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鍾悠悠不知道的是,其實秦曜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了。
那天天氣很好,天很藍,陽光像是糖心蛋一樣從雲里瀉出。秦曜還在讀初中,司機把車子開到校門口,他剛從車子上下來,迎面跌跌撞撞跑來一個小女孩,慌裏慌張、狼狽不堪、渾身髒兮兮的。
秦曜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小女孩是不是被人販子什麼的在追趕,神情嚴肅起來,打算讓司機開門放她上車,送她去警局。
可隨即追上來的,卻是一個中年婦女。
那個中年婦女狠狠地揪着小女孩的胳膊,把她拽得雙腿拖在地上往後退,一邊拽一邊狠狠地罵。
“養你是吃白飯的嗎?讓你干點活你就跑出來,趕緊跟我回去,不要丟人現眼!”
小女孩死死咬着唇,一聲不吭,之後好像是被中年婦女揪頭髮揪得痛了,回過頭去就宛如虎崽子一般,狠狠咬在中年婦女的手腕上。
中年婦女痛得立馬鬆了手,又是一陣怒罵,小女孩趁混亂逃跑了,身姿十分輕盈。
還在讀初中的少年秦曜感到不可思議,比自己小几歲的小女孩還只到自己胸前,怎麼能爆發出那麼大的能量,他怔怔站在原地,半天沒有移動腳步。
對於那一天的鐘悠悠而言,他可能就只是一個逃跑時撞上的路人,但回過神來的秦曜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白襯衣,被抹上了幾個髒兮兮的手指印。
可奇怪的是,那時候的秦曜並不感覺臟,而是心中劃過一絲奇異的感受。
第二次碰見仍是在學校附近,秦曜猜小女孩和她的母親大約就住在離學校兩條街道的那一帶的貧民區。
那天,秦曜沒有讓司機來接,正穿過街道去自己熟悉的黑膠店,打算挑幾張黑膠回去。
一轉頭,就在路口看見了小女孩,她正仰着頭,可憐巴巴地看着小攤上的好吃的,臭豆腐和糖葫蘆,把她吸引得移不開腳步,儘管沒有流口水,但是她的眸子裏透出來的滿是渴望和羨慕。
還是少年的秦曜一向心高氣傲,從來不多管閑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那天鬼使神差的走了過去。
他竟然想要給她買兩串糖葫蘆,好讓她開心一點。
可是還沒等秦曜靠近,那個中年婦女又來了,一下子把小女孩抱起來,警惕地看了眼周圍,像是生怕撞上什麼人。
“說了讓你不要來這附近你非不聽,下次再來我打斷你的腿!”
秦曜心裏生氣,想,她不就是想吃糖葫蘆嗎?買給她呀,她眼巴巴地那麼可憐,為什麼連一串糖葫蘆都不給她吃?
秦曜簡直懷疑那個中年婦女是不是只是小女孩的后媽,而並非親媽,否則怎麼會有人那樣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的?
