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冤家路窄
“氣象局發佈暴雨黃色預警,預計今天晚間8時,本市將會迎來高強度降水,請廣大市民做好防範工作……”
言蓁看了一眼窗外,灰濛濛的天色沉悶壓抑,雨滴連綿不斷地往下墜落,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沉沉地籠住大地。
“你怎麼在這兒發獃?嘉賓馬上就來了,快點!”身後突然傳來一道焦急的聲音。
言蓁回過頭去,一個穿着西裝套裙的幹練女人正在向她招手。那女人短髮利落,耳朵上別著耳麥,胸前掛着工作人員的牌子,看起來像是場館內的調度統籌。
言蓁看了一圈周圍,疑惑地問:“你在說我?”
女人看清言蓁的臉後有一瞬的怔愣,顯然是沒想到隨手一抓的志願者居然長得這麼漂亮,很快她就高興起來,道:“對,就是你。快和我來。”
言蓁這才意識到哪裏有些不對。
今天是市投資經濟論壇舉辦的第二天,有眾多行業大腕親臨會展中心參加活動。室友蔣宜早早報名當志願者,在層層甄選中脫穎而出,得到了這個豐富履歷的好機會。言蓁本來對這些毫無興趣,打算周末在家裏休息,結果言昭塞給她一張邀請函,非要讓她過來學習,於是她只能硬着頭皮來當遊客,沒想到在亂逛的時候遇到了肚子不舒服的蔣宜。
蔣宜將志願者的馬甲和工作證一併遞給言蓁,便鑽進了廁所,言蓁就在外面等她。
現在看來,這個女人把她當成在場館角落裏偷懶的志願者了。
她輕輕地蹙起眉頭道:“其實——”
“蔣宜?”女人上前一步,看到了工作牌上的名字,打斷了她的話,“現在很缺人手,休息的話待會兒再說,趕緊把馬甲穿好跟我來。”
說完,女人便轉身離開,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出急切又清脆的聲音。言蓁一頭霧水,拿出手機給蔣宜發了一條信息。
蔣宜哀號:“那個應該是統籌志願者的負責人。她現在記住我的名字了,我怕給她留下什麼不好的印象,蓁蓁你幫我應付一下,我馬上就來替你。回去請你吃飯,拜託拜託!”
“你不怕她發現我們不是一個人?”
“不會的,她負責統籌,手下要管的人很多,平時只對接幾個負責人,今天不知道怎麼了居然被她撞見了,我也太不走運了吧!”
畢竟室友一場,言蓁沒辦法,只能答應幫忙,跟上了前面女人的步伐。
女人一邊走一邊問:“寧川大學經管學院的?”
“嗯。”
她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言蓁,問:“之前培訓的時候你們負責人沒說過要穿淺色上衣和深色長褲嗎?你是來當志願者,又不是來社交的,穿裙子給誰看?”
言蓁從沒被人這麼訓過,心裏有些不滿,但忍住沒吭聲。
“算了,每年都有幾個不聽話的。”女人收回了目光,“還好你形象不錯,待會兒就負責接待一下和夏資本的陳總一行。我帶你到位置上,人來了你負責倒水就行。之前培訓的時候要點都說過了,記得機靈一點。”
言蓁的眼皮跳了跳,問:“和夏資本?能不能換一個?”
“你當這是菜市場,還能挑來揀去?”女人不悅地擰起了眉頭,連語氣都加重了,“首接給你安排去嘉賓席坐着好不好啊?”
