她去還是不去?
秦真一時無言,半天才低低地說了句:“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
無緣無故為什麼提起孟唐?還一口一個,頻率比當初考四級的高頻詞彙還高,還不都是想讓她克服這個毛病,同學會的時候少點尷尬?
白璐看她又從生龍活虎的樣子消沉下去,忍不住重重地朝她腦門上戳了戳:“秦真你知道我認識你這麼多年最恨你什麼嗎?你當初借我錢吃我飯蹭我奶茶用我開水從來不記得,可你連那個人哪一天穿了哪件衣服、上講台時一共要走幾步路、一上午要去幾次廁所都記得清清楚楚,你說你這人怎麼這麼死腦筋啊?該記的記不住,該忘的半點也忘不掉,我真想扒開你腦子看看你腦迴路是咋長的!”
秦真精神懨懨地回她一句:“像你這種沒心沒肺的人是沒法理解我這種有情有義的好姑娘的!”
白璐真想順手把她推到馬路中央為民除害。
周一的時候,秦真先回公司報道,然後拎着去乾洗店溜了一圈的黑色外套往程陸揚那裏去了。
劉珍珠正在茶水間倒水,出來的時候剛好看見她手裏拎着紙袋往電梯裏走,端着杯子指了指:“什麼東西?”
“程總監的衣服。”秦真老老實實地說。
劉珍珠一口茶水噴了出來:“好啊你,出息了!什麼時候學會送禮了?”
“不是送禮,是程總監的衣服,穿過的!”秦真着重強調后三個字。
劉珍珠眯眼,狐疑地問:“程總監的衣服怎麼會在你那裏?”
“……”秦真一時卡住,轉而飛快地看了眼手錶,“呀,到時間了,再不去程總監又要罵人了!”
跑了老遠都能感覺到劉珍珠女士炙熱的目光,秦真毛骨悚然地感嘆自己的頂頭上司原來是頭披着中老年婦女皮的狼。
一路坐公交車到了LaLune樓下,反正這種時候市中心怎麼著都會堵上半天,出租車也不見得比公交車快多少。
秦真拎着紙袋坐在座位上發獃,視線落在衣領上的那一行小小的銀色斜體英文字母上,開始無聊地琢磨起這究竟是法語還是德語來。
她曾經一度想選擇一門外語當專業,因為嘴皮子溜,從小學什麼像什麼,每年春晚過後,她准能模仿上一小段相聲小品里最精彩的片段,逗得全家人哈哈大笑。
秦真的外婆年輕時學過俄語,就愛拉着她秀一秀。她也就十分配合地一口一個“啊外婆你好棒”或者“外婆我好崇拜你嚶嚶嚶”,外婆就會一邊笑一邊戳戳她的腦門,末了說一句:“我家丫頭就該學外語,今後讀大學了可千萬要聽外婆的,瞧你這語言天賦,準是遺傳了你外婆!”
只可惜她連大學的門檻都邁不進,拿著錄取通知書在家痛哭一場,然後平靜地接受了父母的決定——放棄大學,把讀書的機會讓給她那天資聰穎的弟弟。
彼時外婆已經去世了,沒有人會再摸摸她的頭,笑眯眯地誇她有語言天賦。她收起那些天真無邪的童年記憶,轉而一頭扎進了複雜的社會,在白璐以及其他的高中同學高高興興地跨進大學校門時,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從別人的冷眼中學會如何適應社會,如何放下曾經的驕傲,將自己更好地融入小市民的人生。
所幸她那個天才弟弟不負眾望,從小學起就一路過關斬將拿下奧數、英語競賽等諸多獎項,到了初中更了不得,拿下了全國物理競賽一等獎。
於是秦真也就釋然了,當初弟弟也哭着鬧着要讓她讀大學,她仗着年紀大,硬是把機會讓給了他,天知道做出這個決定花了她多少勇氣。
還好,還好秦天爭氣。
大中午的陽光普照,天氣又暖和,公交車上的人都昏昏欲睡,秦真也出神地回想着這些雜七雜八的事。
公交車到了途中的一個站,有人上了車,走到她身旁的時候冷不丁問她:“請問紙袋能挪一挪嗎?”
