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染少師劍:有友西來(一)
“咕嚕咕嚕……”
阿泰鎮後山的一處竹林之中,有一座木質滄桑,雕刻細膩的木樓。那樓身上刻滿蓮花圖案,線條柔和流暢,芙蕖搖曳,姿態宛然,若非其中有幾塊木板顯而易見乃是補上的,此樓堪稱木雕之中的精品傑作。
此時這精品傑作的大門口放着三塊石頭,石頭中間堆滿折斷拍裂的木柴,弄了個臨時的小灶。柴火上擱着個粗陶藥罐,藥罐里放了不少葯,正在微火之上作響,似乎已經熬了有一會兒了。
石頭之下仍生長着青草,可見這葯灶剛剛做成,柴火也點燃不太久。粗陶的藥罐十成新,依稀是剛剛買來,不見陳葯的殘渣反倒有種清新乾淨的光亮,藥罐裏頭也不知熬的什麼東西,山藥不像山藥,地瓜不像地瓜的在灌里滾着。
熬藥的人用青竹竹條和竹葉編了張軟床,就吊在兩顆粗壯的青竹中間,臉上蓋着本書睡得正香。
藥罐里微微翻滾的葯湯,飄散的苦藥香氣,隨柴火晃動的暖意,以及竹林中颯然而過的微風……
林中寧靜,隨那苦藥不知何故飄散出一股安詳的氣氛,讓人四肢舒暢。
一隻黃毛土狗眯着眼睛躺倒在那三塊石頭的“葯爐”旁,兩耳朵半耷半立,看着像它也昏昏欲睡,但那微動的耳毛和那眼縫裏精光四射的小眼珠子,再再顯出它很警覺。
一隻雪白的小蝴蝶悄悄地飛入林中,在“葯爐”底下那撮青草上輕輕地翩躚,突地黃毛土狗的嘴巴動了一下,小蝴蝶不見了,它舔了舔舌頭,仍舊眯着眼懶洋洋的躺在那裏。
竹床上的人仍在睡覺,林中微風徐來,始終清涼,陽光漸漸暗去,慢慢林中便有了些涼意。
“汪!汪汪汪!汪汪!”突然那隻黃毛土狗翻身站起,對着竹床上的人一陣狂吠。
“嗯?哦……”只聽“啪嗒”一聲,那人臉上的書本跌了下來,他動彈了一下,迷迷糊糊的看着頭頂沙沙作響的青竹葉,過了一會兒才小小的打了個哈欠,“時辰到了?”
黃毛土狗撲到他竹床邊緣,努力露出一個狗笑,奮力搖着尾巴,發出“嗚嗚”的聲音。
從竹床上起來的人一身灰袍,袖角上做了補丁的地方也微微有了破損,但依然洗得很乾凈,曬得鬆軟,不見什麼褶皺,若非臉色白中透黃,若是他眉間多幾分挺秀之氣,這人勉強也算得上八分的翩翩佳公子。可惜此人渾身軟骨,既昏且庸,連走路都有三分摸不着東南西北,顯是睡得太多。
藥罐里的葯此時剛好熬到剩下一半,他東張西望了一陣,終於省起,慢吞吞的回木樓去摸了一隻碗出來,倒了小半碗葯湯,慢吞吞的喝了下去。喝完之後,灰衣人看着趴在地上蹭背的那條大黃土狗,十分惋惜的道,“你若是還會洗碗,那就十全十美……”
地上那條狗聽而不聞,越發興高采烈的與地上的青草親熱的扭成一團。
灰衣人看着,忍不住微笑,手指略略一松,“噹啷”一聲那隻碗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黃毛土狗一下子翻身而起,鑽進灰衣人懷裏,毛茸茸的尾巴在他手上直蹭。灰衣人蹲了下來,撫摸着黃毛土狗那硬挺的短毛,手指的動作略顯僵硬,只聽他喃喃的道,“你若是只母雞,有時能給我下兩個蛋,那就十……”那隻狗頭一轉,一口咬在灰衣人手上,自咽喉發出極具惡意的咆哮。
