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對賭》(12)
理性歸來
國內投資指南:看不懂的別做;看得懂但看不準的別做;自以為看明白的准受騙;自己不動腦子和別人聯投的死得更冤;別人玩兒不轉,別以為自己能玩兒得轉;相信自己能點石成金的肯定被忽悠;太高調和吹牛的肯定有問題;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
1.中國概念股寒流
中國概念股在美國遭遇全面的信譽危機,矛頭指向近兩年來在美國上市的中國公司。中國概念股被投資人瘋狂拋售,股價大跌,幾乎全軍覆沒。做空機構渾水(MuddyWaters)在其官網上發表了一篇署名為約翰·凱恩斯(JohnCaines)的揭秘中國概念股股災的文章,爆出了上述“內幕”。文中稱,中國內地存在所謂的“金融詐騙學校”幫助民企粉飾財務數據,以便順利在海外上市。
一些PE和VC們奔走呼號,指責是華爾街一小撮專業金融詐騙高手破壞了大多數中國企業在美國股市的商業信譽,並釀成了危機。
一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留在美國華爾街摩根士丹利總部的前同事有人與秦方遠同病相憐了,一位前同事大衛在MSN上留言說他被解僱了,詢問中國有沒有機會。
媒體披露說,華爾街大裁員,美國銀行和高盛等公司將裁減1300多名員工。此前,巴克萊銀行和瑞士信貸都已在投資銀行部門裁員。據美國勞工統計局發佈的數據,這年5月份美國金融業的就業崗位減少至761萬個,比2006年的高點少了8.4%左右。
國內一些做投行的或基金分析師在分析華爾街究竟怎麼了,是不是不歡迎中國公司了。秦方遠開始參與歐美同學會了,這個充滿着銅臭味的鬆散組織,讓秦方遠感受到了找到組織般的親切。
觥籌交錯之餘,大家紛紛討論這波中國概念股遭受拋售的影響。秦方遠說,這一輪中國概念股造假風波,大部分被查出有問題的公司都是在稅務上出的事。比如一家企業,律師到當地稅務局一查,它才報了500萬元人民幣利潤的稅,但是上市公司報表裏卻說有3000萬美元的利潤,這兩頭肯定有一頭是假的。國內是假的,那是偷稅,犯法;國外是假的,那是虛報利潤欺騙投資人,如果解釋不清,只能摘牌。
美籍華人投資家安普若安校長說,有些中國企業家覺得美國大鼻子好騙,確實,但那是前幾年的事,現在估計難了。現在投資中國公司的基金,如果沒有中國人做基金經理,至少也有中國人做分析師。這些人普遍學歷高、經驗豐富、學習快,你騙他們一次,他們馬上就搞明白了,第二次估計就難騙了。如果還靠忽悠過日子,難了。
到底是誰在美國炒中國概念股?