“噢,好的——”秦真回過神來,趕緊把身旁空座上的紙袋拿起來,抬頭對那個人笑一笑。豈料笑意還沒抵達眼底,她就猛地愣在那裏。
就好像剛才還陽光和煦的天空突然一下塌了下來,頓時天崩地裂,日月無光。
公交車上那麼嘈雜,還反覆播放着一些說不出名來但人人都耳熟能詳的歌。可是秦真的耳邊忽然一下什麼聲音都沒有了,嗡的一聲,像是有人把所有介質都抽走,於是再也沒有任何聲音可以傳播到她的耳朵里。
她甚至死死揪着裝衣服的紙袋,就這麼錯愕地望着眼前的人,然後慢慢地吐出兩個字:“……孟唐?”
短短兩個字像是花光了她全部的力氣,他的名字明明陪伴她度過了七年青春時光,甚至一路從她還扎着天真無邪的公主辮起,像首唱不完的歌一樣單曲循環到她學會熟練地對着鏡子化妝那一天。
可是如今,再一次說出這兩個字,她竟然嗓子發乾、喉嚨緊澀,就好像是深埋地下已久而全身血肉萎縮后的木乃伊,從頭髮絲到腳趾頭,沒有哪一個地方可以動一動。
她眼睜睜地看着那個無數次出現在夢裏的少年以成熟男人的姿態就這麼憑空出現在她面前,帶着一如既往乾淨溫和的眼神,五官英俊一如從前。
孟唐站在她眼前,一身溫和的灰色針織衫竟然讓她產生了一種刺眼的錯覺。
就好像全身上下都在發光。
她連牙齒都在發抖,血液一路叫囂着狂奔到心臟。
撲通,撲通。
這是一個怎樣突然的重逢?
而在這樣猶如好幾個世紀般漫長的時刻,她聽見面前的男人用清冽溫潤甚至帶有那麼幾分淺淺笑意的聲音驚訝地對她說:“你認識我?”
窗外陽光明媚,一切都美好得不太真實。
而秦真坐在原地,明明不太怕冷的她頭一次感受到了寒冷刺骨的嚴冬滋味。
猶如晴天霹靂,猶如突墜冰窖,猶如心肌梗塞,猶如血栓發作。
不是沒有想過有朝一日重逢時的場景,哪怕沒有真的在一起過,她也幻想着他會走向她,微笑地叫着她的名字,像是闊別已久的老同學。
畢竟他們從初中到高中都是一個班的,偌大的B市,幾萬名同齡學生,這也是一種緣分。
然而秦真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真正重逢的這一天,他竟然真如想像中那樣笑得乾淨美好地望着她,只可惜出口卻是一句令她魂都差點丟了的話。
“你認識我?”
換種說法,這句話的意思是:請問我認識你嗎?
他不記得她了。
她曾經暗戀七年的人不記得她了。
有那麼一瞬間,秦真很想哭。
她暗戀孟唐七年,是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七年之後的又多少年裏,其實她一直沒有忘記過他。
所以其實算起來也許根本不止七年。
她悲哀的,無可救藥的,無疾而終的初戀。
秦真在一瞬間感受着山洪暴發、颶風突起、火山噴發以及各種自然災害同時襲來的可怕感覺,卻見面前的男人忽然間低低地笑起來,無可奈何地坐在她旁邊,回過頭來嘆口氣。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樣子活像是討不到糖果的孩子?”那樣溫柔和煦的嗓音在耳畔響起,秦真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然而緊接着孟唐便以無比熟稔的姿態證實了這一幕,因為他對她彎起唇角,無比肯定地吐出兩個字,“秦真。”
於是秦真驟然回魂,就跟被召喚師召喚而來的神獸一樣敏捷迅速。
她忽然意識到,孟唐在跟她開玩笑,他從一開始就認出了她。這也就證明在這麼漫長的時間裏,他一直記得那個叫秦真的老同學。
孟唐問她:“你去哪裏?”
