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只剩下記憶了,不能忘。
第23章我只剩下記憶了,不能忘。
曇奴了解她,其實她的堅強都是偽裝的,真正愛過一個人,不是說結束就能結束的。她在決定拿掉孩子的最後一刻還在爭取,如果那時國師能夠出現,她不會放棄,也不會鬧到今天這步田地。太多的陰差陽錯,註定了這段感情波折不斷。如今到了見真章的時候了,她嘴裏說恨,巴不得那個人去死,卻在預估他會失利前準備逃避,因為不敢看他落敗的樣子。當真沒有情,應當冷眼旁觀不是嗎?可見她還是愛他的,只不過邁不過那道坎,氣難平罷了。
“你先去前廳吧,這裏我來盯着。”曇奴話音剛落,一陣疾風橫掃過來,風裏帶着戾氣。虧得蓮燈眼明手快,揚手一拂,一枚柳葉鏢錚地一聲釘在了旁邊的梧桐樹上。曇奴驚魂未定,反身咬牙咒罵,“好個不要臉的老妖,竟想殺我!”
他的目的很明確,“蓮燈不能走,留下看我們師徒決一雌雄。勝者得你,如何?”
將她當成戰利品,也要看她願不願意。她原本不想在場,既然走不了,只有面對了。
“你們師徒相殘與我不相干,這裏是公主府,要斗回你太上神宮斗去,別髒了我的地方。”她凜凜道,“我也奉勸國師一句,眼下內訌,實為不智之舉。你們的目的是一樣的,沒有經書,誰也活不長久。何不化干戈為玉帛,畢竟師徒一場,善始也需善終。”
國師的要求很簡單,他看着面前那一手調理出來的徒弟,含笑道:“為你續命不是難事,就算只有半本《渡亡經》,我也可以做到。但這之前,你我應當好好談談條件。我為你續命,蓮燈必須跟我走,你看如何?”
他聽后哂笑,“師尊將我當成貪生怕死之輩了,我是師尊看着長大的,我的脾氣師尊知道。半本經書,召回來不過半條性命,不要也罷。師尊目前的情況如何,自己清楚,短短一兩年的歡愉,何苦為難她。”
因為失了一魂一魄,所有事都以自己高興為主。他眯眼看蓮燈,無處不可愛,便直白道:“本座就是要她,死活不論,她必須同我在一起。”
言下之意就算是死,也要將她一起拖下地獄做伴吧?所以再也沒有必要理論了,蓮燈看他抽出三刃劍,騰身撲殺過去,夜幕下身姿矯健,長發如練。
他一向沉着優雅,不論多大的事都可以一笑了之。這次是逼急了,要他如何都可以商量,只不能打蓮燈的主意。不論是他還是師尊,魑魅一樣苟且偷生着,有今日沒明日,誰也給不了她幸福。她應該找個更好的人,同她一起生老病死。有時候活得太久並不是好事,看着愛的人先自己一步死去,這種滋味想必鑽心。所以嫁個平常人,過平凡的人生,這樣對她最好。
他一心想保全她,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了。他做錯了事,太急於求成,貿然把亡魂召回來。萬萬沒想到,蓮燈居然會成為師尊的執念,他無法拿她來交換,所以情願自己死,也要親手做個了結。可是與恩師對戰,遠沒有想像的那麼簡單。他的一切源自他,一招一式一個陣法他都熟諳。唯一能拼的是個人修為,所幸還有能夠拿來一戰的東西。只可惜功力不濟,有七情六慾的人,總比行屍走肉顧忌得多。
拳腳、佈陣,他青出於藍。但再大的手段都需要內力作為基礎,蓮燈在旁看着,心急如焚。他們的對決,其勢恐怕不亞於十萬大軍交戰。力與力的碰撞,周圍氣流涌動,飛沙走石。漸漸塵土飛揚,看不真切了,她抬起袖子遮住眼睛,努力想找到臨淵的身影。然而風太大,光線幽暗,火把被吹得搖擺不定,枝頭新葉沙沙作響。靈台郎們盯緊戰局,手上兵器握出汗來,想要助陣,卻無從下手。忽然一陣強光迸發,直刺人眼,瞬間散去,一切都靜止下來,風暴的中心只剩一人,撐着長劍,跪地不起。
蓮燈心都要跳出來了,仔細分辨他的衣裳,幸好是白色的,他還活着。
靈台郎們蜂擁而上,將他攙扶起來。他傷得不輕,雪白的衣袍前襟沾滿了血。抬頭在人群里搜尋,隔了一段距離看到她,確定她安然無恙,心裏安定下來,對她擠出個扭曲的笑容。
她咬住唇,心裏掙扎得厲害,不知該不該上前。他的眼神里卻沒有渴望,大約是不想難為她,很快垂下眼,沒有了聲息。
眾人一陣慌亂,再三喚座上,他不應他們,想是暈厥了。放舟對蓮燈疾呼,“快收拾出一間屋子安置國師。”
蓮燈方寸大亂,還是府里長史拿主意,把人就近引入了廂房裏。她站在那裏失神,弗居慢走半步,撿起了散落的丹書鐵劵拼湊,都是徒勞。她垂下兩手悵然,“這下完了,再也沒有希望了。”
連僅存的半部也毀了,所以他的死無可挽回。蓮燈手足僵直,頹然跌坐在地上,弗居道:“殿下當真對座上一點舊情都沒有了?”
