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紙金時代》(2)
才子佳人
戴志高猜測得沒錯,符浩正在北京CBD區國貿三期70多層一間寬敞明亮的會議室里,與一群來自俄羅斯投資機構的客人進行商業談判。他一邊激情澎湃、口若懸河,一邊腦子在如開啟的超級計算機般高速運轉,做着各種盤算——確實在拉着“洋皮條”。
這個皮條是替新銳血糖防控系統公司康民科技拉的。康民科技創始人干振民是“80后”,與符浩是大學同學兼好友,他醉心研發,做事容易一根筋,寡言少語。而符浩是他們這屆同學中先富起來的那一撥人之一。干振民認為自己是在干一件偉大的事業,做一樁永不落寞的生意,於是他跑去找符浩,跟他要了天使投資,還逼着他找了A輪后又找B輪,B輪花完得找C輪。一根筋的工科生一般沒有心思跟你講人情世故,他纏上你了還振振有詞:誰讓我們在學校就是死黨呢?你先富就該帶動我后富。
干振民認準了道兒就一路走到黑,不撞南牆不回頭。其實,也正因如此,符浩從心底對他欽佩不已。大凡獨角獸公司的創始人,都是偏執狂。
這是康民科技第C輪融資,需要的融資金額不小。符浩親自赤膊上陣,一口氣在三個月之內見了四十多家投資商,無論大小,鬍子眉毛一把抓。他口乾舌燥,投資商卻紛紛止步於龐大的資金需求和連年巨額虧損上。如果不是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不,是前面兩輪投資客均是符浩圈子哥們兒的分上,符浩差點兒就放棄了。
這家俄羅斯風險投資TZ公司的出現使康民科技有望絕處逢生,也算符浩的意外所獲。符浩偶然認識了TZ公司駐華首席代表佟童,他們談及干振民的項目,二人一拍即合。TZ公司在佟童的力薦下,和符浩簽署了意向協議,且是排他性的。但是,盡職調查兩個月過去了,正式協議遲遲未簽署,用“心急如焚”這個詞都不足以形容他們的心境。
佟童跟符浩透露:“你們項目呢,總結來說就是‘夢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年年巨虧,太燒錢啊,並且TZ公司內部有人搗亂,說什麼不就是做血糖儀的嗎?中國已有三家同類公司上市,還有國際品牌競爭,完全紅海,新公司有何發展空間?此番話加深了大老闆疑慮,他決定親自過來看看。我跟你們說啊,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從另一個角度看,大老闆過來就是一個大好機遇,如果談得愉快,也許當場就拍板簽了。”
一句話讓人心塞,下一句話又讓人上天。符浩為了圓滿搞定此輪投資,逼着干振民和高管團隊做各類預案,夜以繼日,連續備戰15天。干振民在管理層動員會上說:“只要給我們錢渡過當前難關,無論是誰,都是大爺!”
對方一排五人坐在會議桌一側,依次而坐,三老二少,其中一少即是他們駐華首席代表佟童,張嘴說話,即露出上門牙一條寬縫,透風漏氣。其餘四位則是清一色的金髮碧眼,這在斯拉夫民族中也算一道靚麗風景。
讓符浩警覺的是,整個過程,老外們也不避諱啥似的,藍眼珠死死地盯着你,如鷹盯着獵物,不放過你面部表情的絲毫變化,來捕獲有利的蛛絲馬跡。
符浩喜歡速戰速決。他的口頭禪是:真正的商業談判,兩個小時足夠。在這段時間裏,雙方進入談判狀態,攻守之間,皆是算計,思維敏捷,神經緊繃,注意力高度集中,並且高效。如果一樁生意的談判超過兩個小時,要麼拍屁股走人,要麼乾脆關掉談生意的頻道,完全進入與生意毫無相關的話題,風花雪月,或者時事新聞,天南地北,插科打諢,甚至開一些玩笑,但絕對不談生意。
但是,這次談判進行了四個多小時,雖說談不上人仰馬翻,也是疲態盡顯。
窗外,北京CBD區東三環路上車子多起來,車速慢下來,下班高峰期就要到了。
這時候俄羅斯TZ公司管理合伙人亞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奧涅金終於說話了。在整個談判過程中,他一直沉默寡言,這個50多歲的大高個,坐在符浩正對面,一副黑幫保鏢的表情,好像說錯一句話就要崩了你一樣。
他一開口說話,全場屏聲靜息。
他右手揚起合同說:“貴公司為何提出條款必須‘投后不入公司董事會,一般是普通股入股,沒有反稀釋條款,沒有一票否決權’?”
