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
“這個人,很可能是蓬萊覆滅的禍源!”
淺如玉震驚地盯着林秀木,再度搖了搖頭,道:“尊主,我以性命擔保,蓬萊之禍,絕對與他無關。”
林秀木盯了她片刻,唇角極慢極慢地浮起一絲苦笑。
“是么。”
他竟是沒有繼續逼問,只返身掠向東面,追上了其餘門人。
淺如玉抱着樹繭,愣怔片刻,知道尊主並沒有真要趕她走,便收斂了情緒,急急追上眾人。
再行一程,林秀木忽然沒頭沒尾地自語:“怎麼可能呢?”
蓬萊的輪廓,遠遠出現在視野之中。
親眼見證過蓬萊之禍的林秀木,不禁長長呼出一口濁氣,這一霎那的感受,恍若從地獄回到了人間。
“尊主,”有門人小心翼翼地發問,“蓬萊,當真安穩了么?”
林秀木雙目發空。
原有十分篤定,此刻一分也不剩了。
“安穩這個詞……也許,要永遠離開這個世間了。”林秀木輕聲喟嘆。
雖未身處其間,但以林秀木的敏銳,已然嗅到了驚濤覆頂之前的水汽味道。
林秀木正要加速前行,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了“噗噗噗”的破風聲。
這個聲音彷彿自帶着畫面感,不必回頭看,腦海里就會自動浮現一隻長毛胖子在天上飛的樣子。
回頭一看,果然。
“居然追上了?”林啾吃驚地薅了下斗龍毛茸茸的大腦袋。
她身上有傷,整個人有些昏沉,行在無邊無際的海上,完全無法分辨速度究竟怎樣,直到現在她才後知後覺發現,斗龍居然悄悄晉階了。
魏涼扯了扯唇角,涼涼地說道:“百葯峰那滿山聚靈姝,不知還剩幾何。”
他說一個字,手便不輕不重在斗龍腦袋上敲一下。
斗龍便瑟縮一下。
林啾:“……”所以她的狗子趁主人不在啃禿了隔壁的山?
她相信百葯峰的小何長老一定很想嘗嘗狗肉煲。
……
林秀木看清來者,眸中清晰地劃過了極複雜的情緒。
“魏劍君是要到蓬萊作客么?”他溫和地問道。
魏涼毫不客氣:“來看蓬萊覆滅。”
一聽這話,蓬萊眾人立刻怒目而視。
林秀木抬手,制止身後任何議論聲。他掠前一步,落到魏涼麵前,好脾氣地道:“眉雙被困於梧木蒼穹之中,蓬萊暫可免於浩劫。魏劍君想看煙火,恐怕得千年之後。”
“你有空自欺欺人,不若回頭看一看。”魏涼唇角浮起半抹笑容。
林秀木瞳仁驟縮,驀地回頭。
只見視野中已有龜殼那麼大的蓬萊,清晰而堅定地晃了兩晃!
