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座上寶刀未老。
第21章座上寶刀未老。
他懵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如果他沒有會錯意,蓮燈是有了座上的孩子嗎?怎麼就有了?座上年紀不小了吧,還有這樣的能力,真是令人嘆服。
可嘆服歸嘆服,蓮燈對孩子的去留似乎有了自己的主意,那麼座上究竟知不知情?既然讓人懷了身孕,就此不聞不問似乎不是君子所為吧!關於蓮燈的際遇,從頭至尾她都是無辜的,卷進這場紛爭不是她自己願意,錯都在座上。照他的看法,既然決定利用,就不要對棋子動情。任何傷害都可以,唯獨情上不該有虧欠,不想與人長久,為什麼要毀別人清白?那麼純潔的孩子蒙上了污點,現如今走投無路了,叫她怎麼辦才好?
他對蓮燈畢竟還是有些感情的,幾次和她打交道,雖然存着戲謔的成分,但卻沒什麼壞心。眼看她現在這麼狼狽,他不能袖手旁觀。好在祭天大典已經結束了,他回身喚侲子牽馬來,十萬火急地趕回了太上神宮。
九重塔在東面,離宮門有段距離,他邊走邊問侍從,“翠微夫人可在宮裏?”
侍從道:“夫人應皇后召見入大明宮了,走了大約半個時辰了,春官有事要見她么?”
放舟沒有閑工夫解釋,匆匆忙忙到了九重塔前。駐足看,見氣流迴旋,塔在一層防護罩後面。他嘗試突破,可是每道陣法都有不二的法門,他解不開結界。他心裏焦急,這件事總要當面問一問國師才好,究竟他要如何處置蓮燈,這麼好的女郎,他若是不要,他就打算全面接手了。
他站在塔下看,八角玲瓏的塔身,每個角上都掛有銅鈴。因為結界內風平浪靜,不論外面多大的風,銅鈴都悄無聲息。不知他的聲音能不能傳進去,他手卷喇叭對着森森的門扉高喊:“屬下有要事求見座上,請座上容屬下入塔回稟。”
塔內依舊靜悄悄的,他在閉關時兩耳不聞窗外事,恐怕就算聽到他的喊聲,也不一定會回應。
放舟蹙着眉頭看,用手點了點那結界,看似空無一物,卻堅硬如鐵。他的修為不夠,一時無法突破,但事情太緊急,沒有那麼多時間消耗在這上面。如今只有一個本辦法了,讓人找粗壯的圓木來,像攻城一樣攻破那層無形的銅牆鐵壁。就算失敗,這麼大的動靜,他總會有觸動吧!
圓木很快找運來了,但眾人只是觀望,誰也不敢動手。他看着這群廢物生氣,把他們都斥走,自己運氣扛起來,奮力向結界撞了過去。
咚地一聲,暈頭轉向,兩個虎口被震得發麻。他咬着牙再接再厲,邊撞邊道:“屬下有關於蓮燈的消息要回稟,座上請撤陣,再耽擱下去米已成炊,屬下說也無用了。”
又是一次用盡全力的撞擊,誰知撞了空,一下收勢不住,人跟着圓木一起栽倒在了露台上。這下好了,至少國師是願意聽一聽的。他跳起來衝進塔里,九重塔內光線昏暗,但見蒲團上他結印而坐,低垂的眼睫,披散的長發蜿蜒,許久不見,幾乎要垂委在地了。
他顧不上欣賞國師美輪美奐的寶相,上前叉手行禮,“座上恕屬下唐突,打攪座上清修也是情非得已……”
他依舊閉着眼,中氣不足,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來,“說。”
放舟躬身,小心翼翼道:“今日蓮燈來見我,說了些莫名的話。我心驚不已,不知座上是否知情……”
他一瞬不瞬看他表情,他終於睜開了眼,眼裏有驚愕,“蓮燈回長安了?”
放舟說是,“她前夜來過神宮,但翠微夫人稱座上不願見她,沒有收留她。她離開神宮后無處可去,在潏水邊上過了一夜,今天來見我,向我打聽座上情況。我據實同她說了,看她模樣傷心至極,讓我轉達座上,與座上恩斷義絕,永不復見。還有孩子!”他看他臉色,原本就白凈,這回是青里泛起了灰,撐着身子幾乎提不上氣來的樣子。他困難地咽了口唾沫,“她說孩子會自行處置,請座上放心。”
他幾乎要暈厥過去了,駭然道:“什麼孩子?我的孩子?”
