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7
等婚禮的精修錄像做好,寄回到帝都市,已經是11月初。
滿街金黃的銀杏,梧桐巴掌大的葉片開始蜷縮乾枯,秋色像是被烘烤過一樣。
那天大家正好聚在秀椿街吃飯,唐予池在,李侈帶着女兒迪迪也在。
天氣微涼,他們點了個火鍋在家裏吃。
靳浮白的手機放在桌面上,有新消息進來。
震動時,桌面上的薄瓷小碟上疊着筷子,跟隨手機震動,發出清脆聲響。
靳浮白垂頭,屏幕上顯示着快遞派送提醒的字樣,也是在這時,門口傳來叩門聲。
快遞小哥敲一敲敞開着的房門,探頭進來:“靳浮白先生在嗎?有您的快遞。”
“在。”
“本來想放在門口的。”
快遞小哥抱着一個大箱子走進來,很熱心地說,“我看門開着,就想着給您送進來。”
這附近老人住得多,快遞小哥都很熱情,有些體積大或者重量沉的快遞,他們都會幫忙送進院子裏。
“多謝你。”
靳浮白趕緊起身走過去,接下快遞,簽好名字,再次禮貌同快遞小哥道謝。
很大的箱子,幾乎像是買了台烤箱一樣。
靳浮白這人,從來不網購,向芋也就很好奇地湊過去,問他是什麼。
拆開才知道,是婚禮錄像的光盤。
比起存在電腦里的視頻文件,他們更喜歡光盤。
所以婚禮的錄像應他們要求,被定製成光盤形式。
做了兩套,一套用來觀賞,一套用來收藏。
別人的婚禮錄像都是只有婚禮當天的,頂多再剪進去一些新郎新娘、伴郎伴娘準備婚禮時的花絮。
靳浮白定的這份錄像,整整跟拍了他們半個月。
也許是為了配合在愛爾蘭舉辦婚禮的這個主題,盒子是灰白色,材質特別,用了仿中世紀裝修的浮雕設計,花紋凸出。
兩隻大盒子放在桌子上,像是切割了兩塊城堡牆體帶回來。
每套15張光盤。
每張光盤一個小時。
記錄了他們在愛爾蘭的那段時光。
靳浮白把沒拆封的那套放在擺滿電影光盤的架子上,和《鐵達尼號》挨靠在一起。
本來那天只是一起約了午飯的,但收到光盤,駱陽、李侈、唐予池都起着哄想看。
火鍋又沸騰過幾輪,沒人再有心思進食。
一群人索性收掉餐桌,端了茶點坐到客廳里,放錄像看。
畫面最開始的一幀,是大家到了愛爾蘭的第一晚。
離婚禮還有幾天時間,主客都十分放鬆,那天晚宴,最引人記憶的是,餐廳擺放了一套10層的香檳金字塔。
酒店餐廳燈光璀璨,向芋穿了很普通的牛仔褲和短袖,笑着站在靳浮白旁邊。
短袖外面披了一件襯衫,也許是靳浮白怕她冷,加給她的。
李侈是那天負責開香檳的人。
難得地,他又像過去一樣,穿了一套寶藍色西裝,戴着黑鑽戒指的手一揚,拎着復古造型的香檳刀,扭頭故意問靳浮白:“靳哥,這酒可不便宜,開多少?”
靳浮白笑笑:“全部。”
他那樣子,很像是當年拉着向芋去聽音樂會時,張揚,興緻明顯,眉眼間有不自覺的愉快。
想一想,音樂會事件是2013年初。
一晃眼,他們已經熱戀了如此多的年頭。
香檳是向芋想要自己倒的,但10層的香檳杯,摞得實在太高。
向芋總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踩着椅子去倒酒。
唐予池這種發小,一看就是塑料情誼,還真起身,拖着椅子往過走:“向芋,你站椅子上,你那個頭肯定夠不着,別回頭把香檳給碎(cei)了!”
