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是他。

紅燒牛肉麵。

“對不起。”

周尤微怔,站起來,還來不及反應,道歉的話就再一次脫口而出。

很神奇,在異國他鄉兩次偶遇這個男人,兩次她都在不停道歉,她下意識想起某部古早偶像劇的台詞,“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嘛?”

不期然,這男人忽然開口,“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嘛?”

他的聲音有點像浸潤過蘇格蘭威士忌酒的冰塊,冰冰涼涼,一點點低啞,聽不出情緒,捉摸不定。

周尤被堵得結結實實,望着他,一時說不出話。

“你醉了,還看夜景嗎,或者回酒店?”

“回…回酒店吧……”

身後突兀地傳來中文對話,聲音還很熟悉。

周尤背脊一僵,鞋底像是塗了一層強力膠,粘在地板上,動彈不得。

說話的一男一女摟在一起,很親密。

江徹瞥了眼,神情很淡,起身撣了撣酒漬,又伸手,朝酒保打了個響指,要一杯威士忌。

他伸手的瞬間,那兩人正好與周尤擦肩而過,而他的手,恰恰擋住周尤側臉。

江徹那張臉長得打眼又招人,走出一段,陸嫣然還忍不住回頭看。

可惜,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背面。

那男人腦袋微低,看上去好像在和面前女人說話。

女人很瘦,比那男人矮了差不多一個頭,被擋得嚴嚴實實的,也不知道長什麼樣。

周尤全身僵硬,沒有知覺。等陳家越和陸嫣然走出視線範圍,她的手指才無意識動一下。

也不知道這個男人是有意還是無意,不管怎樣,她都很感激。她輕聲道謝,右腳剛往外挪,不料有人聊得興奮,不自覺抬手,手肘就直直捅在了她的背上。

這一捅,周尤瘦削的肩背被捅得發麻,連帶整個人毫無防備地往前一跌,正好跌進江徹懷裏。

“陳家越有一手啊,我就納悶了,怎麼他就這麼招女生喜歡?”

“長得帥唄,你要長他那樣兒你也招女生喜歡。”

“切!女人就只會看臉。對了,明天跳傘還叫不叫他們?”

“叫個屁啊,他倆為什麼先走你心裏沒點兒數?人家春宵一刻值千……欸我去,對不起啊對不起!不是……sorry,sorry!”

說話的洋蔥頭男生髮現自己撞了人,邊道歉邊轉頭看。

那一剎那,周尤腦袋空空,聽見隔壁班男生熟悉的調侃,心裏有種壓抑又綿密的刺痛。

好在條件反射性的躲避快過大腦思考,她轉身,背對那一行人。

洋蔥頭看見江徹,眼睛亮了下,試探着問:“Hello?你是……中國人?”

江徹沒說話,眼皮微抬。

見他有反應,洋蔥頭忙說:“不好意思啊老哥兒,不小心撞到你女朋友了,相逢就是緣相逢就是緣!”

說著,他還伸手,想拍拍周尤肩膀,和她再道個歉。

只是他剛有動作,江徹就伸手擋了擋。他眼神淡漠,腦袋微偏,意思很明顯。

洋蔥頭還算上道,一連點了好幾次頭,和身邊朋友低語幾句,一行人很快就消失在江徹的視線里。

自始至終,周尤都沒吭一聲。那群人走光的時候,她甚至都沒有力氣抬頭,看面前的江徹一眼。

她垂着腦袋,一連說了好多聲“對不起”和“謝謝”,說完,她錯開江徹,失魂落魄地走向露天陽台。

這間酒吧還有一片延伸向外的露天靜吧,和裏頭的熱鬧截然不同,這裏音樂舒緩,三兩朋友坐着閑聊,欣賞海邊夜景,一派寧靜悠閑。

周尤倚着欄杆,迎面海風微咸,海水倒映着這座城市夜晚的五光十色,帆船酒店佇立夜空,閃耀,近得似乎觸手可及。

“喂,你的包。”

身後忽然響起男聲,周尤回頭,看到來人,她面色微怔,又顯露出些許意外神色。

風吹動她頭上毛茸茸的碎發,髮絲垂落在細瘦臉頰上,有點癢。她伸手拿包,不自覺地又開始道謝。

話音未落,她彷彿意識到自己重複的感謝沒有太多意義。想了想,她又抬頭,別開耳邊碎發,很認真地說:“對不起啊,每次見到你都給你添了不少麻煩,那個…剛剛那個酒……我請你喝酒吧?”