安校長分析說,有這麼幾組人:一是中國的投資人。據我觀察,這部分人仍然是少數,但是數量在增加;二是美國專門投資中國的投資人,這部分人的人數多,資金規模也不小,他們形成了幾個圈子,互相都認識;三是大的基金,這部人還是主力,因為他們資金量大,後面又有大投行與他們串通。
2.內幕重重
銘記傳媒公司辦公區空蕩蕩的。自從上次張家紅一怒之下開掉大半骨幹和中層管理人員后,再也沒有添加什麼新鮮血液,又碰上歐美債務危機,無論大小客戶均壓縮開支,首當其衝的就是廣告投放,因此業績很是慘淡。
發生董事會罷免事件后,張家紅也反省,認為主要原因是公司出了內奸,否則董事會掌握不了這麼詳細的材料。內奸出在哪裏?肯定是從社會上或者通過獵頭公司招聘來的那些人,跟從自己多年的親信根本不會出賣公司。她樹立了這樣一個信念:對公司信息分門別類,部門之間建立防火牆,不該知道的堅決不讓知道;建立信息等級制度,分成絕密、機密、限制性信息和公共信息,然後對信息分享對象進行分級管理。
對於引進的外來人員,寧缺毋濫,一定要明確幾點:人品高於能力,必須忠誠,能與公司同甘共苦;沒有前科,人力資源部門必須進行全面的履歷調查;所有崗位由她來決定是否錄用。
在深圳,焦點傳媒員工聚集討薪,公司已經有3個月沒有支付薪水了。在查出賬上還有500萬美元的現金后,VC們做出了一項決定,就是支付行為須由投資人與公司共同簽署蓋章才有效。為了與VC們博弈,張家紅決定停止支付員工薪水,對員工說是投資人的決定,把矛盾轉向投資人。
深圳一位財務姑娘給秦方遠打電話說,為了討薪,員工們有一天堵住了焦點傳媒辦公區,甚至堵住了深南大道半個小時,導致深南大道的交通一度中斷。
銘記傳媒地方銷售基本癱瘓,現在公司值錢的就是一些液晶屏。張家紅擔心頭一年大規模進入的這些開發與運營人員靠不住,就讓原來的親信分赴各地接管。但是,接管並非一帆風順,西南區大換血后,由於拖欠多月工資,西南區原運營總經理帶領一幫人取下液晶屏和CF卡(緊湊式閃存卡),拒不交出。
張家紅讓部屬報案,以挪用公司巨額財產的名義將西南區原總經理列為全國通緝犯。通緝信息一上網,當地派出所就把這人抓了,關了3天,一了解情況,原來是商業糾紛,又放了出來。
這個西南區總經理認識秦方遠,他在電話中向秦方遠哭訴了一通,秦方遠心裏一陣發涼。
湯姆被張家紅弄進了監獄。聽到這個消息時,秦方遠正在和從香港過來的朋友吃雲南特色火鍋,在蒲黃榆路的香草阿詩瑪店。
電話是石文慶打來的,這個消息差點兒讓秦方遠把吃進去的鵪鶉蛋吐出來:“你是怎麼知道的?消息確鑿嗎?”
石文慶自然不喜歡秦方遠動輒質疑他的口氣了,懶得跟他啰唆:“是何靜告訴我的。她天天在張家紅身邊混,還有假?湯姆是在首都機場外出時被逮起來的。”
“憑什麼?湯姆不是早就辭職了嗎?”秦方遠依然驚駭未定。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啊?湯姆如果不是犯事兒,這麼聰明的人,他會輕易辭職?或者說,他會這麼乖乖地跟張家紅好說好散?你在哪裏?蒲黃榆?我現在去找你。”石文慶在電話中不耐煩講那麼細。
秦方遠跟香港朋友說,他一個同學要過來。繼而他想起這個香港朋友也是做投行的,在凱雷,大名鼎鼎。當年他們在美國念書時認識的,秦方遠也就沒有把他當外人,簡單地說了一下情況。
“這個案子可是醜聞揚天下啊!”這哥們兒脫口而出,繼而意識到什麼,就跟秦方遠解釋,“這還是你前東家呢,功過自分明啊!融資你是大功臣,不過,錢融進來后可就不職業了。”
秦方遠知道,不職業無非就是不道德的代名詞。他淡淡地一笑:“事情已經過去了,就不糾結它了。”
石文慶上來后,喝了幾口茶,才講起這件事。
張家紅拿到了湯姆侵佔公司財務的證據。湯姆在石家莊那個廣告項目上做了手腳,吞了黑錢,所謂退的300萬元基本上是自己私吞了,因為客戶根本沒有追償這筆款子。客戶把廣告款打給一家廣告代理公司,這家廣告公司沒有付清銘記傳媒的廣告款,扣留了300萬元。這家廣告公司的法人代表就是湯姆的老婆,而那家客戶的廣告副總監由於分成不均,向張家紅告發。
張家紅是何等人,對於黑公司錢的行為從來不手軟。像公司裝飾,負責這個項目的原人力資源總監朱宏就黑過她的錢,知道這個消息后,張家紅手起刀落,開除了事,十來分鐘就處理完畢,雖然這個人平常在公司里看起來和她貼心貼肺,還是大管家。
秦方遠立即想起湯姆辭職時來找他,談起這個項目的善後吞吞吐吐,極不自然,最後交給與他有染的肖南,自然是出於安全性考慮;又想起吳平在離開銘記傳媒后神秘莫測地說,如果湯姆不夠義氣,遲早會讓他身敗名裂。這些場景像電影鏡頭一樣,在腦海里一一閃過。
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兒。
香港哥們兒說:“那項目是你們兩位融的吧,現在怎麼善後啊?這個案子就是一個徹底失敗的案子,值得我們學習啊,活生生的教材。”他有些幸災樂禍。
秦方遠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現在是自由人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它去吧!”