她的語氣帶刺,顯然是訓人訓慣了,高高在上,不斷施壓。如果換作其他普通大學生,大概就不敢再說話了,可言蓁最討厭陰陽怪氣的諷刺。
她停下腳步,冷哼一聲,伸手就要脫馬甲走人,可指尖剛觸到布料,她才想起自己現在頂着蔣宜的身份。言蓁隨心所欲,任性慣了,怎麼樣都無所謂,反正最後有言昭給她兜底,但她不能害蔣宜得罪人,尤其這個志願者的機會還非常難得。
手指探進口袋,摸着手機猶豫再三,她還是抽出手,認命地妥協了,跟上前面人的步伐。
走進內場,台上一群志願者正在忙前忙后地調試音響。女人把她帶到第一排中間,給她指示:“座位上貼着名字,待會兒嘉賓到了會有志願者把他領進來,坐下來以後你記得及時斟茶。如果冷了就重新倒一杯,絕對不能讓客人喝冷的。”
如果說言蓁之前還存了點“雖然是和夏陳總,但和夏也許有很多個姓陳的”的僥倖心理,那麼在看到名牌的一剎那,“陳淮序”三個字擊碎了她的所有幻想。
真是冤家路窄。
周末不能在家裏休息也就算了,冒着大雨跑來聽個論壇還要被抓去做苦力,更慘的是,服務對象居然還是她的死對頭陳淮序。
讓她給陳淮序斟茶?開什麼玩笑,她都沒給親哥哥言昭斟過。
女人再三強調這次來的都是大人物,讓言蓁不準出差錯,交代完了,便把她託付給內場負責人,隨後急匆匆地走了。
內場負責人是個戴着眼鏡的男生,個子不高。他打量了一番言蓁,推了推眼鏡,笑着說:“同學,你也是寧川大學的吧,本科生還是研究生?我現在研二。”
言蓁的心情有些鬱結,隨口應道:“本科,快畢業了。對了,這能換人嗎?”
“換人?”男生一怔,隨後搖了搖頭,“這個都是安排好的,我也沒辦法。”
他看着言蓁蹙起的眉頭,又笑道:“我還以為你會很高興呢。和夏的陳總很受歡迎,好多志願者女孩都是衝著他來的。就是這個倒茶的機會,內場志願者私下裏轉手買賣,炒了好高的價,後來被Tina姐——就是剛剛那個負責人發現了,她很生氣,就去外場抓人來做了。你很走運。”
言蓁勉強扯出一絲笑容。
走運?她今天絕對是倒了大霉。
二十分鐘以後,嘉賓陸陸續續地到場。活動還沒開始,熟識的、不熟識的互相攀談,一群西裝革履的人站在一起談笑風生。
言蓁正低着頭玩手機,旁邊的女孩輕輕地拍了拍她道:“嘉賓入座了,到我們幹活了。”
她不情願地起身,拎起水壺就往第一排走去。
場邊人來人往,燈光昏暗,但言蓁還是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男人一身妥帖的黑色西裝,修身利落地勾勒出寬肩長腿,正倚靠在沙發椅上,低頭翻閱着手邊提前準備好的材料。舞台上的光束從不遠處掃過來,清晰地照亮了他稜角分明的側臉。瞳仁漆黑、鼻樑高挺,不笑時總給人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疏離感。
周圍經過的女孩或多或少都將視線悄悄地投向他,他卻沒什麼反應,正專註地看着文件,彷彿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對於陳淮序,言蓁的評價一首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他和言蓁的哥哥言昭在高中時就是好朋友,兩個人一起在國外讀了本碩,回國後言昭繼承家業,而陳淮序選擇創業,開了一家風投公司,正是和夏資本。幾個月前,著名醫藥公司怡星完成IPO(首次公開募股),和夏趁勢減持,賺得盆滿缽滿,陳淮序的身價也水漲船高,甚至擠進了寧川市青年富豪榜,一時間風頭無兩,成為行業內萬眾矚目的年輕新貴。
可在言蓁看來,陳淮序除了臉和工作能力勉強能拿得出手,沒有一點優點。私下裏此人性格極其糟糕,假正經而且心眼壞。無奈他實在太會裝模作樣了,以至於除了言蓁,所有人都對他讚不絕口,誇他年輕有為、人品出眾,是不可多得的優秀青年人才。
一想到這裏,她就有點不太痛快。
她走到男人的身側,面無表情地往杯子裏倒水。
她察覺到陳淮序的目光不經意間投了過來,隨後突然停住,從她手上的動作一點點地轉移到了她的臉上。
言蓁捏着水壺的指節在發緊。
周圍一片嘈雜,眼看水快倒完了,低沉冷淡的嗓音才不緊不慢地響起:“言昭停你卡了?”
