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風水師

第4章 風水師

第4章風水師

說起高考分數高到離譜的院校和專業,人們通常想起北大光華管理學院、清華計算機系,而在A大,則是以“工程窮三代,考古毀一生”聞名的歷史系考古專業。

一來說明A大師資力量確實強大,半個中國有志考古研究的同學都彙集於此,另一方面也說明,學校內高手雲集,不可小覷。

莫綠今年十九歲,剛從西安回來,喜滋滋帶了兩個兵馬俑複製品。她把秦始皇的陪葬品複製品放在寢室床頭,左邊一個右邊一個,自己睡在中間,自覺神氣。

去年高考超常發揮,多考了五十分,頓時之前選定的學校專業都失效了,她翻歷年高分榜,發現竟然夠着了A大歷史系的分數線。上了一年學,莫綠的思想覺悟還停留在跟博物館裏歷代死人陪葬品合影留念的階段,和遊客差不多。

“第一次看見我們系有人敢帶兵馬俑回來放床頭的。”表揚她的女生穿着柔軟的淺色紗裙,長發用一根不知道什麼材料的簪子挽起來,簪頭是朵溫潤的玉蘭花。她輕輕地靠着宿舍發黃的門框,像一片沒有重量的落葉,靠在樹榦上。

室友狂拍椅子上的灰塵喊“白學姐喝茶”時,莫綠還在傻乎乎地問:“為什麼不能放?六十塊錢買的一對呢。”

白淺淺揚了揚下巴,簡直不想解釋:“不是不能放,問題是放在誰床上。兵馬俑是葬器,惹晦氣的。你要是和誰過不去,倒可以買一個送他。”說完,她不可置信地問莫綠的室友:“她真的是周老欽點的學生?”

考古專業向來小班教學,一個班不過幾個人,由幾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親自提點。A大一共有兩位國寶級教授,一位姓周,一位姓白,據說還是同窗。莫綠也不知道她是怎麼被周老欽點入門下的,只記得上學期期末周老拿着她的定向史沒及格的試卷找任課老師,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訴當初選人失誤。

與周老齊名的另一位考古界泰斗級人物叫白天聞,是白淺淺的爺爺。白淺淺高莫綠一屆,家學淵源深不可測,又投身爺爺門下,兩年拿了四次獎學金。就算不是一個研究方向的後輩,見了面都乖乖叫一聲師姐。

當年周老和白天聞同為考古專業畢業生,情同手足。只是周家代代都是科學工作者,白家就專出風水先生,堅持科學考古的周老最終跟白師兄分道揚鑣,一個人吭哧吭哧地扛着設備搞田野考察。

後來兩人都學有建樹,在同一所大學任教,一見面就吵架——本來莫綠和白淺淺,應該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可是莫綠髮燒了,欠了白學姐一個人情。

起初莫綠以為是旅遊勞累,結果接連低燒好幾天,吃了校醫院開的幾片阿莫西林后愈發延綿不絕。她頭昏腦漲地躺在床上,忽然感覺一根手指落在額頭上,身上瞬間變得清涼。

莫綠睜開眼睛,就看見一個似乎是白淺淺的人坐在寢室床邊,逆着光看不真切。她一手端着食堂的塑料湯碗,一手伸出來,點在自己額頭上。碗上似乎還架着一雙食堂專用塑料筷子。

“如果我不幫你,苦撐十五天你大概也熬得過去。如果想我幫忙,就得答應我一件事。”

莫綠遇到了一生中最神奇的事情。白學姐把手指放在她額頭上時,頓時眉心清涼一片,周身舒服。指尖一移開,她渾身又低燒發熱起來。白淺淺還是穿着那條細棉布染花長裙,溫溫和和坐在旁邊,手指像按空調開關一樣在她額頭戳戳戳。

莫綠迷迷糊糊地答應了:“學姐你別玩我了,這是什麼科學原理……”白淺淺嫣然一笑,摸出一瓶五塊錢的風油精,往塑料碗裏倒,然後用纖纖食指蘸了蘸。

莫綠剛想叫“不帶這樣騙人的”,白淺淺卻收起笑容:“你是不是給兵馬俑拍了照?有一個陶俑怎麼拍都拍不清楚,你卻換着角度強行拍了。”

莫綠想了想,確有此事。

“你把附在陶俑上的秦人陰魂帶回來了。”白淺淺搖搖頭,“每個博物館內都有‘禁止拍照’的標識,別以為是標着玩的。閃光燈只對絲綢和繪畫文物有傷害,可是為什麼連出土的青銅器和陶器都禁止拍照?自己仔細想一想。”

周老堅持科學考古,所以關於考古的旁門左道,莫綠從八卦圖開始就沒弄懂過。有些導遊常常哄騙遊客,古物之所以不能拍照,是因為閃光燈容易引起陰魂的誤會。如果反覆對文物閃閃光燈,附着在上面的陰魂可能以為見到了黑白無常的引路燈籠,轉而附身在拿相機的遊客身上。莫綠馬哲學得好,當然是不信的。但是既然白學姐不喜歡拍照,那就不拍了。

她看着白淺淺動作優雅地把風油精倒進食堂的碗裏,又將塑料筷子塞到她手中,讓她攥緊。

“要壓陰魂,本來應該喝百家水,吃百家飯,以陽破陰。現在我沒空拿個饅頭找一百個人一人咬一口,”白淺淺瞟了她一眼,“我想這種饅頭你也會噁心得吃不下。最方便的就是食堂的碗筷了,這是全校上萬學生用過的。我往裏倒了東西,你把它喝下去。”

莫綠後來總結了和白淺淺打交道的第一條規則——她身上的東西,看上去是一回事,實際上是另一回事。比方說這隻放風油精的瓶子,看上去裏面裝的是正常的風油精,實際上喝起來卻是甜的。有一次她甚至看見白淺淺從這隻兩寸不到的風油精瓶子裏往外倒茶,鐵觀音的香氣,整整倒滿了三個正常大小的茶杯。莫綠覺得一定是自己當時眼花了。

白淺淺說完提起裙子往外走。莫綠問去哪裏,她轉過身來,看着她:“當然是去食堂還碗。”

退燒的第二天,白淺淺把莫綠編進了自己的實地考察任務小組裏做苦力。莫綠總結了和白淺淺打交道的第二條規則——白學姐如果幫忙,一定會索要回報,而且會很快。

大二系裏有實地考察任務,白淺淺帶隊去的地方是最遠的,整整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下車是個小縣城,沒有可樂,只賣五毛錢一杯的糖水,出門還靠人力三輪。莫綠舉着手機可憐兮兮地對另一位隨行隊員說:“青山學長,微博上挑事的人又來了。”

一行人申請了個官方微博“A大考古之聲”,專門曬一路上吃的喝的和沿途打牌成績,竟然還找新浪加了個V。微博發言人就是莫綠,回復量幾乎為零,偶爾有兩個,也是來掐架的。

@考槃在阿(頭像是輕音少女):現在的大學生,就知道吃喝玩樂,學術風氣太差了!