沒走兩步,被唐母揪着耳朵拽回去。
錄像師傅給了個特寫鏡頭,正好拍到唐母用她精緻的手包砸唐予池的後腦勺。
唐予池靠坐在沙發里,看到這兒,撇嘴,同身旁的人說:“我媽真是的,也不給點面子,那麼多人呢......”
他扭頭,發現坐在他旁邊的人,是李侈。
沙發算是大的,實木雕花,又因為向芋總是磕磕碰碰,換了一次軟墊。
淺灰配鐵鏽紅,撞色,倒挺好看。
李侈就倚着一方鐵鏽紅的抱枕,抱着迪迪,坐在一旁。
他本來是在幫迪迪剝橘子的,聽見唐予池的話,也有些尷尬,但還是接了一句:“也是。”
唐予池和李侈,都是常出入靳浮白和向芋這處住所的人,常會碰面,卻是從不寒喧。
彼此都知道,沒什麼好說的。
關於唐予池前女友和李冒混過的事情,李侈是知道的。
那時候李家風頭正旺,李冒過於囂張,是捧高踩低一等好手,女人也多。
給花錢花得最大方的,就是唐予池的那位前女友,安穗。
本來李冒和什麼人在一起,李侈是不干涉的。
但那陣子唐予池每天都去他的場子,經理給李侈打過電話,說唐家這位少爺,背景也不算太一般,而且每次來都好像找人似的,先要溜達一圈,才包個卡台喝悶酒。
再加上李冒那陣子總在推脫安排在場子裏的酒局,說是跟着他的那女的不喜歡去,李侈總覺得,這裏面有貓膩。
查一查果然發現,跟着李冒的安穗,就是唐予池前女友。
還不是正常分手的,是被綠分手的。
安穗最開始跟着的人,不是李冒,但現在她跟李冒混在一起,這事兒搞得李侈挺頭疼。
圈子裏,李冒名氣當然沒他李侈大,可要是算起來,好事兒不往他李侈臉上貼金,壞事兒肯定都算在他頭上。
說起來連李冒的名字都不帶,得說,那混賬是“李侈表弟”。
最頭疼的也不是這個,李冒這個王八蛋每年惹下的事情,十根手指都數不清。
要命的是,李侈查到的消息里,唐予池和向芋關係不錯。
向芋是什麼人?是靳浮白親口承認的“嫂子”,這事兒給李侈一直壓在心裏,不敢聲張,默默盼着李冒趕緊把那女人玩膩了,免得他提心弔膽。
不過到底是東窗事發了。
李侈還記得因為這事兒,向芋和靳浮白吵了一架。
靳浮白倒是沒為難李侈,只不過語氣涼颼颼的說,李侈,你還真有個好表弟。
好在靳浮白和向芋很快又和好,李侈才放心下來。
後來和向芋走得越來越近,也慢慢沒了那麼多隔閡。
不過對唐予池,李侈不太主動搭話。
倒也不是什麼別的原因,是他覺得,唐予池大概不樂意搭理他。
兩人在愛爾蘭,靳浮白和向芋的婚禮上。
李侈是司儀,唐予池是伴郎。
婚禮前的幾天酒宴,兩人也都坐在同一桌,只不過一直沒有交流。
唯一的交流,是回國前的最後晚餐。
李侈和唐予池都喝多了,暈乎乎離席,回房間剛好同路。
起初兩人都硬撐着面子着,誰也沒表現出自己喝多,坐過一程電梯,剋制不住了,雙雙奔往男廁所。
兩人在廁所門口撞在一起,吐了個稀里嘩啦。
一個吐了對方滿鞋,一個把自己手機掉進了對方嘔吐物裏面......
這事兒太過丟臉,這倆一直不準備和對方有交集的人,吐過清醒后,默默整理好了衛生,然後表情極其不自然地約定,不會和其他人說。
有過一次共患難,回國之後再見面,也算是能說幾句話。
電視裏的錄像還在放着,唐予池頓了幾秒,才狀似不經意地找話,打破尷尬:“橘子甜嗎?”
“挺甜的,你來一個?”