和陌生男人說話,她還是沒辦法做到自然順暢。怕被拒絕,沒等江徹出聲,她就低着頭自顧自走到吧枱點酒。

倒不是多想找個陌生人喝酒訴苦,只是不喜歡欠人情。

他之前點的酒,不便宜。

兩人坐在靠近欄杆的座位。

現場演奏的不知名樂曲在空氣中跳躍出悠揚音符,海風陣陣,夜空如被海水滌盪,深藍鋪陳得純粹乾淨。

一開始兩人都無話可聊,周尤好像是想快點還完人情,喝酒的速度很快,就像喝飲料一樣,一杯接一杯。

江徹眉頭微挑,有點意外,他端起威士忌,晃了晃。

來酒吧買醉的人,不是找刺激,就是心裏不痛快想要發泄。

他們倆顯然屬於後者。

周尤喝的幾杯都是味道不沖,但後勁特別足的酒,兩三杯下肚,沒過一會兒,腦子就開始暈暈乎乎。

她有點不舒服,側伏在桌上,眼前出現好幾個重疊的、橫向的、還在移動的江徹。

沒頭沒腦地,周尤忽然冒出兩句:

“喂,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我得癌症了,胃癌。”

江徹動作微頓,凝眸看向她。

她的臉上染了一層粉暈,唇色偏淡,沾了酒液,還有點亮晶晶的,眼裏也是亮晶晶的,不知道是燈光太亮,還是眼睛裏住了星星。

周尤笑笑,將一杯酒平移至面前,認真打量半晌,邊打酒嗝兒邊補充,“我查過了,不會傳染。”

就連上床都不會傳染。

“杜拜會下雨嗎?”

“為什麼他們會有海?”

她說話的時候聲音很輕,但很清晰,只不過東一句西一句,醉酒的思維過於跳躍。

聽她前言不搭后語說了半天,江徹感覺自己也有點醉。他放下酒杯,指骨輕敲木桌,低聲提醒,“別喝了。”

“浪費。”

她嗓音細軟,這一聲就像羽毛輕輕飄落,莫名地,讓人有點心癢。

江徹微怔的那一剎那,周尤忽然又冒出一句,“下雨了。”

醉得不輕。

杜拜這個時候怎麼可能……忽然,有一大顆雨滴砸落在他的手背,雨滴不太涼,帶着盛夏夜裏的餘熱。

雨下得越來越急。

很快,露天靜吧的眾人都有了反應。

沒過一會兒,有人雙手攏在嘴邊做喇叭狀,朝着夜空的方向“Wow”了一聲,氣氛倏然被帶動起來。樂隊也開始興奮,曲調變得歡快。

有人在笑,有人起身,大家三三兩兩聚在空地上,歡呼着,仰面迎接久違的甘霖,甚至開始跳舞。

杜拜,一年四季乾旱少雨,年平均降雨量不足100毫米,只有溫季才會偶有陣雨。

在炎熱難當的酷暑遇上這場奇迹,所有人都開始興奮,室內嗨吧的人也很快涌至露天陽台。

不知怎的,周尤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站了起來,站在靠近欄杆,接近海水的位置。

人越來越多,整個世界都開始熱鬧,大家都在搖搖擺擺地晃動身軀。

面前的男人很眼熟,也長得很好看,他好像在說話,但她聽得不太清楚,腦袋很重,往前一耷拉,就靠在了男人胸膛上。

真硬。

腳步輕飄飄的,他們也在跳舞嗎?