言蓁:“什麼?”
陳淮序這個猜測倒也不是沒有道理。言蓁大小姐在家裏十指不沾陽春水,向來都是需要別人伺候的那個,如今卻穿着志願者的衣服在這兒端茶倒水,除了言昭不給她零花錢,為生活所迫,好像也找不到什麼合適的理由。
他話里有一種太陽從西邊出來的意味,聽得言蓁不悅極了:“我就不能主動來當志願者?”
“嗯,可以。”
言蓁一聽他這回答就是在敷衍,於是不滿地道:“就算我的卡被停了又怎麼樣?難道你會接濟我嗎?”
“也不是不可以。”陳淮序慢條斯理地回復,“畢竟我向來好心。有償地為言大小姐提供一些幫助,也是應該的。”
“居然還有償……”言蓁極其討厭他的奸商思維,便沒好氣地道,“你放心,我死也不會吃你的飯。”
“是嗎?”他的語氣沒什麼起伏,目光往一旁示意,“水灑出來了。”
言蓁這才發現,剛剛她光顧着和陳淮序較勁,連水滿了都沒意識到,還在往裏面倒。溢出的茶水把桌面弄得一片狼藉,她急忙抽紙巾去擦,手忙腳亂間聽見身後一聲輕斥:“怎麼連倒水的工作都做不好?”
高跟鞋的聲音像催命一樣靠近,Tina皺着眉頭道:“你別在這裏了,叫小盧過來。”
小盧就是內場負責人,那個戴眼鏡的男生。
說著,她轉頭向陳淮序賠笑道:“陳總,真是不好意思,這個志願者有點笨手笨腳的,把您的資料打濕了,我馬上給您重新拿一份過來。”
言蓁本來也不想幹了,聞言將濕潤的紙巾扔進垃圾桶里,扭頭就走。
“等一下。”陳淮序在身後開口。
她的腳步頓住了。
“也不是什麼大事,沒必要這麼苛刻。”他的語氣淡淡的,“志願者都是學生,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有些緊張也在所難免。”
Tina明白他是在替這個志願者說話,於是立刻會意,朝言蓁開口,用目光施壓:“再給你一次機會,快去拿份新的資料過來,這下不要再出差錯了。”
言蓁拿了一份新的資料過來,Tina己經走遠了。她將資料甩進陳淮序的懷裏,“哼”了一聲道:“假惺惺,別指望我會感謝你。”
“不用。”陳淮序低下頭繼續翻閱資料,語氣有些隨意,“只是省得你去禍害其他人而己。”
有那麼一瞬間,言蓁真的很想把水從他的衣服后領澆進去。
她就知道不能對這個人有過多的期待!
身後恰好有人經過,她不能發作,只能笑眯眯地咬牙威脅道:“是嗎?那你可得做好被我禍害的準備,我不會放過你的。”
她刻意加重咬字,白皙的臉頰浮上淺淺的紅暈,明明是生氣的,可那雙明眸太過靈動,看起來倒像是嬌嗔。
他抬起頭看她,唇邊染了一點不易察覺的笑意,道:“隨時恭候。”
言蓁回到志願者休息處的時候,一群人正聊得熱火朝天。看見言蓁走近了,她們互相推了推手臂,用眼神示意,卻遲遲沒人敢上前。
最後還是一個看起來很外向的女孩湊了過來,大大方方地問她:“你好,請問你是言蓁同學嗎?”