李侈主動把裝了橘子的膠袋遞過去,唐予池摸出一把砂糖橘,道謝。
隨後,唐少爺看一眼電視裏的錄像畫面,和李侈吐槽說,這向芋真是,都讓靳哥給慣壞了。
畫面里,向芋正被靳浮白抱起來,往擺成金字塔形的高腳杯里倒酒。
唐予池說完,李侈還跟着點頭,說靳哥以前在他場子裏,別人坐他邊上他都不願意有人挨着他近,沒想到居然會這麼寵老婆。
“那不怪靳哥,向芋從小就像個猴兒似的,可沒形象了,上學時候還會□□呢......”
堆積在兩人之間的偏見與矛盾,在這幾句聊天裏,算是瓦解。
但向芋聽見了唐予池的吐槽,她當即把錄像暫停,拎了沙發靠墊,繞客廳三圈追殺唐予池。
“唐予池你有沒有良心?要不是你發信息說你在校外遇見了劫路的差點被打死,我會□□??!”
“你放屁,你自己想吃校外章魚小丸子那次,體育課不也□□了嗎!你忘了?”
向芋當然不樂意自己的陳年往事被當著靳浮白的面抖落出來,氣得當即炸毛,拖鞋都丟出去一隻,為了打她的狗發小。
靳浮白眼含笑意地看着向芋,見他的姑娘沒佔下風,才問李侈:“矛盾解開了?”
“能有什麼矛盾,還不是李冒過去惹的禍?”
“最近去看過他們?”
李侈沉默半秒,才開口:“看過,裏面生活條件肯定是不好,我瞧着一個個的都瘦了不少,也行,敢做犯法的事兒,就得受制裁。”
他和靳浮白說,人這一生,真的說不清。
以前李家老一輩家長看不上李侈,覺得他沒野心,整天就知道瞎玩,拋去八面玲瓏會說話,也沒什麼優點。
但礙着他是跟着靳浮白的,也就沒大管他。
可後來呢,一着出事,家族裏那麼多被牽連的。
偏偏李侈這個只知道吃喝玩樂買鑽石的紈絝,對那些事情一問三不知,倒免了牢獄之災。
而李侈的奶奶,本來老人身體不算特別好,正趕上李家出事的前幾年,得了阿爾茨海默症,後來嚴重到,連牙刷和梳子都分不清。
家裏出事時,她沒跟着着急上火,門上被貼了封條時,老太太還天真地問,這是什麼?
反而是這樣,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在靳浮白的養老院裏,每天跟着合唱團瞎唱,昨兒還唱了《夕陽紅》。
你看,人這一生啊,有時真的說不清。
唐予池被向芋逮住,本來想要反抗,小時候他和向芋常常這麼鬧,他從來不把向芋當女孩子,摔跤決定不讓着向芋。
結果這次他剛準備反抗,餘光瞧見靳浮白正盯着自己,只能垂着頭,認命地挨了幾下。
唐予池護着頭:“向芋,你太卑鄙了,小時候打架就總當著你乾爸乾媽的面,結婚了就當著老公面,總找人撐腰!有能耐咱倆單挑?”
“誰跟你單挑。”
向芋把沙發靠墊一丟,坐回靳浮白身邊,“我就喜歡這種被偏愛的感覺。”
李侈笑着和靳浮白說,希望迪迪長大以後,可以像向芋一樣,樂觀開朗。
靳浮白瞄一眼睡着的迪迪,卻說,嗯,但她隨你,不會像向芋這麼美麗。
李侈:“......寵老婆也有個限度啊,靳哥!”
鬧了一會兒,錄像重新放映,稍微倒回去兩分鐘,畫面正好從城堡內部的景象開始——
餐廳的牆壁是一種銀灰白色,浮雕精美,有小天使的圖案。
也或許,那是兩個世紀前人們眼中的丘比特形象,在燈光下泛着微微的銀色。
那是一種舊時候歐洲人喜歡的塗料,據說他們用火燒過的葡萄藤磨粉,產生出來的顏料是一種帶有藍調的黑色,同白色顏料混合,會得到這種高級感的銀白。
餐布也是相應的銀白色勾邊,各方賓客坐在餐桌旁,含笑看着向芋想要倒香檳,身高又不夠的樣子。
靳浮白忽然單臂把人抱起來:“倒吧,夠高了。”
10層的香檳杯,不是一瓶香檳就能填滿的。
向芋垂頭問靳浮白,能行么?會不會很累?