她失魂落魄,緩了很才勉強站起身,蹣跚走了幾步又停下,回頭道:“傳醫官為他治傷吧,養好了早些回神宮,免得被人說閑話。”
弗居沒想到她這麼絕情,一時愣在那裏不知如何應答。她沒有去看他一眼,同曇奴相攜着往後院走,弗居情急,高聲道:“即便座上因今日一戰殞命,殿下也不在乎嗎?”
她腳步略頓了下,到底沒有停留,還是緩緩去了。
曇奴說:“你當真不去看看他嗎?他似乎傷得很重,前不久剛被你扎了一簪子,這次必定新傷舊傷一同發作了。”
她在錦墊上坐下,出了一會兒神,抬頭問她,“他會死嗎?”
曇奴灰心喪氣,“死不是早晚的事嗎!”
“《渡亡經》沒有了,就算寧願他缺失一魂一魄,他也回不來了。”她站起身,在地心茫然打轉,“還有兩個月……”
曇奴看她這樣也不忍,溫聲道:“你自己的心,自己不知道么?究竟還愛不愛他?愛他就去看看他吧,珍惜剩下的時間,別留到將來後悔。”
她走了,蓮燈還在無措地盤算時間,越算越覺得心驚。回到燈下獨坐,窗扉洞開着,夜色寂靜。偶爾有幔子飄拂起來,她轉頭看,滿簾風月。
該不該去看看他?就像曇奴說的那樣,好好珍惜剩下的時間。可是她心裏的結怎麼解?有時候想想,自己一路委屈受過來,也不在乎多一回。然而想起她的寶兒,實在難過得無以復加。她怨恨他,也怨恨自己。是她太衝動,如果再等一等,也許就好了。但沒有這場風波,她何時能夠見到他?又能夠忍受多久的煎熬?所以因果循環,彼此都有錯。她的心還不夠硬,見他一次次受傷,慢慢那些恨都瓦解了。她只是放不下面子,而且心有不甘,彷彿對他的懲罰還不夠,就是想要繼續折磨他。
她沒有去看他,不敢看他虛弱的樣子。宮中派了侍御醫來,都是替皇帝看病的人,醫術很靠得住。她未踏進廂房,只在牆外攔截那些醫官。問國師傷勢如何,侍御醫叉手道:“國師傷了內臟,且畢竟……有了歲數,癒合起來很緩慢。”
有了歲數……他的相貌不變,肌體的年齡已經老邁,所以自愈能力幾乎沒有了。她站在那裏大淚滂沱,把侍御醫弄得驚恐萬狀,一疊聲道:“是下官該死,下官無能,下官一定竭盡所能醫治國師,請殿下放心。”
她擺了擺手,“去煎藥來吧,國師等着用呢。”
侍御醫長揖行禮,躬身退了出去。
她背靠牆頭,冰冷的寒意穿過衣料滲透進脊背,不由打了個寒顫。抬頭看天,天色蒼茫,像燒壞的汝窯盞托。一群鴿子飛過去,翅膀啪啪煽動着,很快衝上雲霄。她十指扒着牆頭,心裏木木的,不知道接下去應該怎麼辦。
他留在公主府,翠微也來探望他,在院外和她相遇,有些不好意思。不過是打定主意要與她商談的,先按制對她行了一禮,然後請她借一步說話。
蓮燈雖然不喜歡她,但上門是客,也沒有刁難她。請她入偏廳里,比手請她喝茶,“夫人有話不妨直說。”
翠微道:“上次你來神宮,我出於私心阻攔你們見面,沒想到會引出這麼大的變故,實在是我始料未及。現在同你賠罪,我想你也不願意接受,我的所作所為的確不可饒恕,師兄念及舊情沒有廢我修為,把我逐出了神宮,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可是我人雖不在神宮,心卻留在那裏了。昨晚師尊同他的對決我都知道,丹書鐵劵毀了,師尊魂魄被打散,無主的軀殼在外遊走總不好,我將他送回神宮安置了。眼下最要憂心的是師兄,他時日無多,你可知道?”