就好像一隻龜正把龜足從殼中探出來,頂起了龜殼。
林秀木倒抽了一口涼氣,顧不上魏涼夫婦,當即全力施展修為,向著蓬萊瞬移而去。
蓬萊門人竟無一人退避,個個跟在他們的尊主身後,全力掠向那座海島般的仙境。
蓬萊的震蕩更加劇烈。
林啾臉色變冷,眉頭蹙了起來:“該不會就是這一次……”
話音未落,一聲極悶極重的悶雷聲,不知從何處碾來。
剎那間,所有人一齊目睹了一幕奇景——
只見那無邊的海洋,忽然之間開了花。
親眼見證這一刻的人,只覺大腦瞬間空白,一時之間,竟是無法組織任何言語來描述眼前究竟看到了什麼。
前一刻波光凜凜的靜謐洋麵,后一刻極詭異,極不合常理地隆起了一座座海嶺,凹下一道道海谷。
以蓬萊為圓心,奇異的同心圓圖景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蓬萊就像是花心,突兀而無聲地隆起的海嶺就像是圍在花心周遭的花瓣邊沿,一圈一圈,向著無邊無際之處,蔓延。
一浪更比一浪高,視野盡頭海天交接之處,隆起的海嶺彷彿已倒吊在了天上。
這一幕其實只持續了極短暫一瞬。
再下一刻,恐怖的轟鳴聲響徹海上與海下,像是星球發出的嘶鳴。
聲浪席捲過之處,海的短暫凝滯被打破,海嶺轟然砸落,填平了海溝。白浪翻騰,整個海洋彷彿密密挨挨地裝滿了白色銀魚,正在爭先恐後往水面之上飛躥。
整個海都瘋了。
“來不及了。”林啾的心彷彿被一個大浪打落谷底。
“是啊。”魏涼道,“這股力量,足以擊破邊界。”
“是‘尊主’……”林啾眸中浮起苦笑和恍然。
人的大腦就像是殺毒軟件一樣,一旦把某個人列入了“白名單”,每次掃描就會自動略過他。
蓬萊仙境是林秀木的父親、蓬萊老尊主一手開闢出來的,所以從來也沒有人懷疑他會對蓬萊不利。
其實只要能想到是他,一切事情就會變得十分明朗——
能夠悄無聲息進入蓬萊靈樞的人只有三個,第一次震動發生時,林秀木在外維持秩序,讓眉雙進入靈樞查看,那麼,當時身處靈樞內,引發了變故的人,還能是誰?
淺如玉的通靈之術根本無法感應不滅印痕,以兩枚不滅印痕為餌,將林秀木引至中原,分明是調虎離山——調走了虎,留在山中的是誰?
眉雙與淺如玉都是一心向著蓬萊的人,讓她們二人不惜撒謊犯錯也要維護的人,還能是誰?
與此同時,飛掠在最前方的林秀木被門人死死拽住。
“尊主!來不及了!”
那名同是劍君級的門人眸光冷凝,道:“尊主,您必須留下來主持大局!屬下定會將老尊主平安救出!”
說罷,他縱身一掠,身後帶起一道綠焰,以劃破虛空般的速度俯衝向蓬萊——竟是燃燒了神魂。
此刻,蓬萊開始崩塌。
那一方仙境中,無論玉樹瓊花,華台美池,還是那裊裊仙霧,都無力逃脫,它們翻卷着,向著毀滅發生的核心處坍塌而去,彷彿那裏是一個黑洞。
任何事物,都無法逃脫。
那位燃燒了神魂的門人,無聲無息便消失在災禍之中,一星水花也沒有濺起來。
林秀木呆若木雞。
倘若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願意飛蛾撲火。但此刻,他已清楚地意識到,眼前的覆滅,根本不是人力可以阻止的。
莫說人力,便是有神仙在此,亦是無力回天!
這一刻,沒有人哭。
那枚黑洞發出陣陣呼嘯聲,瞬息之間,整處仙境就像是薄薄的紙片一樣,被無情地撕裂,吞食。
再一眨眼,蓬萊仙境已不復存在。
但毀滅仍未停止。
吞噬一切之後,黑洞爆開了。
道道黑色虛空裂紋張牙舞爪,向著四面八方急速蔓延,所經之處,空間被劃破,觸碰到的一切活物絕無生理。
黑球瘋狂膨脹,看漏一眼,便讓人幾乎認不出眼前巨|物。
毀天滅地的轟隆聲中,林秀木的聲音顯得異常平靜:“門人聽令,全力後撤。”
魏涼冷眼掃過,刺破無名指,將三粒血珠彈在了束住眉雙的樹繭上。
林秀木神色無比複雜,手中掐訣,收起梧木蒼穹,然後把樹繭中落出來的眉雙緊緊攬在懷中,用自己的身軀護着她,以防魏涼對她下手。
“林秀……”
眉雙盯着林秀木的眼睛,視線逐漸凝固了。
他的眼神不再像往日那般溫吞平淡,此刻,他的神色悲涼絕望,眼中倒映着一枚吞天噬地的大黑球。
眉雙倒抽一口涼氣,緩緩轉頭。
“怎麼會,怎麼會是現在!不,不可能,怎麼會……”
她驚恐地迴轉過頭,盯着林秀木的眼睛。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明明答應了我,他說會等我的,他說他是最不願看見蓬萊出事的人,他明明比誰都要心焦,他為什麼不等我,為什麼不等我……”
林秀木的聲音一下子滄老了十歲不止:“所以眉雙,這個害得蓬萊覆滅的人,真的是父親?”