石文慶則不屑一顧,他大嘴一咧,說:“那有啥呀,媒體都幫俺們總結了:IDG資本投精英教育,黃了;德同資本投東方標準,崩盤了;軟銀賽富投華育國際,也失敗了;啟明和SIG(海納國際集團)投巨人學校、凱雷投北科昊月、凱鵬華盈投資匯眾的遊戲學院,全打水漂了來……投資十個失敗八個,是常態,那才叫風險投資呢。”
3.不能上市,那就期待被併購
張家紅被VC們集體起訴,要求執行對賭條款。張家紅請的代理律師說,國內並不支持對賭條款,無正當起訴理由;並且公司在開曼群島註冊,中國法院存在管轄權問題,以此拖延訴訟進程。
張家紅一直在尋找一個人,那就是前CFO李東。她一直認為在VC與創業人之間發生的矛盾上,李東起了很壞的作用,打算讓李東身敗名裂,不得就業。
當初收購焦點傳媒高溢價一事,李東也是當事人之一。張家紅心想:反正和投資者撕破臉皮了,他們也抓不住確鑿的證據,能奈我何?她唯一懊悔的是當初與焦點傳媒交割時為什麼不拉上秦方遠,而是叫上李東,CFO可是VC們推薦過來的人啊!她至今也不明白當初做出這項決定的決定性因素是什麼,自己罵自己是鬼使神差。
李東從北京消失了,張家紅動用了所有資源都沒有找到他。他換了手機號,搬出了原來的房子,房子放給房產中介對外出租了,也基本上斷絕了與和張家紅熟識的人及銘記傳媒所有同事的聯繫,以免生出事端。自從那次南鑼鼓巷小聚后,秦方遠也找不到李東了,自己忙着錢豐和湖北大地的事情,也沒有太多的時間想起同僚們。非常滑稽的是,李東離開銘記傳媒後上班的地方,就在距離東方廣場一街之隔的北京飯店,也許正應了“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那句古訓。他做了一隻私募基金,這是許多日子后,秦方遠從香港回北京出差時偶然聽到的。其實資本這個圈子,本來就不大。
VC們一直沒有善罷甘休,民事起訴不成,就打算提起刑事訴訟。基金里鬧得最厲害的當屬洪達開,雖然是跟投,畢竟是他晉陞基金合伙人后投資的第一個案子。這個東北漢子性格暴躁又疾惡如仇,在VC們碰頭會上嚷着一定要讓他們付出代價。VC們同意由洪達開牽頭處理這件事情。
他們聘請了一家律師事務所,投資人共同支付了100萬元,查出張家紅在採購液晶屏、採購和田玉上存在挪用資金和職務侵佔的證據。至於焦點傳媒收購案,他們通過各種辦法去找焦點傳媒前老闆,就是後來成為銘記傳媒董事的楊總,他一口回絕了,說絕無洗錢牟利之事。唯一的辦法就是期待着焦點傳媒前高管們內訌,但這樣的期盼也成為鏡花水月。據說楊總和熊副總他們一撥人又開始新的征程,殺入團購領域。還是熊副總跑到北京來找老嚴看能否融資時泄露的消息:我們在做團購網站了,我們不想上市,期待着窩窩團、美團網或者糯米網的收購,被併購比IPO來錢快,收益高啊!