蓮燈心頭五味雜陳,點了點頭道:“還有兩個月。”
“那麼你有什麼打算?”
有什麼打算?她毫無頭緒,哪裏能有什麼打算!
“《渡亡經》上卷沒了,下卷又不知所蹤,我不過是個凡夫俗子,想救他也搭不上手。”
翠微打量她神情,試探道:“雖不能讓他死而復生,卻可以爭取些時間,繼續尋找經書。”
蓮燈滿心的哀傷無從疏解,忽然聽到她這樣說,頓時一凜,“夫人的意思是?”
“我也命巫女各處探聽經書下落,但無論如何,時間充裕些總是好的……據我所知,他有半數功力在你那裏,有這事嗎?”
蓮燈紅了臉,轉念一想孩子都懷過了,似乎也沒什麼可避忌的,便大方頷首,“如果能將功力渡還,是不是可以讓他多活一年半載?”
翠微說是,“至少身體可以恢復八成。”
這是個天大的好消息,黑暗之中突見曙光,簡直令人激動得打顫。她往前挪了挪,“請夫人指點,我如何才能將功力渡還給他?”
翠微赧然沉默下來,左思右想,不太好開口。再看她滿臉急切,這種死生存亡的當口也沒什麼可害臊的了,便找了個比較迂迴的說法提點她,“他長居神宮心無旁騖,一旦物慾耗損,精氣便不足。要救他,需用你的元氣溫煦他,打通小周天,練精化氣。這是唯一的捷徑,用不着百日築基,可事半功倍。”
蓮燈根本聽不懂他們神宮的那套術語,她講解得繪聲繪色,她卻一頭霧水,訕訕道:“夫人能不能說得通俗些?我不懂什麼小周天和築基,夫人只要告訴我怎麼做,我會竭盡所能辦到。”
翠微愣了下,實在有些難堪,最後只得直白道:“當初他是如何將修為散給你的,你如法炮製再做一遍就可以了。記住讓氣血下行,運至丹田,再打入他體內。若一時不能揉合,就……再來一次。只要方法得當,成效立竿見影。”
她說完如釋重負,然後灼灼看着她,蓮燈卻目瞪口呆。這不就是取坎填離的房中術嗎!途徑很簡單,哪裏來的還到哪裏去,也就是說還要同他“那個”一次。她臉紅得幾乎要燒起來,既尷尬又無奈。翠微卻坦然許多了,笑了笑道:“你們只缺一個儀式罷了,其實早就同夫妻無異了。這是救人,沒什麼不好意思的,難道你願意看着他死嗎?殿下,時間有限,待他真正老邁,你就是想救他,也來不及了。”
同他鬧到這個地步,現在再做那種事,委實有點奇怪。她支吾了半天,“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翠微搖了搖頭,“如果要將功力還給他,只有這個辦法。”
似乎是不行也得行了,她咬了咬牙,問自己的心,究竟想不想救他,答案是肯定的。那麼就不要再遲疑了,雖然方法讓人為難,但事到臨頭,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她說好,起身道:“我現在就去。”
她倒是個雷厲風行的脾氣,翠微怔怔望着她的背影,懸了百餘年的心也放下了。姻緣是天定的,不是你的,你想盡辦法也搶不過來。倒不如成全他們,待《渡亡經》找到了,拼盡她全部的修為,將他召回來就是了。
蓮燈過廂房,靈台郎們都在,七零八落地分坐在院裏,見她來了忙起身相迎。她不好意思說此行的目的,只是問他們,“國師眼下還好么?”
放舟道:“五更的時候清醒過,後來便一直昏睡,到現在還沒說過話。”
“葯吃了嗎?”