@師弟你欠我瓶五糧液(頭像是朽木白哉):去田野考察竟然用百度地圖找方向!一群學術敗類!

劉青山和白淺淺一樣,也是白天聞門下弟子,當初入門全靠一句古話提拔:“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開微博憤然回復“有本事跟我導師說啊”,然後把行李往招待所前台上一放,繼續開着百度地圖往小縣城東南的山裏帶路。

按照計劃,他們要考察的是一棟建於清嘉慶年間的古樓,為古樓畫完建築圖、拍完照后就可以返程。因為地方偏僻,白淺淺也是輾轉幾手才拿到的資料,定位起來很困難。他們走到一半,莫綠忽然問落到隊伍最後的白淺淺:“白學姐,你聽到鳥叫了嗎?”一回頭,發現白淺淺並不在那裏。

和白學姐打交道法則之三——她會突然消失,然後又若無其事地回來。有一次莫綠和她並排走時說想喝可樂,一回頭白淺淺就消失了。她四下張望,發現她正在五百米外的超市收銀台排隊,手裏拿着兩瓶可樂,排的位置還很靠前。她們站的地方到超市走路至少得三分鐘。莫綠想破了頭也沒想通白學姐是怎麼在一秒鐘內做完這些事情的。

她只好轉向隊裏另外一名女生:“你有沒有聽到鳥叫?”

莫綠站在縣城外的山林里,扒着棵小樹四下張望:“你們有沒有聽到鳥叫——叫成八音盒的聲音?”

那天是陰天,從半山密林往下望,正好能看見暗雲低壓在小縣城延綿低矮的瓦房頂上。鳥鳴聲很輕,遠遠地傳過來,似乎來自樹林深處的不同方向。聽不出具體歌名,可確實像是八音盒裏叮叮咚咚的曲調聲。說是西洋樂,又多一分幽靜空靈,說是古典音樂,卻絕非琵琶鼓瑟。

一時間所有人都愣在原地。風裏彷彿有什麼讓人恐懼的東西,把這樣詭異的鳥鳴聲送到耳邊。

“別怕。”莫綠正害怕着,忽然身後有人伸出手,捂住她耳朵,“怕就不要聽。有些野鳥有模仿人說話的能力,可能是有人在這裏放過八音盒,鳥兒們記住了,閑來沒事就模仿着玩。沒事。”

白淺淺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她安慰完莫綠,氣定神閑地接過她的手機,皺起眉頭讀她剛才發的微博:“考察小組聽見了很詭異的鳥叫,好可怕。”

@師弟你欠我瓶五糧液:哈哈哈哈哈哈哈很可怕的鳥叫@考槃在阿

@考槃在阿:一群學術敗類!(不要為這種事@我!)

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那天接近傍晚的時候,他們到了古樓前。古樓修在縣城旁兩座山的山坳處高高的亂石堆上。基座的條石堆得很高,主樓卻只有三層。圓形攢尖式樓頂因為年久幾乎只剩下橫樑,中間兩層的樓板早已不在,天光能透過殘存的瓦片直接照到底層。

因為保存度太差,地理位置偏僻,古樓沒有引起當地政府的重視。大概再晚來十年的話,莫綠他們就只能看到一個亂石基座了。一行人攀爬着條石往上走,莫綠忽然覺得身後有人拉了她一把。

白淺淺把食指豎在唇上:“你聽到……鳥鳴了嗎?”

莫綠想抱頭哭,說學姐我們一路上都聽見了詭異的鳥叫嘛!白淺淺偏着頭若有所思:“這附近都是岩石,沒有樹,鳥鳴聲不應該從這麼近的地方傳來。而且聲音的方向不對。”她蹲下身,貼着腳下石階聽了一會兒,站起來,指指腳下的石台階,“不對,鳥兒都在這地下叫。”

白淺淺是白天聞的孫女,對陰陽風水這類東西頗有研究。她說當初從資料上看沒有問題,實地考察才發現古樓的確有蹊蹺。所謂風水,講究天時地利人和,住人的房屋就得接地氣。這棟古樓的問題在於——基座太高。

“除了這棟古樓,難道沒有其他人把房子修在高台上嗎?”莫綠還在糾結從地底下傳來的鳥鳴聲。

“當然有啊,說一兩個你肯定知道。”白淺淺點點頭,她換下了長裙,一身野外牛仔短衣,貓着腰鑽進破敗的樓門,“故宮的太和殿,就是傳說中的金鑾寶殿,還有阿房宮……後來被燒了。這東西不是樓,修這麼高的石台,目的應該不是住人,而是通天。只有把鳥鳴踩在腳下,石台上的人才像是走在雲上。這棟古樓和資料相比,有蹊蹺。”

她取出了隨身帶的風油精瓶子,微微一笑。白淺淺不是非常驚艷的類型,可是笑起來很有味道,眼角微微上挑,很有神采。她這麼一笑,不知為何莫綠就有這個人要融入夕陽里,再也不回來的感覺。

事實上,白淺淺第一個進了那棟古樓,然後再也沒有從那扇門出來。

那時劉青山正用手機上微博爭論“野外考察到底能不能開百度地圖”,還有一位戴金絲眼鏡的學長,姓夏,因為有潔癖,嫌棄石階會弄髒自己的衣服,坐在下面拿着手機玩《連連看》。

其實論構造,這只是一棟普通的古樓,門板推開後塵埃紛紛落下。最開始莫綠以為裏面很空,眯着眼睛適應光線后才發現,地板上密密麻麻擺着很多東西——陶罐。

整個古樓的底層,擺滿了兩尺高的陶罐。大部分都破碎了,陶片散落一地。白淺淺就蹲在角落裏,每個陶罐敲一敲,側耳貼在上面聽什麼。

“空的呀。”莫綠打開其中一個罐子,還想開另一隻,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被人從身後拉住。

在下面喝礦泉水的金絲眼鏡學長不知什麼時候上了古樓。野外考察他竟然穿了一身白西裝,並且很難得的纖塵不染爬上了石階。他看了一眼白淺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莫綠,你沒聽說過瓮棺葬吧?”

