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你特別招百歲老人的喜歡。

第19章 你特別招百歲老人的喜歡。

第19章你特別招百歲老人的喜歡。

次日大概五更未到,黎明前的黑暗,罩得整個俄博嶺昏昏如在另一個世界。蓮燈近期的睡眠不太好,常常要耗到近子時才能睡着,睡下去沒過多久,夢裏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忽然帳簾被用力掀起,有人站在外面大聲地喊:“安寧!安寧!”

她頭暈得厲害,聽出是二兄常念,便支起身子噯了聲,“阿兄何事?”

常念的聲音裏帶了哭腔,略低了嗓子道:“你快些起來,阿耶出事了。”

她起先還懵着,頓時一激靈。縱起來,拉過一件圓領袍穿上,慌慌張張扣上蹀躞帶跑出來,“阿耶怎麼了?”

常念說不出話來,只是抬手指向大帳方向。王帳外的禁衛比尋常森嚴百倍,死士個個壓刀站着,將帳子團團圍住。她心頭狂跳,匆忙奔過去,帳里站滿了將領。穿過那片鎧甲的叢林,見定王在榻上安然卧着,雙眼緊閉,面色發青。

她腦子裏嗡地一聲,問跟前醫官,“大王怎麼了?”

醫官搖頭,讓出榻前的位置,退到一旁。再看幾位兄長,他們站在那裏六神無主,個個像淋了雨的泥胎。

蓮燈的兩條腿在褲管里打顫,她想定王也許是不好了。她不是沒有直面過死亡,可眼睜睜看着親人死在面前,擯棄那段失去的記憶,算是第一次了。她上前,拉了拉定王的手,“阿耶?”

他沒有反應,手指已經涼下來,大概有一陣子了。她不信,抱着希望去探他頸間的脈搏,摸不到,連他的頸窩都是冰冷的。

“怎麼會呢,先前阿耶還與阿寧一起用飯的……”她跪下來,哭着說,“阿耶,你怎麼了?”

她和定王算不得親近,但昨夜開始已經可以像尋常的父女那樣相處了,為什麼非要在她感覺到溫暖的時候迎頭遭受這樣的打擊?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近距離看到他的臉,英挺的眉,還有深刻的五官。彷彿凍結的回憶猛地被打開了,她記得這張臉,原來他真的是她父親。

她嚎啕起來,抓緊了他肩上的衣裳撼他,“阿耶,你不要丟下我,我才回到你身邊,你不能走!”她的痛苦是發自內心的,哀哭從靈魂的最深處迸發出來,她除了像只獸一樣悲鳴,想不出任何辦法來抵抗這突然降臨的噩耗。

無數重拳擊中她的心臟,她癱軟在他榻前。沒有了母親,剛剛認回的父親又走遠了,從現在起她是真正的孤兒,再也沒有依仗了。她後悔不已,在他還活着的時候她麻木,沒有想過去愛他。如今他死了,她才記起四歲前坐在他臂彎、騎在他肩頭的歲月。可是來不及了,他走了,走得這樣莫名其妙。

她要追究,回身呵斥醫官,“大王是因何喪命,快說!”

醫官打了個顫,拱手道:“小人細細查驗過,大王身上無任何外傷,指甲、眼瞼、舌苔均無異樣,且表情安詳,四肢舒展,可見臨終沒有經歷痛苦,當屬壽終正寢。”

壽終正寢,四十多歲的人怎麼能算壽終正寢,一定有內情!她站起來,無頭蒼蠅一樣打轉,“他昨夜還好好的,與我說了好多話,那時分明健朗得很,怎麼會突然走了?”她抬頭四顧,“國師呢?國師在哪裏?”

曇奴上來攙扶她,“已經派人去請了,你不要着急。”

可是她的悲傷,在某些人眼裏卻是十足的演戲。定王共六子,有辰河那樣如珠如玉的存在,當然也不乏榆木腦袋的莽夫,比如四兄等持。

蓮燈的認祖歸宗一直讓他心存疑慮,那時父親很高興,他也沒什麼可說的。現在父親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在他看來禍根可能就在這來歷可疑的妹妹身上。

“當初是誰進府刺殺阿耶,兄弟們可還記得?”他上前一步,蹭地抽出佩劍抵在她胸前,“阿耶一片拳拳愛女之心,我料他沒想到會落得今天這樣下場。你既然從一開始就心懷不軌,難道阿耶認了你,就能化解十年來的怨恨么?你一心要殺他為母報仇,昨夜最後一個與他見面的也是你,你的嫌疑最大,少在這裏惺惺作態!不單你,還有你那情郎,甚至包括碎葉城裏的辰河。你們串通一氣蓄意謀害阿耶,欲借蔡都護不在之時趁機控制軍中大權,我說得可對?”

他們兄妹反目,這個時候只會造成混亂。大兄照業低聲呵斥:“四郎,阿耶跟前不得造次。”

等持仰頭苦笑起來,眼淚順着眼角長流,“阿耶已經死了,表面沒有傷痕,焉知他的五臟六腑是否完好。正值壯年的武將,會不聲不響地睡死過去,你們相信嗎?阿耶平時連傷風咳嗽都沒有,為什麼現在成了這樣?一定是有內賊,還是阿耶最信任的人,你們說,除了她還有誰!”

蓮燈又悲又氣,哽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阿兄不要因為阿耶不在了就欺負我,我對阿耶的心,和你們每個人一樣!”

“我欺負你?”等持把劍又抵近了兩分,“你昨晚的行動可有人為你作證?”

晚上除了睡覺還能幹什麼?讓她找人作證,簡直就是無理取鬧。她反唇相譏,“那麼阿兄呢?你昨夜做了什麼,有沒有人為你作證?你失去阿耶,我也失去阿耶,為什麼我還要遭受你這樣無端的猜測?阿兄不要欺人太甚,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等持依舊不肯善罷甘休,她受夠了他的刀劍相向,運足內力一震,將他手裏的劍震得四分五裂。

劍拔弩張的節骨眼上,帳里的將領忽然安靜下來,左右分作兩班,讓出了中間的一條通道。國師打簾匆匆而來,進門即吩咐:“不得將消息散播出去,誰敢動搖軍心,格殺勿論!”

蓮燈見他來,像見到了救星,“我阿耶還有救嗎?國師神通廣大,求你救救他。”

他望了她一眼,捲起袖子探定王的百會、膻中、商曲,越探臉色越冷。蓮燈提心弔膽追問:“可還有轉圜?”