放舟澀澀說是,“座上寶刀未老,大器晚成……”
他沒空理會他那些莫名其妙的溢美之詞,滿心都在蓮燈和孩子身上。他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分明說她在軍中一切安好,怎麼會忽然回長安來,且又懷了身孕?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看來問題出在翠微身上,她欺上瞞下,竟把他當傻子了!
什麼叫恩斷義絕,什麼叫不復相見?這幾個詞簡直讓他神魂俱滅。他從蒲團上下來,手足無力,跪倒在腳踏上,顫聲道:“她人在哪裏?本座要見她!”
放舟見他跌倒忙上前攙扶,“座上這是怎麼了?”
他語不成調,費儘力氣抬手指塔外,“我要見她,帶我去見她。”鬧到這步田地,到底有多少內情是他不知道的?她不會平白從軍中跑出來,她一直深愛他,也不會輕易說出這些絕情的話來。一定是受了委屈,委屈得無法承受了。懷着身孕奔波幾百里,結果被拒之門外,單想起這個便叫他恨不得撕碎翠微。
然而他行動依舊不靈活,緩步行走不成問題,卻急躁不得,不能奔跑跳躍,不能騎馬駕車。很奇怪,他可以控制塔外自設的陣法,就是控制不了這具身體。好像機能退化得很嚴重,必須從頭開始慢慢恢復。
放舟被他的狀況驚呆了,蹣跚的國師,他從來沒見過,一時愣在那裏忘了該做什麼。
他憤然喝了聲,“快去備車!”心裏焦急,奪過一根手杖支撐着,跌跌撞撞走出了九重塔。
塔外光線比塔內亮得多,他舉袖遮擋,半天才適應。看着四周的一切,天旋地轉沒有方向。怪自己失策,一再的傷害她,她現在恨他入骨吧?他的本意不是如此的,他希望她暫時留在軍中,待他能夠活動時再去找她。可是這個計劃出了錯,完全向他始料未及的方向發展。他不知道接下去會怎麼樣,心在胸腔里倉惶跳動,前所未有的恐懼。
他曾經渴望能有孩子,其實自覺成算不高,也沒抱太大希望。沒想到只一次,真的有了,可還沒來得及高興,她就決定要放棄。他握着雙手,渾身肌肉繃緊,囈語似的念叨:“不能這樣……不能這樣……”拖着這殘破的身軀去找她,向她解釋,但願還來得及。
馬車顛得厲害,骨頭要散架似的,他努力扣住車窗向外看,山川迅速倒退,他卻嫌車跑得太慢,不住催促快些再快些。
然而再快,快不過老天。有些事命中注定,錯過就是錯過。譬如下棋,落子無悔,誰也不要怨怪命運。
長安是京畿,有很好的大夫和產婆。蓮燈請人開方子打胎,大夫說辦法很簡單,從屜子裏取出掌心大的紙包來,往桌上一放道:“虻蟲十個,炙后研成粉末,溫酒送服,胎即下。”
大曆民風開放,相應的年輕女子打胎的事也多起來,所以秘方都是現成的。有人問,直接拿出紙包,方便快捷。
蓮燈付了錢從醫署出來,臉上無喜無悲,曇奴卻忐忑得很,“還是再考慮考慮吧,這種事風險很大,鬧得不好你的小命也要交代。如果你想留下他,我們一起撫養,他不會像我們一樣的。”
蓮燈決定的事從來不會更改,她點起油燈對她笑了笑,“你以後會嫁給蕭將軍,會有自己的孩子,不能因為我們耽誤了自己。你放心,不會有事的。就算過不去這個坎,也是老天憐惜我,不忍心再看我這麼累了。再說我不能因為年少輕狂葬送一輩子,我還要找個如意郎君把自己嫁了呢,帶着孩子,只怕連放羊的都不肯要我。”