莫綠搜刮記憶,勉強想起上學期新石器時代考古史期末考試時打的小抄。1954年考古學家在陝西半坡村發現仰韶文化大型墓葬群,瓮棺葬就是在那時提出來的。六千年前的古人把去世的孩子裝進陶罐里,蓋上陶盆(高中歷史書上的人面魚紋盆就是這種東西),埋在地下。作為蓋子的陶盆頂部有一個小孔,專家推測是為了便於孩子陰靈進出。

“這個小孔很關鍵,說明古人認為,魂魄可以被容器盛放。如果瓮棺上沒有孔,死嬰的魂魄就會長留陶罐中,不得升天。這些陶罐的形制,跟瓮棺很相像,只是中間沒有屍體,也沒有供魂魄出入的孔洞。因此我有一個推論,”金絲眼鏡掏出手帕擦碰過陶罐的手指,“這就是瓮棺葬,只是葬的是人魂,目的是把魂魄關在裏面。白淺淺的想法大概跟我一樣。你看,她是在聽裏面,有沒有剩餘的魂說話。”

他伸手向白淺淺的方向指了指,突然發現,那裏已經沒有人了。

空空蕩蕩,連腳印都沒有留下。

最開始白淺淺的失蹤並沒有引起小組的注意。因為她經常突然消失,又若無其事地回來。小組裏大部分是男生,女生有生理需要,偶爾消失一會兒很正常。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石階下面的鳥鳴聲吸引了。

白淺淺說得沒錯,鳥鳴聲來自於亂石台階。如果你把耳朵貼在石頭上,會發現詭異的鳥鳴聲是從地下深處傳來的,帶着和弦的震顫。他們把石階翻了個底朝天,甚至抬起一根條石查看。石階底部是正常的泥土,不可能有鳥兒築巢。後來發現白淺淺真的失蹤了時,整個小組情緒失控了。有個女生哭着想往家裏打電話,說再也不來這種鬼地方,要收拾行李馬上回家。劉青山在撥號報警。莫綠端着泡好的方便麵急得團團轉,突然發現金絲眼鏡正開着筆記本電腦玩《連連看》。

他笑着指指莫綠捧着的方便麵:“你不吃就給我。”

莫綠捂着方便麵:“青山學長在報警。”

“手機沒信號,急也沒有用。”金絲眼鏡向劉青山的方向望了望。過了一會兒他果然握着手機垂頭喪氣地回來了。金絲眼鏡又問:“莫綠,你知道白淺淺這次為什麼一定要拉你入隊嗎?”

後來回想起來,莫綠才發現,整個小組中最神秘的人除了白淺淺,就是這個金絲眼鏡。發現古樓時,所有人都雀躍着爬樓,他在玩《連連看》;白淺淺失蹤時,全員情緒失控,他還是在玩《連連看》,並且玩得奇爛無比,得分比莫綠幼兒園的小表妹還低。

莫綠一時沒回答出來,金絲眼鏡合上電腦,講了一個故事。

“你聽說過風水師嗎?白家,就是世代傳承的風水師家族。如果白淺淺能這麼簡單地死在這裏,那她活着對家族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莫綠知道白天聞白教授是風水堪輿的大師,卻並不知道這門玄術依然在他們家內部傳承。表面上看,白家這些年來已經洗手上岸,以白天聞為首的整個家族成員都成了科學工作者,可是金絲眼鏡說的,卻似乎是另一個故事。他搖搖手指:“你千萬別告訴白淺淺是我說出去的,不然我會死得很慘——比方說她其實跟我BOSS有婚約。唉,真頭痛。”

與操縱人偶寫咒符的陰陽術相對應的,是堪輿術。由於堪輿兩個字比較難認,百姓普遍把堪輿師稱為風水先生。修房子選宅基地,埋死人選墳墓,出門翻翻黃曆都屬於風水的範疇——當然這只是它最淺顯的表現。相傳厲害的風水師,只用稍微移動某地的樹木、建築位置,就能決定一個地方來年是豐年還是災荒。

因此和風水師聯姻最多的一個家族,是陰陽師。

後來,堪輿術並沒有失傳,而是秘密地由白家傳承了下來。有那麼一個說法,但凡白家的女兒,最終一定會嫁入陰陽師的夏家。

故事發生時,白淺淺才十四歲,住在爺爺白天聞鄉下的祖宅里。她已經看完家傳藏書,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是家族歷代子女中年紀最小的風水師。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秘密,白家的堪輿術是其中之一。白天聞動用全族的力量培養這個聰穎的繼承人,在白淺淺十歲生日時,送了她一件禮物。

他送了白淺淺一個人,一個同樣十歲的小男孩。

老一輩人常說,勘破天理受天罰,因此風水大師多膝下無子,孤獨終老。然而白家卻不受此限制,因為他們會為自己的繼承人尋找“福星”。以繼承人的出生地為中心畫八卦陣,尋找前後兩年出生的嬰兒。嬰兒的出生時辰必須與主人相同,五行八字與其相生相反,互為補充。這個嬰兒就是陰陽師的福星,能為其上擋天罰,下擋凡災,保一生平安。每個白家的陰陽師愛惜自己的福星,就彷彿愛惜自己用羅盤的右手一樣。

白淺淺十歲時得到了夏川。他來自陰陽師的夏家,敏捷好學,那時已經算半個陰陽師了。因為婚約,白淺淺總有一天會嫁給夏家少公子夏子涵,小夏川便像騎士一樣保護自己家族未來的少夫人……一起上學放學,和同學吵架時幫她提着蕾絲小裙邊,在白淺淺趕作業時出手幫忙。

白大小姐穿着鋥亮的漆皮鞋,抱着數學書滿屋轉圈圈:“黃曆說,今日不宜寫作業……”夏川就笑笑,從作業本上撕一頁紙折成小人。小人自動跳上書桌,抱着鋼筆在單元測試卷上寫寫畫畫,字跡和白淺淺一模一樣。

夏川陪伴了白淺淺四年。第四年的冬天,白天聞認真地和孫女談了嫁入夏家的約定——白大小姐卻逃婚了。那時白淺淺才十四歲,夏川也十四歲。白天聞知道自己孫女一直驕傲任性,可是不明白寄住在白家、一向穩重溫和的夏川,為什麼沒像往常一樣向自己報告,竟然還陪着她離家出走。