弗居道:“吃過了,可惜沒什麼起色,看他的精神還是很不好。”
她提着裙裾上台階,褪下雲頭履道:“我進去看看,你們整夜沒合眼,我讓人準備了屋子和茶點,吃過都去休息吧!這裏有我,你們不必擔心。”
她和臨淵的這場糾葛所有人都知道,因此她忽然回心轉意,大家都喜出望外。並不真的為休息,只是要騰出空間來給他們。弗居忙道好,很快招來四官,一股腦兒推了出去。蓮燈回身看,等他們都走遠,命仆婢闔上了院門。
站在檐下,有點緊張,這種事不是耳鬢廝磨間自然而然發生,多少讓她感到失措。她猶豫了一陣,到底推門進去。繞過層層簾幔,見他卧在圍榻上,還是那擁雪的臉龐,偃月刀似的的長眉。睫毛濃而密地覆著,靜靜的,靜靜的就是一幅畫。
她腳下徘徊,生出些近鄉情怯的彷徨來。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站住,分辨他的氣色,氣色不好,大概是因為失血過多,嘴唇淡得很。他兩手壓在被面上,袖口只露出一點指尖,她第一次發現他居然這樣脆弱,心頭便狠狠地揪起來。
沒有太多時間了,容不得她斟酌。她上前,在榻沿上坐下來。他似乎睡得很沉,如果不是胸口微微的起伏,簡直看不出他還活着。這張臉……這麼熟悉。她隔空描繪,眉眼、鼻樑、嘴唇、下巴……描着描着,潸然淚下。
這是場無止境的煎熬,能把將死之人逼活。不知是誰告訴她這個方法,他之前怕她不能接受,從沒有和她說起。現在她自願來了,足以證明她還是愛他的吧!
他不說話,摸到她的手,與她十指緊扣。
她掙紮起來找裏衣,手腳都沒有力氣,勉強撐着身子,兩條手臂簌瑟瑟發抖。不知為什麼,熱情冷卻下來,那份距離感又悄然而至了。她抓過訶子穿上,反剪着兩手系背後的帶子,他抓住了她的腕子,低聲叫她,“蓮燈……”
她嗯了一聲,“我該走了。”
“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一筆勾銷,從今天起誰也不欠誰的。”她綰起頭髮回首望他,“宮裏很憂心你的傷勢,我差人傳話報個平安。你恢復些了就回去吧,今天的事別放在心上。”
什麼叫別放在心上?他覺得自己就像個棄婦,唯恐各方面表現不好,提心弔膽等她表態。結果等來等去,什麼都沒有改變。
“我以為你已經原諒我了。”他黯然道,“你不能接受我,為什麼還要關心我的生死?”
她答不上來,怎麼和他解釋?她是害怕,這次只是暫時渡過難關,接下來還有生離死別,她已經成了驚弓之鳥,沒有力氣再面對了。所以還是狠狠心,一了百了的好。她穿上披衫,繫上了裙襦,淡然道:“一次魚水之歡罷了,以前又不是沒有過。我把內力還給你,你就能多活一陣子,如果能找到剩下的半部經書,哪怕像你師父那樣少了一魂一魄,至少還能活着。”
這算什麼呢,他心裏難過,說不出話來,只是牽着她的畫帛不鬆手。
她回頭看他,哀聲說:“我不想看着你死,畢竟我愛過你。你要好好的,剩下的時間什麼都別管,一心一意找《渡亡經》。我也會幫着打聽的,但願能有下落,找回來好續你的命。”
“找回來無人會用,也是枉然。”他笑了笑,還是鬆開了手,“你走吧,別忘了喝避子湯。”
她說好,舉步往外,可是每行一步都千斤重似的。她也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為求自保,對他退避三舍。她心裏的矛盾沒人能懂,一次又一次的肝腸寸斷,她經不起這樣的消耗。也許真應該找個郎君嫁了,就像曇奴一樣,有一份平凡樸實的幸福。他闖入她的生命,於他是處心積慮,但對自己來說是一場意外。現在真的兩清了,她也應該開始重新生活了。
曇奴的婚期近在眼前,府里開始大大地忙碌起來了。蓮燈不太懂中原的儀俗,看着傅姆和管事們張羅,只覺得工程龐大複雜。曇奴自己的事也不願意操心,甩手掌柜一樣,倚在蓮燈身邊看熱鬧,帶着稀鬆感慨的笑,彷彿所有事都和她不相干似的。