符浩深吸一口氣,想起了佟童的提醒:俄羅斯人從骨子裏不信任中國人。
符浩解釋說,這些條款的設置,從本質上而言,給公司足夠的公司管理主控權,有利於公司更好的發展。
其實這是照搬俄羅斯著名投資公司DSTGlobal當年投資京東等公司的核心條款。
意外發生了,局面被翻盤。老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矮個老外附耳對奧涅金嘀咕了一句什麼。然後,他提議暫時休會。
不待康民科技公司發表意見,老外們就表現出毋庸置疑之態,陸續離開座位。
佟童也是一臉驚詫的表情。他起身對着康民科技公司談判代表攤開雙手,聳聳肩,似乎無可奈何。
干振民目瞪口呆,他轉頭看着右側的符浩,符浩剛還端坐在位置上,現在起身收拾着東西。“估計懸了,要麼撤,要麼敲定,久盤必跌,久耗無益。”
干振民感覺眼前一陣黑。
符浩邊帶安撫邊警示地跟干振民說:“現在暫時中止談判吧,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此時進攻就是自殺。”
干振民眨巴着眼。花錢如流水,處處要花錢,都火燒眉毛了,這錢不到位,接下來咋弄啊?
符浩一時也找不到好主意。他強裝鎮靜地說:“人生大多數時候就是賭,牌局不好我們可以重新佈局;賭友不好,還可以另找。今天估計就這樣了,我剛好有一個約,先行離開一下,該拋出的條件也拋出來了,等待他們合計吧。”
他們禮讓俄方有序地退出會議室。
此時,奧涅金在邁出會議室的時候接聽了一個電話,他在門口停頓了一會兒,或許是電話里傳遞出了美好消息,他表情驚喜,右手在胸前畫著十字。
這一細節被符浩精準地捕捉到了。符浩精神為之一振,快步向前,走到奧涅金一旁,靜待他放下電話,就徑直問:“你是距離聖彼得堡190多公里的新城人?”
美女翻譯一字不漏地直譯。奧涅金驚訝地問:“你怎麼知道?”
符浩正直身體,表情虔誠,右手伸出二指為一點,三指貼緊手掌,在前額、胸口偏下與肚臍一帶,先右肩后左肩地畫著十字,手勢的順序是上、下、右、左。
奧涅金看在眼裏,表情訝異而驚喜。
符浩說,能伸出二指而非三指的,是古老東正教的禱告手勢,區別於用三指的現代東正教,同時也區別於基督教。他們禱告時手勢畫十字是先右後左,而非從左始。
奧涅金一下子來了興趣。他握着符浩的手說,他父親的祖居就在新城,童年時經常回到鄉下祭祀和禱告。這是他們新城人的基因密碼,也是他家族的世代傳承。
奧涅金是個可愛的老頭。顯然,當在異國他鄉遇到一個了解自己故鄉秘密的人,那種天然的親近感可想而知。
符浩說:“新城有座古老的東正教堂,是東正教的發源地。那裏自然景觀超棒,美中不中是交通不便。”
“不不,現在交通便利多了,建設高速了,還在籌建機場。”奧涅金像孩童般炫耀着他故鄉的改變。
“新城有個特別高的地方,那裏自然生長着一棵樹,四周把它圍了起來,為了方便做禮拜,就把上面遮擋,留了一個樹生長的空間,直接衝天。”
“對,對,我小時候回新城,就常去那兒做禮拜。”奧涅金積極地回應着。
“符先生去過新城?”奧涅金問。
“我至今沒有去過俄羅斯。”
“……”奧涅金表情驚訝。言外之意很明顯,沒有去過新城的人,怎麼會那麼熟悉那裏?
