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陸敏

第一百二十七章 陸敏

燈會還未結束,上元觀燈要到正月十八才收燈。

陸曈越過百戲人流,前方出現一座燈山。

說是燈山也不對,原是一整條小街,頭頂拉起長線,綴滿了無數紗綾紮成的花燈,每一花燈下掛着一小幅紅條,紅條上以黑字寫了燈謎,若有猜中的,便取下字條,去一邊坐着的老翁那換一塊絲糖。

是給小孩兒們準備的。

那些紗燈懸在頭頂,將整條街照得紅彤彤、亮瑩瑩。無數人從旁走過,熱鬧得很。

陸曈正前方走着幾個小孩兒,是對姐妹,姐姐約莫十二三歲,妹妹年幼,才五六歲的模樣。小女孩跳着要去取頭頂的花燈,卻因個子太矮夠不着,還是那姐姐伸手握住花燈,就着點燈色,仔細驗看燈籠下綴着的紅字條。

“寫的是什麼?”妹妹着急地問。

“半放疏梅枝頭開——”姐姐念出上頭的字。

小女孩一臉茫然,姐姐卻欣喜地笑了,把那紅字條撕下來,捏了捏妹妹的鼻尖,“我知道,這個是‘敏’字!”

“走,給你換糖吃!”

姐妹倆歡喜地擠進人群中,身影漸漸不見了。陸曈正看得有些出神,身側傳來裴雲暎的聲音,透着幾分不經意:“陸敏是你的真名?”

她倏然回神,很輕的“嗯”了一聲。

“是取‘敏於事而慎於言’之意?”

“不是。”

陸曈平靜道:“是取‘聰與敏,可恃而不可恃也’之意。”

裴雲暎眸色微動。

陸曈垂下眼帘。

家中三個孩子,陸柔,取“柔而立”之名。父親希望她溫和而有主意。

陸謙,取“謙者,德之柄也”之名,家人盼他謙虛有禮,不盲目自大。

而她因年紀最小,最得家中嬌寵,性情難免急躁,又總愛耍些小聰明,父親便取之為敏,願她聰明敏捷,卻又不因此自驕,腳踏實地。

她幼時其實不大喜歡這個“敏”字,覺得世上明明有那麼多好聽好看的字,父親博學多識,卻偏要給自家三個孩子取字如此平庸,沒有半分特點。因此過去倒寧願旁人以小名“曈曈”稱呼自己。

曈曈,元日,一聽就與旁人不同。

後來她隨芸娘到落梅峰上,芸娘到死之前都沒問過她名字,只叫她“小十七”。而她下山時旁人問起,她也只說自己叫“陸曈”,好似說出“陸敏”二字,就是辜負了爹娘對她的期待,好似那個在落梅峰上撿屍試藥、在盛京城裏殺人栽贓的陸曈,與常武縣愛笑愛鬧、父母跟前承歡膝下的陸三姑娘原本就不是同一人。

自欺欺人。

“我還是更喜歡你現在的名字。”身側人開口,打斷了她思緒。

“曈曈,”他沉吟一下,笑着說道:“有一元復始之感。”

陸曈睫毛一顫。

他竟然猜到了。

也是,他手下人馬消息通達。既能知道她生辰是元日,自然也能猜到曈曈這個乳名的含義。

陸曈沒有說話,裴雲暎想了想,道:“陸大夫好像讀過很多書。”

如今男女都有官學,只不過,那都是些貴族才能上得起的。尋常私塾,除非是家中富裕的富戶,譬如聘請吳秀才做女兒西席的那位老爺,大部分平人都不會讀書——讀書也是很費銀子的。

陸曈慢慢地隨着人流往前走:“我爹是教書先生,他認為姑娘應該多讀書,以免日後被人騙。我和姐姐都是他親自開蒙。”

父親總是讓她們讀書。

偏偏陸曈幼時最討厭讀書。

她不明白念書有什麼用,讀書既不能像經商一樣賺來銀子,也不能在餓的時候當兩個饅頭吃。就連科考,常武縣考上舉人的也寥寥無幾。更何況,她又不能像陸謙一樣考狀元做官。

隔壁家嬸子笑着打趣她道:“三丫頭要聽你爹的話,好好念書,將來做個才女。你娘就是詩詞做得好才被你爹喜歡的。”

陸曈狐疑地看了看遠處晒衣裳的母親,斷然否認:“不對,我爹喜歡娘才不是因為娘會作詩,是因為我娘長得好看!”