大概是夏川安排得當,兩個小孩逃到了很遠的地方。白家費盡精力,才在一個小縣城旁山林里找到他們。當時天已經黑了,兩個第一次出遠門的孩子靠在一座廢棄的塔樓下,相依相靠,沉沉睡去。夏川的棉衣披在白大小姐肩上,兩人的臉色慘白慘白的。區別是白淺淺最終醒來了,而夏川卻再也沒有醒過來。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醒來的白淺淺眼淚大顆大顆滾下來。她似乎失去了某段時間的記憶,也不看身邊的夏川,只是反覆指着古樓說對白天聞說,夏川不在這裏,他被壓在樓的下面。

參與這件事的人把古樓翻了個遍,沒有發現任何通道指向古樓底部。它就是一棟修建在石台上的正常攢尖頂三層建築,底層放滿了陶罐。

“誰也不能確定兩個孩子在古樓里究竟遇見了什麼事情。只是從那之後,白淺淺就從白家繼承人的位置上退了下來,反省了整整十年。本來風水師保護自己的福星,應該像愛惜自己的右手一樣,她卻因為年少任性,永遠失去了夏川。哦對了,莫綠,剛才我問過你,為什麼白淺淺一定要你參加我們的考察組。”金絲眼鏡側過頭,鼓勵性地拍了拍莫綠肩膀,“——因為你是她的第二個福星。有的風水師天生註定沒有福星,白淺淺也算得上天青睞,竟然一生能遇見兩個。這一次,她學會了珍惜。我猜白淺淺是找到了重新進入古樓地宮的方法,只是怕危險,沒有帶你進去。”

莫綠蹲在地上,默默地吃完了自己的方便麵。旁邊金絲眼鏡看她吃飯,就重新開筆記本,又玩起了《連連看》。考察小組露宿了一夜,打算等天亮撤出山林,去山下小縣城找人求救。

莫綠向金絲眼鏡借了厚外套,靠着一棵樹迷迷糊糊睡了,黎明時被山風吹醒。她的位置正對着古樓石台,從這個角度望過去,石台上站着幾個人。恍惚看上去是劉青山和金絲眼鏡,還帶着一個女生。他們像昨天的白淺淺一樣,把耳朵貼在石階上,聽下面傳來的鳥鳴聲。

莫綠跑過去,劉青山向她揮手:“鳥鳴聲的原因找到了。”他指了指站在一起的金絲眼鏡,“夏同學是學土木工程的。他昨天在電腦軟件上模擬了這棟樓的構造,發現它的樓梯尺寸精心設計過。全世界只有另一個建築有與它相似的設計方式——瑪雅羽蛇神金字塔。”

如果你站在羽蛇神金字塔基座位置拍掌,就會聽見金字塔發出綠咬鵑的鳴叫聲。後來經過研究,聲學工程學家發現古瑪雅人根據金字塔石階的寬窄度有意進行了一種聽覺模仿。

“你看,位置低的石階都窄而高,攀爬起來很困難。這不是最初的建築者設計不合理,它能根據人的腳步聲發出‘唧唧’的高音。而高處寬敞低矮的石階,則會發出類似鳥鳴尾音的低音。”劉青山用粉筆在亂石台上圈了幾個點,“只有踩在固定地點的腳步聲才能引發迴音。這就是為什麼只有當有人站在石台上時,我們才會聽見時斷時續的鳥叫聲。要聽到這種聲音必須滿足兩點,第一點是有人在石台階上走,第二點是他走的位置必須踩在回聲點上。”

莫綠忽然想起周老常念叨的話,歷史已經埋進塵土裏了,考古的全部事業,是重建已經消失的生活。說這句話的人是周老崇拜的偶像,科學考古創始人皮特里,老頭每年6月3號準時給偶像燒紙錢過生日。

她想,如果要重建已經消失的生活,這裏曾經是什麼呢?

“莫綠,你在想什麼?”金絲眼鏡問。

“我在想,既然修建古樓的人能設置這種機關,說明他可能還設置有其他機關。”莫綠咬咬牙,終於把想說的話說了出來,“你可能是對的。白學姐沒有失蹤,而是就在這棟樓底下。要考慮還有什麼機關,得考慮修建古樓的人,最初是想用它來做什麼的。”

按照金絲眼鏡的說法,白淺淺應該在樓的底部。可是如果她真的找到了進去的方法,應該也能自由地出來,不至於讓小組組員等在外面擔驚受怕。唯一的解釋是,她進去了,卻找不到出來的方法。莫綠想從這棟古樓到底是做什麼的開始分析,看能不能找到一點線索。

她仔細回憶分別之前白淺淺說過的話。那時她應該發現了什麼,話里或許留有蛛絲馬跡。

“這東西不是樓,修這麼高的石台,目的應該不是住人,而是通天。只有把鳥鳴踩在腳下,石台上的人才像是走在雲上……”

古樓修建於清嘉慶年間。莫綠記得她曾虛心地向周老請教過:“周老師,清代的攢尖頂建築,有做祭壇的先例嗎?就是圓圓的屋頂,中間有一個尖的那種。”

當時白天聞也在場,還安慰了自己師弟:“老周,不就是不知道天壇的祈年殿屋頂怎麼長的嗎……用得着生那麼大的氣嗎?用得着拿書扔你學生嗎?”

周老控訴:“何止!以前我考莫綠兵馬俑哪是一年出土的——她還打電話問12580!”

莫綠在回憶中抖了抖,心中漸漸有了個推論。如果要讓樓梯發出鳥鳴聲,登樓的人必須以特定的方式踩踏古樓石階。這簡直就像——祭祀儀式。這不是普通的樓,而是一座以通天為目的的祭壇!那麼樓里的空陶罐很明顯不是普通的物品,恐怕是當時古人放在祭壇上所供奉的東西。莫綠是堅定的無產階級無神論者,可是她突然很好奇——白淺淺失蹤之前把側耳貼在陶罐上,真的是在聽被封在裏面的東西嗎?那麼她聽到了什麼?那些東西現在是不是還被封在陶罐裏面?