符浩補充一句:“我對新城充滿着嚮往。”
奧涅金面露驚喜,做出歡迎的手勢。
他們就像他鄉遇故知般閑侃着。其實,人性都是一樣的,溫暖是一樣的,感動是一樣的,共鳴也是一樣的。
所有人都站在辦公室門口和過道走廊上,吃驚地看着一老一少在興趣盎然地對答。
此情此景,何嘗不是一番別樣的溝通了解。這個世界之所以有趣,就在於其不確定性,擁有着無限的可能性。任何事在塵埃落定之前,一切都有扭轉的可能。生活不是一條道走到黑,當你走着走着,逐漸無望之際,忽而又出現一條道,豁然開朗。萬事總會充滿着未知的意外。
事情再次發生逆轉,是半個多小時后,發生在符浩趕赴和一個美女約會的路上。
干振民打電話過來報告了一個好消息。“你前腳剛走,那幫老外又折返會議室,修改了合同上無關緊要的幾處,當場簽了。他們老闆還打聽你為何對俄羅斯文化上心,說你是個值得信賴的人。當然,最為肯定的是我們團隊的創新精神和遠見。”然後干振民停頓了下,說,“嘿嘿,我一高興,差點兒把你泡過北京語言大學那個俄羅斯姑娘的事兒給抖出來。”
符浩嚷說:“別口無遮攔哦。有位哲人說過,所有的經歷都是財富。”干振民打趣說:“哪位哲人啊?我記得符某人說過,趁着年輕,把該乾的壞事兒都幹了。”
“你變壞了啊。”符浩心情大好,“其實嘛,我壓根兒不是對俄羅斯感興趣,因為北語的那位姑娘恰好就是新城人,偶然聽她說起過,覺得有趣就進腦子了。今天嘛,我就是想取得老外的信任,卸掉他們的戒備。我還會來那麼幾句俄語,嘿嘿,魔鬼隱藏在細節之中,本來就是一個即將close的項目,怎麼的也不能臨門一腳踢飛啊?”
干振民口中嘖嘖有聲,說:“不服不行啊,瞧瞧你,談個外國女朋友還談出文化來了。”
符浩糾正他:“前女友。”
符浩從談判現場抽身出來,是約了一個北京妞兒。這又迎合了戴志高的猜測,拉了一個“洋皮條”,又忙着泡妞。
這個妞兒叫艾米莉,一個習慣了用洋名的北京女孩,他們認識是在48小時前。
前天晚上,符浩一幫做私募的朋友在定期舉辦沙龍。舉辦沙龍的私人會所靠近后海,是由某清代大臣遺留的一個四合院改造的。院中幾棵銀杏樹,幾隻麻雀在樹上飛轉騰挪,嘰喳聲清脆入耳。
艾米莉是私募80后一姐陳靜帶進來的。她進來時,一股新鮮的玫瑰味兒撲鼻而來。鼻子靈敏且常噴香水的人,一下子就能聞出來那是限量版祖·瑪瓏香水的味道。艾米莉個頭高挑,性感而飽滿的乳房緊繃,從紫色的低胸連衣裙里呼之欲出。她高挺的鼻樑,清秀的面孔,尤其那道柳葉眉,沒有妝痕,明亮動人,進來時眼睛掃一遍在座的各位,眼神中透露出一種野性。小圈子沙龍,從一開始就如沸水下餃子,三三兩兩進來,喧囂不停,艾米莉一進門,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全場瞬間安靜。
陳靜故意打破寧靜,故作誇張地嚷嚷說:“現在明令禁止公眾場合抽煙,你們還膽敢頂風作案?!”