這是從小錦衣玉食、活在優越和睦的家庭里的秦曜所從未感受過的另外一種世界。
他急匆匆地上前,想給中年婦女一點錢,讓她給小女孩買點好吃的,但是那中年婦女像是害怕遇見什麼人,消失得很快。
秦曜走過去,只能看見她抱着小女孩倉促消失在街角的身影。
小女孩不停地瞪着腿,還是在試圖逃跑。
秦曜回過頭,看了眼剛才小女孩可憐巴巴地望着的攤子,這個時候物價還很便宜,糖葫蘆一塊錢一串,臭豆腐也是三塊錢一碗,甚至,小攤老闆為了多賣一點臭豆腐,還可以按塊賣,5毛錢就有三塊了。
可是即便是這樣,中年婦女也捨不得買給小女孩吃。
他慢吞吞地買了兩串糖葫蘆和一碗臭豆腐,他自己是從來不吃這些東西的,他拿着這兩樣東西走到學校里,抬頭看了眼天,忽然覺得心情很失落。
他什麼都有,而小女孩連想吃一點甜的,都沒辦法吃到。
第三次碰到,是在冬天。
秦曜穿着黑色羊絨大衣,圍着圍巾,懷裏抱着一疊書,正從學校出來,打算穿過街角,上自己家的車。
這時候路邊全是積雪,不太好停車,他一向與人為善,也沒有為難司機,非要司機把車子開到學校門前來,而是讓司機遠遠停在一條街之外。
更何況,他也總是有意無意地朝那邊多走一點路,想再遇到那個小女孩。
可惜,在上兩次遇到過之後,就再也沒有遇見過了,他也不知道小女孩住在哪。
這天,走了兩步,秦曜就頓住腳步。
他看到漫天的大雪裏,小女孩彎着腰站在積雪旁邊,正在認真謹慎地鏟雪。
秦曜注意到她沒有戴手套,手指凍得胡蘿蔔一樣通紅,渾身上下也只穿了一件薄的棉襖,軟塌塌的在身上,寬大透風,一看就讓人凍得哆嗦。
她應該很冷,但別無他法,冷了就跳起來跺跺腳,眼裏還是充滿着希冀。
秦曜是知道的,這附近的街區會雇傭一些人來鏟雪,每天能夠賺十幾塊錢,小女孩年紀這麼小,也是來鏟雪賺錢的嗎?
秦曜走過去,試圖想一個開場白。
可是隨即,小女孩身後就來了人。
是另外一個男生,看起來胖胖的,和小女孩差不多的年紀。
“還沒鏟完啊。”小胖子吃着零食,嫌棄道:“悠悠,你力氣也太小了吧,這都從早上六點鏟到現在放學,鏟了一整天了,到時候看工頭給你結幾塊錢。”
被叫做悠悠的女孩哈了哈氣,吐出一口白霧,搓了搓手,看了一眼小胖子手裏的薯片。
她什麼也沒說,繼續鏟雪,但秦曜看得出來,她好像是有點餓。
那小胖子好像是她的朋友,吃了兩口薯片以後,見小女孩瑟瑟發抖,終於大發善心,將一小片薯片掰了四分之一遞了過去。
“好吧,給你吃這麼一點點。”
被叫做悠悠的小女孩頓時雀躍起來,放下鏟子,用手在身上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將薯片含進嘴巴里。
吃完以後,她還有點意猶未盡,舔了舔手指,又看向小胖子手裏的大袋薯片。
“能再給我吃兩片嗎?就兩片,我幫你寫作業。”
“就你?你成績太好了,上次幫我寫作業,做的題全都對了,被我媽發現了,還讓我被我媽揍了一頓!”小胖子埋怨道,“我以後才不會把作業給你寫呢。”
她頓時失落,扁了扁嘴,沉默地繼續拿起鏟子鏟雪。
少年秦曜有些看不過去,他快步走到對面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一路從貨架走過去。
他拿了很多零食,薯片、各種口味的薯片、餅乾、紅棗餅乾、牛奶餅乾、還有旺仔牛奶,他還拿了一大包暖寶寶,一起放進大袋子裏去結賬。
可是,當他拎着兩個袋子出來,興沖沖地想要過去給小女孩的時候,街邊的雪卻已經被鏟好了。
小女孩兒已經走了,小胖子也走了,地上只留下一個薯片的垃圾袋。