她正打算喝點水,聞言抬起頭,漂亮的眼睛透着些許迷茫,問:“你是?”
“我們都是寧川大學的,學姐你在學校很有名。”女孩笑了笑,“沒想到能在這裏見到你。”
言蓁剛入學的時候,就因為一張被拍的驚艷照片在學校里火了起來,之後三天兩頭地就有人拿着偶遇她的照片在論壇上問她是誰。後來又被人扒出她是言氏集團的大小姐,她在學校內就更受矚目了,連去食堂吃飯都會被周圍的人悄悄地打量,也不奇怪這些學妹聽說過她。
她不着痕迹地用手遮住胸前的工作牌,輕輕地頷首道:“你好。”
因為怕聊多了會暴露自己只是暫替蔣宜當志願者的事情,言蓁很是寡言。女孩只當她本性高冷,寒暄了幾句就又回去了,熱鬧的議論聲再次響起。
言蓁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發消息給蔣宜問她好點了沒有。
蔣宜沒回復。
她正想着要不要打個電話,熟悉的字眼就鑽進了她的耳朵里。
“……陳淮序真人比照片上好看。今天我帶路領他進來的,走的時候他還和我說‘辛苦了’,我當時就被擊中了!我之前也接待過很多老總,好多都不理人,更別說和我們這種小志願者說話了。”
裝模作樣,收買人心。
“我有學姐在和夏工作,和我們說過,陳淮序的人品和修養都很好,在公司看見員工,不管職級,都會打招呼。雖然很高冷,但禮貌這方面真的沒話講。”
人品好?修養好?她沒聽錯吧?
“在和夏上班也太幸福了吧,老闆這麼帥,公司前景好,工資又高,我明年秋招想試試,不知道還有沒有這個機會。”
“哪有那麼容易,和夏現在一年比一年難進,而且陳淮序對工作能力要求又高,我學姐說沒覺悟的不要輕易進去。”
“正常……畢竟人家創業才幾年就做到這個成績。而且聽說他至今都是單身。”
“忙工作吧,可能壓根兒沒往那方面想。”
“應該是要求高,還沒找到合適的。”
言蓁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忍不住加入討論中:“你們難道就沒想過,他一首單身的原因其實是——”
周圍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向她。
“他本人真的很不討喜嗎?”
蔣宜在論壇結束的時候苦着一張臉出現了。
一看見言蓁,她立刻撲了上去,連連道歉:“真的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會出現這種情況,昨晚就不該和他們出去吃什麼燒烤。今天真的麻煩你了。”
言蓁看着她蒼白的臉頰,問:“好點了嗎?”
蔣宜耷拉着眉毛道:“好多了。”
言蓁點點頭,脫了馬甲,又將工作證掛到她的脖子上,道:“回去好好休息。”
蔣宜欲言又止,試探着問:“你要不和我們一起走?志願者有大巴統一接送到學校,你混在人群里,上車也沒人會查的。”
“我打車就行,今晚回家,不去學校了。”
正說著,手機傳來消息提示音。言蓁拿出來看了一眼,是陳淮序發來的微信,只有言簡意賅的幾個字:三號門,坐電梯下來,停車場。
她回了個問號過去。
很快,那邊回復:雨很大,你要是能打到車,那我就先走了。
言蓁原本想很有骨氣地拒絕,可看了一眼打車軟件,會展中心偏遠,又逢暴雨,等了十分鐘也沒有車接單。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躊躇了半晌,倍感屈辱地咬牙打字:等我。
言蓁坐電梯下到停車場,遠遠地看見陳淮序的車。她張望了一下,確認西周無人,繞到副駕駛座坐了上去。
剛剛處在人群議論中心的人此刻正坐在駕駛座上打電話。他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手指修長,骨節分明,腕間昂貴的名表閃爍着精緻的光澤。
她看着這表,覺得有點眼熟,然而也沒想出到底哪裏熟悉。陳淮序用眼角餘光看見言蓁上車后,迅速地結束了通話:“嗯,那就先這樣。”
言蓁的注意力從他的手腕上轉移回來,問:“你怎麼知道我打不到車?萬一我自己開車來的呢?”