大伙兒知趣地掐掉未抽完的煙。
然後他們繼續神侃,白話着各自的能耐,要麼打趣,要麼大談生意經,不亦樂乎。
這幫傢伙湊在一起,話題無外乎金錢、女人、項目,從聊天內容看,歌舞昇平,形勢大好,前景光明,根本想像不出GDP會跌破7.5%。與他們相比,沙龍核心骨幹符浩是“沉默的少數”。他悄然坐在一角,看似漫不經心地玩着微信,刷着各類微信群和朋友圈,耳朵還是放在眾人熱烈的神侃中。
不過,艾米莉拋出的一些關於投融資的ABC問題,讓這些80后私募精英一會兒哄堂大笑,一會兒又尷尬不已。艾米莉牙尖齒利,看似傻白甜,實際上卻精明得很。好奇害死貓,符浩坐不住了,放下手機,身子往人群中湊了湊。
“動輒幾十億,少則好幾億,名表呢?名牌服裝呢?我怎麼就看不出你們會有那麼多錢啊?”
“干你們這行怎麼賺錢的?哦,錢生錢,怎麼生啊?上市套現?”
“我多大?90后,別看實際年齡小,我從娘胎出來就比她們顯得成熟。”
“我幹嗎的?玩的。不過,你們要是美個容,照個相,形象包裝啥的,本姑娘可以義務指導,我在法國可是正兒八經的科班出身。”艾米莉手指着陳靜,“她是我姐,也是我閨密,可以找她打八折。”
她吐詞像機關槍似的,連珠炮式的提問,有時還自問自答,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那氣勢,直接把剛才這幫嘻哈調侃的自命不凡的傢伙們給震住了。
這幫傢伙在艾米莉貌似厚道但無不刻薄的段子中,感覺彷彿被蜜蜂蜇了一下,有些不淡定了。
得了,還以為今天來的是一位秀色可餐的小美女,原來是來了一個砸場子的,口舌不饒人。
符浩調侃着回應艾米莉:“別聽他們整天在外面咋咋呼呼的,談着幾千萬或上億的生意,其實也是拿着民工的薪水,操着總統的心。別看整天牛哄哄,四處看項目,開口少則數千萬大則上億,都不是我們的錢,而是出資人的。我們就是一個管家,投對了賺錢了,就拿幾個賞錢,僅此而已。”
符浩的回應自嘲、低調,這姿態先蹲下去,是為了更好地跳起來。不過,符浩也沒想過,一幫大老爺們兒,一些姐姐們,會跟一個小姑娘過不去。雖然,人家口舌尖刻了點兒。
那會兒,艾米莉把目光投向符浩,有些愣怔了。符浩一頭烏髮,國字臉,臉部颳得乾乾淨淨,兩道劍眉。說話的時候,語調抑揚頓挫,加上輕輕揚起的手勢,沉穩、冷靜而不刻板,還自帶幽默。
接下來的沙龍討論中,艾米莉所有的目光都落在符浩身上,她沒有參與大家的七嘴八舌,喜笑怒罵,倒琢磨起符浩來了。
沙龍結束,艾米莉跑過來掃了符浩的微信。掃完微信,她就嚷起來:“怎麼一條朋友圈都不發啊,難道怕大家了解你?這不是孤獨,是孤單!這,這也太可怕了。”
符浩瞧着她誇張的表情,突然覺得這北京妞兒很有趣。
這晚,他們約在方庄“一碗居”會餐。艾米莉早就到了,利索地點了餐。符浩一進來,就看到滿滿一桌菜——干炸丸子、炸灌腸、肘子肉、豌豆黃、海米冬瓜……艾米莉說:“就不和你客氣了,本姑娘擅自做主,希望你能吃出京味兒。”
符浩笑笑沒說話。他瞄了一眼,發現艾米莉今天整個人都變了,清秀而不嫵媚,沒有噴香水,化的淡妝,白皙而飽滿的臉蛋能擰出水來。這哪是前晚那位口舌不饒人的北京妞兒?