宮裏的內侍往來很頻繁,轉轉不能出來幫忙,天天托腮思量,發現這對寶瓶不錯,讓人送過來。明天得了幾匹上好的繚綾,覺得給曇奴做衫子很好,又命宦官送來,所以曇奴雖沒有任何敕封,婚禮卻不比官員家眷們差。蕭朝都的母親出身不俗,也是皇室宗親,認真算是個郡主的頭銜。既然認可這門姻親,辦起來就分外上心。他們小夫妻的院落怎麼佈置全要聽曇奴的意思,差人來請少夫人,曇奴無奈,只得來來回回地跑,蓮燈就同她打趣,“住在將軍府算了,等大婚前一天再回這裏來,也省得老夫人總打發人請你。”
曇奴很忙,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陪着她了,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只有她,兩袖清風,無牽無掛。還好有轉轉,她被困在大明宮裏閑得發慌,想她了就派人來接她,在太液池旁的望仙台上設一小宴,兩個人臨風坐着,賞賞湖上風光,或招兩個梨園子弟給她們唱曲。
那羅延長大許多,不再包裹在襁褓里了,虎頭虎腦非常可愛。蓮燈抱着他,喂他一點果泥,他吃飽了就昏昏欲睡。轉轉讓乳母帶他下去休息,自己靠着引枕嘆息,“以前縱馬江湖,快意恩仇,多痛快的人生!現在呢,我成了籠中鳥了,再也飛不起來了。”
蓮燈看宮人做胭脂,撐着腦袋閑閑回她一句,“現在還想飛嗎?有了丈夫和兒子,好好過你的日子吧!”
她慵懶地嗯了聲,“前兩天中山王送了兩個女郎進宮,陛下把人藏起來了,我到現在都沒有見過。”
蓮燈抬起眼來,“是充後宮的嗎?冊封了?”
轉轉摘了金步搖,拿尖頭蹭了蹭頭皮,“那倒沒有,不過也是早晚的事,不想冊封,把人藏起來做什麼?這世上的男人靠不住啊,做王的時候還好一些,做了皇帝就不一樣了。”
其實這些金銀叢里長大的人,要做到潔身自好很難。浸淫得太久了,勢必個個多情。就連辰河那樣乾淨的人,房裏還有幾個侍妾呢,何況是皇帝。
她轉過頭去,眯眼眺望遠處的景緻,今天天氣晴好,太液池上萬點波光。天氣轉暖了,蓮花的新葉慢慢舒展,稚嫩蔥翠的綠色,漸漸烘托出了夏的氣息。她深深吐納了兩口,“他不想讓你知道,你就裝作不知情好了,現在總不能不管不顧回大漠了。”
“那可不一定。”轉轉把嘴撅得老高,“我原本沒有奢望他只愛我一個人,畢竟人家出身顯貴嘛。是他指天誓日說今後只有我一個,再也不往府裏帶人的。現在府邸變大了,他覺得屋子空了,就打算違背誓言了。”
也許當初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做皇帝吧!蓮燈笑了笑,天家無小事,他們之間鬧不愉快,她哪怕再向著轉轉,也不能替她出什麼主意,今非昔比,實在是種悲哀。她只有勸她,“看開點就好了,你有那羅延,將來兒子有出息,你還愁什麼?”
轉轉慢慢搖頭,“我覺得生在帝王家一點都不好……”
蓮燈知道她要說先帝六子的事,忙先她一步截住了話頭,“這胭脂色澤真好,怎麼做的?”
內人道:“上年的牡丹花瓣存起來,拿雪埋住了,今年立春這天挖出來杵爛絞汁,加入雲母和珍珠粉,陰上七七四十九天,就做成了。”
她哦了聲,“怪費心思的。”
內人笑着看轉轉,“我們娘娘最大方,做成了送殿下一盒,可好么?”
轉轉點頭不迭,“那是自然的。”
內人端着紗綳去了,蓮燈方叮囑轉轉,“宮闈之中沒有什麼事是簡單的,你從今天起要留意了,當著別人的面不能隨意說話。萬一讓有心人聽去,添油加醋在陛下面前告你的黑狀,一次兩次他不放在心上,次數多了難免對你心生芥蒂。你們當初也是極相愛的,既然相愛就相信他,千萬別鬧,別讓親者痛仇者快。”
轉轉眨着大眼睛看她,“原來道理你都懂,只不過從來沒想過把這話放在自己身上。”
她愣了下,料她是說臨淵的事,可他們的問題比起她來要複雜得多,豈是三言兩語能分辯得清的!