曇奴知道這話說出來比剜她的心還痛,若不是當真失望透頂,天下沒有哪個做母親的願意殺了自己的孩子。她勸她不動,只好在旁邊守着她。蓮燈是個過於果敢的人,下定決心與過去告別,所有的事都不需要她幫忙。她看着她將虻蟲放在銅匙上煨脆,一個一個專心致志,像舉行一場神聖的儀式。曇奴很難過,低聲道:“你去榻上躺着吧,讓我來。”
她搖搖頭,神情堅定,“我自己的事,自己辦。”
攤了宣紙將虻蟲放在上面,細細碾碎了,看着那黑乎乎的沫子一陣噁心。這時酒吊子裏泛起熱氣,她提起來斟了一杯。好了,一切就緒,只差最後一步。她正襟跽坐着,深深吸了口氣。腦子裏亂得厲害,到底失控痛哭起來。
她是捨不得的,在軍中面對前任國師時,她充滿鬥志都是因為這個孩子。幾次險象環生,她帶着他躲過劫難逃到長安,沒想到最後一場空。她什麼都沒有了,她心裏的怨恨太大,大得自己都害怕。孩子生下來后她不可能是個好母親,悲劇可以預見,那麼現在就應該快刀斬亂麻。
她和臨淵的最後一點牽扯,斷了就徹底結束了。她迫切想要新生,太累太辛苦,感覺不到任何的快樂。她伸手捻起宣紙的兩角,猶豫了下,最後還是橫下心把粉末倒進了嘴裏。
溫酒送服,吞下去了,有種塵埃落定的踏實感。她把酒盅砸在席墊前的地上,匡地一聲分崩離析,就此與過去徹底劃清界限。
搖搖晃晃站起來,回到榻上躺着。身上冷得厲害,使勁裹住了被子。曇奴給她燒炭,灌了腳婆讓她焐在肚子上。她闔着眼仔細感受,約莫過了一炷香,開始有隱約的痛,從小腹向外蔓延,擴散到四肢百骸。漸漸強烈起來,這種痛是鑽心的痛,牽腰及腹,難以描述。她以前曾經有過行經不暢的時候,這個比之要強烈十倍。她忍得冷汗直流,卻咬住被角一聲都沒吭。做錯了事就要承擔後果,越是痛,越是刻骨銘心,杜絕以後再犯同樣的錯。
就像把人千錘百鍊,熬過了一輪,幾乎支離破碎。幸虧持續的時間不多長,也就兩盞茶工夫,突然有暖流侵泄而出,她鬆了口氣,銳痛隨之減輕,大概已經結束了。
身體空了,心也空了。她仰在那裏淚流成河,曇奴在邊上不住說著,“千萬不能哭,小月子裏傷了身一輩子不能好。過去就過去了,從今天起一切從頭開始。”
她給她背後墊上褥子,喂她薑糖棗兒茶。剛墮了孩子要暖着,不能受寒。蓮燈動不了,她來替她清理。揭開被子把她身下的墊子抽出來,看到一大灘血里有個小小的人形,兩寸來長,這麼可憐!
她沒讓蓮燈看,怕她傷心。找了個白玉胭脂盒,把孩子放進去,埋在了桃樹底下。準備好的香燭貢品都擺放好,她合什拜了拜,“不要怨你阿娘,不是她的錯。再去找戶好人家吧,將來高車駟馬,封侯拜相。”
正說著,前院傳來急切的敲門聲,她走出去問是誰,門外傳來放舟的聲音,“小娘子快開門,蓮燈回來沒有?”
曇奴心裏憋着氣,粗聲大嗓道:“春官來做什麼?早就說過同你們太上神宮沒有牽搭了,不要再來糾纏!”
這次卻換了個嗓音,聽上去有些羸弱,勉力道:“曇奴開門,是本座。”
曇奴心跳漏了兩拍,難道是她聽錯了嗎,怎麼好像是國師?她湊到門縫裏看,果然的,依舊是那張熟悉的臉,只是眉眼翳翳,不復以往的神采。
她心裏憎恨他,將蓮燈害得這樣,還好意思來?既然來,為什麼不早一些?如今失之交臂,什麼都晚了。她惡聲道:“國師請回吧,蓮燈說過今生不再與你相見,你來也無用。”
他不聽,依舊篤篤敲門,“讓我見她一面,我有話同她說。”
曇奴退後幾步道:“國師來遲了,如果早一步或許還有轉圜,現在……回去吧!”