但她還是話癆。
艾米莉一邊吃着,一邊介紹着菜品:吃炸醬麵,過水時趕緊撈出來,不能太硬了;干炸小丸子不能過火了;炸饅頭片抹上腐乳,開胃……剛開始,符浩順着艾米莉的指點,每介紹一處就夾一塊放進嘴裏,點頭或搖頭。他點頭時會看到艾米莉雀躍的神情;搖頭時,艾米莉就嘟着嘴表示遺憾。後來,符浩不管是否好吃,都頻繁點頭,哄得眼前的北京妞兒樂呵呵的。結束時,她突然轉頭說:“不對啊,你是不是為了圖我開心啊?不過,無所謂了,本姑娘請你吃地道京味兒,獲得讚美是天經地義的哦。”
久違的放鬆。符浩大學畢業換工作頻繁,干過不少營生,尤其做私募投資,他馬不停蹄,一周飛四五個城市,錢生錢的活兒並不好乾。人生就是充滿着詭異,精挑細選的項目,全力以赴都不盡如人意,甚至可能夭折,而自己的偶然投機,卻賺了大錢。這曾一度讓他懷疑,這究竟是怎麼了?是基因變異嗎?是正統價值秩序遭受挑戰嗎?質疑歸質疑,事實是,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這種變異或不可理喻所帶來的物質財富。當身邊的同學、朋友、同鄉等都在抱怨着賺錢越來越難時,他卻賺錢賺得手軟。
符浩閑暇時去朝陽區“恆愛陽光”養老驛站做義工,認識一個懂八卦善易經的陳連海老教授。符浩跟他有眼緣。陳教授曾經說過,發財、陞官、長壽等在命理體系裏有着定數。大富貴之人,術數拘他不住,就是天命所系。排出命局,一眼便知每個人命局。如果此人是用神,又恰巧是財星,這個人一定命里有富。有的人掙錢多但留不住,有命局、風水等多種原因——“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並不是迷信。不過,符浩並不信這一套,商業改變世界,貨幣總量連年增長,賺錢的還是那撥人,不是精英少了,而是傻子多了,對,投機改變命運。
投機真的暢行無阻嗎?他慫恿頂天集團老闆鄔之畏一舉拿下頤養保險公司,他也跟着投入全部身家,玩一票大的。但是,這份投機面臨著岌岌可危的境地。
這何嘗不是一種賭徒心態。
這晚,符浩心思不在吃上,而是在對面的姑娘身上。他剛過而立之年,也算是閱女無數,胖瘦高矮膚白膚黑,見過豬跑也吃過豬肉,但眼前這位姑娘卻與眾不同。
艾米莉是以諮詢投資名義約符浩的。自然,話題從生活轉到投資上。
艾米莉說:“賺錢真的就那麼容易嗎?存款、理財、炒股,身邊朋友玩這些的倒不少。是不是很好玩?就拿陳靜姐姐來說吧,她在風險投資公司,口頭禪就是‘你們創業了?要投資嗎?’,然後就是一通專業術語,動輒數百萬、上千萬,可牛哄哄了。”
“牛哄哄”這句略微粗俗的話,經艾米莉活色生香的紅嘴唇吐出來,卻光芒四射!
艾米莉說:“你給我講講投資吧。對,就是陳靜姐乾的那活兒,風險投資。”
“艾……那個米莉,”符浩說,“我怎麼覺得這個名字挺彆扭的,你就沒有中文名嗎?”
“有啊,我叫代潔。”艾米莉說,“我生在北京,長到8歲就跟着媽媽去了法國,去年才回到北京。在法國12年,美國4年。”
然後,她有些遲疑地說:“我是單親家庭的孩子,跟着媽媽長大的,也是跟着媽媽姓。”
沒想到她這麼坦誠和暢快。符浩不知道說什麼,也不知道怎麼說,雖然艾米莉一臉坦然,他還是感覺有些不對勁兒,索性就不順着她的話說了。
符浩問艾米莉學啥專業的。艾米莉大大咧咧地說學藝術的,其實嘛,就是化妝,不過,她喜歡攝影。
學藝術?壓根兒跟投資不挨邊啊!雖說現在各類投資人滿大街都是,不一定非要金融專業出身,但至少得跟數學沾點兒邊。符浩聽了頭大,暗想:這妞兒是不是胸大無腦?投資哪是幾句話能講清楚的?本來可以靠臉蛋賺錢偏偏要動用頭腦,要了解啥投資啊?