她答:“LaLune室內設計。”
“你在那裏上班?”孟唐的語氣有點詫異。
“不是,我負責我們公司和那邊的合作。”
孟唐莞爾:“這麼多年不見,你都已經是個能幹的事業型女強人了。”
秦真紅了臉,勉勵克制住不知往哪裏放的手腳,強壯鎮定地說:“就是個業務員罷了,根本沒辦法跟你比的。”
“你知道我的狀況?”孟唐揚起了眉毛,明明只是一個小小的動作,不知道為什麼被他做出來就可以擁有行星撞擊地球的功效,掀起一片少女情懷。
秦真承認了:“你那麼厲害,先是考上了首都大學的法學專業,然後又被導師推薦去史丹福大學碩博連讀,誰會不知道?老同學裏都傳開了,美名遠揚的孟教授已經成為我們炫耀的資本了。”
孟唐笑起來,右臉露出了那一隻淺淺的梨渦,像是斟滿了全世界最醉人的芬芳。
秦真的心已經快要跳出喉嚨了。
然後兩人像是所有闊別重逢的老同學一樣進行了非常平和的交流,就在公交車停下來的時候,孟唐出言提醒她:“到站了。”
秦真笑着起身下車,不忘回頭對他揮揮手,笑容滿面地說了句:“再見!”
孟唐也笑着對她說:“同學會見。”
她一直笑靨如花,直到公交車消失在視線里,整個人才慢慢放鬆下來,嘴邊的笑意也消失不見。
等待那麼多年,換來了一次平和溫馨的談話。
不足十分鐘,熟稔親切,卻又疏離客氣。
她和他心心念念的人終於破天荒地在一起坐了一次,這是曾經的她夢寐以求很多年的事情,每回都盼着老師能把她調到他身邊去當同桌。
然而在他們當同學的七年時間裏,他身邊的人來了又走,卻始終沒有輪到她。
是巧合,也是遺憾。
秦真吸了吸鼻子,忽然紅了眼睛。
這大概是混跡職場那麼多年的她唯一保留下來的一丁點少女心了,關於她的初戀,關於孟唐二字。
她拎着紙袋轉過身來,卻猛然發現路邊停着一輛黑色的賓利,程陸揚坐在車裏,從開着的窗口看着她,也不知注意她多久了。
她猜剛才自己傻了吧唧朝公交車上的孟唐揮手然後久久不願離去的痴情場景也被他盡收眼底。
在跟着程陸揚亦步亦趨地往大廳里走時,秦真忍不住為自己解釋說:“剛才碰見一個老同學……”
“是嗎?”程陸揚聽起來似乎並不感興趣,淡淡地看她一眼,踏進電梯。
“因為太久沒見,所以就忍不住緬懷了一下同學情誼。”她又補充說,跟着踏進電梯。
“哦。”
“所以站在那兒發獃不是因為捨不得,其實就是一時之間感慨萬千,人嘛,年紀大了總會多愁善感一番。”她繼續打哈哈。
“看得出。”程陸揚居然十分配合。
秦真於是露出一抹笑容,今天的程總監真是破天荒的可愛。
卻聽可愛的總監大人露齒一笑,漫不經心地說:“秦真,我有沒有說過,今後別在我面前說言不由衷的話?”
“……”
“你說謊的時候,腦門兒上就刻着四個大字:我是騙子。”程陸揚沒了笑臉,很快走出電梯,扔下一句,“是個人都看得出你對車上的老同學念念不忘余情未了一往情深海枯石爛,你當我和你一樣出門不帶智商?”
“……”又一次被狠狠地羞辱了。
接下來的日子裏,秦真和程陸揚的相處還是一如既往的充滿跌宕起伏的劇情感。
程陸揚的嘴還是那麼賤,秦真的脾氣還是那麼好,隨着熟悉度逐漸上升,秦真已經開始適應了程陸揚的說話模式。
雖說程陸揚嘴毒,但是心腸不毒,甚至偶爾還會表露出一點善良的影子來。
比如方凱的媽媽經常生病,他基本十天半個月就會請假一次,而程陸揚從來不扣他工資,總是一副國家領導人的樣子很炫酷地說:“算大爺賞你的!”