他怔在那裏,來遲了是什麼意思?孩子沒有了嗎?他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雙手扣在門扉上,滑下去,跪在檻上。天似乎矮下來了,他的腦子也木了,忽然有種大勢已去的頹敗感,排山倒海般將他罩在底下。左右來攙他,被他揮手格開了,一味固執地叩着門,喋喋道:“讓我見見她,我有話和她說……開開門,求你了……”
他是個驕傲的人,等閑不會說出那個求字,現在姿態放得這樣低,不單神宮的人,連曇奴也頗感辛酸。可是怎麼辦,蓮燈的苦難她看在眼裏,她心疼她,所以愈發討厭他。她沒有開門,反而多加了一道門閂,“蓮燈眼下虛弱,要好好將養,國師實在想見,等她痊癒后再聽她的意思。我不敢做這個主,也不會為你開門,只是國師如果還念以前情分,請國師好好想想,她可有對不起你的地方,為什麼要被你這樣對待!”
他在門的那一邊,壓着胸口低低喘息,潔白的衣袍沾了泥沙也顧不上,奮力敲着門說:“裏面有誤會,讓我見她,我自會向她解釋……我的心都要碎了,你快開門!”
他終究還是捨不得這份感情的,可惜太晚了。曇奴轉頭看天邊的雲,雲層密實,又要下雪了。
她嘆了口氣,“你最不該為了找《渡亡經》,把她留在軍中丟給別人。蓮燈是個好姑娘,不單你喜歡,別人也會喜歡。她花了那麼大的力氣逃出來,兩天一夜從隴州趕到神禾原找你,你閉門不見,甚至不給她一個地方歇腳,便把她逐出去,現在為什麼還要來找她?”
他靜靜聽完,那句“別人也會喜歡”把他驚得不輕。那個別人難道是指師父嗎?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拍得愈發用力,拿出了他僅剩的力氣,“我知道我做錯了了,讓我見見她,別讓我到死都帶着懊悔。”
裏面沒有動靜了,也許人已經走了。放舟在旁邊看了半天心焦難耐,這裏的坊牆隨便一縱就過去了,何必費那麼多口舌!他向國師拱手,“屬下進去為座上開門,先見到蓮燈再說……”
話音才落,那兩扇大門打開了,曇奴寒着臉站在門后。原還想說兩句狠話的,但見國師連站立都需要人扶持,想說什麼竟忘了。轉念思量他詭計多端,誰知道是不是裝的,便沒好氣道:“我只能開得院門,她見不見你不敢肯定。不過我有言在先,她如今經不得刺激,如果不願相見,請國師不要逼她。”
他沒有答她的話,失魂落魄邁進來,“我的孩子呢?還在不在?”
曇奴鼻子一酸,轉身領他進後面的院子,遠遠指了指桃花樹下,“在那裏。”
他鬆開左右趔趄着過去,新培的小小墳塋,刺痛他的雙眼。他癱坐下來拿手去挖,挖出個白玉盒子,托在掌心竟不敢開啟。
曇奴掖着袖子走過來,低低道:“她經受的一切,國師可能無法感同身受,但我卻可以。你說自己愛她,其實你愛的只有你自己。如果在乎她,就不該忘了她是女人,需要你時時珍重抬愛着。天下女郎為什麼找郎子?是想有個依靠,能讓自己躲避風雨。可是國師為她做過什麼?用得着的時候哄着她,用不着的時候就讓她自生自滅,她為什麼還要等你?國師會陰陽占卜,沒算到會有今日嗎?”
若換了平時,誰有這麼大的膽子公然指責他?曇奴也做好了與他搏命的準備,可是他抬起眼,慘白的臉色,渙散的眼神,儼然已經不像他了。認真打量她片刻,然後低頭撫摸那玉盒,沾着泥土的手指顫抖着,慢慢將盒子揭開。
不管事先鼓了多少勇氣,真正相見的那一刻還是令他痛不欲生。他的孩子才剛滿三個月,那麼弱小的生命,說沒有就沒有了。他努力看他,分辨他的手腳,手指和腳趾都清晰可見。他仰起頭,感覺眼角有什麼滑落,落進他的領褖。他不知應該怎麼辦,只是望着晦暗的天空喃喃:“她這麼狠心……這麼狠心……”
如果孩子在,可以成為他們之間的紐帶,那麼孩子沒有之後,他們的關係就像風裏的蠟燭,隨時有熄滅的可能。
以前的自己多自信,有漂亮的樣貌,尊貴的身份,可以呼風喚雨,可以左右朝綱。可是現在卻落魄到這種地步,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事事需要依靠別人,然後弄丟了自己心愛的女人和孩子……怎麼會這樣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呆坐了一會兒把盒子蓋起來,放在靠近心臟的部位。他不能再為孩子做什麼了,至少讓他不會冷,感受到阿耶的溫暖。
他踉蹌着站起來,不要他們跟着,自己往後面去。院子是小院,沒有那麼多的屋子,有一間闔着門,門口掛風鈴,應該就是她的卧房吧!