鄰人哈哈大笑,母親卻羞紅了臉,提着木棒過來追打她:“死丫頭又在胡說八道!”

“本來就是!”

到了夜裏,她躲在被子裏,看母親在床頭燈下縫補舊衣,遂問:“娘,為什麼要讀書,我不喜歡讀書。”

母親停下手中針線,想了想,答道:“讀書如服藥,葯多力自行。”

“多讀書呢,可以解惑。”

“解惑?”年幼的陸曈撇嘴,“有困惑,我可以去問爹,問姐姐,問二哥。”

“你呀,”母親點着她的前額笑罵,“他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如果你有不明白的事,可以從書里找到答案。”

“他們為什麼會不在我身邊?”陸曈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翻了個身,嘟囔道:“有姐姐二哥在,我才用不着讀書。”

那時的陸曈是這麼想的,以為世上的每一個問題,都有父母兄姊為她尋到答案,所有的困惑都會迎刃而解,不喜歡的事可以不做,不喜歡讀的書可以不讀。

而家人永遠都會在她身邊。

直到和芸娘到了落梅峰后。

無數個夜晚,她輾轉難眠,被當作葯人的痛苦,獨自生活在山頂的孤獨,芸娘那些惡意的嬉笑,以及對家人的思念化作無數濃郁暗沉的霧霾,絲絲編織結網,將她罩在其中。總覺得下一刻理智就會分崩離析,總覺得人撐不到下一刻。

困難的日子裏,她突然想起了母親的話。

“他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如果你有不明白的事,可以從書里找到答案。”

茫然瞧不見的未來,不知何時會停下的惶惑,在那樣的日子裏,她拿起了書。

芸娘的屋子裏有很多書。

大多是毒經藥理,少部分是書史經綸。她認字,卻不懂得其中意思,只能硬着頭皮看下去。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漸漸也就明白了書里的含義。

她不知道讀書究竟能不能解惑,但在那些年裏,讀書使她打發了不少日子,使得那些惶然無依的時日看上去沒那麼難熬。

母親一定沒想到,當年家中最不愛念書,躲着將功課丟進池塘謊稱被偷了的小女孩,後來在山上讀了那麼多書,學了那麼多道理。

身側人道:“令尊很有見地。”

在梁朝,尋常人家的父親大多認為女兒家不必讀書,在家綉繡花做作女紅就好。

陸曈淡淡一笑:“可惜沒什麼用。”

裴雲暎微頓。

“我姐姐書念得比我好多了,”陸曈道:“她寫的文章拿到二哥書院中去,先生也交口稱讚。她若是男子身能下科,常武縣說不準早就出了個狀元。可還是被騙得命都沒了。”

“我們一家都是讀書人,但你看結局,仍然如此。”

陸曈笑笑,那笑容也透着幾分自嘲:“讀書換命,只是窮人自欺欺人的說法而已。世上最沒用的,就是讀書人。”

她說這話時,語調平靜無波,像是看透了世情般厭倦,或許還有一點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憎恨。

讀書,像是人在被病痛折磨之時飲下的一味麻沸散,可以暫時減輕痛苦,卻無法使痛苦消失。

“我倒不那麼認為。”

身側突然傳來年輕人的聲音。

“盛京能將《梁朝律》研讀至如此透徹,似乎也只有你了。”

宛如被什麼擊中,陸曈下意識抬頭。

青年微笑着低頭看她,頭頂懸挂着的紗燈柔和光芒躍入他眼底,給他身影四周勾勒出一層深深淺淺的暖意。

連目光也變得柔和。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我眼皮底下殺人還不被發現。”

他笑着盯着陸曈的眼睛:“陸大夫,你很厲害。”

很……厲害?