她垂下眼,擺弄檜扇上垂掛的回龍鬚,並不應答她。轉轉往前騰挪,和她並肩坐在一起,小聲道:“你和他,當真都結束了嗎?”
她心裏顫了顫,“不結束又能怎麼樣?”
“若結束了,就正經找個人吧!昨日陛下同我起,新上任的淮南節度使人品、才學、樣貌都是上佳,尚你正合適。你要是願意,見一見好么?如果覺得可以,將來隨他下揚州,離開長安你就能高興起來了。”一面說著一面憐憫地看她,“你天天強顏歡笑,以為我瞎了?別這麼逼自己了,你心裏空着,就天天念他。只有把那裏填滿,才能專心致志去愛另一個人。你一向很果斷,英雄一世,別在這上面栽跟斗。如何?見不見,給句準話吧!”
蓮燈反覆思量她的話,其實說得不無道理。她需要有個人來分散她的注意力,如果她移情別戀,對他的感情也許就能放下了。她沒去考慮以前那個情比金堅的約定,如果真的因此殞命,就說明她運數如此。她說好,“找個機會見一面也沒什麼。”
轉轉忽然直起身看台下,回頭招她,“說曹操曹操就到,擇日不如撞日,我看今天就不錯。”
蓮燈想他們一定是串通好的,先讓轉轉把她召進宮,皇帝再帶人來個不期而遇,真是完美的計劃。她扶着欄杆往下看,春日融融,熏風送暖,堤岸邊上一位戴襆頭穿圓領袍的年輕官員緩緩而來,面貌看不清楚,身型卻挺拔頎長如同松竹。皇帝揚手朝她們這裏揮了揮,那位郎君也抬起頭來,五官雋秀儒雅,眼裏蓄滿了三月的春光。
轉轉悄悄頂了頂她,一疊聲說好,“陛下辦事果然是靠得住的。”
蓮燈無所謂好不好,現在的要求也不怎麼高,只要人過得去就可以了。
皇帝帶他入亭中來,他恭恭敬敬對在座的人都行了禮,皇帝賜他座,同他談時事政見,他不卑不亢,態度從容,果真算得上是上佳的人選。
蓮燈由頭至尾都報以微笑,經歷了很多事後,心也變得平靜寬容了。他們為她物色郎君是好事,自己也希望早些尋得良配安定下來。看這人談吐見識都不錯,似乎可以考慮考慮的。
再要尋到比臨淵更風流的人物,世間恐怕是沒有了。她忽然有些傷感,退而求其次吧,不要再念着他了,試試能不能接納其他人,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幸福一個機會。
皇帝充當起媒人來很有一套,笑道:“朝堂上的事還是留待朝堂上說,沒的擾了娘子們的雅興。盛卿以前可見過同安公主?”
那位郎君頓時不像先前和皇帝詳談時候那麼收放自如了,面對女郎顯得既謙恭又拘謹,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立起身長長做了一揖,“臣久聞公主大名,一直無緣得見,今日蒙聖主隆恩,臣……臣……三生有幸。”
轉轉掩袖笑起來,“使君不必緊張,公主是最溫和的脾氣。不過她平常不與朝中相公們結交,也是第一次見使君。我料她不好意思開口,還是我來替她問吧!使君尊姓大名,哪裏人氏?家裏有些什麼人?”
他正色又對轉轉一揖,“微臣盛希夷,洛陽人氏,今年二十有五,尚未婚配。家中有高堂,有一弟一妹,幼弟在蘭台供職,舍妹已許了人家了。”
這樣好,話不藏着掖着,彼此知道了情況,也好接下去深交。可是蓮燈不知道應該怎麼同他搭話,想了半天,擠出幾個字來,“洛陽牡丹好。”
顯然她的回答有點太不熱情了,正常的情況應該還一禮,然後說些客套話,順便介紹介紹自己的閨名什麼的。一句洛陽牡丹好,讓氣氛變得有點尷尬,還是盛希夷的反應敏捷,忙道:“家母愛種牡丹,自己培育的首案紅,歷年花會上都拔得頭籌。公主要是喜歡,臣進獻幾株,送到公主府上去。”
轉轉大覺稱心,這人的腦子活絡,涵養也好,配蓮燈這大大咧咧的性子正相宜。女人失去了愛情,就要用新的愛情來填充,否則傷春悲秋起來沒完。她是極力想促成這件事的,便對皇帝道:“那羅延剛才想耶耶了,見不着耶耶哭了好半天,陛下隨我去看看他吧!”沖皇帝擠了擠眼,挽着畫帛起身,對盛希夷道,“公主要回府,使君替我送她一程,可好?”