秦曜追了幾步,卻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追,大雪掩蓋了足跡,看不清方向。
他站了好半天。
直到兜里的手機不停震動,司機慌裏慌張地問少爺在哪兒。
他懨懨地往回走,心想,下次再見到人,一定要快點上去認識。
可是,他沒有想到,那已經是他出國前最後一次見到小女孩了,那段日子,他去那裏的街角蹲守過很多次,始終沒見到她來。
有一天,他終於忍不住,跑去貧民街道一家家的問,才知道,那對母女倆已經搬家了。
那些鄰居都說:“她們搬家搬得很匆忙,不知道是在躲債還是在躲人,總之也沒有人知道她們去了哪兒。”
少年秦曜,就那麼錯失了他的女孩。
那年秦曜還只有十四歲。
後來秦曜出了國,在異國他鄉,因為家裏的經濟實力足夠強大,他並沒有和別的留學生一樣活得十分窘迫,而是依然過着富足的生活。
他走在街道上,也經常看見路邊的流浪漢蜷成一團,旁邊一隻狗,一隻碗,等待着人救濟。
秦曜經常沉默地將錢放進去,腦海里不知為何,總是想起幾次見到小女孩的場景。
秦曜很後悔,在第一次見到那個小女孩的時候,沒有把她護在身後,擋一下。
秦曜也很後悔,第二次見到那個小女孩的時候,沒有給她買一串糖葫蘆。
秦曜更後悔,第三次見到小女孩的時候,沒有給她買哪怕一包薯片。
在國外呆了幾年,秦曜雖然對這件事情耿耿於懷,可是也漸漸的就淡忘在了心裏。他學成歸來,人人都巴結,人人都驚嘆,說是秦氏有史以來最優秀的繼承人。
彼時的秦曜意氣飛揚,志得意滿,去見了爺爺和外公之後,便去了一場聽說是本地新崛起的富豪鍾家舉辦的宴會。
他對這種宴會一向是漫不經心,只是,他剛從國外回來,需要見一下這些世交的叔叔伯伯,認識一下臉。
所以他去了宴會以後,也只是拿着酒杯,沒什麼表情地坐在一邊。
觥籌交錯,燈火通明,旋轉樓梯上,聽說是鍾家的千金大小姐下來的時候,人群一片巴結和奉承,他感到無聊,穿着名牌設計師親手縫製的禮服的孟詩萱在他眼裏,絲毫掀不起波瀾。
直到他抬起眼眸,看見角落裏鍾家的千金大小姐的閨蜜喻思雪,正拿着一杯紅酒,猛地往一個纖細的背影身上潑去——
那背影那麼熟悉,即便過了幾年,也深深印在他腦海里。
他眼皮子一跳,登時就站了起來,大步流星往那邊走去,臉色沉沉,帶着幾分怒意,又有幾分久別重逢的鮮活。
他找到她了,竟然是在這種場合。
他憤怒、高興、又心疼。
“喻家大小姐,在這種場合上欺負人,不太好吧。”他面無表情地將少女一把拽到身後。
喻思雪一剎那看見他時,頓時亮起來的目光,他完全忽視。
他只匆匆轉身,將外套脫下來,披在少女身上,他看着少女雪白的側臉,心頭微跳。
可是叫做鍾悠悠的少女,那個時候低着頭,垂着眸,看也沒看他一眼,表情淡漠地說了聲“謝謝”,便轉身朝着洗手間走去。
秦曜看着她的背影,有幾分失落。
他走到洗手間那邊,躊躇地打算等着少女出來,時間像是一瞬間回到了多年前的雪天,他忐忑地構思着開場白,像個毛頭小子,耳根發燒。
可是,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了別人的八卦。
那些人說,鍾悠悠之所以在宴會上鬧,是因為喜歡上姐姐的未婚夫時之棠。
那一瞬,秦曜臉上的笑意緩緩凝固,心臟直直往下墜落。
……
之後的很多年,秦曜都不止一次後悔,如果在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見到還是小女孩的鐘悠悠時,他伸出那隻手,握住她的手,事情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但是一切都沒有如果。