莫綠把祭壇的想法和金絲眼鏡當初說的瓮棺葬的想法都跟劉青山說了,劉青山說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他去露營的樹下翻自己扛上來的行李,竟然翻出了一本書:“這是當年秦始皇兵馬俑出土時的照片。你注意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這個被拍照的俑身上有破碎,腿部卻是完整堅實的——因為它底部是實心的,身體是空心的。這說明兵馬俑內部像個中空的容器。”

劉青山雖然從教學樓到食堂都要靠百度地圖,但畢竟是白天聞一手帶出來的學生,偶爾也自己琢磨點東西。後來白教授點評說他看問題的角度很特別,縹緲有如天外飛仙,偶爾竟然能正中要點。因為風水術屬玄學,本來就玄妙神奇。

考古專家發現,出土的兵馬俑沒有一具臉是相同的,並且每具陶俑都是中空的。批量生產陶偶,通常要有一個模型,以方便工匠依照葫蘆畫瓢。然而燒制兵馬俑的工匠們沒有採取這種有效率而簡潔的方法,而是費時費力製作了超過五千具面貌各不相同的士兵。劉青山認為,工匠們這樣做有特殊的理由——為了便於陶俑士兵之間相互辨別。

把一隻雞埋在地下,十天後雞就會只剩下骨架,半年後便完全腐爛消失。假使兵馬俑真如考古學者們所說,是秦始皇給自己陪葬的陰兵,那麼他可能會考慮為士兵換上一副堅硬、經得起時間侵蝕的外殼。陶俑本身只能是容器,秦始皇當然不會傻到認為自己能駕馭一堆陶器——真正為陶器提供靈魂的,是人殉。劉青山堅持認為,隨着秦始皇陵的開挖,大量人殉坑會隨之出現。這些人的靈魂,最終進入了陶制兵馬俑中,成為秦始皇的陰兵——可惜秦滅亡后,燒製成型的兵馬俑被項羽的士兵損毀了。

“每具兵馬俑上都附着一個秦人的陰魂,因此才有禁止拍照的標識啊。”劉青山感嘆,“莫綠,聽說你拍完照回來就病了?”

莫綠想起白淺淺的話——說她把秦人陰魂帶回來了,不由得一愣。或許那些出土時就殘破的陶俑中,確實有一兩個成功地變成了陰兵,在地下佇立千年。

“可是這和樓里的陶罐有什麼關係?”她瞪大眼睛,努力想。

劉青山望着遠處冉冉升起的朝陽,嘆了一口氣:“你不覺得這和我們今天推測的葬制很相像嗎?都是把死人的靈魂封鎖在陶制容器里,只是一個是做成人形的陰兵,一個只是單純的陶罐形狀。”

莫綠慢慢低下頭,一句一句地回味。周老說過,一個合格的考古工作者,必須有直面未知的勇敢。她咬着唇,艱難地問:“青山學長,你認為那些陶罐,和製作成功的陰兵一樣,也是活的?”

劉青山的意思是,與其說被關在這些陶罐裏面的是魂魄,不如說這些魂魄活在陶罐裏面。莫綠想,那麼這和金絲眼鏡說的故事聯繫起來了——當初年僅十四歲的白淺淺哭着說的那句話:夏川不在這裏,他被壓在樓的下面……

夏川的身體當時確實和她在一起,或許白淺淺想表達的是,由於某種情況,導致夏川的魂魄被封存在了陶罐中。而這個陶罐在古樓下面的地宮裏。

他們所看見的處於地表的陶罐經過太陽曝晒,陽氣過重,裏面的東西已經魂飛魄散了。而存放在地宮中的罐子,說不定確實活着。白淺淺這次帶隊,並不是考察古樓,而是一開始就準備來尋找夏川的。她現在應該通過某種方法重新進入了地宮的底部,和夏川的魂魄在一起。

現在需要做的,是找到進入古樓地宮的方法。莫綠坐在一塊石頭上冥思苦想,忽然被人從後面彈了一下腦袋。她立刻汗毛倒立,小貓一樣跳起來,發現是金絲眼鏡。他指了指露營的地方,說:“劉青山去縣城搬救兵了。你是跟着去,還是留守?”

莫綠想也沒想:“我留守。”

金絲眼鏡在她對面的石頭上坐下來,說:“真巧,我也留守。”

他問:“莫綠,你覺得救援人員來這裏會做什麼?這是個小縣城,縣政府不理解這棟破樓的考古價值。他們會搜山找白淺淺,如果找不到,繼而拆掉古樓和幾層石階,找找看下面有沒有東西。那時候樓里的機關會被破壞殆盡,白淺淺就真正被永遠困在地底了。莫綠,如果你真的想救白淺淺,現在只剩救援隊到之前的幾個小時了。”

拋開福星什麼的不談,莫綠和白淺淺沒有那麼深的交情,可是她給自己買過冰鎮可樂,還用旁門左道幫她退過燒——想幫她。

從昨天起,莫綠總覺得有什麼東西不對。有一種東西應該存在,卻消失了。

到底是什麼呢?

鳥鳴。

對,鳥鳴!

“進山時我們遠遠聽到了八音盒一樣的鳥叫!”她蹦起來,結果一頭撞在對面坐着的學長的肩膀上,被他扶住,“那之後,再也沒有聽過了。如果真的是有人在這裏放過八音盒,被野鳥們記住了,鳥兒們不可能只唱那麼一次!”

莫綠一直牢記着周老的話,考古是對過去生活的重建。古人修建這棟古樓一樣的祭壇,把台階設置成鳥鳴聲,一定有什麼道理。為什麼無緣無故,會讓台階發出飛禽鳴叫的聲音?他們想憑藉這種聲音,做什麼?

“我們進山時聽見的,根本不是鳥叫。”莫綠盯着金絲眼鏡的臉,“是這座石台在演奏——石階本身,就是一個八音盒。”

發現石階的仿生學原理時,劉青山在石階上用粉筆畫了圈。只有踩在特定的地方,石階才能發出鳥鳴聲。那時同行的另一個女生蹦蹦跳跳着來回踩着做實驗,莫綠就蹲在一邊聽。那時她就發現,不同的粉筆圈內發出的鳥鳴聲有微小的不一樣。現在回想,是音階不同。整個台階,所有的發音點加在一起,應該是個完整的音階。用得當的方式依次踩踏,能夠演奏出一支樂曲。

“第一個八音盒是……”

“1796年瑞士人由普通音樂盒改進的。”金絲眼鏡說。

“那時我們正是清朝嘉慶年間,和樓的推測修建年代相同。不排除它修建時受到了西洋技法的影響——腳步敲擊石階,就彷彿八音盒裏金屬片敲擊旋轉的圓軸……可是沒有人聽出當時樂曲的名字。”

“不,關鍵不在這裏,”他搖搖頭,“石台只有人踩上去才會發出聲音。問題在於昨天進山時,誰在石台上來回走動,演奏了我們當時聽到的樂曲?”