他拄着手杖上前,門是虛掩的。他伸手去推,可是剛觸及又頓下了,他害怕惹她生氣,她現在身體太虛弱,不能動怒。他站住腳,隔門喚她,“蓮燈,我來了。”
蓮燈渾渾噩噩間聽到他的聲音,以為自己在做夢。待略清醒些,才知道是真的,他來了。
“你讓我見一見你,我有些話想和你說。”他近乎哀求地,扒着門上的直欞說,“是我的錯,我來向你賠罪。你還好嗎?我不放心,讓我見見你。”
她略撐起身子,心頭一片慘淡。他終於出現了,可是現在相見還有什麼意義?孩子沒有了,她經歷的痛苦,到這裏算是了結了。就像涅磐之後把心都滌盪了一遍,除了對孩子的惋惜,對他已經感覺不到愛與恨了。她嘆了口氣,“國師請回吧,今後無須再見,再見亦是陌路。”
他的心直往下沉,僵直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她怨他,他知道。不管她的語氣多淡然,他依然堅信她是愛他的。所以一定要見面,見了面可以把話說明白,他活了這麼多年唯一的一次愛情,不能就這樣結束了。
“你聽我解釋好不好?孩子沒有了我也五內俱焚,可是對我來說現在你才是最要緊的。蓮燈,我是愛你的,即便生死邊緣也沒有動搖過。”他急切道,“那日鬼戰,我受了很重的傷,行動不便,無法向你道別。我以為我會死,沒想到翠微把我帶回了神宮,可惜內力盡失,後來便一直留在九重塔內修養。我不能出去,時時憂心你,只能通過翠微探聽外面的消息。她只告訴我你很好,你有孕,或是受了委屈,全部都瞞着我。我不知道你回了長安,更不知道你來過神宮,否則我就是爬,也會爬出來見你……蓮燈,我很想你,你讓我進去見一見你,就算要我即刻死,我也無憾了。”
他說到最後聲淚俱下,蓮燈能聽出他嗓音里的悲傷,可是木已成舟,說得再多又有什麼用?他和她相愛的過程里,永遠都充滿算計,到最後一刻他依然為不引起定王懷疑,把她獨自留下,讓另一位國師李代桃僵糊弄她。她的滿腔愛意錯付了他人,他就不會擔心,不會難過嗎?既然自己受了重傷不能行動,為什麼不讓靈台郎們來接她?分明是因為他的私慾,記掛着《渡亡經》!她難道沒有吃夠苦,還要繼續選擇相信他嗎?她不想這樣下去了,她肩上的擔子好不容易卸下,再也擔負不起來了。他的生與死,從今以後和她再無關係。她需要新的生活,把一切的不幸通通放下,要像以前一樣,活得兩袖清風。
他苦苦哀求,她不為所動。經過先前一輪疼痛碾壓,精神大大不濟了,乏累得厲害。她不願再聽他說那些,側過身道:“你這一番話把誤會都解開了,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我也不怨怪你。可是造成的傷害難以平復,我忘不了,也無法若無其事與你相處。你的話說完了嗎?說完就走吧,我累得很,敷衍不動你了。”
他心裏恐慌起來,為什麼聽不出她的語調有起伏?這樣淡淡的卻可以傷人至深。他極力堅持着,心上還是被劃了道口子,逐漸血肉模糊。
這樣不行,隔窗說話見不到人,她漸漸就真的放下了。他壯起膽推那門,“我進來了,無論如何,讓我看看你。”
她知道拒絕也沒用,他實在要見就見吧。這應該是最後的要求了,見過之後兩兩放下,再沒有別的執念了。
她不說話,他心裏終究存着希望。邁進去,見她背對外躺着,那個身形是他熟悉的,還有烏濃的發,玲瓏的耳廓。他艱難地走過去,在她榻前蹲踞下來,“蓮燈……”
她轉過身,疏離的一雙眼睛,看着他的時候不帶任何感情,“你還待如何?”