他自然說好,老老實實恭送今上和貴妃。回身看,公主凝目眺望遠處,似乎他的存在並沒有引起她太大的關注。
他到現在才敢正眼看她,坊間關於這位同安公主的傳聞有很多,據說她幼年凄苦,甚至與國師有過一段情。但也正因為這些神秘色彩,更令她有種凌駕於閨閣女子之上的氣度。她長得很美,那種美不單單指眉眼身姿,可以涵蓋其他很多東西。雖然是初見,他對她的好感倒是迅速遞增了。
他上前向她行禮,“臣送殿下回府。”
她這才轉頭看他,秋水似的一雙眼,依舊盈盈含着笑意。起身微欠了欠,提裙下望仙台,他在旁小心看顧着。春風吹動她髻上的步搖,金葉子相扣簌簌作響。她低着頭看台階,因為天氣漸暖,換上了袒領,那白凈的肩頸看上去聖潔美好。他托着兩臂唯恐她錯步,她見他這樣盡心,笑容更擴大了些。
“淮南節度使……駐地在揚州么?”她和聲道,“使君什麼時候去揚州?”
他哦了聲,“因新皇登基廣納良才,臣是這個機緣下才升作節度使的。朝中目下人心大定,臣不日就要前往揚州上任。”
她點了點頭,“使君以前訂過親嗎?”
他略怔了下,“臣開竅得晚……”
她笑起來,頓了頓才又道:“我以前常聽人說揚州美,一直沒有機緣去看一看。使君略晚幾天,我隨你一起下揚州吧!”
盛希夷大感驚訝,既然表這樣的態,那就說明公主打算下降了。他仔細看她兩眼,她的態度很和軟,沒有多說什麼,只對她莞爾一笑,彷彿交易達成后的圓滿。
至少不討厭,所以就這樣吧!反正餘生都是將就,嫁給誰又有什麼分別。蓮燈覺得這人還過得去,最要緊的一點是可以離開長安。其實兩個人相處久了,慢慢就有感情了。她也曾經有過愛得死去活來的人,結果怎麼樣,還不是一場空!
他送她回家,節度使雖然是武官,但他文質彬彬,倒是少見的斯文。她請他入內品茶,他同她聊東都的奇聞異事,她掖着袖子長嘆,“中原大地上,我只走過長安通往西域的這條路。”話語間似乎覺得自己狹隘,很有些羞赧。
他立刻寬慰,“大曆的公主不出長安,恐怕沒有哪位能像殿下這樣見多識廣了。”
他懂得照顧人的情緒,蓮燈覺得很高興,找到個可以聊得起來的人不容易,即便不嫁給他,做朋友也不錯。
後來便不再用敬語和官稱了,直呼名字,相談甚歡。
他逗留了很長時間,到傍晚才離開。蓮燈送他出門,笑吟吟邀他下次再來。他說:“我這兩天很閑在,等散了朝就來看你。你要牡丹嗎?明天我送幾株來,挑發了新芽的,比較好養活。”
他揚鞭去了,她送走了人回到園裏,天灰濛濛的,可能要下雨了。邊上婢女被她遣開了,她獨自一人在小徑上散步,腦子裏空空的,心底無波無瀾。花園裏有個人工開鑿的湖,湖上有假山和涼亭,比不上太液池的廣闊壯麗,卻自有它的玲瓏和巧妙。她慢慢走過去,湖畔種着一株高大的皂莢,她背靠着樹桿站定,朦朧里見九色帶着佳人四處閑逛,見到她,輕快地奔了過來。她垂手撫撫它們,低聲道:“今天來了位節度使,我想嫁給他,你們看到他了吧?覺得他好不好?”