“你倒你的,我來做你的梯.子。”
香檳傾入酒杯,緩緩化為瀑布。
酒香四溢,醇醇醉人。
那天晚宴的後來,攝影師舉着攝像機,去問每一個賓客的感受,問到了向芋,她有些醉意地看着攝像頭,說,我很開心,能嫁給靳浮白......
周圍是一片哄堂大笑,有人起鬨說,嫂子,婚禮還沒開始啊,還有好幾天呢,這麼迫不及待?
這群看熱鬧不怕事大的,想要套路向芋多說些什麼。
向芋醉酒的腦子不靈光,一瞪眼睛,眼看着就要反駁。
靳浮白從她身後伸出手,輕輕捂住她的唇,把人往懷裏一攬。
他對攝影師和周圍的人說:“你們也真會挑人,我家女王也敢套話。你們敢,我不敢,真讓她說了什麼丟臉的,回頭醒酒,我可能吃不了兜着走。”
說完,把人打橫抱起來,丟下一句,先回去休息了,明天見。
就抱着人大步走了。
看到這兒,李侈嚼着橘子說,媽的,看得我都想再婚了。
向芋窩在靳浮白懷裏,盯着電視愣了一會兒,眉心攏起,又復鬆開。
她扭頭問他:“那天晚上怎麼回去的,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你醉了。”
“我以為香檳不會醉呢。”
向芋酒量還不錯,喝幾瓶啤酒都是沒什麼問題的,可能因為香檳之後又喝了紅酒,摻着,那天還真是有點暈。
回憶起來,只能想起她在卧室里醒來,睜眼看見牆上巨大的油畫。
那晚其實是溫馨的,他們藉著酒意做了一場,然後又在半夜,穿好衣服,溜去廚房吃東西。
賓客里有老人和小孩,靳浮白安排得很是妥貼,擔心會有人餓,廚房裏隨時備着吃的。
他們溜進廚房,只開了一盞仿蠟燭造型的夜燈,在昏暗燈光里,熱了一份當地特色的燉肉,還有炸魚薯條。
晚風從半開着的窗口慵懶拂入,燉肉的香味瀰漫廚房。
很多新娘在婚前都會嚴格控制飲食,但向芋沒有這個擔憂,她用勺子舀起一塊羊肉,放進嘴裏,舒適地聳肩眯眼。
她很瘦,靳浮白喜歡看她大口吃東西的樣子。
他轉身出去,找到一包濕紙巾,扯出一張,動作輕柔,幫向芋擦掉嘴角湯漬。
向芋捏了炸魚薯給他:“你也吃。”
她手裏的炸魚薯是半塊,上面留着明顯的牙印。
靳浮白也就笑着對她面前的餐盤揚了揚下頜,問她,那麼多呢,只捨得給我一半?
向芋不承認自己摳門,臉龐乾淨,眼神明亮,一本正經地胡謅:“異國他鄉的,萬一有人想對你圖謀不軌呢,這塊我替你試過毒了的,放心吃。”
“那我不用等等看,會不會毒發?”
“哎呀不用了。”
向芋還需要用手舀羊肉吃,非常沒耐心地把半條魚薯往靳浮白嘴裏塞,“不用等不用等,香得很!”
靳浮白以前對這些油炸小吃沒什麼興趣,吃東西都喜歡清淡一些。
也許是向芋餵給他的魚薯格外好吃吧,他吃完半塊,還主動從她盤子裏搶了一條,把向芋氣得去咬他的嘴唇。
這姑娘不滿地說,我這嘴要是訂書機就好了,咔嚓咔嚓兩下,把你唇釘死,你就不能跟我搶吃的了。
靳浮白像沒聽見她的怨念,還和她打着商量:“羊肉不分我幾塊?”