雖然符浩在肚子裏一番嘀咕,但看着艾米莉一副虔誠的神情,誇張地眨巴着戴了美瞳的眼睛,頗有一些虛幻感。符浩想到了什麼,他對艾米莉說:“這麼說吧,投資這個事兒說複雜挺複雜,一堆公式,一串邏輯,各種數據模型,別說你了,就是我們這些所謂專業人士,看起來也頭疼。不過,這世間的事,道理都是相通的。換個飲食男女的故事,一說你就明白。你得先回答我幾個問題,要如實回答,這些問題會引導出你想要的知識。”
說完,符浩憋着小壞,心裏在偷着樂。
艾米莉捕捉到符浩一閃而過的詭秘,就有些警惕地問:“什麼問題?”
“有男友嗎?”
“這個嘛……能保留不回答嗎?”艾米莉盯着符浩,琢磨着。
符浩一愣,有些小失落:“當然可以。”
他略一思索,換了個問題。“找到一個合你心意的丈夫,對你多重要?”
“合我心意……”艾米莉沉吟,一雙大眼睛盯着符浩,忽地笑了,有些興奮,“嘿嘿,我要找的老公肯定不會差,必須是錢鍾書那樣的,怎麼說呢,我想要勢均力敵的愛情和婚姻。”
“呵,還挺會類比的。難度不小啊,那就是對你很重要了。”符浩開始覺得有點兒趣,“那我告訴你如何以投資的方法選擇未來老公。”
“選老公?這和投資有啥關係?”
“關係大了。有道是‘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步錯步步錯。”符浩補一句,“不是嚇你哦,這是祖宗留下的古訓。”
艾米莉撇撇嘴。
“我們投資一個項目,要時刻考慮賺錢退出,而選老公都會希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屬於戰略投資,基本是一鎚子買賣,彼此被鎖定一輩子。”符浩笑笑,“從如何看項目、如何評估,甚至怎麼婚嫁上,也就是交易結構上,兩者都有相通之處。”
“我不完全同意,考慮那麼多幹嗎?我在法國讀書,班上一個同學在香榭麗舍大街上,因為一個眼神就愛上了愛爾蘭的紅臉龐傢伙,哪考慮這麼多事兒?”
“一見鍾情吧?”符浩說到這個詞,忽而想起了學生時代的一些青春往事,依然感激這詞的神聖,“荷爾蒙的事情我們不討論,我們討論的是資本。”
“嘿嘿,這個我感興趣。小女子願洗耳恭聽。”
“你們女朋友們在一起,聊的最多的是什麼?”
“口紅啊,衣服啊,哪個男人帥啊。”
“衣着光鮮不就是為了討人讚美,說直白了,不就是為了釣取一個金龜婿,嫁一個好人家嗎?”
“也是。”艾米莉點點頭,有些憧憬,“但我們喜歡一見鍾情。”
見她固執地回到邏輯原點,符浩有點頭疼又覺得好笑,於是他迅速轉換策略說:“這樣,就說現在,在北京,你身邊有三個小夥子,都高大英俊,才情也都像錢鍾書一樣,還都和你一見鍾情……”
艾米莉笑吟吟的。“多謝你的美好祝願啊。可惜北京從來都不是應許之城。”
符浩手指輕輕敲着桌子說:“因為北京的奶和蜜是要靠拼搏奮鬥來的。”
兩人相視而笑,一瞬間有種莫逆之交的感覺。
符浩跟服務員要來紙筆,擺起正經的臉色,在紙上畫了三個小人的圖案。
“這樣三個優秀的男人,精神上都符合你的要求,就是外在條件各有不同。第一個,豪門子弟,自小錦衣玉食,剛出來打拚就繼承家業。
“第二個呢,家裏沒啥背景,但也是小康。他從小表現優秀,從名牌大學畢業后就進入大公司,很快爬到了高管位置,買了房子和車,雖然背着貸款,但也有存款。
“第三個呢,家裏只能說是貧困了,啃着饅頭勉強上了個二流大學,混上個學生會主席。他畢業可進不了大公司,只能一直在底層奮鬥,什麼都干過,東拼西湊創辦了個小公司。業績雖然沒什麼起色,但是明顯能感覺到他有一股不服輸的狠勁兒。就這三個小夥子。我問你,你會怎麼分配時間?”