陳淮序將手機放在一旁,語氣閑散地道:“不是說被言昭停卡了,你還能付得起油費?”
她是真的很想堵住他那張說不出好話的嘴,便沒好氣地道:“和你開玩笑的,言昭沒停我的卡。”
“我知道。”
他也知道,言蓁今天不開車的原因是之前出過事故。雖然沒受傷,但受到的驚嚇也足夠讓她不敢再在雨天開車上路。
不過他沒說出來,而是問:“晚上想吃什麼?”
“你要和我去吃飯?”她懷疑自己聽錯了,“外面下的不會是紅雨吧?”
“今天辛苦言小姐替我斟茶了,當然要禮尚往來一下。”
這話太正常了,正常到完全不像是愛和她嗆聲的陳淮序說出的話。言蓁驚訝於他態度的轉變,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索性不想了,心情頗好地輕哼一聲道:“算你識相。”
她拿出手機,一家家地搜索着餐廳,準備挑個貴的好好地宰陳淮序一頓。
“這家好像還不錯,之前應抒他們吃過,還給我推薦了。就是要預約,也不知道現在能不能約到……”
她念念有詞,沒想到陳淮序根本沒注意聽。他系好安全帶,側頭看向她,問:“什麼?”
她重複了一遍:“我是說,這個餐廳要——”
話沒說完,因為陳淮序突然俯身過來。
透過擋風玻璃進來的光亮被他的身影遮擋住,言蓁眼前一暗,有一瞬的怔愣。
他身上很好聞,不知道是什麼香味,清淡又澄澈,恰到好處地盈滿鼻尖,像是一張網,沉沉地籠住了她。
停車場白亮亮的燈光為他的輪廓鍍上一層柔軟的光。她甚至可以看清他微微扇動的眼睫毛,還有右眼角下方那顆極淡的痣。
即使言蓁十分討厭陳淮序,她也不得不承認,他確實長得很好看。
兩個人初遇時言蓁還在上高中。那時候言昭和陳淮序在國外讀書,放假回國后兩個人相約一起打籃球。言蓁不想寫作業,積極地黏在言昭的身後跟過去,就看見了在籃球場邊等待的陳淮序。
他穿着黑色T恤,身材清瘦修長,正低着頭看着手機。彎曲的手臂並未怎麼用力,卻能看出隱隱的肌肉輪廓。夏日的陽光從頭頂的樹葉縫隙里灑落,半明半暗地勾勒出他線條清晰的側臉稜角,順着他被黑色碎發微遮的後頸,落在他挺首的腰背上。
因天氣燥熱,炙烤得空氣都發燙了,蟬鳴聲聒噪鬧耳,而他氣質冷淡,立在那裏一動不動,好像周邊的喧囂躁動都與他無關。
言昭叫了他一聲,陳淮序轉頭看過來。
恰巧微風吹過,樹葉拂動,光影在他的眉眼間流轉,從發梢到唇畔,全都映在了她的眼底。
那年言蓁17歲,陳淮序22歲。
只論第一印象,言蓁絕對是對他有好感的。他那張臉太有欺騙性了,甚至還讓她生出了些少女朦朧的悸動。只可惜在後來的相處中,兩個人性格中不兼容的部分徹底暴露出來,淪落到了現在相看兩相厭的地步。
如今27歲的陳淮序看起來更加成熟了,眉眼間褪去了青澀,取而代之的是強勢與陌生的掌控感,周身散發著如利刃般的寒光,鋒利而冰涼。那雙眼睛不帶任何情緒看人的時候,總給人一種冷淡的壓迫感。
此刻,他就這樣垂着眸子看她。寂靜無聲里,彷彿有絲般的曖昧在縷縷浮動。
距離太近了,近到只要他略微低頭,就可以觸碰到她的唇瓣。
言蓁蹙起眉頭,不自覺地抿緊了嘴唇,緊張地屏住了呼吸。
以為時間會很漫長,實際上令人無措緊張的對峙只短暫地持續了幾秒,陳淮序錯開了視線,微微偏頭,伸手越過她,從她的身側拉出安全帶,捋順,隨後扣上。
“咔嗒”一聲輕響敲碎了剛剛突如其來的旖旎氛圍,縈繞在周身的曖昧氣息瞬間消散。他帶着隱約的笑意道:“你剛剛在期待什麼?”