他直起身,慢慢放下了袖子,“時間太長了,屍僵過了胸,已經回天乏術了。”

國師的出現原本還給人留有一線希望,可當他宣佈結果,無疑是天塌地陷的災難。所有人都沒了頭緒,只聽定王舊部們低低啜泣起來,誰也沒想到宏圖霸業轉眼成空。定王薨逝,十三萬人群龍無首,前有阻擊,后無退路,就算到了長安,這次的遠征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國師招大郎商議對策,照業回身望榻上一眼,含着淚拱手,“還請國師指點迷津。”

國師道:“殿下仙逝的消息只有帳中將領知道,對外只說抱恙,先秘不發喪。待蔡都護從蒲州回來,聽了信王的意思再做定奪。”言罷在照業肩上拍了拍,“子承父業天經地義,到了大郎振興王道的時候了。”

世上誰人沒有私心?定王在時,王子們兢兢業業輔佐父王,尚可以緊密團結。待得定王一死,勢必開始考慮各自的歸屬。世子遠在關外鞭長莫及,亂世才能成就梟雄,誰先攻克長安,誰就有稱王的希望。所以慌不過最初的半個時辰,等冷靜下來,一切又變得有條不紊。

男人們的心裏裝着勝負與江山,有他們的信念支撐,蓮燈卻沒有。她守着定王的屍首,覺得眼淚都要流幹了。人死了一段時間屍僵從面部漸漸擴散,到胸,再到上下肢。他的手指已經不靈活了,她只有不停地揉搓,發現都是徒勞,又是一通嗚咽痛哭。

定王要入殮,軍中派人悄悄出去買了棺材回來,裝裹好后準備封棺,她扣着蓋板不願鬆手。他們事先知會過不得聲張,她連哭都不能放聲,憋得渾身打顫,只是伏在棺材邊上抽泣。最後連等持都看不過去了,上來攙扶她,好言道:“阿妹,先前是我傷心昏了頭,這樣指責你,你千萬原諒阿兄。阿耶走了大家都難過,可是你要節哀,別傷了自己的身子。阿耶亡靈不遠,看見你這樣他也難上路……你別哭了,叫曇奴帶你下去歇着吧!”

她搖頭,兩眼看着定王遺體喃喃:“我和阿耶相認,到現在才滿三個月。這三個月來我只顧同他唱反調,沒有一天在他跟前盡孝。阿兄知道我多後悔么?我母親早沒了,如今又失去阿耶,我活在世上算什麼名堂呢!”

她沒有好好休息,加上傷情過甚,激動過後陷入昏沉,曇奴便趁她神識不清時將她抱回了帳子裏。

再沒有感情的親人,活着總有個依託,如今死了,萬事皆空。那幾個兄長不是同母,又不像辰河從小走得近,到最後大約只比路人好一點。曇奴要她振作,“定王活着的時候你覺察不到,他就像棵大樹,你在樹下好乘涼。現在他不在了,咱們一切都憑自己爭取。你想好了嗎,以後的路怎麼走?是留在軍中,還是回碎葉城去?”

她清醒一些后開始思考,定王的死訊可以隱瞞任何人,絕不能隱瞞辰河。她掙紮起來找筆墨,趴在案頭給他寫了一封書信,交給曇奴道:“你派個信得過的人,從張掖繞道回碎葉城,把信交給世子。軍中亂成一團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打算,世子在後方,不能蒙在鼓裏。我不知道他會不會來接替阿耶,我希望他不要攪進渾水裏,阿耶死因不明,他是最後的一點希望。”

曇奴道好,把信掖在懷裏,“你不打算回去嗎?”

她怔怔坐着,帳頂天窗上打進一束殘陽,那片光帶里有細小的粉塵飛揚,上下迴旋着,夠不着天,也落不到地上。她長長嘆了口氣,“我回去做什麼?碎葉城也不是我的安身之所。我命里註定了要漂泊,也許再等上一陣子吧,等我覺得累透了,我們就離開這裏,找個地方過平靜的生活。”

曇奴知道她所謂的累透了,癥結還在國師身上。如果他是可以依靠的,她未必會放棄希望。如果他不甚可靠,她就要為自己打算了。

這樣也好,那麼多的事,總要一樁一樁經歷。曇奴道:“你暫且什麼都不要想,好好休息一陣子。待有了力氣,哪天想離開,我們就頭也不回地走。”

她頷首,曇奴打簾出去了,她靠着憑几打盹。隱隱聽見腳步聲,睜開眼睛看,他已經到了面前。

“你還好么?”他蹲踞在席墊上說,“人終有一死的,看開些吧!你這模樣,我也有些難過,我不知道,原來你與定王感情這樣深。”

她牽動了下嘴唇,“他是我阿耶,突然過世,你不知道我會難過?看來你還是不太了解我。”

他皺了皺眉,“為什麼這麼說?你在怪本座不夠關心你嗎?”

她調開視線不說話,隔了一會兒才道:“我聽說《渡亡經》能招亡靈,你能不能替我想想辦法?”

他沉吟道:“原本是可以的,但如今經書只有半部,要想令人復生,基本是不可能的。你沒有再同他打探經書的下落么?”

“我問了,他只說藏在一個很隱秘的地方,我想盡辦法也沒能問出頭緒。”她想了想,支起身道,“既然半部經書不能讓他起死回生,那麼那日招陰兵是怎麼辦到的?”

“陰兵本就是無主的遊魂,死了好多年了,想要聚集,只需耗費些元氣。現在唯一能救定王的就是《渡亡經》,可惜他不在了,經文下落成謎。不單救不了他,連我自己也將命不久矣……”他凝目仔細打量她,“蓮燈,你當真沒有問出任何下落嗎?”

他這樣不信任的語氣,實在叫她感到失望,“難道我願意看着你和我阿耶死嗎?但凡有消息,我就算豁出命去也會找到它。可我現在一點辦法都沒用,是我太無能了。”

她捧着頭哭起來,不停地流眼淚,再好的精神也會受不了。他看她的動作,料她頭疼了,便轉到她身後,捫住她的兩側太陽穴給她輸些靈力,一面輕聲道:“我原以為你是個堅強的人,遇到一點挫折也不至於潰敗至此,沒想到看錯你了。沒有了你阿耶,你還有我。《渡亡經》可以繼續尋找,定王不說,我料想世子必然知道……”

蓮燈不知為什麼突地一驚,“你有什麼打算?”