他們這是從銘記傳媒收購中嘗到了甜頭,等待併購也不失為資本市場的一個出路,唉,這就是中國的現實。老嚴在給他們轉述的時候,感慨不已。
律師們拿到了部分證據,他們認為,即使只有這些證據,應該也可以把張家紅拿下。洪達開堅持向公安部門報案。雖然公安部門立了案,但還是不了了之了。這讓投資人大受打擊,不敢輕舉妄動,徹底放棄了扳倒張家紅的企圖。
正所謂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VC們開始尋找下一家投資者,他們的如意算盤是能退就退,即使只有入股價的五折也要退出,這是止損的辦法。
張家紅接招說,如果投資人給她一定的獎勵,她願意從中斡旋,按照投資人進入時候的價格賣給國企。投資人當然大喜過望,他們又聚攏在一起。自從上次想通過公權部門扳倒張家紅未果后,他們徹底相信出售給國企是最好的出路,而張家紅有這個能耐。
4.磨難是男人的財富
秦方遠休息了接近半年後,他思慮再三,打算重回華爾街,甚至考慮從最基礎的崗位做起。轉頭看回國的這段時光,就像做了一個夢,只是這個夢太長了。這個夢,不是噩夢,也不是美夢,人從夢中醒來后,身體疲倦,但頭腦清楚。他打算竭力把這個夢從人生回憶里抹掉。
他給遠在紐約的游蘇林寫了一封電子郵件。在郵件中,他簡要陳述了回國兩年的榮辱得失、酸甜苦辣,他幾乎以定論的語氣說,我現在有一種嚴重的心理障礙,總覺得別人的任何話都是假的,每句話都要琢磨半天,總擔心話中有陰謀,隨時會掉進陷阱里。我知道這是種病,我很困惑。我承認自己有錯,在向投資者提供造假數據的事情上,我是參與者之一,也許有些人說這是慣例,甚至說是潛規則,但我於心不安。
這是秦方遠第一次向一個年長者吐露這種心聲,雖然平日裏外在的表現是寵辱不驚,與石文慶他們一起聲色犬馬,靜若處子動如狡兔,但是這種心理障礙日漸成為他陽光外表下的一塊陰影。
這也是他回國後跟游蘇林的第二次聯繫。第一次是剛回到國內,安頓好后給他打了一個電話,那時躊躇滿志、意氣風發。這次,他都沒有給他打電話的勇氣。
游蘇林回郵件了,針對當前的資本市場,他談到了一個趨勢,就是從新興市場撤資成為當前投資者的主流選擇。過去幾個月內,全球投資者開始從新興市場撤資,回到傳統上被認為最安全的美國。他歡迎秦方遠回到華爾街,如果回不了大投行,可以去他所在的FT投資公司,他當竭力推薦。
在郵件結束之際,引用了子貢問政的故事。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
秦方遠醒悟了,是的,價值觀比生命更重要。他很感動,這個與自己無欲無求的師兄,總是能給他一種力量,即使這種力量僅僅是精神層面的,也足矣。