比如天氣熱起來了,她每回到公司的時候,方凱都會給她端來一杯冰咖啡,幫她一解暑氣。剛開始她以為是方凱的好意,感激得不知道說什麼好,爾後某天來得早,看見方凱從樓下的咖啡店裏端上來三杯咖啡的時候,才得知原來那是程陸揚的吩咐,他們三人一人一杯,沒有誰被落下。
再比如有一次她剛從公交車上下來,就看見程陸揚在公司門口彎腰朝一個乞討的老人手裏塞了幾張粉紅色的鈔票。那老人眼睛瞎了,只摸得到手裏的錢,也沒來得及感受面額是多少,就一個勁鞠躬道謝。
秦真震驚地站在原地,看着程陸揚走掉之後,老人猛然間摸出了手裏究竟有多少錢,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一刻,她心裏冒出兩個念頭:第一,真是個高富帥!第二,程陸揚是不是還有個雙胞胎兄弟?
這個人好像變得越來越不像曾經認識的那個程陸揚了,只除了嘴賤一如既往。
反正秦真是越來越不怕他了。
LaLune跟不少中小型房地產公司都達成了協議,並且因為程陸揚帶領的一群設計師都是經過他親自挑選的,設計出來的房屋佈局與以往傳統的裝修風格有很大不同,充滿年輕時尚感,在業內的名氣也漸漸大起來。
而這一次,程陸揚的成功與遠航集團無關。
短時間內,程陸揚變得越來越忙。秦真要來公司找他一次,還得提前好幾天預約。
初夏的時候,市中心新規劃的一批電梯公寓竣工,程陸揚更是忙得不可開交,秦真來取設計圖的時間也改成了晚上。
她經常能看見程陸揚在辦公室里專註地看着電腦屏幕,間或移動鼠標修改些什麼,十分辛苦地在加班。跟着一起辛苦的還有方凱小助理,因為程陸揚負責裝潢設計,而配色卻由方凱來完成。
她敲敲門,以一副老熟人的語氣問他:“喲,總監大人又在加班了,今兒又賺了幾百萬啊?”
程陸揚瞥她一眼:“不多,剛好買得起幾百萬個你。”
“……”
然後秦真就等着拿設計圖,坐在辦公室里,順便把歐庭那邊送來的客戶文件給程陸揚報備一下。
有一天拿了好幾個文件袋來,為了區分戶型,顏色各不相同。她把文件袋遞過去,解釋說:“紅色的是一百平米以內,藍色是一百到一百五,綠色是一百五到兩百。”
程陸揚的手僵在半空,然後以平常的口氣說:“桌上有筆,你幫我標註一下。”
秦真又耐心地重複了一遍順序,“紅色的是一百平米以內,藍色是一百到一百五,綠色是一百五到兩百。我覺得這個挺好記的,沒必要標註。”
程陸揚徑直從筆筒里拿了只筆出來,簡短地命令道:“標註。”
秦真覺得奇怪,抬頭看他,卻發現他的臉色陰沉沉的,只得接過筆來耐心標註。掃了眼他身上穿的橘紅色休閑服,她還頗有閑心地開了個玩笑:“總監你今天穿得真風騷,普通人都不敢把這顏色往外穿呢,簡直閃瞎眼。”
程陸揚很快問道:“什麼顏色?”
“啊?”她還在低頭標註,隨口笑道,“橘紅色啊,你又不是不知道。穿着這套衣服出去,除非是傻不啦嘰的色盲,不然誰看到這顏色都會笑你風騷又高調。”
不待程陸揚反應,秦真又繼續兀自說笑:“說起來我早就想問你了,那麼燦爛鮮艷的衣服就你敢往外穿,每天照鏡子的時候也不怕閃瞎自己的眼睛?雖說你穿起來也很好看,但難免太招搖過市,叫人以為你是內心缺點色彩,不然幹嘛把自己打扮得這麼花枝招展的?活像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對色彩具有超強辨識能力——”
程陸揚的臉色驟然變了,忽然打斷她的話,冷冷地說:“你可以走了!”
秦真才剛寫完最後一筆,聞言筆尖一頓,頓時在紙上染出了一個黑漆漆的小圓點。她詫異地抬起頭來,卻見程陸揚面無表情地看着她,黑漆漆的眼珠子裏盛滿怒意。
“程總監——”她已經熟稔到可以毫無顧忌地對他發問了。
可是還不容她提問,對方已然指着門的方向,一字一句地對她說:“麻煩你,立刻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