陸曈愣住了。

不是調笑,也沒有譏諷。

裴雲暎的語氣很認真。

周圍人流來來往往,四周燈色幢幢,烏靴錦衣的年輕人笑着看着她。

真誠的,沒有半分虛偽。

沉默片刻,陸曈正要說話,突然發現裴雲暎目光越過了她身後凝在了某處,神色有些異樣。

他是看到什麼了?

陸曈下意識想要回頭,才一動,就被裴雲暎按住肩膀,沒等她反應。一片陰影覆蓋下來,陸曈的臉頰碰到了對方冰涼的衣襟。

裴雲暎擋在她身前。

來來往往的人群並未朝這頭多看幾眼,上元燈節,多得是有情人夜遊。

陸曈幾乎被包裹在他整個人陰影之下,頭抵着他胸膛,極度親密的距離,似乎能聽見對方柔和卻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在洶湧人潮中分外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按着她的手力道小了一些。

他鬆開了陸曈。

“你剛才看見了誰?”陸曈轉頭去看身後,身側是花街遊人,看不出來有什麼可疑之處。

裴雲暎突如其來的舉動,十有八九是看見了旁人。他把陸曈拽到身前的剎那,陸曈並未忽略裴雲暎眼底的冷意。

“一個你不想見到的人。”裴雲暎不以為意地笑笑。

沒有回答陸曈的問題。

陸曈抿了抿唇,不太喜歡這種被蒙在鼓裏的感覺。

大概是察覺到她的不虞,裴雲暎後退一步,低頭看着她,突然道:“陸大夫。”

“怎麼?”

“戚家在查你。”

陸曈神色一動,盯着他沒說話。

“只查到陸柔,還沒到你的地步。”他語氣很淡,像是不經意的提醒,“但長此以往,未必不會暴露。”

他這麼一說,陸曈便明白過來。

太師府的人或許會懷疑到陸家人身上,甚至會懷疑到那個多年音訊全無的“陸敏”身上,但暫時不會懷疑到她陸曈身上。

只因名義上,陸曈只是個外地來的平人醫女,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和常武縣陸家沒有半分關係。

但若她要報仇,一旦接近戚玉台,身份遲早會暴露。

裴雲暎這是在提醒她。

“我知道了。”陸曈道,“戚家還有什麼動作?”

裴雲暎挑了挑眉,盯着她看了半晌,見她神色坦坦蕩蕩,終於啼笑皆非地開口:“你現在是在我面前裝也不裝,破罐破摔了是嗎?”

這樣明目張胆地問他要情報,絲毫不遮掩。

“裴大人不是說過,我們是一夥的么?”

“現在不是了。”

陸曈心中輕嘲。

不知道她身份時,負傷強買強賣地留在醫館,一口一個“一夥的”,如今知道她為復仇而來,便一副恨不得立刻劃清干係以免惹禍上身的模樣。

貴戚權門之子,慣會權衡利弊。

正心中腹誹着,耳邊遠遠傳來熟悉的人聲:“姑娘!姑娘!”

陸曈回頭去看,就見人群另一頭,銀箏正站在戲棚前的人群中朝她用力揮手。見她看來,便露出一個笑,提着裙裾拚命從人流中朝她走來。

這裏離戲棚已經很近了。想來銀箏他們發現與她走散了,特意來戲棚這裏等着她的。

“你朋友來了。”裴雲暎也瞧見了銀箏。

陸曈轉身看向他,他該走了。

他目光在陸曈手中那盞蟾蜍燈上頓了一下,又移到陸曈臉上,最後道:“三月春試,祝陸大夫一切順利。”

陸曈頷首:“承蒙吉言。”

裴雲暎沒說什麼,直身離開,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了下來,叫住陸曈。

陸曈問:“大人還有何事?”

他沉默了一下,才淡聲開口:“今後會有更多危險。”

“陸大夫,”他說,“自己小心點。”

男子的身影消失在叢叢流過的人群中,陸曈站在懸挂的燈群里,直到耳邊有聲音響起,“姑娘,可算找到你了!”