他緩聲道:“眼下一盤散沙,世子應該主持大局。萬一將來攻進長安,讓那幾個兄弟佔了先機,他就要步你阿耶的後塵,永遠駐守碎葉城了。”

她回過頭看他,溫潤的眉眼,一如從前。可是總有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定王死後他會把目標放在辰河身上……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照理說他和她極親,她不應該懷疑他的用心,但最近發生的事太多了,她不得不提防。

“我曾經和辰河談起過《渡亡經》,聽他話里話外,對這經書的認識也只限於回迴文獻上的記載。”她小心翼翼道,“不瞞你說,我懷疑我阿耶手裏根本就沒有那半本經書,所以辰河更是全然不知情。他是個讀書人,身體又不好,你讓他到軍中來,萬一有個好歹如何是好?臨淵,我雖有六個阿兄,卻唯有辰河和我最親,請你替我看顧他,別讓他攪進兵戈里來。他們要做皇帝,任他們去做就是了,辰河就留在碎葉城當一城之主吧,他更適合那樣的生活。”她哀聲央求他,“你答應我……答應我。”

她的眉宇間隱隱盤着愁雲,一張臉因連日的操勞,一日小似一日。他略頓了下,最後還是點頭,“好,就依你的意思。”

她高興起來,伸手摟住他的頸項,“你真好。”

她時時有這種親昵的舉動,他起先還排斥,漸漸便習慣了。猶豫地抬起手,思量再三,落在她細細的腰肢上。微低下頭,在她耳廓上蹭了蹭,“我哪裏好呢,其實我一點都不好……”

蓮燈的心頭擰起來,眼裏含着淚,盡量將它逼回去,努力裝得尋常,“你為我保全阿兄,就是對我好。對我好,在我眼裏當然是好人。”

他笑了笑,原來這樣就是好人了,她的要求實在很低。辰河不入軍中,不代表他不能從他那裏打探消息。誰來執掌大軍對他來說無足輕重,反正最後都會落到他手裏。只是她……有時候讓他感到為難。動是動不得的,動了她,會引發不必要的矛盾。可若是留着,無形中有份重壓,一天一天墜下來,快要壓迫到他了。

從她帳里辭出來,漫長的一天總算過去了。看日暮西山,山嶺間的落日顯得格外凄涼。

夏官來回稟:“梓宮都已經安頓好了,先停於王帳內,待開拔時用馬車,對外依舊宣稱定王抱恙。”

他點了點頭,“蔡琰這時候過鄜州了吧?”

夏官應個是,“明天傍晚應當能到蒲州……座上,蔡琰既然不在軍中,定王那幾個兒子難成氣候,座上何不趁機收攏權利?”

他垂眼捋了捋衣袖,“你不懂,支開蔡琰,就是要給這五位小王機會,讓他們瓜分定王舊部。蔡琰老奸巨猾,豈肯受小輩驅使。屆時或反,或自立為王,他帶來的五萬大軍一口氣變成十三萬,做夢都要笑醒了吧!本座也需要有個人頂頭,總不見得讓人說國師帶領大軍殺進長安,那這百年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話還沒說完,不遠處的樹上驚起了滿巢飛鳥。他猛地拂袖劈出一掌,隱藏在樹后的人被擊出兩丈遠,因為只用半成力,且死不了。他走過去查看,一看之下大驚,竟是蓮燈。

她擦了嘴角的血,搖搖晃晃站起來,身上的傷怎敵這無邊的恐慌?她盯住了他的眼睛,“你是誰?”

他有些慌,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追問:“沒傷着你吧?”

她格開他的手,依舊是惡狠狠的一雙眼,“你究竟是誰?蔡琰是你有意支開的,我阿耶的死和你有關!”

他寒了臉,“管好你的嘴,留神禍從口出!”

她上前去,抽刀架在他脖子上,眼裏盈滿了淚,表情卻是鐵一樣的硬,咬牙切齒道:“你這個惡鬼,把我的臨淵弄到哪裏去了?你究竟是誰,說!不說我就殺了你!”

夏官見狀欲來阻攔,被他抬手叫退了。他對她的刀半點也不畏懼,反倒往前一步,含笑道:“你要殺我?狠得下心的話只管動手。”

他是吃准了她捨不得么?如果他當真不是臨淵,她有什麼捨不得?她將金錯刀壓在他的頸子上,刀鋒寒厲,割傷了他的皮肉,“你是不是他,我感覺得出來。我只問你,他現在在哪裏,招過陰兵之後可是受了重傷?老實說,我可以讓你死得痛快些,要是耍花樣,就把你的肉一片片割下來喂狐狸!”她已經沒有了阿耶,不能再沒有愛人了。她心裏的痛苦難以自抑,恨到了極處人顫慄着,有種殺戮的衝動在她四肢百骸奔涌。這樣強烈的慾望,如果不是怕問不出臨淵的行蹤,她早就一刀揮過去了。

他可以感受到她的殺氣,這古怪的丫頭居然有那麼敏銳的洞察力,出乎他的意料。不過區區的一把刀,豈能奈何得了他?他尚有耐性,帶着調侃的味道揶揄她,“以你的修為傷不了我,何必冒這個險呢!蓮燈,這幾日我們乖乖過,耳鬢廝磨過,這些你都忘了?”

她面紅耳赤,狠狠呸了一聲,“我只是一時不察,被你佔了便宜。”

他蹙着眉,依舊是微笑,“你說你愛我的,愛我就這樣拿刀架着我么?好了,脾氣鬧夠了就鬆開吧,聽話。”

如果換了平常,她可能真的會擲了刀跳進他懷裏。可他不是原來的他,她連他的真實身份都不知道,就算長着同樣的臉又如何?

“如果是他,不會忍心讓我這麼難過。你為什麼要殺我阿耶,因為發現他手裏沒有《渡亡經》,還是為了架空權力,讓這十三萬人聽你指派?你究竟有多大的野心,單做國師不能滿足你,你要篡權奪位,是不是?”

他臉色驟變,抬指一彈,刀斷如弦斷。她吃了一驚,下意識要撲殺他,被他扼住了兩手,狠狠反剪在身後。

“你的話太多了,我不殺你,是因為我答應過他。但你若是繼續口不擇言,惹惱了我,我可顧不得那許多了。”他架着她往回走,一直走近他的大帳里。他的帳子離軍營有段路,就算她放聲高呼都沒有用,他低頭在她頸間嗅了嗅,“本座在陰冷的地方待了太久,喜歡你身上的香氣。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不過行動恐怕沒有以前那麼自由了,從今日起你就留在我的帳子裏,哪裏都不許去。你最好聽話,否則曇奴和辰河的命,我隨時可以派人去取。你也不想看見在乎的人一個一個死絕吧?”他吊起唇角一哂,“我本以為可以隱瞞得再久一點的,不承想終沒能瞞過你。”

至此她是可以確定了,這個人不是臨淵,她的臨淵已經不見了。先前雖有準備的,可是當真面臨,依舊經不住這噩耗。她痛哭失聲,“他呢?他人在哪裏?”