他眼睜睜看著鐘悠悠在家裏不受寵,眼裏光亮逐漸暗淡,又自暴自棄地叫了一群朋友去酒吧。
他一條一條街地找過去,終於在角落裏找到鍾悠悠,將她背到背上,護着她回家。
她爛醉,連他的名字都叫不出,還以為他是個好心的司機。
秦曜將少女的頭放在自己膝蓋上,用手心的溫熱擦去她額頭上的汗水,聽她抱怨沒有人喜歡她,只能苦笑。
她和職高的一群女孩子玩,惹上混混那天,他放棄了十分重要的會議,一路疾馳,闖了紅燈去到她身邊。
最後發現只是虛驚一場。
生意賠了,但幸好她沒事。
那時他剛回國,事業也不穩固,老爺子不止一次罵過他,說他一向優秀,怎麼就玩物喪志,為了一個女孩耽誤這麼多事情。
秦曜一聲不吭。
他能做的,只是為她出席每一次鍾家舉辦的宴會,以免在宴會上她又和孟詩萱發生衝突。
倘若他在場,他就可以護着她。
可她一直沒有注意到他,她把他當做一個非常好心的哥哥。
秦曜不知道自己能一直這樣陪伴她多久,他也明示暗示過心跡,但女孩不為所動,甚至,在他過分袒露心思之後,還不動聲色地試圖遠離他。
冷漠起來的她可真冷漠。
秦曜……如此,只能將所有的心意埋在心底,守在她身邊。
高考那天,下了很大的雨,秦曜在考場外面撐着傘等她,見到她考完出來以後在大雨中哭得崩潰,因為那個時候的她,已經走上了歧途,為了和孟詩萱爭,賠上了很多東西。
秦曜心裏像是被剜過,沉默地撐着傘陪在她身邊。
秦曜以為會這樣一輩子,直到,自己送她踏上婚姻的殿堂,將她交給另外一個她深深喜歡的男人手裏。那個男人未必有自己對她好,但那個男人會讓她心動,而並非自己這樣,像是她看不見的影子,偏執地站在她身後,等她回頭。
可萬萬沒想到,就在他出國那段日子,事情急轉直下——
他火急火燎地回來后,她的人生已經徹底被毀掉了。
秦曜從來沒見過那麼傷心難過的鐘悠悠,那是她第一次在崩潰無力的情況下,抱住了他,他摟着女孩,雙眼猩紅,發誓會為她奪來她想要的一切,為她報復所有她想報復的人。
於是後來的結局悲慘,鍾悠悠死了,而他鋃鐺入獄。
鍾悠悠短暫的一生,全由秦曜陪伴着度過,他從天之驕子變成了階下囚,整個z市鬧得腥風血雨,而他並不後悔。
如果非說有什麼後悔的,那便是當他還是個少年的時候,他並不懂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心中情緒震蕩,像是中毒一樣的心情是什麼。
他當時如果知道那叫做痴戀的話,他不會猶豫,他會立刻走上前,將她帶走。
再後來,秦曜在獄中度過,那是寂寞的,長長的,彷彿看不到盡頭的日子。
他做夢,夢見上天給他一個願望。
於是他貪婪地許了願。
他希望——
他的女孩能有下一世,她能普普通通長大,擁有健康和睦的家庭,幸福快樂,健康順遂。
他希望他的女孩能得到她本應得到的一切,受到所有人的寵愛,她原本就應該綻放出她本有的光芒。
如果再卑微點,他還希望,再給他多一個願望,希望他的女孩,能回頭看見下一世也守在她身後的他。
他又覺得自己太貪心。
倘若最終只能實現一個願望的話,那麼,最後一個,他可以劃去。
只要她平安就好。
那個夢很長,長到秦曜有些恍惚。
再度睜開眼睛,他迷迷糊糊的,又在一場觥籌交錯的宴會上。
他正在挨老爺子的訓,兜里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他彷彿丟了上一世的記憶,但彷彿又有一些什麼求不得的執念深重在腦海里。
他摸出電話,那一瞬間狂喜。
……
電話屏幕上閃耀着三個字,是他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