莫綠知道是誰在石台上來回走動,觸發了未知的機關。那時她恰巧回頭看了,白淺淺不在。她還記得白淺淺曾經突然從身邊消失,然後出現在超市門口排隊買可樂的事情。等白淺淺再回來時,鳥鳴聲幾乎已經停止了,只剩下類似和弦的共鳴聲。

金絲眼鏡說,其實不用知道樂曲的名字。因為如果一個人就能把整段樂曲演奏完,那麼發音點之間必須相鄰,至少在人腳步長度範圍以內,並且以很簡單的方式排列,否則這支曲子演奏時中間會出現斷點。他拿出一支粉筆,接着劉青山圈過的地方繼續打記號:“判定哪些是發音點其實有技巧——同一個平面中,石階磨損最多的地方。畢竟這些發音點會長期被祭祀者踩踏。”

他畫完把粉筆一扔,顯得無能無力的樣子,坐回原處玩遊戲:“莫綠,剩下就是音階的排列組合。你試試,如果還記得一些昨天的調子,說不定能演奏出來。我只能幫你到這一步了。”

莫綠髮現,其實腳下的發音點不是按照音階排列,而是按照步伐排列。簡單地說,通常鋼琴的鍵盤是以“哆來咪發唆”為順序,而這些發音點卻是以步伐排列的。也就是說,不考慮重複的單音,踩完一組發音點,就是一段樂曲。莫綠站在高高的石階上,踮起腳尖伸展開手臂嘗試,像小學時候初學芭蕾舞時的樣子。風很大很冷,吹得她瑟瑟發抖,莫綠覺得自己把一輩子的音樂細胞都用光了。她默默鼓勵自己,如果能救出白學姐,她那套KAT-TUN東京巨蛋出道演唱會DVD就是我的了……

再後來,莫綠感受到了固定的舞步。以這樣的步伐踩踏腳下的發音點,姿勢最為優美,身體最為輕捷,而石階共鳴的音色,也最為和諧。就好像自己是一片深秋的葉子,跟隨氣流固有的節奏翩然落下。

舞步停下來時,她感覺到了輕微的震動,從石階深處傳來。

古樓中,就在白淺淺消失的角落,地板上悄然出現一扇石門。

十一

白淺淺已經很久沒有進入過這麼純粹的黑暗了。黑暗讓她很安全。還是小女孩時,每天父親就會把她送進特製的暗房裏冥想一小時,想像萬事萬物歸於虛無,又於虛無中浮現的樣子。這是白家培養風水師的第一道課業——你必須先感知“無”,才能感知“有”,最終才看得到人間風之聚集,水之流動。

最開始她怕黑,哭着敲門。白父是個戴着黑框眼鏡的學者,對女兒像兒子一樣嚴格要求。只有夏川會偷偷出現在窗戶邊,隔着門板跟她聊天:“大小姐,你要是堅持完一小時,我的聖鬥士模型就送給你。”

白淺淺抽泣:“我不看聖鬥士,我怕黑。”

夏川在那邊沉默了一會兒。過了一會兒,白淺淺覺得身邊有什麼東西從窗戶的縫隙中鑽了進來,是一張薄薄的紙,摸起來有濕潤的墨水痕迹。

“你拿好,”夏川說,“如果黑暗中真的有怪獸,你大叫‘奧特曼’,那張小紙條會變成我,把它們統統打跑!奧特曼專打小怪獸,我很厲害的喲!”

後來她自己縫了一個香袋,把小紙條系在胸口上。每次摸到它,就覺得很安全。從那天起,白淺淺就開始絞盡腦汁想自己該向夏川回什麼禮,以至於好幾天都悶悶不樂,頭髮掉了好幾根。夏川開始很奇怪,後來很溫和地笑了。“如果你一定要給我什麼的話,就給我一段記憶好了。”夏川說,“大小姐,我是你的福星。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擋災死了,我就把我們之間的記憶都拿走。不然回憶起來,你會傷心的。”

四周很冷,白淺淺知道自己已經身處古樓陰冷潮濕的底部。腳邊擺滿了陶罐,她必須小心地繞開這些東西,把要做的事情做完。她想,其實來這裏之前,自己應該再提醒莫綠一句話。風水輪流轉,這裏以前確實是神壇,只是現在已經淪為了墓地。

有那麼一秒鐘,白淺淺的眼前浮現出莫綠抱着漫畫書從圖書館蹦出來的樣子,柔軟及肩的頭髮,小鹿一樣的大眼睛,天真爛漫得毫無城府。她萬分羨慕地盯着自己,一眨不眨:“白學姐,你的KAT-TUN出道演唱會DVD簽名版,多少錢轉手呀?”

上天眷顧,她命中竟然有兩位福星。白淺淺對自己笑了笑,本來風水師有保護自己福星的義務,只是這次,恐怕是永別了。

十四歲時發生的事情,其實抽走時間的絲繭,裹在核心的真相非常簡單。

那時她正值叛逆期,像很多小孩子一樣,把家庭看作一種束縛自己羽翼的桎梏。而反對家族傳統婚事,成為所有事情的發泄口。

來這個縣城是夏川的主意。他買了兩張火車票,然後把自己的位置讓出來,以便白淺淺像小貓一樣蜷縮在相連的座位上睡覺。車停經一個小站,夏川發現這裏陰陽風水的氣息比任何地方都弱——也就是說,他們到了白家和夏家勢力範圍之外。

夏川果斷地搖醒白淺淺,帶着她下車。其實仔細思考就明白,遇見一塊沒有勢力的土地,就像在街上擺着一個沒人要的鑽戒一樣不靠譜。如果它不屬於白家也不屬於夏家,一定有未知的第三方力量控制着這塊地盤,使它暫時不落入人類手中——但是當時的白淺淺和夏川還太過年幼。

他們進了山林,發現了古樓。白家進入考古界,白淺淺從小便對歷史文物很有興趣。她提出要進樓考察。發現暗門開啟方法的人是夏川,他把耳朵貼在古樓下的石台階上,說聲音有蹊蹺。夏川拿出鋼筆,在本子上寫了一行字,然後撕成很多細條。每個細條都變成一個小紙人,在石階上跳躍走動——隨着紙人的走動方式不同,漸漸形成舞步和套路,石階像八音盒一般,發出高低不同的鳥鳴聲。

白淺淺忽然感覺到,環繞自己的風變了,氣息開始以捉摸不定的方式流動。

古樓的某個角落,一扇門悄然打開。

一切起源於他們順着冰冷黑暗的台階拾級而下時,夏川踢翻了一隻陶罐。

陶罐里出來的究竟是什麼東西,白淺淺已經不記得了。那一瞬間,她只感覺到四周的溫度驟然下降,就好比原本站在水裏,忽然四周的水開始急速結冰。他們在黑暗中尋找躲避的地方,想重新回到地面,無意中踢翻了更多的陶罐,裏面出來了更多的東西。