艾米莉一下還沒轉過彎來,發出一聲疑惑的“啊?”
“你這不是和他們都一見鍾情嘛,那就三個人都同時交往着唄。那,在他們仨身上,你要怎麼分配時間,好保證以後嫁個如意郎君?”
艾米莉脫口而出道:“這不是渣女嘛!”
符浩樂了。“其實我們大部分人不都是這麼乾的嗎?”
艾米莉做出一副要吃了他的樣子。符浩笑着提醒她,說:“投資,我們說的是投資。”
艾米莉毫不遲疑地說:“第一個豪門,我不花時間,頂多他要來找我,我就勉為其難應承一下;第二個小康,我會花多些時間,好好栽培他;第三個困難戶呢,倒是也可以理一理,有時間關心一下就好。”
符浩馬上輕聲鼓掌。“你看,你這不是很懂投資嘛!”
艾米莉半信半疑,然而滿臉已是神采飛揚,問:“真的嗎?”
符浩正色說:“這就是投資,一個道理。”
他拿起筆,在紙上繼續比畫。
“第二個小康,是大多數人的選擇。典型的VC(Venturecapital)對象,也就是風險投資對象,中早期潛力股。平衡性比較好,對他的爭奪不會太過激烈,而收益也有一定保障,不算是豪賭。用投資的語言來說,就是具備基本的盈利能力,還有高度成長性;用人生的語言來說,他是一個事業處於上升期的男人。所以你選擇把大多數時間放在他身上,好確保他歸屬於你。”
“不是還有天使投資嗎?”
“不錯啊,你還知道天使投資這個詞。”
“回國后,發現滿大街都是,我咋就沒看見他們哪一處像天使啊?”
符浩樂了,說:“牛人也不一定就長得像頭牛啊。天使投資呢,一般是種子期,風險大,賠率高,可一旦成功了,收益很大。”
符浩告訴艾米莉:“你把一些時間分配給困難戶,這是典型的天使投資行為。而且,你計算得很准啊,這種一窮二白的傢伙,本來就乏人問津,你只要分配一點兒時間,就足以讓他們牢記,一旦發達,少不了報答你的青睞之恩。”
艾米莉一時語塞,急中生智,把符浩的話搬了過來:“投資,這是投資。”
符浩不接話,直截了當地問下一個問題:“你為何不選擇第一個豪門呢?不是很多女孩喜歡這類豪門公子嗎?可以隨時套現。”
艾米莉眉毛一揚。“呵,你就這麼看我?明確告訴你,這類人不是我的菜。整天陷入爭風吃醋、鈎心鬥角、膽戰心驚的處境,姑奶奶才不稀罕。”
符浩聞言,哈哈大笑。
“這有啥好笑的?我就是實話實說。”艾米莉敲擊着桌面,提醒符浩,“那我問你,人怎麼估值啊?萬一高買低拋都拋不了,咋辦?如果被渣男佔便宜了,還惹一身騷怎麼辦?”
符浩徹底被逗樂了。
“你這問題沒法回答,如果是在生活中,我只能說,願賭服輸。至於在投資領域,惹了一身騷的事情多了去,還不是得繼續投資?”