銀箏總算越過重重人群擠到了陸曈身邊,拍着胸口感嘆,“阿城買完圓子,回頭說你不見了,嚇了我一跳。杜掌柜說你會在戲棚這邊等着我還不信,還好他沒說錯。”言罷又詫異地盯着陸曈手裏的蟾蜍燈,“這燈哪來的?姑娘你都沒帶銀子……”

“別人送的。”陸曈低頭,摸了摸蟾蜍的腦袋,綠蟾蜍嘴巴張大得誇張,看起來滑稽得有些可笑。

“噢。”銀箏不疑有他,點了點頭,又往四周張望了一下。

“怎麼了?”

“多半是我看花眼了,”銀箏不好意思地笑笑,“方才人多,我沒看太清楚,只見姑娘身邊站着了個人,還以為是裴大人呢!”

……

“我剛剛……好像瞧見了裴世子。”

華蓋馬車駛過熙攘人群,有人放下手中車簾,輕聲開口。

“裴大人?”婢女將溫熱得暖爐遞給身邊人,輕聲道:“小姐可瞧清楚了?”

馬車中坐着的女子微微搖了搖頭,玉色翠葉雲紋綉裙上,綉了極美的鸞鳥刺繡。馬車裏燈籠光落在她臉上,襯得雪白的臉越發嬌媚,如所有盛京的高門貴女一般,典雅而嬌艷。

這是當今太師府上千金戚華楹。

當今太師戚清府上一妻一妾,膝下一兒一女皆由第二任妻子所出。第二任妻子過世后,戚清並未再續弦。嫡長子戚玉台如今在戶部掛了個閑職,小女兒戚華楹今年才十七歲。

因戚清算是老來得女,又憐惜小女兒幼年失母,因此待戚華楹格外寵溺。盛京世宦家族常說,戚太師自己節儉勤勉,但對女兒尤其大方。戚華楹素日所用器服,窮極綺麗,公主不能比之。

譬如此刻,戚華楹想要獨自乘車前來燈夕逛逛,戚太師表面應承順着女兒心意,暗地裏卻命數十暗衛跟從馬車周圍,以免意外發生。

戚華楹握緊手中暖爐,一雙美眸盈滿心事。

方才馬車經過燈棚,她好奇掀開車簾來看,在那裏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似乎是裴雲暎,他走在一個陌生女子身側,正低頭與對方說著什麼。

那一瞬間,戚華楹的呼吸險些停止,一陣喜悅襲上心頭,可再看去時,遠處只有來來往往的人流和花燈,再無剛剛人影。

是……看錯了?

戚華楹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失落迅速代替喜悅,又有更深的疑惑從心中傳來,若真是他,那他身邊的女子又是誰?

婢女似乎瞧出了她心思,抿唇一笑:“裴大人每日那麼忙,大少爺送去那麼多帖子也沒見他接,怎會有時間來逛燈夕呢?應當是小姐看岔了吧。”

聞言,戚華楹握着暖爐的手緊了緊,有些悵然地嘆了口氣:“是啊。”

自打在寶香樓遇刺,得昭寧公世子搭救后,於公於私,於情於理,戚家都應對裴雲暎表示感謝。哥哥在戶部任職,也有意與裴家走近,可是帖子下了許多次,這位殿前司指揮使愣是找不出一點閑時,一次也沒來過太師府。

戚華楹心頭有些發澀。

“小姐何故嘆氣,大少爺不是說了,殿前司公務本就冗雜,要實在是想見,只要小姐同老爺說一說……”

“住口!”

戚華楹猛地打斷婢女的話,身側人立刻噤聲。

“這話也是你能說的!”戚華楹厲聲斥責婢子,有些羞惱地別過頭去,臉卻漸漸紅了。

她十七歲了,早到了該擇婿的年紀,父親不是沒同她說起過她的親事,但每次都被她打斷。實在是因為那些所謂的青年才俊,一個都入不了她的眼。

除了……除了那個人。

戚華楹的心撲通撲通跳起來。

馬車裏一片寂靜,婢女垂首坐在一邊,沒敢說話。

戚華楹咬了咬唇。

或許,正如丫鬟所說,她應該主動找父親談一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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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花笑陸曈裴雲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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