關於那晚露天靜吧的最後記憶是,她凝視着那張好看得有點過分的臉,和人家一眨不眨地對視,然後踮起腳,在人家唇上親了一下。

後來的事情好像順理成章。異國他鄉獨自旅行,來一場艷遇,不過稀鬆平常。

她循規蹈矩二十一年,喜歡過一個男生,沒有交過男朋友。

一時情動間的半推半就,大概是因為她的生命余量告急,覺得任性放縱一次,好像也無不可。

離開酒吧時,江徹手機響起。

陳星宇來電。

電話接通,江徹只說了一句話,“你不用來了。”

他的聲音低低的,微啞。

周尤很瘦,抱在懷裏還有些硌人,但意外的是,她的胸竟然很有料。之前藏在裙子裏,穿偏小的內衣,不太明顯。

慾望來得突然,也來得熱烈。

江徹額角有汗珠滾落。

燈光是略帶曖昧的暖黃,房間裏有持續到半夜的呻|吟,全身鏡隱約照到周尤起伏的、光裸的蝴蝶骨。

-

次日清晨,周尤醒得很早,吊頂水晶燈白日依然炫目,她睜眼望向天花板,混亂的記憶紛至沓來。

然後她發現,酒後斷片,原來不是說說而已。

很多細枝末節已經在她腦海中混成一團漿糊,但某些關鍵點她還是記得很清楚的,比如是她先親了人家,又比如失身前一刻她想的是:我不要到死還是個處女。

所以,這場一夜情,是你情我願。

一夜情對象還沒醒,周尤腦袋空空,從床上坐起。比宿醉后的頭痛欲裂更明顯的是身體上的酸軟無力。

靜坐三秒之後,床頭電話突兀響起。

周尤像是被按到某個開關,打了個激靈,整個人忽然就清醒不少。

她壓低聲音和前台交流完,小心翼翼放下聽筒。

見身邊男人還沒醒,周尤努力壓下心裏的慌張,想要馬上離開。可她雙腿完全合不攏,只能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勢下床。

套上自己皺皺巴巴的衣服,她整個人還陷在慌而混亂的狀態里,包包就在眼前,她卻里裡外外找了個遍。

跑路前周尤想起那通電話,她沒猶豫,把所有現金都拿了出來,然後用便利貼寫了張紙條,和現金一併放在床頭。

奪路而逃。

-

江徹醒來的時候,身側空空如也。

空氣中滿是歡愛過後的甜膩氣息,他從床上坐起,左右看了看,又問:“在嗎?”

聲音在空蕩的房間裏迴響,沒有人回應。

就這麼走了?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江徹覺得有些荒唐,他半裸上身,光着腳在屋裏走了圈。

沒人。

還真走了。

房裏很安靜,靜到只能聽到他自己的呼吸聲。

他揉了把頭髮,目光定在白色床單上那一抹刺目暗紅上。

同樣刺目的,還有床頭那一小疊人民幣。這兩年新出的土豪金版,閃得招搖。

錢上壓了張便利貼:

早上有電話進來提醒退房,我身上沒有多餘的迪拉姆,這些錢應該可以續到你起床。

以後應該不會再見面了,祝好。

這手字寫得不錯,寫字的人像是專門練過硬筆書法,只是寫的時候靜不下心,字跡有點飄。

江徹眸色愈深,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然後將手中便利貼揉成團,扔進垃圾桶里。

床頭柜上的人民幣他拿起來數了數,不多不少,整好一千。

怎麼想,都有種被嫖了的錯覺。

江徹很難形容這一刻的心情,隨手將錢扔在床上,他回身往浴室走,可剛邁步。

他就感覺踩到了一塊奇怪的東西。

一張U盤卡。

右上角有大寫的英文logo:SKYDIVEDUBAI.

目光下移,白色橫條的簽名處用黑色簽字筆寫了她的名字:Zhou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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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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