有道是禍兮福所倚,正在秦方遠着手回美國華爾街之際,他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這個電話把他回華爾街的計劃給破壞了。電話是一家外資獵頭公司打過來的,對方很了解秦方遠的情況,秦方遠也知道這家獵頭公司在美國頗有名氣。獵頭公司推薦的是一家著名的投資銀行,他們在香港的亞洲總部招聘一個高級管理人員,對這個人的要求是熟悉中國資本市場。
獵頭公司直接聯繫他的是中國區總經理,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對方約他在東方廣場見面。秦方遠聽到“東方廣場”這四個字,有種本能的抗拒,他拒絕了。這個老闆耐性好,很爽快地改了見面地點。見面時間比較短暫,秦方遠還未開口,這個老闆就直言不諱地告訴他,是客戶直接點名要的他,至於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你有過中國區域的融資經驗吧,或者是你在華爾街的從業經歷。“這應該是我替客戶獵的最有效率的一個案子。你可要珍惜,這個崗位得有多少人盯着啊,你這麼年輕,還是空降。”
秦方遠回來后,覺得這個人所說的職位和待遇嚴重不靠譜兒,與事實存在巨大的差距,他不相信天上會掉餡餅。怎麼可能是他?應該是在誆他吧?但又何必如此折騰呢,有這個必要嗎?他在心裏幾乎把這個機會給判了死刑。
第二天,獵頭公司的女老總打電話過來,說那家投資銀行的亞太區負責人來北京了,專門要約見他,實際上就是面試。
面試地點是中國大飯店一層大堂的咖啡廳休閑區,三三兩兩的人在閑聊,顯然環境比較輕鬆,像是刻意安排似的,沒有選在一個安靜、肅穆的辦公室或總統套間裏。
獵頭公司的女老總出來迎接秦方遠,把他引到咖啡廳右後方一個比較安靜的地方。面試官五十多歲,瘦高個兒,高挺的鼻子,有着猶太人的特徵。他遞給秦方遠一張名片,上寫他是這家投資銀行的亞太區總裁,叫David(大衛)。從秦方遠進門,David的臉上一直掛着微笑。
兩人用英語寒暄一番,就進入了正題。秦方遠上來就是一個大大的問號:“不好意思,我想知道,為什麼選擇我?”
David喝了口蘇打水,用戴着戒指的右手像敲擊鍵盤一樣輕輕敲擊着桌子,表情很輕鬆。秦方遠這個不合時宜的突兀的問題,早就在預料之中,他微微一笑,說:“是森泰基金推薦的。”
秦方遠幾乎跳了起來:“怎麼可能?!”
他腦海里立即浮現出的不是托尼徐,而是於岩,那張清秀的面孔上有一雙清澈的眼睛,看他的時候由崇拜到曖昧再到愛,最後變得極度失望和怨恨。一摞資料摔到他臉上的那個場景讓他羞愧難當,一輩子都難以抹去。
他立即想,這是場已經安排好的陰謀,目的就是再一次假他人之手羞辱他。
想到這兒,他的態度不友好起來:“森泰基金?我知道,是我之前服務公司的投資商。OK,你肯定知道我的事情吧!是的,我是個失敗者,我承認這是段慘痛的經歷、不光彩的經歷。OK,你們還有要說的嗎?”