他臉上薄怒漸生,“自顧尚且不暇,有這閑心問他?”言罷將她手臂往上一拖,只聽喀地一響,他將她兩肩的榫頭卸下來,把她扔在了重席上。這樣好,比捆綁來得有用,脫臼了總不能再舞刀弄棒了,就可以做個聽話的好姑娘了。

蓮燈輕輕叫了聲,又痛又驚,卻無能為力。這個人比起臨淵要狠得多,可是他卻和他長了一樣的面孔一樣的身形,那麼他是誰?不用易容就這麼相像,除了開國的國師,恐怕再沒有其他人了。

她嚇出一身冷汗來,可是那位國師已經死了百餘年了,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他究竟是人是鬼?她驚惶地往後挪,一直挪到帳子的邊緣。他偏過頭來看她,如玉的臉龐光輝依舊,在她眼裏卻成了一具白骨。

“怎麼?又有新發現么?”他在她面前蹲下來,伸手在她臉頰上觸了觸,“你不聒噪的時候最可愛。”

她把臉別到了一邊,“我的臨淵在哪裏?”

他霍地站起身,廣袖拂得嘩啦作響,“這世上只有一個臨淵,你問的是誰?”

她答不上來,她不知道他原先的名字,現在想來他們兩個一樣可憐,一個丟了記憶,一個丟了自己。

他似乎很氣憤,站在那裏緩了半天才慢慢冷靜下來。之後便不再管她了,自顧自坐在案前看密函,燈下的眉眼,一個動作一個表情,都有他的影子。

蓮燈兩條手臂不能動,肩頭酸痛得厲害,只能靠在那裏休息。合上眼,腦子裏走馬燈似的,看到的全是以前和他在一起的畫面。現在想起他的矯情和小脾氣,都覺得難以描摹的可愛。但他人呢?是否還在這世上?

她在夢裏抽泣,直到醒過來,這種痛依舊沒能平息。靠着引枕哽咽了很久,大約他也被她鬧得靜不下心了,倒了杯水,走過來喂她。

“其實本座不該留你,留在身邊是個禍害。”他似乎很傷感,長長的眼睫垂下來,蓋住了深邃的眼眸,“可是我卻很喜歡你,因為從來沒人敢同我這樣親近。親吻、擁抱,都是你先發起的,既然彼此都覺得不錯,就這樣下去也沒什麼不好。”

她羞憤難當,“若不是你冒充他,我怎麼會……你簡直不要臉,到現在還在說這些。有本事就與我一戰,卸了我的手臂算什麼英雄!”

他輕輕嘆了口氣,“與你一戰?你確定自己能打得過我嗎?你身上有傷,別再作無謂的反抗了。”

蓮燈心裏掙扎得厲害,想不通為什麼會發展成現在這樣。但她知道不能同他硬碰硬,論拳腳她不是他的對手,如今軍中也沒有任何人能與他抗衡。她只是恨,阿耶的死定然和他有關,她卻沒能耐手刃仇人。

她緩緩長出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要一點一點打探,至少從他口中探得臨淵的消息,天涯海角,她也要找到他。

“他曾經同我說起他的過去……你是誰?是他的師父嗎?”

他不置可否,將盞口貼在她唇上,“鬧了半天渴了么?喝點水。”

她無奈,順從地抿了一點,他臉上神情緩和下來,又接連餵了她好幾口。她的手臂不能動,連身體的平衡都難以保持,不小心跌倒了,他也不扶她,只是居高臨下看着她。

她難堪至極,很討厭這種不對等的相處,“你替我接上胳膊,有話好好說。”

他搖了搖頭,“接上了你會想辦法殺我,還會跑,目下正是緊要關頭,我不能讓你打亂計劃。你若是聽話,暫且就這樣。若是不聽話,我即刻命人再買一具棺材回來,把你裝進去,放在你阿耶一起,讓他同你做伴。”

她氣得臉色鐵青,“你為什麼這麼殘忍?我阿耶倚重你,你卻殺了他。”

他略皺了皺眉,“你言之鑿鑿說我殺了他,你可有證據?果真還是太年輕了,容易意氣用事。”他意態閑適地在帳中踱步,踱了兩圈停下來,慵懶地對她一笑,“其實你的推測沒錯,人的確是我殺的。本座早就查明了,他所謂的《渡亡經》都是騙人的,這世上有些人可以欺騙,有些人招惹了是要引火燒身的。本座的耐心早就用盡了,拖到今日,不過是借他一個名頭,以統帥三軍。如今大軍出了扁都口,過金城郡就離長安不遠了,有他沒他,都是一樣。所以本座有意支開蔡琰后再殺他,好讓你那幾位阿兄奪權。他們果然不負本座所望,你那大兄要接令旗,其他幾個都不服氣呢。好了,你想知道的事我都告訴你了,就不要再鬧了。什麼阿耶阿兄,既然感情不深,就只當他們沒存在過。要是你願意,本座可以替你把這段記憶抹去,你就能繼續無憂無慮。”

所以她料得沒錯,一切果真在他掌握里。那麼自己充當的又是什麼角色?聽他的擺佈向定王打聽,甚至自作聰明地分析定王不可能有《渡亡經》,終於他死了,原來自己也是幫凶。

她內疚不已,眼淚流幹了,剩下的就只有恨。他想觸碰她,她奮力避讓開,咬牙道:“傷害了我就替我抹去記憶,在你們眼裏我大概是個傻子吧?你最好不要再動手腳,明天我若是發現什麼都想不起來了,絕不苟活於世。”

她這個模樣令他生氣,寒聲道:“罷了,你不願意,我也不逼你。從今日起你就伴着本座,不許離開大帳。敢踏出去半步,我可能會折斷你的腿。”

他的佔有欲來得沒有根據,也許就是因為這些天來的溫情,她把他當作另一個人,肆無忌憚地糾纏他。人多時會悄悄垂袖來牽他的手,四下無人時,願意放下身段在他身邊撒嬌。或是抱一抱,或是親一親,陷在愛情中的女人最最憨傻可愛。

已經習慣了,少了就會不自在。因此在她還沒有真正屬於誰的時候,貪戀她的溫暖和熱情,有什麼不可以?把她留下,不管她答不答應,時間久了,說不定也會喜歡上他。女人都愛俊俏的郎君,他不比她愛的人差,所以她早晚也會愛上他。