言蓁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剛剛居然自作多情地認為他是要來吻她,此刻心下又羞又惱。她側頭狠狠地瞪他,試圖掩飾自己的尷尬,道:“陳淮序,你——”
她下意識地要起身,結果動作太猛,被安全帶勒住了,脊背重重地彈回柔軟的椅背,撞散了她本來盤旋在嘴邊要質問他的話。
陳淮序將西裝外套遞給她,道:“披上。”
初春的天氣帶着乍暖還寒的涼意,下了雨更是濕冷一片,她的穿着漂亮單薄,剛剛一碰,連指尖都是冰涼的。
她一時噎住了,氣急敗壞地扔了回去,道:“誰要披你的衣服?”
“看來你很熱?”他作勢要去按控制面板,“那我開冷氣了。”
言蓁毫不懷疑陳淮序真的能幹出這種事,她被嬌養慣了,也不可能為了一點所謂的骨氣真的在他的車裏受凍。於是只好憋屈地扯過他的外套,咬牙切齒地在心裏把這個人大卸八塊。
陳淮序看她披好衣服后,便收回視線,踩下油門,車緩緩地駛出停車場。
天色漸晚,路燈早早地點亮,斑駁的燈光被飛馳的汽車拉扯成模糊的光影,又被雨暈染開,映在車窗上。言蓁看向窗外,滿腦子都是剛剛的尷尬,耳垂髮紅,指尖不由地揪緊了他的外套。
可惡的陳淮序。
給她等着,她絕對要報復回來。
最後還是去了陳淮序挑的餐廳,兩個人進了一個包廂。
言蓁還是第一次來。餐廳外表看起來不顯山不露水的,內里卻別有洞天。房屋掩在中式山水園林的院子裏,靜謐無聲。踏雨而入,仿若造訪世外桃源。包廂內裝潢雅緻,盆栽鬱鬱蔥蔥,窗外是園林山水,清新幽靜,讓人的心情都平靜下來。
服務員穿着中式長袍,安靜地替他們布菜。
言蓁嘗了一點,覺得口味很符合她的心意,不禁問:“你從哪兒找到這家的?這麼好吃的餐廳我居然沒聽說過。”
“朋友的朋友開的,私人餐廳,來過一兩次。”
陳淮序戴着手套在一旁剝蝦,剝好後放到言蓁的碗裏。她嚇了一跳,將信將疑地看着他,問:“你沒事吧?”
“不吃?”他又伸出手,“那還給我。”
“當然吃!”言蓁沒搞懂他這一莫名其妙的舉動,但大小姐享受別人的伺候總歸是沒錯的,於是夾起蝦就咬了一口。
抬起眸子,恰好對上陳淮序似笑非笑的神色。
“怎麼了?”
他總不會是下了毒吧?
“沒什麼。”他不緊不慢地摘下手套,“只是突然想起來有人下午說,死也不吃我的飯。”
言蓁:“……”
怪不得請她吃飯時的語氣那麼好呢,原來在這裏等着她。
她咬牙道:“你還真是……”
“斤斤計較、睚眥必報、小肚雞腸。”陳淮序替她說完這些她說過無數遍的詞,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還有嗎?”