很多日子以後,秦方遠想起對David說的這番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只知道語無倫次。
David自然不明白秦方遠要表達的意思,反而安慰起他來:“無論失敗還是成功,人生中每一段經歷都是獨一無二的。你們中國不是有句古話嗎?前車之鑒,後事之師。你在銘記傳媒融資、收購以及選擇離職的事情我都很清楚,Jessie都跟我說了,這也是我來找你的原因。我們即將開闢中國區域的投資業務,我們覺得你比較合適。”
果真是於岩。他的臉蛋頓時臊紅,不是因為他與她糾結的關係,而是他被她質問的短處。她把所有的事情都跟他說了吧,那為何David還要找他,並委以如此重任?他又陷入了懷疑的心理障礙中。
那次面試,秦方遠談起業務頭腦還是清醒的。
David問秦方遠怎麼看待對賭條款,秦方遠回答這個問題深刻到位:“很多投資人把對賭協議和回購條款當成風險的避彈衣,並為此簡化盡調、加速決策。可無數的案例證明,對賭和回購最後大都無法執行,執行的也多是兩敗俱傷。面對企業家的樂觀數字,要紮實盡調、謹慎預測、溝通磨合、尋找平衡,如果最後還是達不成共識,寧願放棄,而不是用對賭和回購來逃避和自我麻醉。”
在秦方遠滔滔不絕的闡述中,David不時地點點頭,還投以讚許的目光。
也許是受David神情的鼓勵,也許是談起業務感慨太多,他又談起了在國內投資的陷阱規避,這不是他自己總結的,但字字珠璣:(1)看不懂的別做;(2)看得懂但看不準的別做;(3)自以為看明白的准受騙;(4)自己不動腦子和別人聯投的死得更冤;(5)別人玩兒不轉,別以為自己就能玩兒得轉;(6)相信自己能點石成金的,肯定是把自己給忽悠了;(7)太高調的和吹牛的肯定都是有問題的;(8)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
David哈哈大笑,欠身拍着秦方遠的肩膀說:“中國還有句古話:師夷長技以制夷!”
因禍得福,秦方遠順利出任這家投資銀行亞太區分管中國市場的執行董事。這個崗位的獲得,如果在華爾街,一般至少要熬到不惑之年,秦方遠竟然提前了10年。
獵頭公司的女老總跟秦方遠熟悉了,就在電話中跟他說,人家非常在意的恰恰是他在國內經歷的這些風雨,相信他已經有較強的免疫力。這樣,未來公司在華業務就會少走一些彎路,風險控制會比較到位。得到這個位置,難道是拜在國內兩年的資本江湖歲月所賜?他依然有點兒不敢相信。
到香港上任那天,他想念起於岩來了。這個被自己傷害的女孩,什麼時候能再次相見?在香港,還是在華爾街?還能再見嗎?
學生物統計的喬梅還在美國,順利拿到了博士學位。她的導師推薦她去了一家世界五百強公司,做基礎研究工作,這基本上是華人優秀畢業生的典型選擇。
她在電話中說:“我終於工作了,念書時特別想早點兒畢業——你說我會不會工作不久就會想念或者重回念書的時光?”
秦方遠說:“你還念什麼書?再讀就要讀傻了,踏踏實實工作吧!我先忙着掙錢,等我有很多錢了,我就養你,你在家給我生一整個幼兒園的孩子,那是功勛卓著啊!”
“你想得美,我得經濟獨立,說不定屆時你又把我狠心丟下,到時候我年老色衰,拖家帶口,我找誰哭去啊?”臨撂電話前,喬梅囑咐他,“等在新公司站穩了,你別忘了申請回總部工作。”
肖南從銘記傳媒出來,獵頭公司四處挖她,雖然前東家品牌壞了,但她個人的業績還是叫得響的。現在的獵頭公司都快成專業的商業間諜了,他們能夠很輕易地獲得公司內部資料,包括通訊錄和經營業績,不知道他們通過什麼手段花什麼代價獲得的。肖南最終選擇了一家火車廣告公司,拒絕了一家做中央電視台黃金時段招標業務的著名廣告代理公司。當然,肖南在火車廣告公司獲得了業務副總裁的頭銜,相比那家央視廣告代理公司客戶總監的位置,肖南選擇寧為雞頭不為鳳尾。