想了就去做,怕她逃走,拿住她的痛肋威脅她。然後讓她跑不快,騎不得馬,這樣她就是他的了。可她還在追問“她的臨淵”,她的臨淵?他很不耐煩,“他受了很重的傷,不知是否還活着。如果命大,現在應當已經緩過來了。”

“那他在哪裏?”她哀聲懇求,“你讓我去找他吧,我只想找到他。那些是是非非我都不管了,讓我和他在一起,我只有他了。”

他抿着嘴唇不說話,隔了一陣才道:“你不能離開,現在走,就當真要背負弒父的罪名了。眾人都知道你與我的關係,你這裏出了岔子,我會寸步難行。”

她沉默下來,知道說再多也沒有用,他不會放她走,要走只有靠她自己想辦法。

後來她就如同籠中鳥,被他囚禁起來,行軍或紮營都有人專門看守,連曇奴都無法見到她。他怕關節卸下太久傷了肌骨,隔一天會替她接上,但在她還沒來得恢復時,重新又卸下來。這樣卸卸裝裝,對蓮燈來說等同酷刑。人的四肢畢竟不是柴禾,可以隨意挪動地方。漸漸她的兩條手臂失去知覺,她剛開始可以忍住不去求他,到後來實在難以承受,只有向他低頭。

她有時候想,為什麼長了這樣一張面孔的人,會生得如此蛇蠍心腸。她認得的那個人雖然有時候不講理,但和他比起來,真算得上純真善良了。

定王死後,照業兄弟果然展開了一輪較量。蔡琰是個有成算的人,也不說話,帶着他的五萬大軍自成一派。庸王和信王的兩路人馬,在向長安發起攻擊的時候意見出現分歧,信王因和蔡琰達成協議,調轉矛頭直指庸王。誰知議定的結盟緊要關頭沒能實現,待到兩邊戰得氣息奄奄時,蔡琰方帶人馬姍姍來遲。來后的事態發展並沒有像先前說好的那樣,蔡琰控着馬韁在黃河邊上溜達了兩圈,便草草班師回營了。

信王吃了敗仗,潰不成軍,被庸王大將斬殺於馬前。今上五子折損了兩員,剩下三人之中楚王和庸王勢均力敵,朝中僅剩一個無兵無權的齊王,所以現在定王的十三萬人馬至關重要。大軍像個巨大的車輪向前碾壓,過了金城駐紮在隴州,與長安間的距離,和蒲州相差無幾。國師這日很高興,得了楚王與庸王開戰的消息,回到帳中命人送酒來,自斟自飲,喝了有半壺多。

蓮燈屈坐在席墊上兀自出神,她如今和他雖同在一個大帳里,經常是各不相干,連眼神的交集都沒有。還好他尚有一點人性,那兩條胳膊准許她回到原位,她休整了兩天,已經可以活動了。能活動,心思就開始活絡,她知道看管大帳的人一般在什麼時候交接,這裏面有半盞茶的間隙,如果運用得當可以逃出去。只可惜不能聯繫上曇奴,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要跑也得同她一起跑,否則留下她,這個老妖怪必定會對她不利。

她自顧自盤算,不防他到了她面前,喝得微有些多了,頰上酡紅,那顏色比三月春光更媚人。可惜她已經對這副皮囊沒有任何興趣,見他來了心裏有些怕,卻不敢觸怒他,只得往邊上讓了讓。

他把手裏的酒盅擱在一旁,長而闊大的禪衣披散着,欠身坐在她身旁,“聽說你這兩天沒有好好吃飯,為什麼?”

她輕描淡寫,“整天在帳里待着,又沒什麼消耗,所以胃口不及以前了。國師今天心情不錯?”

他依在她身邊,輕輕嗯了一聲,“中原用不了多久就可大定了……”說著頓下看她,“你如今叫我國師,真是愈發疏遠了。”

現在看到這張臉,只會覺得恐懼。她匆匆調開視線,“之前認錯人了,得罪之處還請國師包涵。”

“可是本座喜歡你這樣的‘得罪’。”他直言不諱,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她大約是怕他又要卸她的臂膀吧,驚恐地望着他。他笑了笑,“為什麼這麼害怕?如果我是他,你還會這麼怕我嗎?放心,我只看看你的傷,肩膀還痛嗎?”

她說不痛了,“多謝國師。”

“我更喜歡你叫我臨淵。”他抬起手,猶豫着觸了觸她的臉頰,“其實忘掉以前的一切,你也可以試着接受我。你要什麼,喜歡什麼,我都可以給你。你當初愛的,不就是這張臉嗎?我才是這張臉真正的主人,我才是真正的臨淵。既然之前我們可以相處得很好,為什麼現在不可以?”

死了百餘年的人復生,希望你可以愛他,對正常人來說都是噩夢。她顫聲說:“國師,你是他的師父,我同他一樣尊敬你。”

他哈地一笑,“我殺了你阿耶,你卻尊敬我,這話聽起來虛偽得很。如果你說恨我,我反倒更容易接受。”他靠近她一些,聞見她頸間幽幽的香氣。少女的身體令人神往,即便沒有熏香,發自肌骨的芬芳,對他也有致命的吸引力。

很奇怪,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純陰血能蠱惑人心吧,他每次靠近她,總會有種難以言喻的渴望。渴望和她親近,渴望她愛慕的眼神、熾熱的嘴唇、還有溫柔的擁抱。這種感覺日益盛大,有時大到令他難以控制的程度。

他的手攬上她的肩,嘆息着,軟軟喚她的名字。蓮燈心頭震動,分明是他以前常用的招數,可是現在換了個靈魂,一切都不一樣了。她畏懼,想起曾經和他有過那些親昵的舉動,幾欲作嘔。她不能明着拒絕,慌忙打岔道:“我有個問題想不明白,可否請國師指點?”

酒上了頭,他現在特別好說話,拖着綿長的音調道:“你說。”

“信王和庸王的兵力相加,不過十八萬人馬。我們的十三萬大軍從碎葉城途徑河西走廊,到金城郡再到隴州,威脅分明比他們更大,為什麼朝中沒有任何應對的措施?”

他以手扶額,笑道:“因為國師奉命誅殺定王,收繳他的兵權。定王雄踞關外,兵強馬壯,朝廷要剷除威脅,於是就想了個請君入甕的好辦法,既可殺他,又可令大軍歸附中原。”

她忽然感到失望,所以她的認親同樣在計劃之內。那個她愛的人,其實也從未停止過算計她。她的心往下沉,他的靠近也令她害怕,不動聲色與他拉開些距離,她只有繼續打岔,“如今大軍掌握在國師手中,那麼國師打算何時歸還朝廷?”