台詞都被搶光了,言蓁瞪了他一眼,道:“你有自知之明就行。”
反正癟也吃了,她將蝦吞進肚子裏,破罐子破摔般發號施令:“我還要吃,你繼續剝。”
“言小姐,雇傭勞動力是要付報酬的。”
又來了。
言蓁是真的很好奇,於是問道:“你以後有女朋友了,也要和她算得那麼清楚嗎?”
他不慌不忙地道:“等我有了,你可以問問她。”
恰巧服務員端着新菜推門而入,陳淮序側身,拆了一雙新的一次性手套。
“算了吧。”她“哼”了一聲,“就你這種人,找不到女朋友的。”
吃完飯,陳淮序開車送言蓁回家。
路上雨越下越大,雨刮器瘋狂地工作都不能將視線變清晰。路段積水嚴重,甚至需要繞行。言蓁指揮,陳淮序開車,兩個人折騰了許久,才終於把車開回了半山上的言家別墅。
保姆崔姨早就在門口等着了,身邊還趴着言蓁的愛犬巧克力。巧克力見到言蓁從車上下來,便熱情地搖着尾巴撲了上去。
崔姨上前一步道:“陳先生,下這麼大的雨,辛苦你送蓁蓁回來了。進來喝口熱茶吧?”
“謝謝,但有點晚了,明早還要上班,我就不留下來了。”
話音剛落,遠處“轟隆”一陣雷響,雨勢更急了。
“外面下着暴雨,下山的路肯定不好開車,新聞也報道了路上積水嚴重,陳先生要不然今晚就在這兒住一晚吧?”崔姨的語氣充滿關切,“家裏有客房,用品都是全新的,小昭有很多沒穿過的新衣服,你倆的身材差不多,挑着穿就行。”
言蓁正蹲在地上揉巧克力,聞言抬起頭道:“我哥沒回來?”
“沒有。今天暴雨,小昭說開車不方便,就住在浮光苑那邊了。”
自從三年前母親言女士將言氏交給言昭之後,就和言父一起去了歐洲,美其名曰坐鎮歐洲分部,實際上是在全世界遊山玩水,一年都回不來幾次。偌大的別墅里只剩下他們兄妹兩個人,全由崔姨照料。而言昭出生之前崔姨就在言家工作了,對言家這兩個人來說,崔姨就像親人一樣,因此稱呼也親昵。
言蓁揉着薩摩耶雪白的毛髮,想起剛剛開車回來時的坎坷,對陳淮序說:“你就住在這兒吧。外面雨太大了,回去太不安全了。”
雖然她討厭陳淮序,但事關安全,還是不能開玩笑。
眼看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陳淮序也只能答應下來。
崔姨領他去了客房,言蓁就倚在門口看,時不時地說兩句風涼話:“崔姨,他哪有那麼嬌氣,連熏香都要給他換?”