九色沒有任何錶態,佳人對他們的過往不了解,見九色有些黯然,便定定地望着它。
蓮燈知道它還是向著國師,她問這個問題叫它不高興了,忙推了它們一把,“帶佳人回去吧,要下雨了,別淋着。”
九色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她站了一會兒,只有半柱香時間,嘆了無數口氣,一次比一次更沉重。轉過身來,忽見背後站了個人,她悚然一驚。再仔細看,原來是他,她拍着胸口蹙眉,“險些嚇死我……你怎麼又來了?”
他沒有正面回答,只說:“見過人了嗎?可還合心意?”
她詫異地打量他,“你怎麼知道?”
親自挑選的人,當然知道。其實長安的顯貴里,能經得起琢磨的不多,為了找個合適的人作配她,他把人家的十八代祖宗都查遍了。盛氏是書香門第,卻不迂腐守舊,後世子孫允文允武,百餘年來出將入相者大有人在。盛希夷身家清白,人品貴重,將她交給他,能夠放一百二十個心。
可是誰能體會他現在的心情呢,把自己的女人送進別人的懷抱,難道不是奇恥大辱嗎?他居然還能親自過問,這是怎樣一種胸襟,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了。他對她不敢有抱怨,只能強顏歡笑,“這人可信,你儘管放心。如果他有負於你,神宮不會放過他。我同聖上商議過,他要尚主,需先答應幾個條件,首要一條就是不得納妾。我若娶你,我能夠做到,但是現在我……你值得一個全心全意對你好的人。”
蓮燈的話全堵在喉嚨里,堵得她淚水橫流。原來這人是他們一同挑選的,他這麼做,叫她心裏怎麼想?她情願他不再理會她的事,她幸或不幸都不要他來操心,從此形同陌路就好了。他卻還要像交代後事一樣替她安排妥當,她不感激他,反而對他充滿了憎恨。
她咬着牙說:“去辦你自己的事,別再管我了,我會過得很好的。剛才與他說了會兒話,這人是個良才,你沒有選錯。既然覺得他好,我嫁他就是了,你還有什麼事?若沒有就走吧,別傳到人家耳朵里,反而壞了我的姻緣。”
他愣了一下,垂手站在那裏,模樣消沉。緘默了很久才道:“我就想來看看你,想知道你的想法,如果覺得不理想,我再物色別的人……看來你還算滿意,那再好不過。”
她別過臉不再看他,心裏刀割似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堅持什麼,明明舍不下,因為他生死未卜,她就膽怯放棄了。其實她對他的愛很有限,痴心不過是自以為是。現在找到個堂皇的理由,因為他沒有將來,她的逃避就正大光明。誰知他偏要做出成全的姿態,分明就是有意讓她難過。
她惡言惡語,最好他立刻就走。她聽見他淺淺的嘆息,稍過了會兒遞了個小小的盒子給她。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這是什麼?”
他說:“下降別人,日久年深難免動情。如果愛上他,就好好同他過日子吧。把解藥服了,關於我的記憶也會煙消雲散。你還年輕,應該重新開始。不要再為之前的事愁悶了,從明天起做全新的你。”
所以他也是下了狠心了結的。心在胸腔里悸動,悶悶的,疼得厲害。她抓緊裙片,把葯接了過來,“那你呢?”
他搖了搖頭,嘴角浮起笑意,“我只剩下記憶了,不能忘。”天上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他回了回手,“走吧,就此別過,後會無期。”
她沒有挪步,心痛如刀絞,他何苦把自己弄得這麼悲情,只是為了讓她自責么?
她狠起心腸轉身,雨密起來,打得她睜不開眼。掌心被盒子的鋒棱颳得生疼,再疼疼不過他給她施加的壓力。她一步步往前走,真的要忘記嗎?忘了他,和另一個人相愛,成親生子,不記得他曾經在她的生命里出現過。
不要回頭!她對自己說,不要回頭,回頭就徹徹底底輸了。可是小腿肚裏像灌了鉛似的,舉步維艱。她控制不住自己,掙扎猶豫,還是慢慢頓了下來。
雨里依舊夾帶寒冷,她的腦子似乎很久沒有這麼清醒過了。深深吸了口氣,她開始動搖,如果他已經離開,那麼就鬆手吧,放彼此一條生路。如果沒有……她慢慢轉回身,雨簾重重,透過萬道銀針,她看見他還在,被雨淋得稀濕,脊樑依舊挺得筆直。
真是冤孽,讓她怎麼堅持下去?她又恨又惱,奮力把盒子扔進了湖裏,然後癱坐下來,捂着臉痛哭失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