他挑起眉,仔細思量,過了會兒方道:“退可守江山,進可攻長安,你覺得我應該將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拱手送人嗎?”

蓮燈惶駭地望着他,“國師當真想做皇帝嗎?”

他沉吟,“如果你對江山感興趣,我倒可以打下贈你,全看你的意思。”一面說,一面輕撫她的嘴唇。少女的唇瓣像桃花一樣,看得人迷醉。他靠近她,扣住她的脖頸,蠻橫地吻了上去。

她嚇得魂飛魄散,想把他推開,可是手臂尚且不能承受負荷。

他還記得那天在定王帳中議完事出來,她背着兩手在不遠處等他。看到他,塞了個果子在他嘴裏,眼巴巴等他吃完,開始撅着嘴要求乖乖一下。他有點不好意思,假裝沒看見,抬起頭看天邊流雲。她個子矮,夠不着,就抓着他的手臂用力蹦。他那時真覺得好笑,蹦了還是夠不着,怎麼辦呢,不忍心看她這麼著急,便低下頭在她唇上親了一下。就那一下,乾涸蒼白的心忽然變得草木豐沛,會悸動,會疼痛,都是她引發的。既然闖了禍,就要負責賠償和收尾,她再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除非她死,或者他死。

他要的東西,從來不需要取得別人的同意。她屬於誰?她誰都不屬於。她愛着另一個臨淵,可是就連他都是他創造的,他們有什麼理由來反抗他?為了一個女人弄得師徒反目,似乎不太上算,但還可以商量。如果用一個國家來交換,這筆買賣應該是可做的吧!

他專心致志感覺她,雖然她並不情願,他卻依舊滿足。她的衣裳底下有完美的曲線,也是他渴望的。大概酒真能亂性,他逐漸有些難以自控。她的氣息幽幽,如蘭似桂,鑽進他腦子裏,擾亂他的思緒。他解她的腰帶,不顧她的反抗,把手探了進去。

她的肌肉緊繃,嗚咽聲從鼻腔里發出來,聽着十分可憐。她揮舞着拳頭欲反抗,被他牽制住,動都不能動一下。他離開她的唇,眯眼看她,那紅唇委實誘人,復留戀地舔舐,他輕輕嘆息:“蓮燈,我哪裏不好,你不喜歡我?”

她哆嗦着說:“我有喜歡的人,你不要碰我。”

“可是你前兩天明明說愛我的。”他笑了笑,“所以我當真了,我也愛你。”

她見了鬼似的尖聲哀哭,語無倫次,“不,不是你,你不是他……我愛的是他!”其實到最後,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他哂笑,一個冠着他的名字,活了一百多年的無名氏。

“你可以嘗試變通一下,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你愛他,等同於愛我,為什麼要分得那麼清楚呢!”他將她平放在重席上,彎下腰,親吻她的脖頸,“今天可以試試……”

他想試什麼,不言而喻。蓮燈驚恐得幾欲暈厥,她沒有想到自己會遭遇這種無恥的事,於是奮力反擊,可惜她的拳腳功夫對他來說一文不值,他隨意一抬手,就能將她的攻勢化解於無形。

她幾乎絕望了,也許真的是在劫難逃。如果清白毀在他手裏,她也沒臉活着了。她緊緊抓住領口,尖聲說不,“我不願意,你不能強迫我。”

他果然停下了,蹙着眉頭看她,“不願意?”

她看到了希望,忙點頭,“你說你喜歡我,既然喜歡,就不能逼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你懂愛么?愛要一點一點培養,要慢慢互生好感,不是靠你這樣野蠻的掠奪就能產生的。”

若要說道理,這麼淺顯他當然懂得。可她心裏藏着另一個人,沒有能夠容納他的地方,他想進去,取而代之才是最直接的辦法。

他說:“本座沒有那麼好的耐性,我曾經聽大內宦官說過,女人的身體給了誰,心就會跟誰。”

她慌忙道:“我和他同過房,我是他的人。”

他怔了下,“我知道,我不介意。把他留在你身上的烙印蓋住,那你就是本座的了。”

他在她身旁躺下來,“蓮燈,你不要害怕。”

她含淚咒罵:“你為老不尊,竟讓我別害怕。你都已經死了上百年了,為什麼突然活過來?我不要和屍首在一起,你滾開!給我滾遠一點!”

她的話讓他生氣,揚起手,險些一個耳光招呼過去。最後倒是硬生生克制住了。

“這些不敬的話,足夠你死上十回的了。我究竟是不是屍首,很快會讓你知道。”

他泄憤式的狠狠一捏,“他將你丟下,自己回長安去了,你還要做他的娘子嗎?”

她猛地瞪大了雙眼,他回長安去了……他在長安。她抓緊他的手臂,“在長安哪裏?你告訴我。”

他的呼吸在黑暗裏顯得急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憤怒。他氣不打一處來,冷聲道:“告訴你也無妨,他在太上神宮,繼續當他的國師。”

蓮燈怔在那裏,真是個萬箭穿心的消息,她本以為他可能在哪裏漂泊,生死不明,沒想到他居然回到太上神宮了。是啊,既然受皇命剿滅定王,放舟的背叛當然也是假的。他回去了,把她扔在這裏,自己回去了……

她忽然發覺生無可戀,自己一心為他堅守,他卻把她丟給了這個怪物。接下去當如何?苟延殘喘着,成為他們師徒的玩物嗎?她究竟該不該相信他的話?說不定他是為了離間,才有意這樣說的。

她忽然醒轉,他已經兵臨城下。她慌忙推住他,結結巴巴道:“上次臨淵與我……他功力大失。國師要想清楚,我會吸你們的修為。原本就有他的內力在,再吸了你的,到時候你們都不是我的對手了,那可怎麼辦?你……你千萬……草率不得。”

真可算得上一語驚醒夢中人,他頓住了,進退兩難。拉住她的手,也不說話,只讓她看他現在的情況。

他突然伸手勾住她的脖子,將她捺進自己懷裏,“照你這麼說,我可是永遠都不能和你同房了?”