白淺淺這才明白,所謂的白家天才繼承人只不過是一朵溫室里的嬌花。她幾乎支撐不住自己撐開的結界,耳畔是夏川急促念口訣的吟唱,他放出的紙人像飄雪一樣在結界外紛然散落。

後來她才明白,這棟樓不是外表看起來的神壇,而是一座墳墓。之所以這裏沒有白夏兩家的勢力,是因為另有凌駕其上的力量控制它——古樓。

十二

遠古仰韶文化時期的葬制並沒有消失於塵土之中,它順着歷史長河的陰影繼承發展下來,從瓮棺葬到兵馬俑,最後形成一種特殊的東西——魂葬。居住在山林里的人通過某種儀式將先人的魂魄安葬在陶罐里,供奉在古樓之中,以求得到陰靈庇護。由於死去的先人越來越多,為了便於保存,他們修建了地宮。

白淺淺進樓前就覺得奇怪,這裏本是福地,枕山靠水,山環水抱,為什麼居民這麼少?古樓本來修在當地的凶眼上,兼鎮四方。後人挖地宮時動了土,把地下的陰氣翻攪起來。這導致了兩個結果:第一,把原本富饒的土地變為凶地。第二,使陶罐中千年積累的先祖陰魂染上戾氣,成為惡靈。

促使風水師和陰陽師繞道的,正是這座數百年來散發不祥之氣的古樓。古樓才是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

剩下的故事就簡單了。他們解決了幾乎所有被封印的惡靈,只剩下戾氣最重的一個。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白淺淺感覺到冰一樣的寒氣衝破結界,逼面而來。最後一刻她後悔了,寧願自己從來沒有逃婚,寧願自己平平安安在家裏,和夏川一起讀完初中升高中,然後進爺爺所在的大學學考古專業。死在這裏,就再也見吃不到奶奶做的蛋烘糕,聽不到父親的訓斥,也再也看不到夏川了。

最後的瞬間,她嘴唇動了動,說出了小時候一直記在心裏,從來沒有喊過的咒語——“奧特曼,救救我。”

夏川本來和她背靠背站着,忽然消失了。胸前的平安袋像煙花一樣炸開,落出一張陳舊的紙片,紙片變成夏川的形狀,擋在她前面。煙花的餘韻中,夏川對她笑了笑。那是一個十四歲男孩子,最溫和的笑容。

“淺淺,別擔心,奧特曼專打小怪獸。我是你的福星。”

對付這種級別的惡靈需要陰陽師夏家出動最高級別的陰陽師小組,但是當時的夏川採用了另一種方法。簡單有效。

他把自己的魂魄和惡靈糾纏在了一起,然後封印自己,將自己的靈魂和惡靈一起封印在了陶罐里。

白淺淺恍恍惚惚,抱着夏川失去靈魂的身體逃離古樓。那時她肩頭仍舊披着夏川的外套,外套帶着乾淨的肥皂水味道。奇怪的是,踏出古樓那一刻,記憶模糊了。

她帶走了夏川的身體,夏川帶走了她的記憶。

夏川人生中施加的最後一個陰陽術,是依照約定封印了白淺淺的記憶。

直到最後,他依然是個善良的人啊,她想。那年夏川還是個十四歲的孩子。如果有一天他能長大,一定會是個溫柔的男人,英俊挺拔,溫和可靠。

重新想起這些,已經是十年反省期之後。她明白,自己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必須完成。這是夏川的墓,她要憑藉白家天才風水師之手,把他長眠的地方,重新變為福地。

然後呢?然後找到封印夏川的陶罐。

“再然後呢?”白淺淺猛然聽見有人在身後問。

說話的人舉着一隻諾基亞手機照明,身影從黑暗中浮現:“白淺淺,你難道打算把自己也封印進你抱着的陶罐里,和夏川同學擠一間房?男女生同寢,有違校風啊!”

十三

“你是誰?”白淺淺問。

“我姓夏,叫夏遠煙。夏川是我的堂兄。”他伸手撥了撥劉海,露出整張臉。這是莫綠第一次看見金絲眼鏡學長摘眼鏡。摘下眼鏡的學長好像變了一個人,好比一把寶劍出了鞘,再厚重的黑暗也遮擋不住鋒芒。

“大概白小姐還記得當年和我老闆夏子涵的婚約。”他笑了笑,“老闆說自己未婚妻要自殺,讓我花點時間處理一下。我不太會哄人,就帶別人來了。”

“我記得夏子涵現在已經不在夏家了。”白淺淺昂起頭,“他過繼到了調香師的李家,還鳩佔鵲巢做了家主。我們之間的婚約應該早就失效了。”

“哦,我老闆比較憐香惜玉顧舊情。”夏遠煙把手伸到身後順手一抓。莫綠沒有聽懂他們的對話,正在認真琢磨着,忽然就被拎到前面來了。夏遠煙說:“莫綠,快勸勸你學姐別自殺,不然夏子涵要扣我工資。”

“放心,白學姐不會自殺。”莫綠篤定地說。

白淺淺站在手機光線盡頭處,抱着一隻陶罐,輕飄飄的像是剛從水墨畫裏走出來。莫綠一步一步向她走過去,看着她,輕聲說:“你不會自殺,因為你還想活下去。

“你原本可以一個人默默地來這裏,按照自己的意志進入陶罐陪夏川。可是你不僅帶上了我,還拉上了系裏同學。你捨不得身邊的羈絆,想儘可能地多擁有一會兒。你早就知道石階的機關,進樓時卻裝作不知道,提醒我鳥鳴聲來自地下。其實你想活下去,你希望有人能發現它,來帶你出去。

“你是在給自己一個活着回去的理由。

“希望有人能向黑暗深處伸出手,把你拉回溢滿暖色陽光的世界。”

“這裏裝着夏川的魂魄?”莫綠試着去碰白淺淺手中的陶罐——然後一把搶過來!她把罐子放地上,一屁股坐上去,露出一副“你要自我封印的話連我一起封印進去好了”的神情。

——我排除萬難來地底下接你,就一起回去吧。

——回到陽光下,溫暖的世界裏去。

“我至少要為他改掉這裏的風水。”白淺淺說。

白淺淺修改風水的儀式很簡單。她取下挽頭髮的玉蘭花發簪,在地宮正中間挖了一個很淺的坑,然後取出給莫綠退燒時用過的風油精瓶子,往裏倒了一點東西。這一次風油精瓶子裏散發出百花的芬芳,彷彿她把一座盛開的花園,埋在了黑暗的地底。白淺淺把土重新填上,然後起身對莫綠做了個可以離開的手勢。片刻,她突然在黑暗中停下腳步:“少了一組腳步聲。夏遠煙,你跟上來了嗎?”