他們可能是婚前飲食最放肆的男女了,深更半夜在廚房裏美餐,還很有情調地小聲放着音樂。
音樂是用向芋手機放的,她很常聽的一首曲子就是《鐵達尼號》裏的《MyHeartWillGoOn》。
那晚隨機播放到這首,兩個人都是一怔。
向芋當時正在保鮮冰箱裏翻餐后水果,剛摸出一盒小番茄,聽見熟悉的節奏,扭頭,突然嘆氣。
她說靳浮白我想起來了,你沒回來時,很多傳聞說你死了,死法還不一樣。
她說這話時,不經意間垂了眼瞼,看上去有些低落。
靳浮白不願她不開心,存心逗她:“我要真死了,你想沒想過再找一個?”
向芋說,沒有。
白日裏的喧嘩褪去,此刻廚房裏只有他們兩人。
窗外是分割整齊的園林,花草樹木都是左右對稱,在夜色里隨風隨雨,靜靜搖曳。
好像能聽到一點,大西洋的波濤聲。
但其實沒有,安靜中只有向芋在娓娓道來,說她那時聽聞噩耗,大膽地做了計劃——
如果靳浮白真的不幸身故,她也要戴着那枚粉鑽,永遠愛他,不會再嫁別人。
我沒有說,但我,一直在等你啊。
那夜多少溫馨,回憶起來,仍讓人心動。
可能是錄像里的情節,讓靳浮白和向芋不約而同想到那天晚上的情景。
他們對視一眼,用目光詢問對方,是不是你也想起了那晚......
氣氛很好,不過向芋還是把手伸進靳浮白的腰上,狠狠掐了他一把:“那天晚上是很美好,也不是你又做一次的理由!你知道我多丟臉,第二天我媽媽問我走路怎麼看起來有些累,還擔心我是不是穿高跟鞋不習慣!”
靳浮白有些理虧,任她下狠手,半句不反駁。
但向芋掐過人之後,又甜得像蜜糖,湊到靳浮白耳邊說,我那天雖然喝多了但也沒說錯,嫁給你我真是很開心的。
錄像播放到婚禮。
向芋問靳浮白,好像外國電影裏都是在教堂的,對着神對着主宣誓?咱們這種還算是中式的婚禮吧?
“我是覺得不用對神對主,也不用宣誓。”
靳浮白沉沉看着她,“你說一句你愛我,我就是你永生永世的信徒。”
婚禮的錄像被看了很多次,駱陽還有些懷念地摸着下巴回味過。
他說:“靳哥真是大方,愛爾蘭啊,一玩就是半個月,皇帝大婚都沒這陣仗吧?”
“和過去的皇帝比不了,皇帝大婚都是需要內外兼顧,是政事也是國事。”
靳浮白笑一笑,“我這是家事,目的里最重要的就是向芋開心,她開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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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夢社”守歲,已經是2021年的除夕。
也許是做生意的人記性都比較好,夢社的老闆在給向芋和靳浮白做熱巧克力時,把兩人認了出來。
她說:“哎!你們!”
語氣那麼自然,就好像向芋和靳浮白是熟稔的鄰居。
距離他們第一次來“夢社”,已經過去8年之久。
這裏還是和從前差不多,也許有些陳設翻新過,牆壁也重新刷白過,但仍然沒有咖啡,速溶的也沒有,想喝需要自己出門去便利店買。
有的只有熱巧克力。
老闆娘在這件事上,有她自己的堅持。
向芋也是第一次聽老闆娘說起,只供應熱巧克力的原因——
老闆娘和老闆初識,就是因為熱巧克力。
那會兒還是千禧年的冬天,“夢社”老闆娘獨自北漂,在工作上有了失誤,被公司辭退,蹲在街邊無助地落淚。
也是那一天,她遇見夢社的老闆,他給她買了一杯熱巧克力,說人生沒有什麼過去的坎兒。
老闆娘攪動着融化的巧克力,指一指樓上燃着篝火的天台:“後來我們熟悉了,就因為他總給我煮熱巧克力,我胖了十多斤,我就跟他說,你把我喂胖這麼多,我也找不到男朋友了,怎麼辦?”