蓮燈忍了又忍,才沒讓自己罵出聲來。她又不是人盡可夫的,為什麼要和兩個男人同房?尤其還是一對師徒,想想簡直叫人嘔出一盆血。

罷了,就當他是臨淵,什麼都不想,過了這關再說吧!和貞潔比起來,親一親根本算不上什麼。

這次是僥倖,下次呢?他得了趣,未見得就這麼輕易放過她。她腦子裏亂得厲害,卻也堅定了要逃走的決心。不管他剛才說的是不是真的,去長安看一看,自己圖個放心。至於以後何去何從,她已經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了,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自從有了這一夜,他對她倒是越發好了,外出回來后第一時間來看她,給她帶些吃的玩的,就像哄孩子一樣討好她。她想以前他從街市上騙回了三歲的接班人,也一定是這麼看顧他的。

她小心翼翼打探,“你還記得他的名字嗎?”

他蹙眉想了很久,“他那時候尚小,說不清自己叫什麼,一會兒自稱三郎,一會兒自稱寶兒。那些稱呼應當都是昵稱,所以他沒有名字,就叫臨淵。”

她沉默不語,讓那麼小的孩子離開耶娘,他那時什麼都不懂。他不是沒有名字,沒有自己的五官,是他強行賦予他,然後大言不慚地宣稱一切都來源於他。

和上了年紀的人沒什麼可爭論的,待得她兩臂休整好后,她開始為遁逃做準備。某一天恰巧他外出,一直到酉時都沒有回來。她站在帳門前看,外面下起了雪,雪片紛紛揚揚,沒過多久就染白了山頭。

隱隱聽見鞋底擦過枯草的聲響,急速移動,就在不遠處。她轉頭看,帳前看守的人突然崴身栽倒了,十幾個黑衣人竄過來,撲向了兩丈開外的夏官。

蓮燈訝然,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正猶豫,聽見曇奴的叫聲,“別愣着了,快跑!”

她心頭大喜,可夏官不是幾個死士就能解決的,他出手毫不留情,她們沒來得及走遠,他就已經殺到了面前。

國師隨時會回來,需速戰速決才好。曇奴抽刀迎戰,誰知刀還未出鞘,夏官尖利的鐵爪便扣住了她的咽喉。蓮燈見狀,捲起袖子騰空而起,直襲他的天靈。夏官看她來勢洶洶退步抵擋,被她掣住了手腕就勢一推,本以為會劈斷他的手臂,沒想到她臨時調轉了方向,重重一記擊在他的肩井穴上。

他被震出了五步遠,再要上前,她抬手叫停,“我要去找他,擋我者死。”

她得了臨淵五成功力,對付國師有困難,對付一個夏官不費吹灰之力。夏官見她決絕,大概也念舊主,沒有再糾纏,只道:“你們跑不了,如果被抓回來,下場會很慘。”

有多慘?至多不過一死。反正已經到了這步,留下也不見得好過。她疾步後退,扔了句不勞費心,拉上曇奴,縱身躍進了黑暗裏。

一路狂奔,怕有人追上來,每個毛孔里都裝滿了緊張。然而心卻是自由的,她可以逃離這裏,到長安去,找蕭朝都,找轉轉。至於臨淵,她矛盾得很,希望能見到他,又怕他真如國師說的那樣。如果發現他負了她,到時候該如何自處?

夜幕低垂,郊外的古道上揚起噠噠的馬蹄聲,疾風一樣馳過去。天黑透了,看不見路的時候策馬很危險,但卻不敢停,怕停下就被追上。她從大軍中逃出來,就再也不想回到那裏了,面對那個陰陽怪氣的國師,簡直比死更難受。她情願跑,不停的跑,就算摔斷脖子,也不願落進他手裏。

天上下着雪,沒頭沒腦地打過來,打在臉上又冷又疼。她顧不得,一直跑了有兩個時辰吧,雪大得實在難行了,才和曇奴找了個廢棄的窩棚停下歇腳。

狼狽的一次逃亡,因為害怕,連火都不敢點,只有和曇奴抱在一起,互相取暖。曇奴說:“我這陣子真擔心你,國師把大帳單獨劃開,沒人能接近。我隱約覺得不對勁,就算你們鬧得不愉快了,也不該變成這樣。”

她偎着她沉沉嘆息,“說給你聽,你可能不敢相信,那天在扁都口找回來的人不是他。”

曇奴啊了聲,“不是他?你是說現在軍中那個不是國師?”

她不知道怎麼解釋才好,“是國師,不過是第一任,和我糾纏不清的是第二任。死了一百二十年的人突然活過來,被我找到帶回了大營。結果他殺了我阿耶,掌控大軍,欲奪取天下……曇奴,其實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是我,因為我的愚蠢,害了阿耶也害了臨淵。”

曇奴聽得一頭霧水,但經歷了這麼多的奇事,再大的波瀾也可以消化。她只管開解她,“你才活着多少年,他們活了多少年?和他們比權謀,你豈是他們的對手!不管那個國師是人還是鬼,總之我們逃出來了,天涯海角,離開他就有活路。你聽我的,別再計較什麼國師一世還是二世了,他們都太厲害,我們惹不起還躲不起么?你忘了他吧,重新找個人好好生活,別負了你阿耶的一片心。”

她想起定王就哽咽難語,今天能逃出來,也有賴於他預先的安排。他讓曇奴帶領的人,到最後的確幫上了忙,否則她到現在還困在那座大帳里出不來。

她枕在她肩上啜泣,“我要是能有那麼洒脫,也不會走到今天這步了。我對他實在難捨,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你就陪我去長安看一眼,要是他真的心安理得在太上神宮做他的國師,我的心也就死了,這輩子再也不會見他。”

陷在愛情里的人要是聽勸告,世上就不會有那麼多的痴男怨女了。曇奴無奈,只得答應。隔了會兒又道:“你說國師會不會追來?他這段時間可曾對你不利?”

蓮燈不好意思說,像那晚的事,她怎麼有臉啟齒,便含含糊糊道:“他好像……對我有點意思。”

曇奴噎了下,“師徒兩個一樣的口味么?你特別招百歲老人的喜歡。”

她差點被她的話逗笑,一片愁雲慘霧裏,有個知己和她相依為命,也算是這灰敗人生中的一大安慰了。

中原的雪,下起來就沒完沒了。第二天早上一看,滿世界銀裝素裹,地上積了有尺來高,仍舊沒有半點要停的意思。她們在荒野中的小窩棚里待着,略耽擱就會寸步難行。於是翻身上馬再走一程,實在不行,唯有到下個鎮子找間客棧落腳了。這樣大的雪,缺吃少喝不能取暖,鬧得不好就得凍死。總不能剛從國師手裏逃出來,還沒來得及到長安就死在半道上吧!