他愣住了,明明有很多話,見了她卻又無從說起。他只覺得愧疚,自己已經無顏面對她了。她的臉色白得嚇人,都是他害的。他把額頭抵在她的肩上,哽咽着說:“我對不起你,一切都是我的錯。你罵我吧,打我吧!我情願你恨我,不要這樣不理我。”
她微微眯起眼看他,他的模樣狼狽。在她記憶里,他總是光鮮亮麗無可挑剔的,現在披散着頭髮弄得滿身泥,若換了以前她會心疼死,眼下卻連半點不舍都沒有了。他對她來說就像陌生人,不論他怎樣千呼萬喚,她的情緒都是平靜的,掀不起半點波瀾。
她微微往後讓了讓,“你別這樣,莫忘了你的驕傲,不要在我面前低聲下氣,沒有必要。你堅持要見,我起不來身,阻止不了你。既然見過了,那就快走吧!你在我面前,時時提醒我遭受過怎樣的屈辱,叫我愈發的生不如死。”
他說不,固執地找到她的手,讓她撫摸他的臉,顫聲道:“蓮燈,你是我娘子啊,世上哪有娘子要休掉郎君的!我做錯了事,你要打要殺,我沒有一句怨言,只是不能不要我。我對你的感情,自己也無法描述,但我知道我不能沒有你。我原想等身體恢復些就來接你的,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你看我,我如今這樣,我也恨我自己。”他忽然揚起她的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個耳光,然後像孩子一樣失聲哽咽,“我現在簡直生不如死,我知道你對我失望透了,才會想以此表明心志。我以前確實太自以為是,仗着你愛我胡作非為,現在後悔莫及。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孩子沒了不要緊,我們可以再生。你想回敦煌,養好身子我們馬上動身。我不要當什麼國師了,把位置還給人家,我們回鳴沙山。即便只有三年,也讓我伴你三年,好不好?”
她厭惡地別開臉,“那麼三年後呢?你死了,我又是孤身一人,又要天天傷心落淚。難道你還沒看明白,你的存在對我來說只意味着痛苦,我已經倦了,不想再糾纏了。”她指着門外說,“你走,現在就走。我不想看見你,一個沒有未來的人同我談感情……”她狠下心一哂,“你也配!”
他怔在那裏,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既尷尬又羞愧。
是啊,他是沒有未來的人,《渡亡經》找不到,他只有死路一條。就算能夠找到,如果師父存了私心,他似乎也不會有復活的希望。一個將死之人乞求愛情,不是他伴着她,分明是在消耗她的青春,她不願意,也是人之常情。但為什麼要在將死前遇到她呢?他有時靜下來回望一生,他對天下人仁慈,他沒有做過任何傷害別人的事,卻唯獨對她殘忍。為了取那半部經書,他險些害了她的性命,又為另半部經,把她一個人扔在十萬大軍里,利用她穩住定王,套定王的話。他想不通自己那時是怎麼考慮的,她只是個十幾歲的姑娘,他那樣肆意地欺凌她。現在好了,到了償還的時候,感情不夠填補,只有賠上他的尊嚴和性命了。
他病入膏肓,無法抽身,唯有繼續央求她,“不管你怎麼罵我,陰險狡詐也好,厚顏無恥也好,我都不會和你分開。”
她豁然支起身來,“你還想怎麼樣?孩子沒了,你我已經兩清了。你和你那師父一樣,兩個都是老妖怪!我厭煩死你,不想再看見你。你若不依不饒,我明日就走,天涯海角,不會讓你知道行蹤,你不信只管試!”
她的話里再也找不到一分一毫的留戀了,他被她喝得噤住了,發現無論是眼淚還是耳光,都已經挽回不了她的心。他不信,緊緊抓着她的手,驅身吻她,“蓮燈,你再也不愛我了嗎?”