夢社老闆說,那我當你男朋友吧。
這段往事令人動容,最打動人之處在於,此去經年,老闆和老闆娘的感情還那麼好。
樓上傳來一陣熱鬧,是有人鼓動老闆唱歌。
老闆是個面相普通的男人,也有點中年人的小帥在裏面,看樣子,性格比老闆娘內向一些。
他被起鬨着,也就接過大音響的麥克風,唱了一首很老的歌,周傳雄的《黃昏》——
“依然記得從你眼中滑落的淚傷心欲絕,
混亂中有種熱淚燒傷的錯覺......”
老闆歌唱得挺不錯的,但老闆娘卻嫌棄地扶額:“又是這首歌,從我跟他談戀愛開始,現在兒子都已經初中了,他就只會這一首歌!”
向芋沒忍住,笑起來,扭頭對靳浮白說:“你還記得么?當年喜歡吃巧克力的那個小男孩,現在已經初中了。”
靳浮白當年來時,所有注意力都在向芋身上,對其他事情只留下淺淡印象。
想了想,才隱約記起,確實是有個小男孩,他還跟人家那兒誆來過一個仙女棒煙花。
熱巧克力被裝在馬克杯里,散發醇香。
“巧克力不要你們錢啦。”
老闆娘看一眼向芋手上的鑽戒,輕揚眉梢,“是訂婚了,還是已經結婚了?”
向芋笑起來,眼裏露出一些溫柔的愉快:“已經結婚小半年了。”
“可能是歲數大了,我現在啊,就只喜歡溫情的、甜的場景。前些天收拾屋子我還想呢,要不要把你們的照片撤下來,在我看來那真的很遺憾,但幸好我懶一些,放那兒沒動,能看見你們倆在一起真好。”
除夕的“夢社”還是不乏形隻影單者,靳浮白習慣性地緊握着向芋,和她十指相扣。
他們被老闆娘邀請着在天台上坐到了一桌,老闆和朋友們抬來兩箱啤酒,有一箱是果味的,適合女性喝。
夜幕掛着一輪玲瓏月,幸而是遠郊,篝火還能燃,煙花也能放。
街上有孩子放了鞭炮,噼里啪啦的,熱鬧得聽不清楚身邊人說話的聲音。
風裏裹着爆竹味,靳浮白幫向芋把毛毯裹緊,在她耳旁問:“要不要喝啤酒?”
向芋搖頭:“你喝吧,回去我開車。”
記憶里向芋對於啤酒還是挺喜歡的,夏天天氣熱時,她也會喝一點。
不過她說不喝,靳浮白也就沒再問,還以為她只是今天不想喝。
“夢社”老闆熱情地問靳浮白:“兄弟,喝幾瓶啤酒吧?”
“不了,謝謝,回去還要開車。”
“你老婆開不了嗎?喝點唄?”
靳浮白笑着:“她也能開,不過回去時太晚了,不讓她開,免得挨累。”
老闆娘就打老闆幾下,說,看看人家的老公,多知道心疼人!
回去路上,向芋在副駕駛座位里睡著了。
距2013年已經8年,這條路路比從前好走不少,路燈也明亮,周圍不再荒涼。
偶爾有新城聳立着高樓,招商廣告鋪了百米之長。
靳浮白戴着戒指的手輕輕扶在方向盤上,偏頭看一眼熟睡的向芋,突然記起,快到她經期了。
他把暖風調高一些,本來無意吵醒她,但他的手機響起信息提示,驚醒了向芋。
她半睜開朦朧睡眼,又閉上,慢吞吞伸手從包里摸出手機按兩下。
屏幕沒反應,向芋才反應過來,這是自己的手機,玩遊戲玩得,早已經沒電自動關機。
“沒什麼要緊信息,不用看,你睡。”靳浮白說。
“不睡了,陪你一會兒吧。”
向芋坐直,摸出靳浮白的手機按亮,“你堂弟發來的,要看嗎?”