眉雙痛極,生生漚出一口心頭血。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無能,都是我沒能取回不滅印痕……”
“沒有用,”林秀木的聲音平淡冷靜,“他並不知道你失敗了,但他還是毀了蓬萊。眉雙,從一開始,你就沒有任何機會。所以,你所有的犧牲和維護,毫無意義。”
林秀木冷冰冰地戳破了真相。
眉雙難以置信地搖着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黑色的虛空裂紋正在飛速逼近。
“淺如玉,”林秀木淡聲吩咐,“你等速速撤離,去找王衛之,求幾粒髓玉花種,讓蓬萊之花繼續存留於這個世間。”
“尊主!”眾門人痛心疾首。
“走。”林秀木聲音不大,但他的神態和語氣,令人不敢生起一絲抗命之心。
淺如玉紅着眼,帶着眾人飛速後退。
破碎歸墟邊緣,只餘四人一狗。
“傳送陣,通往哪裏?”魏涼的聲音淡漠依舊。
眉雙身體一顫。
林秀木也蹙起了眉頭。
魏涼唇角微挑,毫不留情地向著林秀木冷笑:“事到如今,你該不會以為自己還有能力解決這件事情?”
轟鳴聲中,林秀木的沉默自成一小方天地。他的自尊和驕傲,絕不允許旁人插手蓬萊內部事宜,可是……
終於,他頹喪地嘆了口氣,道:“靈核中樞的確有傳送陣,通往洋底三千丈之下。當初……是家父一手建成,我也從未想過其中有什麼深意。”
魏涼與林啾對視一眼:“走。”
斗龍大飛毯呼呼地扇着四條胖腿,義無反顧地撲向不斷膨脹的黑色巨球。
“啾兒,不要勉強。”
“不會。”
林啾平抬起一條胳膊,只見她的指尖凝出一朵朵金蓮,像是被一條細細的金線串起的珠鏈般,她輕輕揮舞手臂,那一串越來越長的金蓮便像綢帶一樣,無比曼妙地在空中飛旋。
金光明滅,炫彩流淌。
華美至極的蓮緞掠過之處,破碎的虛空黑紋像是被橡皮擦去一般,抹除得乾乾淨淨,不留一絲痕迹。
蓮緞越來越長,帶着道道炫美的金光,搖晃着,鋪灑向四面八方。
跟在後方的林秀木和眉雙目瞪口呆,愣愣地望着這夢幻般的一幕。
蓮緞飛掠,空中處處殘留着蓮影,眉雙忍不住抬起手,碰了碰那泡沫般的絕美幻影,然後目光順着蓮緞,投向林啾,目中難以抑制地流露出了欽羨之意。
破碎虛空清理得很容易。
林啾的臉色卻更加凝重了。
“他把絕大部分力量引向了邊界,”她垂頭望着白浪滔天的大海,聲音低沉冷靜,“下海,準備迎接地獄吧。”
她的語氣極富感染力,像是命運之口正在冷冷地宣刑。
林秀木和眉雙只覺喉頭被冰冷的氣息梗住,僵硬地點點頭,墜向翻騰的大洋。
魏涼凝視妻子片刻,緩緩伸出手,攬住了她的肩膀。
“啾兒,有我。”
她回過頭來,冰霜般的神色迅速消融,眼一彎,唇一翹,神神秘秘地對他說道:“要不是有你,我早就撒丫子逃了。”
“啊。”魏涼不禁嘆息出聲。
他的啾,可真是……一言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