他的嘴唇碰到她的臉頰,她覺得噁心,奮力一推,把他推得跌倒在地。原來他真的功力全無,已經變得如此不堪一擊了。她有些心酸,但態度毫不鬆動,狠狠叱了聲滾,“回你的太上神宮去!有生之年不要出現在我面前,否則別怪我刀劍無眼。”
他癱坐在那裏說不出話,感覺衣下的皮肉無一處不在抽搐,連站都無法站起來。其實不恨比恨更可怕。如果有恨,至少證明她對他還有感情。可她如今只是厭惡,討厭他的出現,討厭他的碰觸,他對她來說就像個臟髒的穢物,沾染了便讓她感覺受到了侮辱。
現在該怎麼辦?他全然沒有頭緒。扶着柜子艱難攀起來,輕聲說:“你累了,那就好好休息吧!我不走遠,就在外面守着你。有什麼事只管叫我,我去給你辦。”
他緩緩挪着步子走出去,反手關上門。到了檐下,徹骨的寒風激得他打了個冷顫。又下雪了,雪沫子紛飛,細細的,撒鹽一樣。他仰頭站了會兒,冰冷的細屑撲在他臉上,瞬間就化了。他找個角落坐下來,需要花些精力來整理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一百餘年的同門,到了緊要關頭居然坑害他。還有師父,他究竟對蓮燈做了什麼,要把她逼得出逃,跋涉幾百里來找他。
他坐在那裏沉思,落拓的樣子,再也不復以往芝蘭玉樹的神采了。放舟打着傘過去罩住他,低聲道:“我命人整理出一間屋子來,座上去那裏歇着吧!”
他搖了搖頭,“走得太遠,萬一她叫我,我會聽不見的。”
她哪裏還會叫他呢!放舟不忍心潑他冷水,想了想道:“那我讓他們燃一盆炭來,免得坐在風口受了寒。”
他沒有應,略沉默了下吩咐:“給秋官傳書,讓他把我走後發生的所有事,如數報我知曉。尤其是……”他回頭看了看,心頭橫着一把刀似的,咬牙道,“師尊和蓮燈的糾葛,一樁一件說明,不許隱瞞。”
放舟顯然也很驚訝,這裏面要是生出枝節來,大概就是老怪物幾百年沒碰過女人,蓮燈這樣美麗可愛的姑娘錯把他當成座上,老怪物勾起了春心,就決定不顧人倫地笑納了。這樣的話,座上是算不算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但他絕不敢議論這個,俯身應個是,“座上還是挪挪地方,我傳曇奴來,可以先向她打聽些消息。這裏我派人守着,萬一蓮燈有什麼動靜,命他們立刻回稟。”見他不反對,忙上前攙扶,瞄了他一眼,幽怨道,“其實這一切都是因為座上不信任屬下所致,要是把你受傷的事讓我知道,和夏官秋官的接洽也由我經手,就不會出現今天這樣的誤會了。”
他轉過頭白了他一眼,“你是個大嘴巴,讓你知道,神宮中也就盡人皆知了。本座瞞的不單是你,還有盧慶。”
盧慶原本是大明宮的內侍,當初神宮上一任長史老邁還鄉了,聖上便欽點了他來神宮接班。這麼多年來他聽命於聖上,但對他也有畏懼,知道他一切如常,不見得敢將他回長安的事泄漏出去。可若是得知他功力盡失了,那可是攸關國運的大事,必定頂風冒雨將消息傳進大明宮。
放舟無話可說,他有的時候不夠謹慎倒是真的,國師了解他,信不過他,似乎也不能怪人家。
他摸了摸鼻子,把他扶進耳房裏。再去找曇奴,曇奴對他們賴着不走很反感,不願意搭理他們。
“你以為蓮燈離開國師,以後就能好了嗎?”放舟抱胸靠着廊柱道,“別忘了這世上有兩位國師,小的落敗正中老的下懷,你且想想吧!”
曇奴反唇相譏,“她賣給他們師徒了?不是老的就是小的,憑什麼?”可轉念思量,蓮燈後來同她說起的內情,也着實讓她心驚。孩子沒了,軍中那個老妖怪知道了豈不高興死嗎!這事委實不該隱瞞,讓兩個國師去鬥法,蓮燈才有一線生機。
她隨放舟到了國師面前,他坐在席墊上,眼神像死的一樣。她心裏提起來,料想是和蓮燈不歡而散,受了大刺激。不過都是自作自受,沒什麼可同情的。她態度便不怎麼好,神情和站姿都有些倨傲。
他也不計較,只是問她,“我師尊待蓮燈,可有兒女之情?”