車子行駛在高速公路上,一片燈火通明。
更遠處的地方是黛色善行輪廓,層層疊疊,顯露出一些冬日光禿樹榦的影子。
“幫我看看他說了什麼。”
“‘相關人員已入獄,祝堂哥新年快樂。’他說已入獄?什麼已入獄?”
向芋納悶地睜大眼睛,認真地又看了一遍,“誰進監獄了?”
靳子隅這個堂弟,做事目的性很強,挑在這個新年剛到的時間發信息過來,沒可能只是拜年。
靳浮白早有預感,聽向芋用未消睡意的倦嗓,迷茫讀出來時,他還是笑了笑。
怕向芋擔憂,他單手扶穩方向盤,握一握她的手:“別慌,是當年肇事的人。”
當年靳浮白車禍,憑藉駱陽那點微弱的人脈,又是在國外,根本找不到肇事者。
這事靳浮白沒再提起過,向芋也不好再問,只是每次生日許願,都要詛咒一遍,所有壞人都不得好死!
現在聽他說壞人被繩之以法,向芋很是開心。
她從羽絨服口袋裏翻出幾個盲盒,又是唐予池送給她的SonnyAngel,她說有這麼好的事情,肯定能拆出來限量版。
盒子打開,1月份官網剛宣佈發行的隱藏款,掉落在羽絨服上。
向芋舉起來給靳浮白看:“你看!果然就很幸運啊!”
是從來沒有過的運氣,向芋想,如果另一件事也能心想事成就好了。
她希望,經期不要來。
開回市區想,向芋有些汗意,拉開羽絨服:“怎麼暖風開這麼足?”
“快到你經期了,怕你犯老毛病。”
向芋手放在小腹上,張一張嘴,到底沒說話,眼裏卻是糅滿了溫柔。
正月初五,靳浮白的堂弟靳子隅來過一次。
向芋在秀椿街口見到他時,是沒反應過來的。
畢竟這位堂弟,她也只是在電視裏面短暫晃過的一幀里,見過瞬間。
那時她留意到褚琳琅嫁的並不是靳浮白,而新郎的模樣,她也只記得,自己很不甘心地認為那位堂弟綠了靳浮白。
他們同行的一路,靳子隅都在通電話。
向芋是聽到那句,“褚琳琅,什麼叫形婚你不懂?人我沒領到你跟前,你管我和誰吃過飯見過面?”,才頓了頓腳步回眸。
看清楚了身後男人的長相。
靳子隅很敏感,察覺到向芋的目光,也跟着停住腳步。
只是一眼,他就收斂了臉上的不耐煩,掛斷電話,滿臉笑容:“嗨,嫂子。”
向芋反應也算快,只短暫地怔忪,然後笑着同他打招呼:“堂弟嗎?什麼時候來的帝都市?”
那天靳子隅和靳浮白具體聊了什麼,向芋沒聽。
只聽到靳浮白送人出門時說,集團的事不用再找我。
正月初六,李侈來時,穿着一身西服,拎着車鑰匙進門,走得搖曳生姿,頗有幾年前春風得意的味道。
問其原由,原來是買了車子。
李侈說,靠自己賺錢買車,真他媽香!!
“什麼車啊?”
向芋抱起迪迪,問李侈:“你以前特別鍾愛的那款?”
她對車子並不敏感,只隱約記得,李侈以前車多,什麼顏色都有。
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會兒帝都市還有三輪車可坐,停在校區外面或者街口,一塊錢一位。
現在發展得日新月異,那天她還看見某公司旗下無人駕駛的外賣配送車在郊區做道路測試,不久后也許就要投入市場。
電動汽車掛着白配青色的牌照,滿街跑。
最初電動汽車做測試時,向芋坐在李侈場子裏,聽他說電沒勁,像是老年代步車。
結果李侈把車鑰匙拍在桌子上:“買的電動汽車!”
“你以前不是說像老年代步車么?”