有一次出差香港,她去了秦方遠的公司。去之前,她沒有給秦方遠打電話,她想給他一個驚喜,遺憾的是,那天秦方遠去了深圳,商談一個家用醫療器械的投資項目。儘管秦方遠的助理再三解釋說他出差了,肖南還是以老朋友的名義,給秦方遠留下一盆水仙花。她對助理說,秦方遠喜歡水仙,別忘了澆水,他可見不得鮮花在自己手裏枯萎。
回來后,秦方遠聽到助理轉述的這番話,他站在獨立辦公室的窗前,俯視大街上擁擠的人群,想起那段剛結束不久卻又顯得好遙遠的歲月,流下幾滴眼淚。
香港也不相信眼淚。香港這座城市跟華爾街沒有什麼區別,沒有性別、年齡、國籍、種族的區別,只有一個標準,那就是錢、錢、錢。你是否有能力為公司帶來效益,你是否能在競爭中幫公司打敗對手,決定了你的地位和前途。
石文慶也從華夏中鼎出來了,洪達開再也沒有去找他。安普若曾經對石文慶這類人有一個精闢的評價:“泡妞的能力其實更是一個人的銷售能力,泡妞厲害的往往都是銷售高手。他可以是創業團隊中非常有用的一員。創業的帶頭人更需要vision(眼光)、passion(激情)、guts(膽識)、leadership(領導力),這些品質也是女孩子喜歡的,但是創業者卻不見得一定是泡妞高手。”
石文慶拉幾個朋友做了一隻小規模的風險投資基金,自己做GP,大概聚集了國內民營醫藥行業的十來個“富二代”,他們成為這個2億元盤子的LP。
錢豐與妻子羅曼正式離婚了,羅曼留在加拿大,找了一個荷蘭人再婚。錢豐人生榮升一級,做了爸爸。那次雲南之行,倔強的雲南妹子始終沒有答應打掉肚裏的孩子,無論如何也要生下來,即使自己獨自撫養。
錢豐去的時候正好趕上當地的一個節日,小鎮、鄉村處處張燈結綵,喜氣洋洋。對方看到錢豐風塵僕僕趕過來,很是驚喜,儼然就像對待新女婿,七大姑八大姨的忙前忙后,十分熱情、周到,他們似乎忘了錢豐是來商量“打胎”這種不堪的事情的。鄉村人淳樸,無論雲南妹子的繼父還是她母親,逢人就說,女婿從北京過來了。哦,原來是北京的女婿。村裡人就投過來善意甚至羨慕的笑容。這些場景,如溫暖的和風,一陣陣襲擊着錢豐在鋼筋水泥的城市,在冷酷的資本市場一度變得麻木的心靈。
錢豐給秦方遠的電子郵件塞滿了孩子的照片,他稱之為“我的兒子”,雖然他們還沒有結婚。用錢豐的話說,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和雲南妹子結婚,但他內心還是充滿着初為人父的強烈喜悅。照片上的男嬰非常可愛,幾乎和成龍《寶貝計劃》裏的男嬰一個模子,肉乎乎的小臉蛋,虎頭虎腦,笑容可憨。錢豐在郵件里說,他會對他們母子負責一輩子,雖然很可能無法給予法律意義上的名分,但他會用一輩子的金錢和精力去照顧他們。
5.故園喬木
轉眼到了陽春三月,北京還沒有春光的跡象,龐大而擁擠的車流毫無顧忌地吐出骯髒的尾氣,使空氣狀況雪上加霜。
秦方遠到北京出差,他接手了一個國企大項目。這天閑暇,他開着一輛輝騰由東往西去西單湘鄂情酒樓,他約了肖南、石文慶、錢豐等一些相干或不相干的朋友,來一場小規模的聚會。這些同學或前同僚們,接到秦方遠的邀請不勝歡欣:“這傢伙又回北京了,衣錦還鄉吧,得去宰他一頓。”
車子穿過長安街,在王府井等待紅綠燈的短暫時間裏,秦方遠又看到了右側既熟悉又陌生的東方廣場大樓,在霧蒙蒙中巍峨聳立。天上沒有星星,一片陰霾。他忽然想起南方的兒時家鄉,星星滿空的夜晚,喊着“播谷”的布谷鳥,田野中此起彼伏的蛙鳴,以及成群結隊浩蕩翻飛的螢火蟲,美麗的童年鄉村就像一部電影,在安靜中絢爛。
想到這兒,久違的溫馨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