她覺得沒什麼可迴避的,很爽利地說有,“定王死後,蓮燈察覺他有異,他便將她囚禁在大帳里,日夜派人看守,不許她離開半步。他對蓮燈很痴迷,應當是愛上她了,大有取你而代之的意思。我因許久見不到蓮燈很擔心,有一次看準他外出,帶領死士殺進去,把蓮燈帶了出來。可惜那次沒能逃遠,第二天就被他找到了。蓮燈求他放了我,自己跟他回營,到了軍中他發現她懷了身孕,就開方子打算將胎落了。這事夏官知道,蓮燈出逃成功,也是得益於夏官相助。豈知歷盡艱辛到了太上神宮,卻被翠微夫人擋駕。那孩子太可憐了,尊師的碎骨子沒能打下他,卻被母親用十個虻蟲結果了小命。國師如今知道了內情,可有什麼感想?”
有什麼感想?對那個欲殺他骨肉,奪他娘子的情敵,什麼師徒情都已經拋到九霄雲外了。翠微他慢慢會料理,既然王朗喜歡她,廢了她的武功,把她嫁人就是了。至於那位“恩師”,他召回來的亡魂,自然有辦法把他送走。
報仇對他來說不是難事,現在最大的困難是蓮燈,他要如何才能解開她心裏的結?千方百計保住的孩子,最後不得已毀在自己的手裏,這個心病會伴隨她一生,怕是再難痊癒了。
晚間風撲窗欞,桃花紙像吹氣似的鼓脹起來,翕動着,發出噗噗的聲響。蓮燈翻個身,朦朦看窗外天色,天還沒亮,只有一盞守夜的燈籠在檐下發出微弱的光。
她沉沉呼了口氣,痛已經退散了,就是四肢沉重。曇奴說小產不比生孩子輕鬆,身體損耗很大,這話是真的。她從來沒覺得那麼乏力過,虛汗出了一輪又一輪。貼身的裏衣永遠焐不幹,略動一動,被子外面的空氣鑽進來,透骨寒涼。她重新閉上眼,枕頭裏裝着杭白菊,白菊能明人耳目,但靠上去卻有驚天動地的動靜。枕在那個圓圓的窩裏,混沌中又回到定王府,還是那個熟悉的院落,芳草萋萋,滿樹繁花。樹下站着一個二十多歲的美麗女郎,懷裏抱着個玉雕似的娃娃。她很好奇,走過去看,想碰一碰,那女郎卻讓開了,隔着一條小徑對她微笑,“我一個人正好孤寂,有了寶兒,日子才有趣致。”
她怔忡着,看着那個孩子,似曾相識。孩子見到她似乎很高興,拍打着雙臂,嘴裏哇哇喊叫着,使勁向她這裏傾倒。她欲上前,又礙着那女郎,無措地搓着兩手不敢靠近。那女郎笑了笑,“既然你不想要他了,就別再牽挂他。人活於世,波折坎坷總難免,只有享不完的福,沒有吃不盡的苦。走吧,你還有大好的人生,應當苦盡甘來了。”
她才知道這原本是她的孩子,她心裏後悔,可是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她啜泣着伸出手,“我好像又做錯事了……”
那女郎搖搖頭,“你沒有做錯,很多事冥冥中有定數。就像你我母女的緣分,緣盡了,只能各奔東西。”
她訝然望着她,她眉目間溫潤平和,輕聲道:“你只管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他的。你應該重新經營自己的人生,你這麼年輕,路還長着呢!”
她難過至極,胸口鈍鈍作痛。一掙一紮間忽然醒過來,愣愣盯着房頂發了半天呆。
會苦盡甘來,但願如此。寶兒找到了外祖母,權當是真的,可以廖作安慰。她現在記掛的是定王的梓宮,仗打不完,就一直隨大軍顛躓么?人總要講究個入土為安。還有辰河,不知他接到她的書信後有什麼打算。阿耶死了,他空守着碎葉城,將來又是一出悲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