“那不以前么,愚見,愚見!靳哥換車不也換的電動汽車?我想了想,覺得靳哥說得對,汽油是不可再生能源,還挺污染環境的,乾脆換個電動的,也挺好。”
向芋覺得這個世界真神奇,以前的敗家子們,現在都聊上環保了。
他們男人湊在一起要聊正事,聊車子聊工作,向芋乾脆帶迪迪出去玩。
早晨才下過一場輕雪,天色還未晴,稍顯悶悶。
向芋帶着迪迪去秀椿街玩了會兒蹺蹺板,怕孩子冷着,不敢逗留太久,買了熱奶茶往回走。
秀椿街是帝都市老街道,有些小衚衕,向芋帶着迪迪穿梭着衚衕回去。
小孩子都喜歡這些未知的新奇的地方,回到家裏還在興奮。
靳浮白和李侈坐在客廳,正喝着茶,就看見一大一小兩個姑娘,被風吹得臉頰粉紅,嘻哈笑着從門外進來。
“爸爸,靳伯父!剛才伯母帶我去衚衕里玩啦,特別有意思,還買了糖葫蘆!”迪迪捧着奶茶,一路小跑着進了客廳。
而靳浮白的目光早已經越過迪迪,看向他的妻子。
向芋拿着糖葫蘆,對靳浮白笑一笑。
她幫迪迪拆掉圍脖,很細心地叮囑:“迪迪,如果陌生人說,帶你去衚衕里玩,你不要去,除了伯父伯母和爸爸,誰說帶你去,都不要去?”
“為什麼呀?他們找不到賣糖葫蘆的爺爺嗎?”
向芋忽地收斂笑意,很嚴肅地看着迪迪:“衚衕很危險,在你長大之前,只有親人能帶你去,明白嗎?”
迪迪一怔:“伯母,會有壞人對不對?”
“對。”
這番母性的對話,落在兩個男人耳朵里。
李侈笑着打趣:“嫂子,你現在可很有嚴母風範啊,什麼時候準備要個孩子啊?”
向芋起初只是笑笑,但她表情里的欲言又止,成功讓靳浮白愣住。
她計劃了這麼多天,此刻真的有些得意,也就一臉得逞地看着他:“我早晨驗過了,兩道杠。”
靳浮白沒當過爸爸,也沒研究過驗孕試紙這種東西。
他還在反映這句話的意思,身旁的李侈已經吐出一連串的恭喜,然後十分有眼色地抱着迪迪跑了,給靳浮白和向芋留下了單獨的空間。
跑到門口,還順手拉走了剛回來、一臉莫名其妙的駱陽。
“哎哎哎,李哥,你拉我去哪啊?”
“拉你去看雪!”
“啊?雪不是早就停了嗎......”
“跟我走就對了,哪兒這麼多廢話!”
屋外人聲漸遠。
向芋故意說:“靳先生,這段時間要辛苦你自己解決一下生理問題了,媽媽是不能做的,對孩子不安全。”
靳浮白平時並不是一個情緒起伏很大的男人,他永遠優雅又永遠從容,向芋很少見他這麼興奮狂喜的時刻。
他甚至抱着她轉了一圈,不住地說著,向芋,辛苦了。
向芋搖頭,肚子裏的小生命讓她變得很溫柔很溫柔。
“靳浮白,我們會有很美好的以後,你會是個很溫柔的爸爸,我也會做一個慈愛的媽媽,我們的孩子會跟着駱陽在院子裏喂流浪貓,會在養老院裏學會尊敬老人,無論是男孩或者女孩,都會愛這院子裏春天的樑上燕,夏天的花,秋天的落葉和冬天的雪,他/她會愛這個世界,也會在愛里成長。”
因為,他/她的爸爸非常非常愛他/她的媽媽。
而媽媽,也非常非常愛爸爸。
靳浮白聽着聽着,忽然偏頭,抬手抹了一下眼瞼。
再轉頭,這男人眼眶泛紅,他把手小心地把手貼在向芋肚子上,溫聲說:“歡迎你,小傢伙,從今天起,讓我們一起愛你媽媽,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