符浩笑完,一本正經地對艾米莉說:“我們討論的是風險投資的話題,你不是想了解資本嗎?你還真以為是談論男婚女嫁的啊,那事兒我可充當不了專家。”
“嘻嘻,是,差點兒把我自己也套進去了。”艾米莉嬉笑着說,“繼續繼續,聽着蠻有意思。”
“這樣說吧,對一個男人估值,從我們專業角度講,基本方法是看兩個方面——看現在,看未來。什麼叫看現在呢?很簡單,就是看他現在一年能掙多少錢,別的不說,男人身體強壯,扛得住歲月,起碼有個15年的黃金時間,就這麼掙個15年沒問題吧。好,那就拿現在的收入乘上15年。這就是市盈率估值,在這裏15年就是市盈率。”
符浩在紙上比畫著:“市盈率估值的估值邏輯得參考行業平均市盈率,即看其他女性為類似職業、收入的男人付出多少倍市盈率。如果一般行情都覺得這種男人只能掙個13年錢,而你是按15年估,那就是高估了;可要是別人都是按20年估的,那你就賺了。當然,要是他長得特對你胃口,嘴巴特甜,你願意,當然可以給估高點兒。不過,這事得悠着點兒,太主觀了,容易出事兒。”
艾米莉嘻嘻一笑,表示明白。
符浩繼續在紙上比畫著。“啥叫看未來呢,就是有些男人啊,學習能力好,下功夫,你覺得他還能掙更多錢,也就是所謂的成長性估值法。那你就估摸一下,未來這兩三年,他的收入能有多大增長。你就把這兩年的錢平均一下,當作現在的收入,再乘上15年市盈率,就是他的成長性估值了。比如,按照行業平均市盈率是15倍,他很帥很幽默很溫柔很體貼是好男人,看高3~5倍,按20倍算。那他今年收入20萬,第二年估計收入24萬,平均就是22萬,那乘上20倍市盈率,440萬元。然後看他的市價,如果其他女性只願意付出200萬的資源去收購他,你簡直就是大馬路上撿錢,果斷付出240萬的資源買進不做空;在240萬~360萬之間的震蕩調整區,這裏應該若即若離,曖昧曖昧做高拋低吸;超過400萬就應該出貨,不要再考慮什麼未來成長,出價高被套牢就完蛋了。”
艾米莉捧腹大笑,花枝亂顫。笑完,艾米莉雙手扶桌,一本正經地問:“你們理工男是不是天生對數字感興趣?是不是就像你的女友,如影隨形?”
“我就是學數學的。”符浩隨口一說,“如果找到中意的,當然願意她如影隨形。”
服務員端着托盤推門進來,托盤上放的是煮熟的炸醬麵。指甲蓋大小的半肥半瘦的肉丁加上濃濃的炸醬,黃瓜絲、蘿蔔塊、芹菜丁、豆芽碼在上面,香味兒立刻飄了進來。
艾米莉招呼符浩說:“地道京味兒,就是府上的蔥燒海參,路邊攤的鹵煮火燒、糖葫蘆,飯莊子裏的烤鴨子、燒羊肉,衚衕里的麻豆腐,還有這炸醬麵。來,先品嘗,享受物質文明,再繼續享受你的精神文明。”
符浩比較乖,停下筆,端起炸醬麵,一通“呼啦啦”地吃。
一掃而光后,艾米莉喊服務員過來收拾乾淨桌子。符浩又邊在紙上寫畫著,邊循循誘導,“風險也是可控的,比如不要把雞蛋放到一個籃子裏……”
他沉浸在頗為自得的分析里,艾米莉突然冒出一句,“聽說你是鑽石王老五?嘿嘿,幹嗎不結婚?”
符浩一愣,一時語塞。他感覺臉部一熱,久經沙場的老傢伙還會有臉紅的時候?簡直難以置信。符浩自嘲:“不是鑽石,就是一個混跡在資本市場的老油條。”他摸摸了自己下巴,“當然,我也不是王老五。我看起來很老嗎?”
“你是長得偏成熟,說話做事頭頭是道,看起來道兒深,實際上你有點兒緊張。”
“只有面對絕色美女時才緊張。”符浩調侃,然後補一句,“其實,我剛才就有點兒緊張。”
“呸!”艾米莉擺出難以置信狀,“做投資的大多老奸巨猾,哪兒會緊張?矯情。”
符浩正待辯解,這時一個熟悉的電話打來,手機鈴聲高亢地響個不停——是戴志高的。
剛接通電話,就聽到戴志高猴急猴急的聲音傳過來。“符總,在哪兒啊?”符浩說剛結束方庄小飯局,一會兒就要趕到國貿飯店見客戶。戴志高說:“火燒眉毛了,鄔老闆急着要見你。”
“什麼事情?”符浩知道戴志高有拿着雞毛當令箭的毛病,“是不是頤養保險公司項目?”
“是更大的事情,明天一大早就過來一趟吧。”戴志高頓了頓,提高聲音,“老闆說,干一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