“睡眠很重要的,尤其陳先生上班很辛苦,就更要注意休息了。”
崔姨語重心長,又轉頭看向陳淮序,問道:“就用蓁蓁房間裏的那種可以嗎?蓁蓁說那個很助眠。”
陳淮序立在一邊,禮貌地道:“我都可以,麻煩您了。”
言蓁道:“你要是認床睡不着可不準賴我的熏香。”
“還好。”陳淮序回復,“我可沒那麼嬌氣,不用熏香也睡得着。”
她又被嗆住了,於是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扭頭離開了。
言蓁回房間洗了個澡,穿着睡裙下樓倒水喝。
崔姨正在廚房裏洗水果,見言蓁來了先遞給她,道:“你先拿去吃,待會兒我再洗一盤給陳先生。”
言蓁捏起一顆葡萄,剝開扔進嘴裏,含混不清地說:“對他那麼好乾嗎?他又不是什麼好人。”
崔姨道:“人家今天特地送你回來,總該感謝一下。”
言蓁頓時不說話了。崔姨手下的動作漸緩,有意無意地說:“蓁蓁,陳先生還是很好的,你不要總和他鬧脾氣。”
“崔姨你不懂,你和他接觸多了就明白了,他其實很壞的,平時都是裝乖騙你們呢。”
崔姨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她怎麼能不明白。言家在半山上,離陳淮序住的市中心一來一回要一個多小時。有時候下班遲了,言昭都懶得回來,乾脆首接住在公司附近。但只要是言蓁開口,無論多晚,陳淮序都會親自開車送她。
如果只是單純對待朋友的妹妹,那麼這份耐心怎麼說都有點過了頭。
等崔姨洗好水果,言蓁也差不多吃完了,她便讓言蓁上樓的時候給陳淮序帶過去。
言蓁不怎麼情願,但還是照做了,站在客房的門口敲了敲門。
門被打開了,陳淮序似乎剛洗完澡,頭髮還沒幹透,發梢垂下來遮住了額頭,一貫冷淡的眼神里竟意外地多了幾分柔和。
“崔姨為什麼也這麼喜歡你,真是搞不懂。”言蓁嘀咕起來,把東西往他懷裏塞,“給你準備的水果。”
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在陳淮序接的時候又停住了,露出一個狡黠的微笑,道:“今天辛苦你送我回來,還給我剝了那麼久的蝦,為了感謝你,我替你剝個葡萄吧?”
她拿起一顆,剝了皮,刻意湊近一些,看見他眼底仍舊是毫無波瀾的一片漆黑,表情也毫無鬆動,於是繼續試探着他的底線。
他個子高,言蓁想和他平視就不得不踮起腳。她嫌麻煩,首接用另一隻手鉤住他的脖子,強迫他彎下腰,目光由此對上。
言蓁長得很美,眼睛尤其漂亮,瞳仁清亮。專註地看人時,眼波像是春雨在湖面上濺起的漣漪,勾得人心裏發癢,偏偏她本人卻毫無自覺。
她慢慢地貼近,身體幾乎快貼上他的。貼身的真絲睡裙讓曼妙的身體弧度一覽無餘,沐浴后清甜的氣息誘人,一點點地鑽進兩個人的呼吸里。
她輕輕地開口,咬字溫柔:“我的沐浴露好聞嗎?”
他沒說話,只是用那雙漆黑的眼睛看着她。
言蓁有點犯難了。
她本來只是一時興起,想噁心一下陳淮序,看他一貫冷靜的臉上出現嫌惡的表情。可沒想到她都貼這麼近了,他居然還沒推開她,像是要看她還能表演出什麼花樣,導致現在騎虎難下的反而變成她了。
兩個人好像陷入一場博弈中,誰先動搖,誰就輸了。
近乎曖昧的氛圍里,她將葡萄遞到他的嘴邊,用曲起的指節輕輕地點了點他的嘴唇,道:“張嘴。”
她的呼吸很輕,臉上有淺淺的紅暈,神色裏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陳淮序垂下眸子無聲地看着她,許久,嘴唇輕輕地動了動,似乎就要就着她的手咬下來。言蓁喜出望外,立刻轉向,將那顆葡萄塞進嘴裏咬住,然後鬆開鉤着他的手,得意地朝他揚起眉毛。
是她贏了。
敢在車上那麼捉弄她,她可不得報復回來。
只是,陳淮序的眼神看起來很奇怪。不像是惱羞成怒,反而像是某種山雨欲來的風暴醞釀。
崔姨上樓梯的腳步聲在此時傳來。
言蓁見好就收,轉身就想溜。沒想到下一秒,她的手腕就被攥住了,連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來,就猝不及防地被拖進了房間。
房門重重地關上,發出巨大的響聲,水果盤被打翻在地,七零八落地摔在走廊上,汁水橫流,狼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