金絲眼鏡的聲音從深遠一些的地方傳來。“我突然不想出去了。”他說,“白小姐,你和夏川來這裏時沒有發現嗎?古樓有留住魂魄的結界,兩個魂進來,只有一個魂魄能出去,三個魂進來,只能兩個出去,永遠必須有一個人留在裏面。由於莫綠太可愛,我就把名額讓給她了。女士優先。”

遠處有手機屏幕光亮閃爍。莫綠想回去拉他。白淺淺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那就多謝。”

金絲眼鏡又補了一句:“白淺淺,如果學校發失蹤補助,幫我領掉吧。還有莫綠,我圖書館儲物櫃的三百封情書,就都送給你了。”

地宮的甬道很長,七拐八拐,有無數分支。白淺淺帶着莫綠一路往上,最終沒有走出去。“看來只能到這裏啊。”她靠着陰冷潮濕的磚牆嘆氣,“還不如回去和夏遠煙一起待着。”莫綠的手機突然響了,信號為零的情況下,神奇地進來一條短訊。

周老只寫了一句話:“往東南方向走。”

她們於是轉換方向,又走了很久。因為在黑暗中待得太久,重新看見暗門外的陽光時,覺得世界分外明亮。重回地面時,劉青山正好帶着救援隊趕來。大冬天的,他頭頂掛着大顆大顆的汗珠,看見白淺淺猛地招手:“白淺淺,你找到失蹤的夏遠煙沒有?我把救援隊帶來啦!”

莫綠正想哭着說夏學長在古樓下面可能一輩子都出不來了。白淺淺輕輕擺手,她冷聲安慰:“你不用管那隻狐狸,他死不了。”

十四

不知道夏遠煙對去搬救兵的劉青山一行人做了什麼,所有人的記憶都被輕度竄改了。每個人都記得小組裏有一個人失蹤,但是失蹤的人並不是白淺淺,而是夏遠煙。

夏遠煙也的確再沒有在他們面前露過面。A大甚至專門開了追悼會,悼念在科學考古過程中失蹤的夏遠煙同學,然後註銷了他的學籍。

可是莫綠覺得這個人沒有死。她查了夏遠煙的資料,發現他是半年前突然空降到土木工程學院的,履歷表也乾淨得不現實。白淺淺倒是查到了一些關於夏遠煙的資料,說他是陰陽師夏家的少公子夏子涵的親信,後來夏子涵被逐出家門,夏遠煙不離不棄,一直跟着少主去了調香師李家。這貨是完成了老闆派給他的任務,覺得退學手續麻煩,就選了一個不費力氣註銷學籍的方法。

莫綠拿到了夏遠煙在圖書館儲物櫃裏留給她的東西,那並不是三百封情書,而是一張小紙條。紙條很短,只有一行字:

考古系三班的莫綠同學,很惹人喜歡啊。要不要追呢?

紙條被揉成一團。參加考察小組前莫綠對金絲眼鏡完全沒有印象,想像不出他在圖書館裏揉紙條又打開,打開又揉成一團的糾結狀態。不過他最終還是沒有扔,將紙條好好地夾在一本關於金字塔的建築學書里。

不獨夏遠煙,莫綠髮現連白淺淺的履歷也很有問題。她入學前的年齡、背景和學歷一片空白。莫綠甚至不能肯定她是不是真的只有二十歲,因為據說對於最厲害的風水師,時光根本不能在他們身上留下印跡。她曾就這一點問過白淺淺,白淺淺只是笑笑,說:“我只是覺得以同學的關係和你接觸最恰當,所以才來這裏。作為風水師,這一次我想保護好自己的福星。”

關於古樓,再也沒有後續。一同回來的同學似乎經歷了某種集體催眠,他們不僅認為考察小組中失蹤的人是夏遠煙,而且根本不記得古樓石階的鳥鳴仿生學發現。

後來莫綠給自己導師周老打電話,謝謝他突然發來的“往東南方向走”那條短訊。周老在電話那頭斷然否認:“我才沒有干過用羅盤占卜方位那種事情!這種事情只有你師伯白天聞會幹,封建迷信!”

他一邊說,一邊在家裏桌上型電腦上登錄微博,進入“A大考古之聲”。

@考槃在阿(頭像換成黑子哲也):竟然在官博上曬《魔獸世界》戰績!世風日下!

@師弟你欠我一瓶五糧液:淺淺說你把向我借的羅盤還給她了,還有你的馬甲已經暴露了(另:請查收短訊)。

周老低頭看手機,新進來一條短訊,發件人是白天聞:“師弟,你什麼時候還我那瓶五糧液?”

周老被爆馬甲時,正是期末考試臨近。除了劉青山繼續在官博上曬《魔獸世界》,所有人都默默換了ID。每次莫綠看見後知後覺的青山學長和考槃在阿在微博上掐架,心裏都捏了一把汗。後來劉青山不出意料地掛了期末考試,白老拍着他肩膀,語重心長:“年輕人,要多鍛煉,多觀察,多反思。”

古樓事件很久以後,白淺淺過生日。莫綠送了她一隻信封,她打開一看,裏面只有一張照片。

“我知道你還在想夏川。”她不好意思地玩手指,扭來扭去,“不過在兵馬俑的時候我如果能拍照把陰魂帶回來的話……我想在古樓里說不定也一樣。你改風水時,我不是坐在陶罐上嗎?我拿相機開閃光燈自拍玩,拍了好幾張……昨天清理電腦時發現不小心把罐子照進來了——我不懂風水陰陽,也不知道把夏川的魂魄帶回來沒有。反正,這張照片送你,萬一他回來也是找你……”

還沒有說完,忽然被抱住。白淺淺連擁抱朋友也是輕飄飄的。這個擁抱像是一片玉蘭花瓣,從樹梢上飄落下來。

“謝謝你,莫綠。你真是我的福星。”她說,“你可以向我提出一個要求。能力範圍內,我會滿足你。”

莫綠說白學姐我能不能要你的風油精瓶子?白淺淺愣了愣,就取出瓶子給了她。

過了一段時間,莫綠髮現白淺淺可以從鋼筆筆帽里往外倒茶,而自己手上的風油精瓶子依然只能往外倒風油精。那段時間白淺淺每天幫她補習功課,成功地使莫綠學會了在圖書館裝死的技巧。

有幾次裝死的時候,她聽見身邊有人玩《連連看》,睜開眼睛,只看到圖書館被風吹起來的白紗窗帘。莫綠想,金絲眼鏡學長如果還活着,大概不會無聊到沒事來看看自己睡午覺,然後翻窗戶走人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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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世十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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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風水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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