灰衣人的話微微一頓,笑意卻更開了些,揉了揉那狗頭,從懷裏摸出塊饃饃,塞進它嘴裏。黃毛土狗一溜煙叼着饃饃到一旁去吃,他站起身來,拍了拍手。
這灰衣人自然便是在京城一劍傾城的李蓮花,那黃狗自然便是喜歡蹄髈的千年狐精。方多病在京城歡天喜地的迎娶美貌公主,自是無暇理會他這一無功名二無官位的狐朋狗友,李蓮花即便是要給駙馬送禮都輪不到資格,此後要見駙馬只怕大大的不易,於是他早早從京城歸來,順便帶上了這隻他看得很順眼的千年狐精。
天色漸晚,竹林中一切顏色漸沉暮靄,仿若幻去。李蓮花站在蓮花樓前,望着瀟瀟竹林。
在他的眼中,有一團人頭大小的黑影,他看向何處,那團黑影便飄到何處。微微皺眉揉了揉眼睛,這團鬼魅也似的黑影影響了他的目力,李蓮花望着眼前的竹林,暮色竹林一片陰暗,卻靜謐至極,唯余遙遙的蟲鳴之聲,最外圍的一彎青竹尚能染到最後一縷陽光,顯得分外的青綠鮮好。
以如今的眼睛,看書是不大成了,但還可以看山水。
李蓮花以左手輕輕揉着右手的五指,自劉府那一劍之後,除了眼前這團揮不去的黑影之外,一向靈活的右手偶爾無力,有時連筷子都提不起來。
如今方是五月。
到了八月,不知又是如何?
“汪!汪汪汪汪!”叼着饃饃到一旁去吃的千年狐精突然狂吠起來,丟下饃饃竄回李蓮花面前,攔在他前面對着竹林中的什麼東西發怒咆哮。
“噓——別叫,是好人。”李蓮花柔聲道,千年狐精咆哮得小聲了點,卻依然虎視眈眈。
一人自黑暗中慢慢走了出來,李蓮花微微一怔,當真有些意外了,“是你。”
來人輕輕咳嗽了兩聲,“是我。”
“我尚未吃晚飯,你可要和我一起到鎮裏去吃陽春麵?”李蓮花正色道,“你吃過飯沒有?”
來人臉現苦笑,“沒有。”
“那正好……”
來人搖了搖頭,“我不餓,”他緩緩的道,“我來……是聽說……少師劍在你這裏。”
李蓮花啊了一聲,一時竟忘了自己把那劍收到何處去了,冥思苦想了一陣,終於恍然,“那柄劍在衣櫃頂上。”眼見來人詫異之色,他本想說因為方多病給它整了個底座,橫劍貢在上面,找遍整個吉祥紋蓮花樓也找不到如此大的一個柜子能收這柄長劍,只得把它擱在衣櫃頂上,但顯然這種解釋來人半點也不愛聽,只得對他胡亂一笑。
“我……我可以看它一眼么?”來人低聲道,容色枯槁,聲音甚是凄然。李蓮花連連點頭,“當然可以。”他走進屋裏,搬來張凳子墊腳,自衣櫃頂上拿下那柄劍來,眼見來人慘淡之色,他終是忍不住又道,“那個……那個李相夷已經死了很久了,你不必——”
“錚”的一聲脆響!
李蓮花的聲音戈然而止,啪的一聲一捧碎血飛灑出去,濺上了吉祥紋蓮花樓那些精細圓滑的刻紋,血隨紋下,血蓮乍現。
一柄劍自李蓮花胸口拔出,噹啷一聲被人扔在地上,來人竟是奪過少師劍,拔鞘而出,一劍當胸而入,隨即挫腕拔出!千年狐精的狂吠之聲頓時驚天動地,李蓮花往後軟倒,來人一把抓住他的身子,將他半掛在自己身上,趁着夜色飄然而去。
“汪汪汪汪汪汪……”千年狐精狂奔跟去,無奈來人輕功了得,數個起落已將土狗遙遙拋在身後,只余那點點鮮血湮沒在黯淡夜色之中,絲毫顯不出紅來。
星輝起,月明如玉。
隨着二人一狗的漸漸遠去,竹葉沙沙,一切依舊是如此寧靜、沁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