不過有一點可以放心,她們不能趕路,就算國師派出了追兵,遇到的困難都一樣,老天爺是公平的。再說她也心存僥倖,認為他不會為她的出逃費神,她就像只驚弓之鳥,只是自己嚇唬自己罷了。

艱難地跋涉,終於到了一個叫萬象的鎮子。大雪封門,路上行人稀少,偶見一兩個送炭的老者,打聽哪裏有客棧,抬手往東一指,在石板路的那一頭。

她們抖落身上的積雪向東,道路兩側的坊牆已經被覆蓋住,天地間白茫茫,分不清哪是溝渠哪是路。過了一座木橋,穿過一片開闊的廣場,前面就是客棧了。蓮燈搓了搓凍僵的手指,心裏升起希望。可是一陣風突然卷過,雪片紛飛迷人眼。她抬手遮擋了下,待風過後再看,四周不知什麼時候被包圍起來,十幾個白衣人手壓橫刀遠遠站着。她慌不擇路,回身看曇奴,兩個人互遞了眼色,正打算殺出重圍,迎面走出個人來,披着蓮青斗篷,因為兜帽深深罩着,看不清眉眼。立在冰天雪地中,那身姿比劍戟還要冷硬三分。

蓮燈和曇奴面面相覷,勒住馬韁細看,他緩步上前來,廣袖垂地,拖過積雪,留下一片淺淺的痕迹。腰上配着玉牌金鈴,每行一步都有金玉之聲做伴。終於到她馬前,抬手揭了兜帽,底下是張冰雪一樣的面孔,眉眼覆蓋著輕霜,嘴唇紅得悍然。

雖然之前早有預感,依舊奢望能夠逃出他的手掌心,可是行至這裏,到底還是潰敗。她咬緊了牙關問他,“你是誰?”

他抬起頭,向她微笑,“你猜。”

這張臉讓她迷惘,她多希望是他來接她了,也許是心裏太急切,有一瞬竟真生出錯覺來。然而不是,天上飛雪掃過他的臉,他輕輕眨了下眼睛,他不是臨淵。

她惱羞成怒,他憑什麼限制她的行動?於是惡向膽邊生,牽起韁繩奮力往後一拖。馬嘶鳴着,高高抬起了前蹄,只要踏下來,足以踏斷他兩根骨頭了。

但國師終究是國師,如果那樣輕易被她打倒,就不可能有今天。他揮拳狠狠擊在馬的前胸上,一千多斤的河曲,竟彈出去丈余遠,四足仰天砸在了地上。所幸她眼疾手快跳出去,否則大概真要摔得一命嗚呼了。落地之後便沒什麼可客氣的了,與曇奴匯合,各自抽刀向他襲去。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當真活得沒趣致了,像個陀螺一樣的旋轉,以為逃出生天了,誰知還在原地打轉。所以她寧肯戰死,也不要窩窩囊囊成為他的禁臠。王阿菩教她的功夫,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看準了對方的弱點就持續攻擊。她曾留意過,他的左手一向不怎麼動,說不定長時間裝在棺材裏壓壞了。她可以試着先斷他一臂,如果運氣好,真被她逃脫了也未可知。

她敢想敢做,抱定了宗旨出手如電,曇奴畢竟功力淺,同他對戰未過三招就被打傷了。她心裏着急,一鼓作氣全力反攻,他果然出左手來迎,她本以為那是他的弱處,沒曾想那隻手的力量比之右手更強,她轉變不及,被他一拳擊在心口,狼狽地震出去很遠。

他算有保留的了,她也還是痛不可遏。躺在雪地茫茫看向天空,天是無窮無盡的晦暗,如果就此死了多好。她閉上眼睛,雪花落在她臉上,冰冷的寒意鑽進她的骨骼,她忍不住咳嗽,噴出一大口血來。

隱約聽見曇奴的喊聲,她爬過來,哭着拍她的臉,“你要挺住,活着就有希望。”

其實這話是騙人的吧,她用盡全力活到今天,從來沒有看到過什麼希望。不過這次死是死不了的,她自己知道,只是覺得又痛又噁心,實在難以堅持。

曇奴把她扶坐起來,他姿態優雅地踱到她面前,垂眼看她,語氣不帶任何感情,“如何?還能再戰嗎?”

這樣冷血的人委實少見,她艱難地站起來,就算赤手空拳也要再同他較量。

她的速度已經明顯不如之前了,他抬手接住她的拳,“陪你玩這種無聊的遊戲,浪費本座的時間。好了,就到這裏吧,跟我回去。”

她啐了他一口,“你這個陰魂不散的老妖怪,有什麼資格讓我跟你回去?我終有一天會殺了你,替我阿耶報仇!”

他眼裏陰霾漸起,霍地出手,並不是襲向她,而是一把扼住了曇奴的脖頸,“我同你說過的,既然你不在乎她的死活,那本座也不必客氣了,替你送她一程吧!”

蓮燈什麼都可以捨棄,唯獨生死之交的朋友不能棄。他善於抓人的痛肋,她沒有辦法,只得妥協,抓住他的手腕苦苦哀求,“你放開她,我跟你回去。這件事和她不相干,是我為了逃脫求她助我的,你不要為難她。”他似乎不太相信,歪着腦袋打量她,她高聲道,“你放她走,我以後再也不會逃跑了。”

“可我若是放了她,你轉頭自盡了怎麼辦?”

她冷笑了聲,“國師手眼通天,到時候抓她給我陪葬不就是了嗎。”

他思量一番,這話倒也有道理。便點了點頭,心平氣和地加了句,“還有那個龜茲姑娘。”

蓮燈含恨瞪着他,他也不在乎。鬆開鉗制曇奴的手,笑道:“找你的郎君去吧,結一門好姻緣平安度日,別再插手我們的事了。”言罷將蓮燈嘴角的血抹掉,解下斗篷給她披上,挽着她往車轎那頭去了。

蓮燈沒法和曇奴告別,含淚回頭望她。曇奴險些被他扼斷喉嚨,一旦得以續命,跪在雪地里大口喘息。她戀戀不捨收回了視線,曇奴的傷不算重,應該不要緊的。沒人追捕她,她可以去長安,找到太上神宮探聽國師的下落,也好。

他帶她上車,她不放心,再三地問他,“你不會動曇奴對嗎?如果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死在你面前。”

他冷冷看了她一眼,“本座和你不一樣,答應的事不會反悔。”

她也由得他嘲諷,胸口痛得厲害,長出一口氣,靠在車圍子上,心漸漸冷下來,沒有了聲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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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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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你特別招百歲老人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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